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风声盘旋在他的肩头,下一刻,一身黑衣的燕赤城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这回才终于能够细细打量眼前之人,只见燕赤城风华如旧,眉目俊逸逼人,只是一双手竟如死木一般,枯槁黯淡。
“我忘了,”谢秋石轻轻地说,“你要出修罗道,必须得放弃什么才行。所以你才不肯让我看你,是吗?”
燕赤城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冰冷僵硬的指腹缓缓擦过谢秋石的眼眶。
谢仙君笑道:“我现在可没哭。”
“你又不快活了,”燕赤城凝视着他,道,“我引你来武陵,是为了让你高兴。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也是想哄你开心。”
“我知道。”谢秋石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说,“我现在知道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了。”
燕赤城低声问他:“你想做什么?”
“我想住在武陵。”谢秋石眺望着不远处层层叠叠的屋舍,“把屋子和坟墓都造在里面,在里面教很多徒弟——这里面四季如春,没有仙、没有鬼,只有吃不完的桃子,看不完的桃花,还有帮我捶腿的小孩——我要进去把自己埋了,然后再也不管外边的破烂事儿。”
燕赤城安静听着,不予置评,等他说完才轻一挑眉,凑上前去,拢着他问:“那我呢?”
谢秋石给他这副模样逗笑了,骂道:“谁管你。”顿了顿,他又撇着嘴说:“你既不听话,又爱欺侮我、逼迫我。等我斩断这块石头,沉入地底,和我的徒子徒孙在山谷里颐养天年,你就再也找不到我啦,秦灵彻当然也找不到我,我马上睡个好觉,然后很快把你们全部忘掉。”
说完他便抿紧了嘴,死死盯着燕赤城的眼睛,只要里面流露出半点不满,他便打算甩手就走,走前或许还要跟燕赤城大吵一架。
燕赤城定定看着他,片刻后,也跟着笑了:“真的吗?”
谢秋石转着眼睛四处瞟着,没有回答,嘴角却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燕逍抱着他的腰,长发垂下来,像纱幕一样蹭着他的皮肤,蹭的他发痒:“谢秋石,你不要我吗?”
第128章
谢秋石趁没人发觉,蹑手蹑脚地回到瀛台,把变成一地的碎纸《瀛台弟子名册》拼起来,燕逍的手便恢复了正常。
他心中一块大石落下,畅快地叫了一声,扭头整个人扑在燕逍身上,燕逍顺势接住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
他嘻嘻一笑,双腿用力,把燕逍推倒在床上,自己则骑在燕逍的腰间,挨着人蹭了蹭,才不情不愿地支棱起身:“不耽搁了,我还要回去给武陵派的小崽子布置功课。”
“他们天资寻常。”燕逍毫不客气地道,“你拣几本入门术法下去,叫他们延年益寿便可。”
“呸!”谢秋石啐了一口,伸手去扒拉一旁的大书柜,将秦灵彻送的、他上各方掠来的簿册通通搬出来,飞速地翻找起来,“凡人生命力旺盛,几十年就能收一茬徒弟,这几百个里没有中用的,下百个里保不准就有了。”
燕逍也不再多言,安静地在他身旁与他一起翻看。
谢仙君一目十行,瞧完一本便扔在一边,觉得有用就揣在兜里,没用的就扔的远些,很快他怀中袖里便装满了书册,燕逍哭笑不得:“这许多里头,只稍挑一本,他们便可终身受用了。”
谢秋石“嗳”了声,嘟囔道:“还是太蠢了。”又道:“他们既是我谢秋石的门人,又怎可尽捡旁人剩下的东西用?武陵要成天下第一宗门,合该有套自己的仙法才行呢。”
“那便找人报个信下去,多留几日。”燕逍淡淡地说道,“等你的功法编出来了,再回去也不迟。”
于是二人便在谢秋石的房里滞留了数日,期间秦灵彻来过两次,燕逍吩咐人往门前放了百十个老鼠夹,帝君陛下便不再来了。
谢秋石盯着摊了满地的功法抓耳挠腮,他本是天地灵识所化,学东西快得出奇,要教别人却是一筹莫展。
“这东西不是看一眼就会了么?”他冲着燕逍嚷嚷,“写这许多注解做什么?”
燕逍坐在他对面,垂目写画着什么,闻言头也不抬,只道:“你不该问我。于我而言,这些东西都不需用眼去看。”
谢秋石气闷,坐不了多久便歪了身子窝在椅子里,又看了会整个人烂泥似的软下去躺在地上,最后“唰”的一声,从一本《九阳剑诀》里撕出四五页来,拍在桌上:“满纸废话,就几句有用的。”
他一边看一边撕,素室内很快便白纸纷飞,谢仙君整个人也从椅子上滑到了桌子底下,他伸出一只手,将这搜罗来的纸张叠在一块递给燕逍。
燕逍搁下笔接了,随意翻了遍,按照文意深浅略更改了次序,徐徐道:“你这集子,确实博采众长,只是若想武陵自成一脉,却还少了个内核,让这分门别类的心法融会贯通,百川入海。”
“麻烦得紧,我可不爱动这脑子。”他轻叹一声,余光忽然瞟间燕逍搁在一旁的墨笔,灵机一动,他忽然拽着燕逍的脚踝,趁他不觉,一把把他拉到了书桌下面。
“谢秋石?”燕逍挑了挑眉。
书桌狭窄,他二人挤在其中,手脚都伸展不开,谢秋石嘿嘿笑着,凑过去黏在他身上:“好哥哥。你一直在写画什么,是不是帮我把这疑难杂症解决了?”
燕逍动作一顿,没有答话,只是俯身要从桌下出去,谢秋石眼疾手快拽住了他,骑在他身上不让他动弹,另一只手捞来了燕逍写过的薄本。
“诶!”他只看一眼脸色就大变,“这是什么东西?”
燕逍伸手去夺,谢秋石连忙滚开,两人在窄桌下顽闹一番,俱是衣冠不整,发丝凌乱。
谢秋石脸颊微红,他瞧着手里那本《阴阳和合功》,笑道:“燕赤城你这小浪蹄子,我让你帮我编功法,你编的这又是什么东西?”
燕逍面色不变:“若要精进修为,双修不失为一种捷径。”
“真的?”谢秋石骨碌碌转着眼睛,“那我拿去武陵山,大家一起练。我先和灵镜双修一番,再和余素清双修一番,然后他还有几十徒子徒孙……唔……”
燕赤城捂着了他的嘴,一把将他拽进怀里,低头就在他脖子上狠咬了口:“你敢么?”
谢秋石含含糊糊地抗议:“有什么不敢的,唔唔,唔——”
他用力一顿扑腾,拉扯之下书桌被撞的“嘎吱”响,墨笔砚台摔在地上,几滴弄墨溅在燕逍的脸上。
燕逍用拇指捻去了面侧墨迹,仍留下一道烟灰似的墨痕,叫他本就凌厉俊美的面容多了几分锋锐,谢秋石瞧着喜欢,便凑上去亲了一下,尚不尽心,又用舌尖挠痒似的飞快舔了舔。
“跟他们练不得,跟你就练得。是不是?”谢仙君伸手将发丝挂回耳后,戏笑道,“你写这个,是想骗我跟你双修?”
燕赤城默然盯着他,再开口时嗓音已然半哑,又轻又沉:“你反复撩拨我,却什么都不往下做,真当我没有欲念么?”
谢秋石脸一下子红了,他伸手抓住燕逍的前襟,指腹触及燕逍裸露的脖颈,只觉一片热意涌上来,他难耐地说:“戏本上说,做了这些事,便是有了夫妻之实了……”
“嗯。”燕逍应了声,按着他背脊的手往下滑,停在他的腰际。
“有了夫妻之实以后,会有什么不同么?”谢秋石盯着他不肯移开目光,眼睛有点热热的。
“没什么不同。”燕逍道,他往后靠坐了些,让自己的后背枕着桌腿,一双长腿这才伸直了些,轻轻一勾,便把谢秋石绊在自己身上,两人的下腹部紧挨在了一起,看不见的暗火倏地烧起来,“你永远是最重要的。”
一番颠来倒去闹得桌椅茶几嘎吱乱颤,满地白纸四散纷飞,不少飞出窗外,引得众天官勃然大怒。
秦灵彻再度来访时燕逍身上只挂着一件单衣,谢秋石则一丝不挂,长发散乱,燕逍抬手擦拭着他额上的汗珠,他呜呜一声,拿虎牙去磨燕逍的手指。
秦灵彻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口,发出一声轻咳。
谢秋石喘了喘,骂道:“老家伙这时候又来做什么?”
燕赤捞过一旁的外袍,将谢仙君裹在里面,只叫他露出一颗乱蓬蓬的脑袋。
秦灵彻这才转过身来,也不进屋,只敲了敲窗棂,笑道:“听闻桃源君撕烂了不少功法,随处乱丢,状都告到我这里来了。”
谢秋石冷冷一笑,只是他面色绯红,双目流波,这冷笑也难令人生恼:“你不辞劳苦跑过来,就为了兴师问罪?好哇,赶紧将我捆起来,压到北槛大牢,重刑伺候!”
秦灵彻摇头道:“我只是怕你撕不尽兴,便拿些别的东西来给你耍弄。”
说罢他雪袖一挥,一本功法轻飘飘地落在谢秋石身前,上书五个大字:“八荒独尊法”。
燕逍面色微凛,谢秋石拧着眉头道:“这不是你那看家功夫么?虽是好东西,我却不稀罕。”
秦灵彻目色幽深,静静看了他二人许久,才道:“若有缘法,将来你会谢我。”
谢秋石不解,很快表情又从茫然变成满不在乎:“说罢,看家的宝贝都给了我,是想要我做什么?”
“桃源村之事,你若实在不喜,便也罢了。”出乎意料,秦灵彻竟松了口,轻飘飘地说,“去凡间好生休息段时间,四处走走看看,尽兴地玩一玩,快活快活。”
谢秋石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因为他知道天帝陛下还没说完。
果然,秦灵彻顿了顿,便接着道:“等你玩够了,我便要把钧天道拿下来了。”
第129章
桃源村是个渔村,渔民以捕鱼为业,出海捕鱼仰仗天气,因而桃源村最多的便是神像壁龛,三步一尊石刻,五步一对土雕。
谢秋石掏鸟窝似的从木龛里掏出一个泥像把玩,只见泥像生得浓眉大目,宝相庄严,一把美髯垂至地面,左手托一座宝塔,右手持一股长剑,匾额上书:“紫薇大帝秦灵彻”。
谢秋石拽着燕逍的衣角,指着那神像笑得直打滚,燕逍亦莞尔,扶着他的手臂,生怕他笑倒在地上。
众人纷纷侧目,谢秋石浑然不觉,扭头道:“你那边那座,写得又是什么?”
没等燕逍回答他便凑过身去看,只见那是尊女神像,柳眉星目,顾盼神飞,五官玲珑有致,却有几分熟悉,果不其然其匾额题为“幽冥仙姑燕朱眉”。
谢秋石“唔”了声,将神像放回龛中,一路又翻看了不少仙像,笑道:“这桃源村的人可真随便,供妖魔鬼怪牛头马面的都有——怎么一个个的宁可拜秦灵彻,也不来拜拜我谢秋石。”
燕逍察觉到他话中隐隐的失落,就在此时,遥遥响起一声高亢的马喑,只见尘土飞扬,乡间小道上,一匹通体洁白的高头大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尚未露面,声已先至:“许久不见了!兄长!谢秋石!”
来人正是幽冥仙姑燕朱眉,她长发高束,穿一身胡服模样的轻薄骑装,从马上纵身跃下,与此同时一枪朝着燕赤城当胸挑去。
谢秋石夸张地“诶哟”一声,继而笑吟吟地让开,在瀛台山后崖之时二人没少切磋比武,他则负责在一旁呐喊助威,心情好的时候加油鼓劲,心情欠佳便连喝倒彩。
燕赤城的枯心未曾显形,仍是玉箫模样挂在他腰间,他双指夹着萧身,格架挑挡,只守不攻,没纠斗多久,燕朱眉便收了攻势。
“你没什么兴致。”幽冥仙姑道。
燕赤城“嗯”了声,没回答为什么。
燕朱眉也不问,直爽快道:“既无斗志,便喝酒罢!往前十里有一处凉亭,可赏景助兴,去那处,如何?”
燕赤城自然无异议,倒是谢秋石眼巴巴凑上来:“你备了什么好酒?”
朱眉道:“下面的人送的,我也没细品,无非黄汤尔尔,我向来偿不出什么区别?”
谢秋石哈哈大笑,直道:“我也尝不出什么区别,但既然有好东西,总是不愿意短了自己的。”
燕朱眉牵着马走在前面,也不用术法,慢悠悠地沿着田埂散布。夏末秋初,将是农忙时令,不知为何这田间竟无一人务农,枯草连天,无人侍弄,只偶有几个挑担少年经过,用警惕的眼神偷看他们一行人,又加快脚步离去。
三人进了山,徐徐行至落霞亭前,落霞亭毗邻山瀑,据说秋日里满山枫树如火,枫叶随水流下,如红霞飞落天际,明艳不可方物,故此亭名为“落霞亭”。谢秋石在武陵一住小半载,此时虽暑热渐消,却尚未到枫树红时,多少有些可惜。
朱眉看出他的遗憾,笑道:“你要看红枫,那还不容易。”
说罢她抬手往桌前叩了一下,一阵秋风吹过,霎时间霜林尽染,好一片胭脂人间,半干的瀑布忽然水势浩大起来,一泻千里,枝头寒鸦受了惊,成群结队扑簌而出,发出一连串苍凉的鸣叫。
谢秋石“诶哟”一声,高兴地拍了拍手掌,倚着栏杆支起一条腿坐了,一边喝酒一边摇扇,瀑布的水汽氲到他脸上,漫山浓艳衬得他双颊雪白,美目如翠。
那兄妹二人则坐在石桌前,燕逍抬眉打量了亲妹一眼,忽道:“你和鬼道走得挺近。”
“看出来了?”燕朱眉举起酒盏,一饮而尽,“此地没有那许多规规矩矩,实在是成王败寇,建功立业的好地方。”
燕赤城沉默片刻,转头看向谢圄皙秋石,道:“有朝一日,你们许会刀刃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