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记----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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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山记
  作者:罗开

  愿言思子

  四月廿八这天,程子墨起得特别早,将东厢那间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这屋子虽然有三年多没人住了,平日里也常有人打扫,甚是整洁。但程子墨还是勤勤恳恳地把每个角落都洒扫到了,桌椅床架也拿软布细细擦拭过一番。他把前几日浆洗好的被褥床帏铺叠整齐,自己审视一遍,觉得算得上一尘不染了,才略觉心定,心想:“小师弟最爱干净。唉,可惜这两天天阴,晒不了被褥。他是最喜欢被褥上有太阳的味道了。”
  他这小师弟云嘉七年前拜入北冥门下,学武一直进境不大。三年前师父说他的性子和北冥心经的功夫不合,修书重托,使其转投金乌堡堡主门下。程子墨本道要等到今年秋天自己满师出道,才好再见到小师弟,不想前几日从金乌堡来了信,云嘉领了堡主的差使,要南下到江夏鄂州走一趟。金乌堡离北冥派所在不远,他出门便多绕上些路,到旧师门来拜望一番。
  程子墨想象云嘉一别三年的样貌,嘴角不知不觉露出笑意来。他记得云嘉初入门的第一天,自己一见之下便喜得大叫:“我有小师妹了!”气得那孩子满面通红,追着要和他打架。
  “三年一个月零六天。小师弟不知道又长高了多少?”他暗自思忖。

  畏子不奔

  程子墨在北冥老人王鲲门下弟子排名第八,若不是那中原武林世家洛阳云氏的老太爷七年前把长孙云嘉送到北冥门下,本来已经算是关门弟子。程子墨的师兄姐们年纪都比他大得多,因此他和后来的云嘉格外亲厚。王鲲待他两人也远比待其他弟子慈爱有加,日常相处,更像是寻常祖孙。
  程子墨走进“九万里居”时,王鲲已在几上摆下两杯茶水,见他进来,含笑示意他在对面入座。他闻到茶水香气,已知是去年二师兄带回来的六安瓜片,心想:“小师弟要回来,师父心里一高兴,宝贝茶叶也肯拿出来喝了。”
  “云嘉明天回来,你恐怕是最高兴的一个。”
  程子墨没料到师父如此单刀直入,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咳了一声,低下头来假作喝茶。王鲲微微一笑,接着道:“你向来对那孩子有些心思,这我都理会得。”
  程子墨听了这一句话,一口茶登时呛在喉咙里,兜脸涨得通红。他本来肌肤作小麦色,现下变成了一个番薯,只恨不能把头低得更低。
  王鲲却不在意他的窘态,凝视自己杯中茶水,徐徐道:“这也是我今日叫你来的原故。
  “我北冥一门,修的是天人合一、自然化生的道家逍遥之功。虽说在江湖上有些声名,不过是凭着一点微末武功。中原讲究礼教纲常,多有拘泥不化、胶柱鼓瑟之辈,提到我这一门,多半便要加上‘离经叛道、化外之民’这几个字。因此我住在这等偏僻之地,平素少和外人来往。”
  程子墨想到有一回五师兄从外带回来一本《朱子集注孟子》,被师父瞧见了随手翻阅,看上几句,便大肆批驳一番,到后来竟大发脾气,叫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将书扯了个粉碎,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从小在我门下受教,虽然读了两句书,却没学他们的道理。你喜爱男风,只道这是寻常之事。但中原风气与此间大不相同。日后你游历江湖,被人晓得了你这点,多半便招人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笑话你有那龙阳之疾。”
  程子墨听得不解,正要发问,王鲲已看出他的疑问,道:“中原文人以为男风和勾栏一般,偶一狎游,无伤大雅。武林中人逛勾栏是寻常事,对断袖之癖却是历来存了轻视鄙薄之心。至于是如你这般,对另一个男子倾心相待,欲作百年之盟,更是可笑了。”
  程子墨听得一头雾水,心道:“中原人当真古怪,花钱买笑说是不要紧,一心一意的反倒要招人耻笑?”
  “云氏乃洛阳世家望族,最讲门风端严、子弟谨肃。云嘉是云氏长孙,自幼订亲,决不能在外同人有风流过节,男风更加不用提起。我知你的性子,若是春风一度能够了事的,我今日也不来说你;你想与云嘉长相厮守,这个却是千难万难。”
  王鲲说到这里,一双精光灼灼的眸子看紧了程子墨,又道:“云氏一族最讲虚文俗礼,你惹上他们族里子弟,他们岂能善罢甘休?云家在中原人脉深厚,当年百般恭谨,托了无数人前来说项,纵使我这等隐居的老朽,也不能不卖他个面子,收他为徒。你是我关门弟子,我不愿你同云氏结下仇怨,惹下无谓麻烦。”
  心道:“云氏野心勃勃,近年来更是在长江一带大张势力,将下游许多小帮小派收归门下,其志非小。我北冥派的弟子,可不能平白去蹚这等浑水。三年前我令云嘉改换门户,便是为此。我只道他去后你能渐渐把这心淡了,现在看来,唉。”
  程子墨沉默半晌,道:“师父,你平日教导我,大丈夫为人处世,只消对得住天地良心,不作害人之事。旁人爱怎么评议,是旁人的事。我喜欢小师弟,又不碍着别人甚事。云氏虽然势大,哼,我也不怕他们。”
  王鲲知道这个小弟子甚是倔强,认准了的事决难回头,微微一笑,道:“你不怕中原人戳你脊梁,云家可是怕得紧。你云师弟是他家的人,未必能为了你和家里反目。”
  程子墨急道:“小师弟自然愿同我一起的。他来了四年,我们一直……很好。”
  王鲲心道:“云嘉入门时还是个孩子,见你肯陪他玩耍,自然缠着你同你好,未见得便同你是一个心思。”这话却不便出口,见到程子墨眼中热切神色,知道这时候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有匪君子

  “师父!师父!师哥!”话音未落,一个华衣少年便一头冲了进来。“三师兄!四师姐!六师兄!你们都在这里!”他眼光一转,已经看见程子墨,登时喜笑开颜:“师哥!师哥!我可想你了!”
  程子墨未及回答,已经被他一把抱住。云嘉搂着他脖子,嘻嘻笑道:“师哥,我现在和你一般高了!”原来他走时比程子墨矮了一头多,只能抱住他腰,三年过去,身量竟已和他不分轩轾。
  程子墨感觉云嘉的头搁在自己肩上,柔软的发丝拂着自己的脖子,耳畔传来暖融融的气息,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一时心中怦怦直跳,居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只盼这一刻越长越好。
  可惜事不从他愿,帘子一挑,王鲲已从内室走了出来。云嘉放开程子墨,叫声“师父”,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王鲲扶他起来,笑道:“我早说过,你改投金乌堡,便不再须遵守我这里的门户。”云嘉嘟起了嘴,道:“人家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在金乌堡,天天想着师父,师父倒狠心,一见面就说生分的话。”
  一旁的三弟子于柘笑道:“师父不要你作弟子,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可认你是小师弟。”笑着瞥了程子墨一眼。程子墨接口道:“是啊,他们还不要紧,我可是只有你这一个师弟,你要是不在,我就只有听训的份,没有摆谱的份了。”众人都笑了起来。
  大家落座,云嘉便嘁嘁喳喳地问长问短。程子墨趁这机会悄悄打量他,云嘉自小便容貌隽美,一别三年,更是出众,眉目间秀丽不减,却增添了勃勃英气;一双眼睛流光溢彩,犹如黑水晶一般。程子墨看得他片刻便怔怔出神,心道:“若能同他这辈子一直在一起,夫复何求?”想到师父昨晚的那番话,想:“中原人古怪规矩就是多,他要不是什么云家人就好了。嗯,他便是云家人又怎地?天下这么大,我同他到西域去,到南疆去,到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
  一时摆上了点心八宝粥来,云嘉忽道:“我师哥还在路上,咱们等一等他吧。”这一句却大出众人意外,程子墨脱口道:“怎么你不是一个人来?”
  云嘉笑道:“这趟差使是师哥的。他知道我惦记这里,才讨了这个差带我来。否则我这么点年纪,武功又差劲,师父那里肯放我出来?我的马快,又心急着要来,所以把师哥撇在后头了。”
  王鲲道:“你师哥是金堡主门下哪一个弟子?”
  云嘉道:“是第七个弟子,叫做卢覃。”眼珠一转,笑道:“他年纪不大,可偏爱装得老气横秋的,又最婆婆妈妈,当我是个三岁的娃娃呢。师父你一会儿和他说说,咱们难得出门玩儿一趟,别老管头管脚的,我偷个糖葫芦儿吃都要絮叨半天,多没趣儿。” 于柘道:“糖葫芦儿不能买么,为什么要偷?”云嘉笑道:“三师兄不知道,买来的糖葫芦儿不好吃,偷吃的才有滋味,你一试便知。”
  众人都忍俊不禁,均想云嘉都快十九了,说话行事,仍是不脱少年心性。程子墨心中却大不是滋味。云嘉和他自幼亲密,称呼上便不叫排行,只叫“师哥”。他一直以此暗自心喜,觉得是云嘉和他关系与众不同的证据。这时候听见卢覃明明是七师兄,云嘉却只叫他“师哥”,言语里虽是埋怨,却显得和这个师哥颇为亲近。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马蹄之声,云嘉喜道:“是我师哥到了。”跳起身来向门外奔去,过得片刻便拉着一个人的手进来,笑道:“这是我师哥卢覃。这是我师父,师哥程子墨,三师兄于柘,四师姐……”将众人一一介绍了。
  那卢覃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众人一见之下,心中俱都轻轻“噫”了一声。原来他相貌与常人颇有不同,肌肤白得出奇,竟有如新雪一般。眸色浅淡,隐隐透出翡翠般碧色,容貌却是十分秀雅。云嘉笑道:“我这师哥有个祖母,乃是波斯大大有名的美人。”众人恍然。
  卢覃毕恭毕敬,向王鲲行过拜见之礼,和众人一一说过久仰暌违的话,方才坐下。他年纪虽不大,言谈举止却颇为老成,温文有礼,进退有矩,众人一时都心生好感。只有程子墨,自云嘉携了他的手进来那一刻,便觉这人十分讨厌,及待听到他同自己说的那话(“云师弟常常和我说起程兄,在北冥门下时曾多承程兄照应,不胜感激。”)更是心里十分别扭:“我自照应我小师弟,要你感激甚么!”
  云嘉坐在卢覃和程子墨之间,一时和众人讲述别来之事,一时同程子墨悄悄私语,说些小时候的趣事,叽叽咯咯,热闹非凡。程子墨见云嘉说了半天话,面前一碗八宝粥却半勺未动,笑道:“你的粥要凉了。”云嘉应了一声,却笑嘻嘻地将自己的粥碗推到卢覃面前。程子墨正诧异间,却见卢覃若无其事地将云嘉碗里的莲子红枣一粒粒拣了出来,自己吃了,又把碗推了回来,云嘉拿起勺来便吃。
  程子墨心下惘然若失。云嘉是富家子弟,饮食颇为挑剔,凡饭食里有他不爱吃的,尽会挑出来吐在桌上,同门多年,早见得惯了。可是这小师弟素有洁癖,什么时候竟肯吃别人吃过的东西了?且两人行动如此默契,显然是一贯如此。
  以后整个晚上,程子墨可算是饮不知味,言不入耳。心里翻来覆去,只想:“小师弟从前和我何等要好,我只道他和我一般心思,难道他其实不是?还是他去了金乌堡这三年,有了这个……这个人,就把我忘记了?”情不自禁地向卢覃看去,忿然想:“这人有什么好?形容古怪,言语无趣。小师弟到底喜欢他了那一点?”恨恨地看了他两眼。卢覃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转过头来,两人目光相接,程子墨猛然省悟到自己一腔忿忿不平都露在面上,大是尴尬。正待转过头去,忽见卢覃向着他微微一笑,却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程子墨只觉得他这个笑容里说不出的不怀好意,不由得心中火起,恼怒非常。

  今夕何夕

  卢覃到来,事先既然谁也不知,便没人为他备下住处。这晚安排歇宿时,于柘便请他去自己房中共歇。卢覃尚未答言,云嘉抢着道:“我这师哥性子孤僻,从不肯跟外人同寝一室的,让他睡我的屋子罢。我睡师哥的屋子去。我和师哥这么久没见了,今晚要好好聊聊。”他一口一个“师哥”,旁人倒也能听懂他在说什么。程子墨先打心底里乐出来,连连称好,唯恐卢覃不肯,忙道:“那屋子干干净净的,我昨天还清扫过,被褥都是新洗的。”卢覃看了看云嘉又看了看程子墨,微笑道:“有劳程兄了,多谢,多谢。”
  程子墨觉得他这一笑也是不怀好意的很,但是自己这会儿高兴,不同他计较。云嘉领着卢覃去了,程子墨这厢忽然回过味儿来,心下发怒:“谁都知道我不是为你打扫的,你‘多谢’个甚么!”
  一会儿工夫云嘉回来了。程子墨将床让出来给他,自己在地下作铺。云嘉道:“师哥你不用忙了,咱们挤一挤,睡一处罢。”
  程子墨吹熄了蜡烛,在云嘉身边躺下,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如果就此伸臂将云嘉搂进怀里,会有什么后果?他惴惴不安,一面痛悔从前自己和云嘉亲密无间时不曾将此事做了。可云嘉那时候还不到十六岁,一片孩子气,自己说什么也下不去手,总觉得若是做了,便有个引诱无知的罪名在身上。如今人是又在自己身边了,可是当中隔了三年多的岁月,此时便觉着两人间的距离近虽还是近,却大是今非昔比。——先前见到云嘉和卢覃的亲密形状,蓦地涌上心来。
  黑暗中忽听得云嘉低低地叹了口气。程子墨问道:“怎么了?” 他强自按捺着心中悸动,自己觉得声音还是有些打颤。
  云嘉低声道:“师哥,我跟你说件事。我这次出来,跟师父只说是来瞧瞧你们,顺便去南方游历一番。其实我是要到郢州去看我姐姐云素。这件事,不能让我师父知道,因为须要瞒着我家里人。”程子墨知道云嘉说的是他同父异母的长姊云素。他从前便常常听云嘉提起,云素比云嘉只大了两岁,自幼却对他呵护照顾,姊弟感情极是深厚。云嘉到了北冥门下,云素每季都会派人送来新做的衣裳,逢年过节更是有许多自做的糕饼吃食,北冥门下,人人都吃过许多。这时听云嘉说要过去看望姐姐,倒不出奇,只是不知为何要瞒住云氏家里?
  云嘉道:“我姐姐出阁的时候,我已经在金乌堡。因此没同你说过她后来如何。”他声音低哑,语调里满是愁闷悒郁之意,与白日里明朗欢快的样子判若两人。
  程子墨道:“我听说云素在两年多前,嫁了郢州刺史赵玹的次子赵文轩。”
  云嘉道:“是。赵文轩那人我见过,我娘,我,还有云素自己,都不喜欢他。但是我爹稀图和赵家结亲,便能得官府之力,将他的势力扩充到江夏一带。所以当时不肯听我们一个字,把姐姐许给了他们。现在云素就快要死了,他也不肯出面说一个字。”
  程子墨大吃一惊,道:“快要死了?”
  云嘉道:“嗯。云素去了以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她信里虽不提,但是每次我们差去送信送东西的人回来都说,看到小姐病恹恹的,气色很不好。又说小姐在那里,吃的穿的连我们家的丫头都不如。他家下人言语,赵允文娶了五房小妾,个个都能给她气受。我上个月回家,听说姐姐病得甚重,赵文轩已经把她赶到下房里去睡,说是怕她过了病给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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