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许久,忽恍然大悟。
这声音,正是数日前他才见过的幽冥仙子,祝百凌!
作者有话说:
今天第二更。明天比较忙,下一更应该在明晚过零点,可以后天再来看
第62章 伪儿泣真母(一)
越往孤村深处走,光线便越是昏暗。
谢秋石负着一只手,抬头看着阴积的暗云,面色不太好。
他沿着枯草埋没的小径向前,不过十数步,便瞧见满坡或大或小的坟包——与乱葬岗不同,这死人坡上的坟堆竟是按家按户罗列齐整,间或有几座坟上还立了墓碑,只是碑上语焉不详,大都只有一个姓氏。
谢掌门低头,捻起一挫坟土,凑到眼前瞧了瞧,又簌簌抖开,思忖道:“都是一个时间下的葬,距今也有近百年了……”
徘徊间,一阵凉风吹过,谢秋石打了个哆嗦。
高草摇曳,枯枝窸窣,“咔嚓”一声,他脚上一重,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阿弥陀佛。”谢秋石僵着背,拽着颈上的佛珠,连声念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上天有好生之德”。
视线余光往脚边扫去,却只瞧见一个吃剩的桃核,正抵在鞋面“咕噜噜”打着转。
谢秋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朝着那桃核滚来的方向走去。
没走出两步,他脚下忽然一顿,一个轻跃躲到了树后。
没过多久,两个女子戴着斗笠,挎着竹篮,飘摇而来,正是方才在狐仙庙露过面的左右护法。
“苑心,”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这儿怎么又脏成这样了,昨个儿才打扫过的。”
苑心道:“那群东西夜夜过来踩踏,能不脏才怪呢……那事儿回禀教主没有?那边怎么答复?”
“没消息。”芃天叹了口气,“教中许是出了什么差错。”
苑心急道:“我也这么想,你说,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这儿有大师姐守着……”
“教中若有急事,必会召我们回去。”芃天摇头道,“如今那群东西夜夜鬼叫,虽拿狐仙的名头搪塞了一阵,却不是长久之计……我们还是照常过来祭拜,如果有什么异变,也好及时对付。”
“好!”苑心忙应了声,放下竹篮,取一副拂尘簸箕,开始细细洒扫,“芃天姐,你说,这些个坟里葬的究竟是什么人物,须得教主让我们日日亲手打扫?”
“嘘——不可多说。”芃天连连摆手,压低了声音道,“只听说是仙子下的命令,再多我也猜不到啦!”
苑心笑嘻嘻道:“想来不会是男人就是了。”
二姝又打扫一阵,上了香火,才再次飘飘悠悠离开。
她两人一走,谢秋石便从树后转出来,寻着女子浅浅的脚印,往死人坡斜后方绕去。
“始作俑者竟也弄不明白这鬼哭狐啼之事。”谢掌门心道,“怪哉,怪哉。”
他一边暗自称奇,一边滴溜溜腾挪着脚步,循着脚印又走了十数米,便见得一片新修的围栏,绕过围栏,自土坡顶上拐下的一瞬,眼前豁然开朗。
鬼气森森的坟堆枯草下竟接着一道汉白玉石阶,十八级台阶下,种着数十本山茶花,叶脉油亮,枝杆招展。
虽非花季,这几本山茶却生得极葱茏,然而谢秋石并无心赏花,他双目直勾勾地瞧着花丛间刚刚敬过香火的墓碑,心中扳着指头暗数:“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尊,十三尊墓碑。”
他来回踱了几步,揉了揉眉心,脑中忽的灵光一现,下意识一击掌,捏了个诀,清喝一声:“令坚!”
一股青烟炸开,半人半鬼的老仆浮现在半空中,眼中隐隐有水光闪烁,干橘般遍布皱褶的面皮飞快地拧了一下,又展开:“少爷,下仆在。”
谢掌门奇道:“随便一试,还真能把你喊来?”
令管事深深一揖:“少爷有何差遣?”
谢秋石嘴唇轻扬,哼笑一声:“帮我把这些坟挖了。”
令管事一愣:“这……”
“怎么?”
令管事忙摇头:“少爷稍等。”
谢秋石这才满意地笑了,抱着臂在一旁晃悠,一会儿用脚踢踢地上的果核,一会儿拨弄两下山茶的枝叶:“令坚啊,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这几座是谁的坟?”
令管事一怔:“回少爷,下仆已经许多年未离开过夜梦别苑了……”
“夜梦别苑?”谢秋石抬头道,“燕赤城的院子?”
“……正是。”令管事道,“鬼族已被尽数诛杀,下仆这种半人半鬼的,本也该在杀生扇下死无葬身之地……所幸仙君当年留有一丝残魂在夜梦别苑,托这缕残魂的福,下仆方能存活至今。”
“嗯?”谢秋石怔然笑道,“看不出来,他还有副好心肠。”
令管事默然拔出一株山茶,许久才道:“未必是心肠好,许是有些留恋人世间罢了。”
作者有话说:
临时有点事,写得少了些,明天加一更
第63章 伪儿泣真母(二)
“怎么说得好像他已经死了似的。”谢秋石噗嗤一笑,转念间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问道,“方才下边村里的老太太告诉我,东陵有传言称,你家仙君百年前已然陨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令管事闻言双目微张,猛抬起头,动作乍停,两绺细须羊角似的翘起来,骤然吼道:“我家仙君不会身陨!他只是注定有此一劫,绝不会因此而死!”
谢秋石被他吹胡子瞪眼睛突然一通吼吼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什么?什么劫?”
令管事嘴唇一抖,“啊”一声,两根胡须像被闷雷打醒般垂了回去:“下仆,下仆冒犯……”
谢秋石倒也不恼,凑上去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伙……老伙子,挺忠心护主的,我替燕赤城夸夸你。所以你悄悄和我说说,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回……”
“少爷。”令管事整张脸拧在一起,“坟都挖开了,少爷速速过目。”
谢秋石可惜地撇撇嘴,飞快地蹲下身,不情不愿地往棺木里瞅。
“嗳。”一看他便惊呼一声,“怎么全是骨头堆呢?怪唬人的。”
只见青漆棺木中,一具白骨平躺在棺中,双手交叠于身前,做农妇打扮,衣着简陋,装束素朴,从头到脚无半点特别之处。
令管事解释道:“她们都死了百年了,自然只留下白骨。”
“不对,不对。”谢秋石连连摇头,“依祝百凌那个脾气,寻常凡人,死就死了,一捧灰随风而去也罢,沿着湖海沉于水底也罢,在她眼里又有甚么分别?人死不能复生,她都做神仙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要死守着这些白骨?”
“这……”令管事讷道,“许是棺中人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谢掌门嬉笑道:“难道是祝仙子遗落凡间的风流韵事?让我瞧瞧有没藏着什么定情信物、彩笺尺素……”
说着他伸手便往尸骨上扒拉,令管事看着忙拦道:“少爷,男女授受不亲!燕逍看到又要闹了!”
谢秋石“嗯?”了声,抬头问道:“燕逍?”
令管事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抽歪了半张老脸。
谢秋石挑了挑眉,竟也没追问,只笑道:“人活的就是那一个‘灵’字,人死了,‘灵’没了,便只是一件物件,世上哪有摸不得的物件。”
他细细将那衣裳里外都摸了一遍,摸至胸口时放慢了动作,沿着几根白骨细细摩挲,在令管事脸色又开始发绿时,才缓缓收回手,手中还拿着一截长长的胸骨。
令管事:“少,少爷。”
“令坚。”谢秋石问道,“你手边有剑么?”
令坚一愣,忙应了是,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拔出一把长剑,双手捧着递到谢秋石手中。
谢秋石握住剑柄,轻轻一振,剑锋颤颤,发出一阵嗡鸣。
他目光一凝,忽地翻过手腕,雪刃划过一道银光,架在令管事颈边!
令坚未躲未闪,只木然立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知是不是吓傻了。
“削、劈、刺、砍,用剑杀人,还是这样比较顺手。直接拿剑尖捅人,是不同武功的小儿才会做的事。”谢秋石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收起剑,转而拿过那根胸骨,在指间滴溜溜转了两个小圈,指节扣了扣白骨上端一处凹陷,道,“这玩意,应该不是剑刺出来的吧。”
令坚眼珠微转,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般,道:“回少爷,看着确实不像是剑刺的。”
谢掌门点点头,提着那根长骨沿十三具棺材挑挑拣拣走了遍,拨拉划弄一番,又挑出好几根或擦伤或坑陷的白骨。
“都是一个人杀的。”谢掌门拍了拍手,掸去袖上灰尘,缓声道,“一枪毙命,干脆利落。”
“少爷……”
谢秋石没理他,喃喃道:“她对她们心中有愧,所以才一反寻常作风,予以厚葬,日日祭拜。人是祝百凌杀的,令坚,我说得对么?”
令坚只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我去问问燕赤城——乌龟王八蛋肯定又瞒了我一箩筐事情,今时不如往昔,这次我非要把他捆起来,拿马鞭细细地审!”谢秋石哼笑道,“令坚,你先把这些骨头埋回去,然后——”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忽觉眼皮一暗,鼻端一股异味,他下意识闭上嘴,屏住了呼吸。
“少爷……天色已经暗了。”令管事颤颤开口,老迈嘶哑的声音在萧瑟的晚风中显得尤为诡谲,好像在白骨上来回摩擦的砂纸,带着“嘶啦嘶啦”的气音,“日落西山,乌云盖月,那鬼哭……是时候就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补的上一更后半!
明天开始还是正常的更新篇幅
第64章 伪儿泣真母(三)
悉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高草间穿行而来。
“啪踏、啪踏”的落足声后,带着“嘶啦”的扫音,有些拖泥带水。
谢秋石阖目听了会儿,托着下巴,歪着头,指节有节奏地叩着手肘。
令管事垂手立在他身后,安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活像一座石雕。
那“啪踏”声响了一阵,忽然散开,自四面八方包围上来,足音如浪,一圈一圈地逼近。
高草乱颤,“唆唆”不止,包围圈越缩越小,而圆圈的中心,正是他们所处的这片山茶碑林!
谢秋石缓缓睁眼,手指揣入袖中,摸出一柄折扇,又解下项间珠串,缠在手腕上,与扇柄一并捏在指间。
“啪踏……”
“啪踏……”
“啪踏……”
枯草被踩在脚下,东倒西歪,露出间杂其间的人影——月色下,那密密麻麻的人影被拉得瘦长如鬼,如细细的针脚般,七歪八斜地钉在坟堆间。
谢秋石叹道:“既非狐妖,也非婴孩,令坚,你说,他们是什么?”
令管事连连摇头,许久方道:“少爷,他们是活人。”
“非但是活人。”谢掌门淡淡一笑,“还都是男人。”
二人交谈间,天上的浓云墨团被澄澄的月光驱散,自死人坡往上看,当空的明月竟硕大如人面,月盘上隐隐绰绰的“暗波”,既如老妪面上的沟壑,也如狐嘴左畔的坑须,偶有环成一环的,瞧着又像男婴嘬食娘乳后深深留下的狰狞牙痕。
谢秋石静静地看着,思绪在狐仙庙、东陵城、祝百凌间肆意飘飞,直到第一声尖锐高亢的哀叫将他惊醒。
没有任何一个人起头,那群“鬼影”在碑林前,如游魂般晃荡哭号,动作杂乱无章,像是刚出生的幼儿在抢食般,争先恐后地扑向碑林石棺,却又互相牵绊着摔倒在地。
细听之下,那鬼哭并不太像狐啼,也不像婴孩,颇像簧片在人肉钟罩中飞快震颤后发出的声响,先是很闷的撞击声,继而擦出嗡鸣,最后变为喉中尖厉的“呜呜”哭呃。
谢掌门折扇一甩,“唰”一声展开扇面,看向令管事:“令坚,你闪开些。”
令管事混沌的双目中闪过一丝微光:“得令!”
鬼身一显,他便如纸鹞子般飘开,谢秋石一掌按向地面,口中振振有词,身形腾空而起。
刹那间,流光盈袖,星辉披肩,他手腕后折,扇柄划过一道圆弧,猛一道剑气破天而来,一声霹雳,火光四溅,将那刚刚合上的青石重棺当场劈开,散出满地森森白骨!
令管事忙叫道:“少爷!不要激怒他们!”
谢掌门置若罔闻,雪袖一扫,扬沙飞石,一地白骨腾跃而起。
但听得那哭号的鬼影声音一顿,旷野上片刻落针可闻,下一瞬,亢亮的咆哮声几乎把天边都震亮,原本稚童学步般互相牵绊的男丁忽地攒簇堆垒起来,两足行走变为四肢着地,一边哀叫着一边爬行,你叠着我,我轧着你,聚拢成一簇簇硕大的“人面塔”,齐齐向前撞去!
谢秋石足尖轻点,跃立至一座高高的石碑上,半人半鬼的令坚飘在他身后,他回头喊了句“等着”,便轻燕般斜飞下去,只一瞬又飘摇归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嗷嗷”叫唤的男子。
“令坚。”谢秋石道,“掰开他的嘴。”
令管事忙上前来,两袖一甩一撩,摩拳擦掌,一只手掰着男子的下颔,一只手按着他的后脑,用力一拉。
那男子前一刻分明还鬼叫不已,一见二人要动他的嘴,顿时将牙咬得如蚌壳般,只用鼻腔闷闷呜咽。
谢掌门抱着臂打量着他,忽狡黠一笑,朗月清辉之下,少年笑貌俊若珠玉,只看得疯人都忘了鬼哭,然而就在此刻,这美人手起掌落,咔嚓一声卸掉了男人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