“锵”的一声,两柄枪杆交叠在一起,长长划拉出一声尖啸。
燕赤城道:“我何曾将你逼上过绝路?”
“锵——”
“你自然不会记得!”祝百凌道,“你眼中只有他,你又看得到什么?”
“锵——”
“锵——”
“我看得到桃源村的诡计恶行,”燕赤城冷笑,“看得到你不分黑白,执迷不悟。”
锋锐的枪刃沿着枪身疾走,发出几乎能刺破耳膜的尖鸣。
“桃源村,桃源津,本是为了供奉桃源仙君而尽其所有的良民善户。”祝百凌一边招架一边道,“桃源仙君何时垂目看过这片土地半分?连年天灾,久日虫患,颗粒无收!除了求鬼,百姓又当如何?”
燕赤城面色一冷,骤然喝道:“他本是踏月遨游逍遥九天的仙人,谁要世人妄自信他、拜他、降任于他?苦恶饥贫本是人间定数,是修身之劫道,若只知求仙人矜怜,人又凭何为人!”
“铛——”
一声漫长刺耳的爆鸣后,两人同时后撤,双刃交锋时留下的火星仍然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起经久不衰的硝烟气。
祝百凌抬起双目,深黑如夜的眼睛中没有一丝光亮,她看着燕赤城半晌,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那又如何?”
燕赤城皱眉:“什么?”
“成王败寇,进存退亡。”祝百凌咬牙切齿道,“嫌恶这世道,便要将世道拿到自己手中——为此,求仙又如何?求鬼又如何?逆行倒施又如何?不顾人伦又如何?”
仙君愕然,定睛看去,只见祝百凌眉眼间拢着一阵淡淡的黑气,不可遏制地沿着天庭游走。
“朱眉!”燕赤城喝道,“你入了邪道?!”
祝百凌冷笑不理,提枪尚欲再战,忽闻不远处传来喧嚣阵阵。
二人齐齐回头,但见死人坡上黄埃散漫,尘土滚滚,似有万马千军驱驰而来!
燕赤城面色微动,径直撇开那祝百凌,腾云而起。
“燕仙君!”一个苍迈的呼喝声响起,白须管事飘在半空,喊道,“接好了!”
燕赤城忙张开手臂,就见那令坚远远拽着个白影,在空中打了会儿“二人转”,才“唰”的一声,把那白影甩了过来。
那白影如离弦之箭,又似归巢之鸟,气喘吁吁地借力一跃,纵身投进燕仙君怀里,直把燕仙君撞退了半步。
“谢秋石……”燕赤城轻轻喊了声。
“白影”探出头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蠢货!”
仙君哑然。
“蠢死了蠢死了蠢死了,简直愚不可及,蠢笨如猪,一想到我这么个黄花大闺男竟然被你这蠢物糟蹋了,我就恨不得以头抢地,把阎罗王喊出来让他给你下辈子选个机灵点的母猪肚子投胎。”谢秋石一边骂一边屈起手指,伸到唇边,吹了声悠长嘹亮的口哨,吹完继续骂道,“这祝妹子的脸都憋黑了还要和你拼枪法,你看不出她要用仙术?看不出她在拖你时间,激将你?你是八百岁的仙君还是八岁的小孩,啊?”
燕赤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仔细往他全身上下看了圈,没见着伤,才轻道:“抱歉。”
风声簌簌,哨音之下,一只洁白的雪鹤翩翩而来,谢秋石纵身跃上鹤背,将口中那“蠢笨如猪”的仙君拉上来,顺势又冲祝百凌扮了个极其扭曲的鬼脸,便一搂鹤颈,扬长而去。
“回武陵!”谢掌门站在鹤颈后,长身玉立,白衣翩跹。
他一声令下,仙鹤冲天而起,脚下的祝仙子、人面塔、死人坡,都渐渐成了小小的黑点。
谢秋石遥遥看着脚下种种,脑内飞速转过方才所见所闻,长吸一口气,仍不解恨,便回过头,抬起一脚,狠狠踩在了仙君的锦靴上。
第67章 桃源起业火(一)
仙鹤碧霄白翅破风,日行千里。
两人静坐了许久。
燕仙君眼看谢掌门的腮帮跟个牛皮水囊似的,一会瘪一会鼓,一双招子明亮清澈动个不停,藏不住半点心思。
“还生气吗?”燕赤城忽然凑上前,用指腹刮了刮他的脸,“你一人进那荒村,可有受伤?”
谢秋石翻了个白眼:“你不长眼啊?”
仙君眼含笑意地“嗯”了声。
谢掌门呸了他一口,指了指眼前:“坐。”
燕赤城如他所愿盘腿对坐在他面前。
谢掌门道:“交代。”
“怎么?”燕赤城挑了挑眉,“你要命我自省罪名?”
谢秋石扑上去就要扯他的脸,他轻轻抬袖挡了,趁势捉住谢秋石的腰,谢秋石没忍住“咯吱”一笑,他便把人搂着打了个转,背对着自己抱进怀里。
“臭东西。”谢秋石骂道。
燕赤城轻声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谢秋石哼了声:“你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仙君摇头:“我不打算骗你。”
“得了。”谢秋石耸了耸肩,“我武陵十大刑具都不在手边,这笔账先记着——我问你,东陵尸婴之事,金缕衣,祝百凌,这里面的破事儿你究竟知道多少?从实招来。”
燕赤城道:“在来此地之前,我同你一样,一概不知。”
谢秋石不信:“我听你和那大妹子的对话,却不像是如此。”
“……此事说来话长。”燕赤城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云团上,“百年前,我与她曾在这死人坡前起过争执,起因便是东陵桃源村兴起的一桩尸婴之祸。彼时紫薇帝君命我料理此事,我便……”
“你便用枯心枪屠了整座桃源村。”谢掌门接口道,低声喃喃,“那青棺里十三具女尸……其实是你做的。”
仙君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你杀了她们,祝百凌却守着她们,命人替她们扫墓守灵,日日祭拜,又在死人坡前施术相护,不让你靠近分毫。”谢秋石抬起头,捉着仙君一缕长发,扯了扯,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燕赤城道。
“嗯?”谢秋石讶然,“她是你亲妹妹,你怎么会不知道?”
“朱眉自幼便不爱依赖于我。我们虽相依为命过很长一段时日,但她无时无刻不想着从我身边离开,无所依托地活下去。”燕赤城轻声道,“后来,我找到了归心之所,她亦开始云游天下,直到我奉命下界诛灭鬼胎,我们才再度相见。”
谢秋石眨了两下眼睛:“在桃源村?”
燕赤城抚了抚他的双目,点了点头,徐徐道:“桃源村曾是鬼道飞龙川流经的第一个凡间村落,经年侍奉鬼道,常以活人生祭饲养鬼魅,以换风调雨顺。在众鬼覆灭前夕,一众村民竟变本加厉,选出十三名村女,承孕鬼胎,意图以凡人之身,保下鬼道血脉。”
谢秋石道:“于是你将她们都杀了?一枪穿心?”
燕赤城:“是。”
谢掌门“唔”了声,许久才问:“除此之外,你还将整村人赶尽杀绝,没留下一个活口?”
燕仙君微微蹙眉,才道:“是。”
“是天帝的命令,是不是?”谢秋石又问。
“……是。”燕赤城下意识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疤痕累累的左手。
“你怕什么。”谢掌门却笑道,“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秉公执法冷血无情。”
燕仙君一怔,许久才叹道:“你就算知道,也不会只跟我闹一次脾气。”
谢秋石闻言当即皱起了脸,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会,相继失笑。
谢掌门的肩膀这才稍稍放松了些,他颇为轻快地问:“然后呢?这和祝百凌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那几个村女怀的是她的孩子?”
燕赤城无奈道:“怎么可能。”顿了顿又道:“燕朱眉眼中,凡事女子都要重过男子几分,她本应比我更憎恶这借腹怀胎之事,也更厌恶寄生鬼道的桃源村人。然而那日里,她却不知为何,中了邪一般,誓死护在村口,甚至不惜与我刀刃相向。”
“确实有几分奇怪。”谢秋石枕在他胸口,往下靠了些,沉吟道,“祝百凌所修乃是无情之道,以万物为刍狗,以万民为器用,这十三女与她非亲非故,纵使是因她而死,也不该令她牵挂至此……想必这中间还发生了些你我不知道的,待武陵一事了了,倒是得再来探一探。”
仙君笑道:“怎么,不做你的逍遥掌门了?”
谢秋石“嗤”了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看我像是能挑大梁的人么?岑家那小孩儿,还有姓伏的那个,领出来往壁龛里一塞都比我像神仙。”
燕赤城讶然,居高临下扳着他的脸打量片刻,摇了摇头:“你更像神仙。”
“俗话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谢秋石啧啧两声,一击掌,道,“又被你岔开去了——百年前那鬼胎之事既然已经尘埃落定,今个儿这一出出的又是什么原因?幽冥弟子分发金缕衣,把村民活活变成一到晚上就哭着叫娘的鬼胎,幽冥仙子又暗中饲养食锦虫残害武陵派众弟子,鬼道眼看就要复苏,你们那嫉恶如仇的天帝却又不把这当一回事儿了?”
燕赤城摇头道:“我久居小镜湖,对于天庭之事罕有耳闻,只是你不必担心,无论祝百凌如何盘算,这鬼道要复苏,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谢秋石“哎”了声,疑道:“这又是为何?”
“余素清受天劫之日,我曾教过你,”燕赤城定定看着他,道,“凡人生于天地间,朝生暮亡,若想跳离轮回,长生不死,便要锤炼所践之道,直至超然物外,心无所依。”
“我自然记得。”谢秋石笑道,“凡俗魂魄需要依赖肉体凡胎方能存在,肉体受寿数所困,人便会生老病死,若有朝一日,道行超然物外,便可舍了凡胎,羽化为仙。”
“然。”燕赤城淡淡一笑,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带了些罕有的嘉许。
谢掌门微微怔神,盯着仙君,眨巴了两下眼。
“不过,百年之前,凡人想舍却肉身长生不死,却有两条路可走。”仙君徐徐收了笑意,“一是修仙,过九九雷劫。”
谢秋石凝目问道:“二是?”
“二是入邪。”燕赤城移开了视线,眼睫微垂,左手拢入袖中,“登生魂树。”
第68章 桃源起业火(二)
谢秋石只觉胸口不知为何,“轰”的跳了一下,不免有些失神。
“凡人若是选择修行天道,便要熬九九八十一日雷劫,淬得仙骨,飞升成仙。”仙君继续说道,“若是选择登生魂树,则要承受九九八十一日鬼焰焚魂,直至肉身成灰,灵魄成鬼。”
谢秋石怔然:“这两者,有何不同?”
“克己修身者,无论有情无情,都可走仙道正途。而纵欲耽乐者,无论身处何地,都将堕入业火,化身为鬼。”燕赤城道,“鬼道鼎盛之时,走这一路的禽畜妖修比之凡人要多上许多。”
谢秋石晃了晃手指:“比如狐狸精?”
仙君莞尔颔首。
“照你的意思,自百年前起,这条道已经走不通了。”谢秋石问道,“因为生魂树的缘故?”
燕赤城沉吟道:“仙有仙骨,人有肉身,三界之中,唯有鬼道,浑身上下只有一缕魂魄,漂浮于天地间,自由来去,为所欲为——但这并非全无代价,鬼族生长修行、繁衍生息,尽数依托于生魂树,那生魂树便是鬼族的‘形’。”
“‘形’?”
燕赤城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拈过一片飘浮的羽毛:“谢秋石,你觉得‘灵’是什么?”
谢秋石一愣,无意识间低下头,看向了自己的手指。
仙君握住他的手腕,修长的指骨把着他的手掌,缓缓地带着他伸开五指,又轻轻收拢。
谢秋石只觉掌心传来一阵细细的酥麻,便听得仙君又在耳边问:“这天地间,是先有‘灵’还是先有‘形’呢?”
“我不知道。”谢掌门面侧一红,小声道,“你知道么?”
仙君无奈地笑了:“我亦不知。若是先有‘灵’,为何灵识魂魄无法脱离‘形’而存在?若是先有‘形’,又为何那亘古的顽石反倒要受更多的磋磨苦难,才能生出灵性和心肝?”
他这几句话说得极温柔,握着谢秋石的似有似无地轻轻颤着,摩挲间那几道粗糙的疤痕恰好磨过谢秋石的手背。
谢秋石有些痒,小动物似“簌”的缩回了手,呆呆看着他,胡乱咕囔了几句,两人都没有听清。
燕赤城没有再深究,只轻飘地接回了话题:“鬼族本身并无形体,只有魂识,而生魂树则像一面镜子,把它们的‘灵’从我们看不到也不知是否存在的‘彼世’,投射到‘此世’,它们因此能看到彼此,能为世人所觉,也因此而有了‘形体’。”
谢秋石恍然:“所以若是生魂树没了,它们便也会尽数消失,当年那什么什么仙君消灭鬼族之时,才能除得这么干净。”
燕赤城迟疑了一瞬,便点了点头:“生魂树早已在百年前枯萎,事到如今,即便食锦虫能寄身而活,金缕衣能操纵百姓,那些残魂邪魄也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重建鬼道,却是天方夜谭。”
谢秋石安静地听他说完,又问:“你先前说祝大仙姑入了邪,可是她有了纵性破道之兆?”
燕赤城轻叹一声:“生魂树死,这条路已然走不通,充其量不过走火入魔罢了……也罢,她自己选的道,便自己扛着,我再不打算插手相妨。”
谢秋石微微一笑:“你是怕讨了人的嫌,还是真不要兄妹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