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车,我要出门。”
阿娇的话,让程安惊讶询问:“您……您要去哪?”
阿娇居住在长门宫中已有十五年之久,没有离开过霸陵县。起初是长门宫外守卫森严,不允许进出。随着时间的流逝,守在宫门外的卫士渐渐从朝廷的人换成窦太主派来的人。他们不是来看管阿娇,而是来保护阿娇的。
阿娇能够离开,却不愿意离开。她是一个要脸面的人,怎能离开偏僻的长门宫到繁华的地方,让曾经跪拜她的人用轻鄙的言语嘲笑她的落魄呢?又怎么肯以一介庶人的身份对权贵们行礼呢?
只是到长门宫外散步的话,是绝对用不上车的。
阿娇本想着前往甘泉宫,话未出口就知道不妥。
甘泉宫是皇室避暑和行祭礼的重要行宫之一,守备森严。阿娇若是皇后,自然来去无阻,可她现在只是一个被废的庶人,恐怕守卫宫门的人都没有听说过她,不会放她进去。
至于通过重重守卫进神仙殿,那就更别想了。
“……去长安,我要见母亲。”
如果是青君在旁,肯定要劝阻。程安一直都是听令办事,很少提出疑问的。她微微福身,转身出去。
没过多久,青君皱着一张同样再不年轻的脸,进来禀报:“主子,车备好了。”
椒房殿的宫人和内侍都跟随阿娇住在长门宫,仅仅有十多个和女巫楚服来往过密的被处死。他们之中有和阿娇的年纪差不多的,还有些比阿娇年长十多岁的,有些已经老迈到不能做任何的事,只能在长门宫中养老了。
因此,长门宫里会有一些新的下人。
现在替阿娇赶车的,就是一个她没见过的少年人。嗯……这个人是专赶车的,但阿娇不用车。记忆里虽然能找到此人的身影,但并没有他的姓名。
阿娇问清他叫做歇,便道:“歇,把车赶到长公主府吧。需要多久的时间呢?”
歇应喏,答道:“您要是有急事要办,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那就是两个小时。
阿娇登车。
安车来到大道上,她腹中饥饿才想起没用早膳。一向周到的程安因为太过惊讶的缘故,也没有想起要带一些食物在车上。多年幽闭的生活,让她椒房殿大宫女级的业务能力衰退得差不多了。
安车进城,饥肠辘辘的阿娇闻到肉饼的香气,便让歇把车停在路边。上一世,她很喜欢这一家的饼,皮薄肉香有嚼劲。不过,原本烙饼的似乎是一个老丈,现在却是一个面生的中年男子。
阿娇一口气要四张大饼,正好够车上的人均分。
肉饼看着大,实则很薄。滚烫的饼拿在手里,散发的香气令人陶醉。阿娇把饼折叠起来,一口咬下去,油香在嘴里蔓延……车板是硬的、街上的声音是嘈杂的……她此刻才有一种死去一次又重新活过来的真实感,又是新的一生啊!
阿娇吃掉最后一口饼,笑着道:“再来一张饼。”
“女郎,你得稍等。这位贵客先开口……”
中年摊主隔着安车幔帐,只能模糊看清里头坐着三个人。这是不能得罪的客人!然而,停在另一边的车同样十分华贵。
原来是有一辆车在阿娇出神的时候,也停靠着买饼。车上的主人没有下车,下车买饼的是一个阿娇没见过的仆人,加上车轓的规制不足以看出车的主人是什么样的身份,她便没有在意。
“他们要几张饼?”
要是等待太久的话,阿娇就打算离去了。
却听对面车中之人道:“摊主,你正在烙的饼先卖给女郎吧。”
这一把低沉沙哑的嗓音搁现代能叫人赞一句:低音炮、苏断腿。
阿娇正想说不用了,就见车内独坐的高大男人微微偏头,好像是隔着幔帐在看着她一样。并出声道:“我爱吃他家的饼,要买十多张归家。不差多等烙一张饼的时间。”
中年摊主一口应下,“多谢贵客。”
阿娇没有拒绝,道谢之后,问摊主:“原本烙饼的老丈呢?”
“那是我父,他老迈无法再以卖饼为生,便教我如何烙饼。”
中年摊主略有些忐忑地问:“贵客觉得味道如何?”
阿娇笑起来:“面皮柔软,肉沫咸香。香酥适口、油而不腻。并不输给你父啊!”
中年摊主听罢喜悦不尽,忍不住为阿娇的饼添上许多的肉酱。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久等了!
第98章 混世魔王
新做的饼捧在手里, 阿娇小口地吃着。
赶车的歇早已吃完阿娇赐的饼,执起缰绳问道:“主子,咱们即刻离开吗?”
阿娇应声。
歇赶着车来到长公主府外, 上前叫门。
门房将大门打开一条缝隙,探头一看:“哦,歇……是你啊。”
歇常来往于长安和长门宫之间, 公主府的下人对他都是很熟悉的。
歇小声道:“主子回府探望长公主,快开门。”
门房一愣,歇的主子不是长门宫的废后陈氏嘛……翁主娘娘……
“你发什么愣?”
歇忍不住提高声音, 蹙眉质问。
“哎哟!我耳聋眼昏没有听清……真是翁主回来啦。请您稍等片刻。”
门房一边说着, 一边拆下门槛,让安车能直接进府。
阿娇撩起车窗幔帐, 见公主府和以前一样的树木葱郁、绿柳周垂。安车经过的院落富丽堂皇,清流自假山中飞泻而下, 又有瑞兽口衔珠而立,怪石堆砌, 气势不凡。墙面彩漆锃亮,十足光鲜, 想是常有匠人精心维护的缘故。
一切都和从前没有差别。
只是府内极为安静,是阿娇记忆中公主府里从来没有过的寂静。
长公主刘嫖生来就是喜爱热闹的脾性, 府邸里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她的父亲是皇帝、兄弟是皇帝, 侄儿兼女婿还是皇帝,尊贵不必言说。她设宴从来不缺宾客,担心的反而是用来宴请宾客的屋舍院落太小,装不下全部的客人。
不举办宴会的时候,前来拜访她的人依旧是络绎不绝。门前宽阔的道路, 总会出现车马堵塞的情况,府中亦不乏没有一点儿空地可以坐下宾客的奇景。
可惜一旦失势,门庭冷落车马稀,可以张网捕雀了。
现在最煊赫的外戚是卫家。
阿娇被废的前几年,大约是刘彻二十五岁的时候,卫子夫为他生下长子刘据。在那之前,刘彻宫中的妃嫔不少,膝下却只有两个女儿。人生第一次得子,刘彻下令文人们书写祝福皇子诞生的祝词,其中的喜悦不必言说。
刘据的到来,彻底打破刘彻子嗣薄弱的古怪运道,后宫接连有皇子诞生。不过,他还是最爱长子,在废黜阿娇之后,很快立长子为太子,并册立生下长子的卫夫人为皇后。
卫家的幸运,不只体现在卫子夫一个人的身上。
这让阿娇不得不佩服刘彻辨识英杰的非凡卓越的眼力。
卫皇后的弟弟卫青十来年之间,七度出长城,攻伐匈奴,每次都取得成功。
卫皇后年纪轻轻的外甥霍去病,十八岁就能立下战功,获封列侯。
两人打得匈奴逃窜到戈壁沙漠以北,再无力对大汉构成巨大的军事威胁。
如此赫赫功名,卫家不显赫没有道理啊!
当然,刘彻的爱是很短暂的。他早就不再宠爱卫子夫,新宠为王夫人……是王夫人吧?这都是阿娇很久之前得到的消息了!这位夫人受宠到什么程度呢?即使是卫青打胜仗回来,遇到王夫人生辰,都会有人建议把皇帝赏的千金送给她的,以作示好。
但王夫人的受宠只是在宫廷之中,她没有一个亲族能够在朝廷上获得重用的。
故而,卫皇后的地位没有丝毫动摇。
恐怕只要卫青和霍去病立于朝堂之上,她就不用惧怕任何人。
阿娇又回忆起霍去病去年离世的事……他才刚刚二十四岁,实在是太年轻了。对卫皇后来说,损失是很大的,对国家来说,损失就更大了。
“拜见翁主……”
长公主的贴身侍婢远远对阿娇一拜,站起来道:“公主见到您一定很高兴。”
阿娇:“娘在哪?”
“公主偶感风寒,卧病在床多日了。如今在正屋里睡着,董君照顾着她,一步也不离左右。”
阿娇睨她一眼。这显然是在为董偃说话,只是不知道是她自作主张,还是娘的意思。
董偃是常来公主府贩卖珍珠的老妇人之子,生得俊俏美丽。长公主一见他就十分喜爱,把原本的相好全部都抛在脑后,一心一意的和他过日子。而且,阿娇知道,长公主并不是只贪图董偃的颜色,还很喜欢的这个美少年温柔的品性。因此,特地请先生来教授他学问,带他赴宴,为他结交长安的名士,还替他引荐皇帝。
年逾五十的公主和十八岁的美少年,妥妥的养成系啊……两个人相伴多年,和真正的夫妻没什么差别了。
阿娇对董偃丝毫没有反感的情绪,不提她有过一遭现代游历而获得的眼界,只说以本朝的风气之开放,妇人在丈夫之外有几个相好太过寻常了。这一点,可以拿卫家举例嘛!卫子夫的母亲和丈夫生下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又和平阳小吏郑季私通,生下大名鼎鼎的卫青。
卫子夫的姐姐卫少儿生下霍去病……霍去病也是私生子。
刘嫖的行为遭到诸多的议论,不过是她贵为公主的缘故而已。
阿娇走进室内,见白发苍苍的母亲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因为病痛的缘故,睡得似乎很不安稳的样子。她真的很老了!汉朝五十多岁的人已经可以称得上寿命漫长,更何况是七十多岁的刘嫖呢。
阿娇眼睛微微泛酸,她有些难过,又有些庆幸。
母亲老迈,但幸而尚在人世。
董偃端坐在榻旁,手中拿着蒲扇带,既能为床榻上的刘嫖送去凉风,还能驱赶蚊虫。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他连忙起身,很是踌躇地端详阿娇片刻,才躬身作揖。
上一世、上上一世,阿娇都是见过董偃。
只不过第一世死得早,和他只见过一面。
上一世,阿娇却是常有和他相处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的岁数比她小得多,她不可能把对方当做是后爸,但能把董偃看做亲娘的配偶。以前能尊重的对待他,现在也一样。
高门贵族不缺伺候的仆从,生病的时候也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然而在生一场病就可能会迎来死亡的年代,七十多岁的刘嫖病弱没有子女陪同在身边,算得上是可怜啦!这时候有董偃精心地照顾着、安慰着,阿娇心里是十分感激他的。
董偃知道面前的是长公主的女儿翁主娇,可他上一次与之相见,已经是十六七年之前的事情,太过遥远了。若非有侍婢在一旁,可以确认翁主娇的身份无误,他都不敢随意的称呼,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为避免吵醒长公主,两个人到外间说话。
阿娇笑问:“董君,您康泰否?”
董偃急忙道:“我的身体极为康健,倒是翁主的母亲常常感觉到不适,但她要是知道您回府探望,一切病痛都会消失的。”
他没有想到,翁主待他会如此客气。
长安的很多贵族们提及废后娇往往言语轻慢,可在董偃的眼中,随便一个可以进出长公主府的人都是尊贵的。如果没有长公主的庇护,谁都可以辱骂他。他怎能不恭敬的和阿娇说话呢?阿娇的尊重让他心中感动,决心更加精心地照顾长公主。
两个人正在说话,忽然有一个侍从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连鞋子都跑掉了。
阿娇认识他,这个人是常常跟在大兄陈须身边的,名叫朔东。
“请……请长公主快去救侯爷吧!”
朔东脸上青紫一片,嘴角破裂,双手放在膝上,一阵喘息。终于,他能看清面前站的是谁了。深吸一口气道:“董君,侯爷有难,速报予公主知晓。”
阿娇:“怎么回事?”
朔东转头看向阿娇,结结巴巴道:“翁……翁……翁主。”然后,左顾右盼,颇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咦?我没走错地方。这里是长公主府啊?”
董偃:“……”
阿娇:“……大兄出什么事啦?算了,边走边说吧。”
朔东下意识听从阿娇的命令,直到套好的安车驶出长公主府,他才迟钝的回过神来,看向车内的阿娇和董偃,一个废后、一个面首……“翁主,此番侯爷招惹的是天子宠姬王夫人的亲弟弟——王不丕,恐怕只有长公主出面才能解救。别人的面子,他不一定会给。”
董偃:“公主刚喝下能有助安睡的药,就算勉强将她叫起来,也不能保持清醒。”
朔东:“这可怎么办啊!”
阿娇:“一味的叹息有什么用处?你既不能好好的说话。那么,我问你答吧!如今是什么样的情形?长兄叫此子捉奸在床啦?”
朔东面色一僵,翁主一猜就中。
阿娇:“同他偷情的是王不丕的妻还是妾?”
还是那句话!此时并没有什么从一而终的礼教,已婚男女追逐异性的事情屡见不鲜。
大兄陈须的癖好很不道德,但他绝不会强迫女子和他发生私情,亲近的对象全都是不会惹出大祸的妇人。或是身份低微,情愿与他相好,换些财物花用。或是寡妇还未另嫁,愿有一场露水姻缘。总之,大多是你情我愿。
至于妇人的丈夫是否情愿……阿娇早想教他改过自新,却只在上一次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获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