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花。”他醉醺醺地戳了戳树干。
桃花树不理他,冰天雪地,哪里有花开给他看?
“开花。”谢秋石又戳了戳树干,指尖戳进木身一节,桃树微微一摇。
“开花开花开花……”谢仙君嘴里念念有词,每念一遍就要在树干上戳一个窟窿,戳到第六个窟窿时,桃树一阵乱颤,颤颤巍巍挤出了几个花骨朵。
谢秋石惊喜地眯起眼睛,抱着膝盖缩在那根会开花的桃枝下,抬着头,看着那花朵在寒风中哆嗦着,勉力着张开花瓣,散发出极清浅的植被香气。
他呆呆看着,跑去找秦灵彻送给他的那枝桃花,遍寻不得,惹得他在瀛台宫大发雷霆,一众宫人齐齐叩首,直到颍河斗着胆子告诉他,那花枝折下来这许久,早就该枯死了。
谢秋石“唔”了一声,浑身气焰都被扑灭了,酒劲又上来,腹中一阵绞痛,他软软地蹲下来,像一只淋湿了羽毛的落汤鸡。
就在这时,将他从梦中唤醒的笛曲若有若无地浮现在耳畔,他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发现并非幻觉。
笛声清幽萧疏,丝缕不绝,高亢之时仿佛在耳畔逡巡,幽微之时又仿佛在千里之外。像有人在他耳畔絮语,又像枝拂绿水,云洒青天,他不知不觉间站起来,寻声而去。
他迈出第一步时,笛声微微一顿,他几乎因为失望而退缩,然而下一刻,这笛曲变得更为清越灵动,好像有一只手,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便牵住了他,要他跟着自己走。
谢秋石张开手臂,袍袖随风而起时他也跃起,随着笛音传来的方向御风而行,他像一只欢快的仙鹿,浑身散发着盈盈微光,蹦跳着,矫健地跳向山崖间。
“它在找我。”谢秋石兴奋地想,“它想见我,有人想见我!”
这世上好像从来没有人想见他,从来没有人认真地、用这样欢悦的邀请来找他,他整个人都雀跃起来,更让他雀跃的是,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他闻到了浅淡悠长的桃花香。
穿过一层雾霭,他打了个喷嚏,熟悉的山崖尽头让他有些晃神——他在这里伫立过几百年,上千年,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呆到永恒。
“怎么是这儿。”他小声抱怨着,“这儿什么也没有。”
秦灵彻说过的话却闪电般跃过他的脑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谢秋石脚步一顿,他试探着往自己曾经站过的地方走了两步,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只好转身往相反方向走去。
漫山葱茏,石块嶙峋,爬藤遮天蔽日,即便瀛台山经年大雪,此处的植被也常盛不败。
谢仙君百无聊赖地扫过满地颤颤巍巍的植被,快要失望的时候,目光挺在了一丛瀑布似的爬藤上。
他想了想,伸手抓住藤蔓,忽然用力撩开——
别有洞天。
湖水绿的眼睛溶了春日般亮起来,瀛台山的大雪都为之而停,谢秋石往前迈了一步,一只乌玉笛便从旁伸出。
“是你。”谢秋石怔怔道。
笛子的主人见到他,似乎也恍惚了一瞬,他收回手,侧身,让谢秋石走进自己的那方小天地里。
“吹笛子的人是你。”谢秋石闭上眼睛,深深地嗅着清净的植被芬芳,又睁开眼,看着眼前黑袍墨发,俊气逼人的男人,“你认识我吗?”
第106章
眼前的男人垂首看他,一头松散的黑发夜幕似的垂下来。
谢秋石注意到那人的眼睛比夜色还有浓烈,让他无法移开视线,而苍白的皮肤散发着汉白玉似的冷光,眉若悬刃,鬓如刀裁,与秦灵彻的俊美神威不同,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飒飒冷意,寻遍天地,怕也不会有谁对气势如此之人产生亲近之意。
谢秋石默不作声地退了一步,犹豫了一下,又走上前去,重复道:“你认识我么?”
那人顿了顿,忽然很快地凑上前,在他脖颈处轻轻地嗅了一下,继而用确定的语气道:“石头。”
谢秋石只觉一股冷泉打在心头,他眨了眨眼睛,半晌笑起来,用手指点了点自己:“我确实是块石头,几百年来一直站在那儿,都快没人记得我了——你是不是也一直住在这儿?”没等对方回答,他又东张西望道:“我闻到了桃花香,在哪里?”
那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谢秋石讶然,却没有挣扎,任由对方扯着自己往里走,越走越觉得身上发热,才问:“怎么这么热?这是什么地方?”
“天火。”那人轻轻说,宽袖一拂,谢秋石只觉眼前闪过一阵红光,鼻尖闻到一股焦臭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我不想去了。”他瘪了瘪嘴,“什么样的桃花生在这么臭的地方?”
那人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欲勉强,转身抬了抬手臂,示意他跟自己离开。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谢秋石拽住了他的袖子,问,“你怎么认识我的?”
“我掌管此地。”那人道,深黑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谢秋石,“曾经也掌管你。”
“掌管此地的是瀛台山主人,现在是我。”谢秋石并不相信。
那人摇了摇头:“天火降处,不再是瀛台。”
谢秋石将信将疑,最终好奇心战胜了臭味,他又指了指散发着红光的山崖:“我改主意了,带我去看看。”
那人没有拒绝,又看着他皱着一张脸嫌臭的样子,忽然张开手臂把他打横抱起来。
谢秋石吓了一跳:“你?”
“别动。”那人低声道,冰冷的长发丝绸似擦过他的脸,“抓着我。”
谢秋石下意识抱住了他的腰。
眼前又是一晃,他抬头,看见那人宣纸一样淡色的唇微微一开,几乎无声地念了一句:“大修罗咒。”
耳边爆裂开无声的尖鸣,下一瞬,他发现自己站立在一座鲜红的断崖前,周遭无一植被,山石俱为火红色,如同被烧烫的铁块般散发着热气。崖谷下,滚滚浪涛如沸腾的烫水,环绕的群山似出鞘的血刃,云、风、尘埃,都如烧烫的铁汁一般流淌。
断崖背后所依傍的一棵巨大古树,那古树几乎与断崖同高,合抱之粗,枝条并非上长,而是下垂,底部细若针锋,每一根枝叶都有如一根削筋断骨的钢鞭,从山头垂到山底,活物般搅动着层叠惊涛。
谢秋石屏住呼吸,接着,他从那虬结猩红的枝干中,找到一抹纤细的碧绿桃枝,湖绿色的眼睛登时亮起来,他挣脱那人的怀抱,轻飘飘地飞起来,去捉那支桃干,就在此时,一阵重浪拍向山崖,他一个趔趄,从空中坠下。
“嗳!”他叫一声,欲架云而起,不料此处没有任何事物受他掌控。
“等等,等等!!”谢秋石惊道,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冲自己一招手,自己像个落魄凤凰似的“扑通”一声跌进那人怀里。
“小仙。”那人似有不满,沉声道,“这是我的地方,你不可妄动。”
谢秋石当然不信,正欲辩驳,便见那人一指崖下,他顺势看去,险些被眼前奇诡的景象骇到——
成千上万蝼蚁般渺小的人影,顺着巨树锋利的枝条、滚烫的崖壁往上爬,他们或壮或瘦,或贱或贵,每个都面目狰狞,神情可怖,双目中写满欲望与野心。最下边的那些还带着刀枪攀具,到了靠近巨树的上头,全是衣衫褴褛,赤身露体,双手鲜血,目眦欲裂,有如一个个阴间爬上人世的鬼魂。
谢秋石轻轻地推了推身后之人,示意他把自己放在地上,接着蹲在崖前直勾勾看着,眼见着一个丑陋的“鬼东西”快要爬到崖上,他又忍不住回头仰视身后的男人,只见那人点了点头,一展袖将他揽在身前。
“鬼东西”瞧见男人,喜极而泣,全身匍匐在地,整个儿将脸埋在男人的缎面锦靴上。
谢秋石呆呆地看着,男人却只是偏了偏头,足尖一动,那“鬼东西”顿时像皮球似的跌进崖下的沸水中,化为一缕烟尘。
“你……”谢秋石瞪大了眼睛,茫然不解。
“他们想入鬼道,舍却肉身,精魂不死。”那人低声解释道,“我在这里试炼他们。”
“你怎么试炼他们?”谢秋石怔怔问。
那人没有回话,但见越来越多的黑点攀上山崖,如朝拜神祇般五体投地地伏在他面前,他却神情冷淡,始终不发一言,只是懒洋洋地一挥手。
一只双翅挟焰的火燕鸣叫着划破长空,盘旋一圈,俯冲而下,燕翅随意点过数人,被触之人登时跌下山崖,剩下的则露出狂喜之色,连连叩首。
那人缓缓回首,乌玉笛轻敲了敲手掌,他终于答复了谢秋石的问题:“随我喜欢。”
谢秋石张了张嘴,哑口无言,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惶恐。
“你想见我,”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想要什么?”
“我很久没有听到你说话了。”那人安静地看着他,忽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肩膀,又低念了一声,“大修罗咒。”
烈焰焚城的景象消失殆尽,清风拂袖,飞雪漫天,他们又回到了清幽宁静的瀛台山头。
谢秋石僵直的肩膀略微放松下来,他软软地倚着藤蔓下的石桌坐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你听得到我说话?”
“听得到。”那人垂下眼睑,“你从前总爱说话,那下边鬼哭狼嚎,着实烦人,我每日指着听一听你的声音。”
谢秋石“啊”了一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自己像只被摸了肚皮的刺猬似的,浑身的刺都软下来,蔫蔫地贴着皮肤,心头痒痒的。
“你不嫌我吵。”他嘟囔。
“不会。”那人凑上近前,点漆之目有如幽暗的浪涛,险些把他吞没,他听到那人坚定冰冷的声音,这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命令,“你留下来。”
“留下来?”谢秋石浑身一个激灵,只觉自己像个猎物般被盯上了。
“像从前一样,站在我近前。”那人说,“不准再离开。”
第107章
谢秋石只觉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板着脸道:“我有了人身,你却要我做回石头。”
那人微微蹙眉,凝目看着他,神情似是略有不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那下面无数凡人,历尽劫难,想要摆脱形体,化为神魂,从此不受年岁、躯壳、伦常的束缚,逍遥天地。”那人声音冷淡,“你为何反要逆其道而行?”
“那算什么不受束缚?”谢秋石嚷道,“尝不到滋味,触不到天地,一辈子随风飘荡,无去无从,又有什么好?”
那人讶然,低头深深地看向谢秋石,目光从他的眉心游移到嘴角:“可你也不快活。”
谢秋石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你变成了现在这样,”那声音像悠长的笛声般在他耳边回荡,“也依旧不快活。”
谢秋石几乎落荒而逃。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反驳那人,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他像游鱼一样从山洞口钻出去,召来瀛台山顶盘旋的仙鹤,离弦之箭一般,远远地逃走。
他逃得太远,险些逃到鬼界。他看见来来往往的鬼族众生,又不自觉地想到了赤色山崖底下挣扎的生灵,他瑟缩了一下,最后还是回到了瀛台山,躲进自己的寝殿里。
他召来濯泉,问:“小孩,我刚才去哪里了?”
濯泉瞪大了眼睛,不解其意,只得唯唯诺诺道:“仙君去了后山。”
“不。”谢秋石叫道,他捏着小童的衣领警告道,“我刚刚哪儿也没去,听懂没?”
濯泉吓得魂飞魄散:“是,是,仙君您哪儿都没去!”
“乖。”谢秋石这才眉开眼笑,抬腿往人屁股上轻点了脚,“滚罢。”
濯泉退下后,他软绵绵地躺在床上,小声嘟囔着:“哪儿也没去,谁也没见着,什么也不知道……”
兴许是先前睡得太久,这回他没能睡着。
睡梦间他听到隐约的笛声,好像不是从窗外传来的,而是从心口发出的,他想起那人垂着眉看自己的样子,又是欢喜又是害怕,鼻端又闻到淡淡的桃花香,他直愣愣从床上坐起来,蹑手蹑脚地打开门窗。
室外空无一人,只有雪安静地下着,仿佛变小了些,再也压不住满山绿树枝头的春叶。
不是他。谢秋石心想,也弄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忽然,“悉索”一声,一样东西轻飘飘地掉在了地上。
谢秋石一愣,顺着声音回头,发现床头的仙鹤香炉微张着长长的喙,口中衔着的一颗小纸球落在地上。
他“嗳”了一声,把小纸球展开,举起来一看,上面锋骨有力地写着两个小字。
“想你。”
谢秋石的脸轰的热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手里的字条,仿佛那两个字是什么妖魔鬼怪的符咒,或者是什么神秘莫测的经文,他读不懂,看不明白,正着念,倒着念,都弄不通透它的意思。
他把目光移回仙鹤香炉上,期期艾艾地看着仍旧张着的鹤嘴,上面泛着仙咒的微光,呈丝状,几乎无法看清。
只要轻轻地扯一下,他就能扯断这缕细丝。
但他没有,他蹲在地上,抬头仰望着鹤嘴,安静地等着,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鹤嘴又动了动,再次吐出一枚小纸球。
谢秋石举起手,这次他接住了,他迫不及待地把纸条打开,这次是两行字:
“想见你。
想听你说话。”
谢仙君跳了起来,冲出房门前又转身回屋,提起桌上一只朱笔,施了个咒,往身上一抹,一身素裳化作秦灵彻幻化出的那件大红锦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