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记----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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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子墨感到身边的少年身子绷得紧紧的。他探手过去,在黑暗中握住云嘉一只攥得发抖的拳头。
  “我听了这话就要赶到郢州去,把姐姐接回来。爹爹却大发脾气,把我打了一顿,还将告诉我这事的下人割了舌头,说是罚他造谣生事。”
  程子墨越听越惊,只觉得这些中原人行事实在是不可理喻,匪夷所思。
  云嘉停了一停,续道:“我实在没有法子,只好回金乌堡和师哥商量。师哥便去师父跟前讨了差使,把我带了出来。我想去郢州看看到底姐姐怎样,再做打算。哼,云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把他赵家杀得鸡犬不留。”
  程子墨心道:“赵家官拜郢州刺史,听说同魏王府、镇国府俱结有姻亲,多有往来。小师弟要是跟官府起了冲突,恐怕大有麻烦。” 心里一动,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小师弟一个人去冒险。”
  两个人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程子墨道:“你走了一天的路想必累坏了,早些睡罢。”
  云嘉“嗯”了一声,脸向墙里,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正当程子墨以为他睡着了,云嘉忽然翻了个身,用一只胳膊紧紧地搂住了他。
  程子墨感到他的嘴唇几乎贴上了自己的脸,呼吸相闻,心跳得快要从口里蹦了出来,只听得云嘉含含糊糊地道:“师哥,我好害怕。若是我到了郢州,云素已经被那姓赵的王八蛋害死了怎么办?”最后几个字,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程子墨伸臂搂住了他,轻轻拍他的背,道:“不怕,不怕,有师哥在这里,不会有事儿的。”这句话放在这里颇不搭界,却是他从前安慰云嘉时说惯了的言语,这时脱口而出。
  夜深了,云嘉已然睡熟——一条胳膊搂着程子墨的肩,脸埋在他颈窝。程子墨在迷迷糊糊中绝望地想,那个千古留名的柳下惠或许并不是甚么君子,而只不过是个和自己一般,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而已。

  揖我谓儇

  程子墨被云嘉的一只胳膊压着,这一夜哪里还睡得好觉。思绪翻涌、中心捣鬼了大半夜,到快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时云嘉已经不在身边。
  他匆匆起身梳洗,忽然听到有人在窗外说话,似乎在说剑法,一时好奇,便将窗子悄悄推开一线,向外看去。只见云嘉穿着黑衣正在练剑。卢覃站在一边,正说道:“……这一招还是差了火候,转下一招便不够流畅迅捷……”
  程子墨知道偷看别的门派练功是大忌,一瞥之下便要关起窗来,不料卢覃眼尖,已经看见了他,含笑拱手道:“程兄早。”
  程子墨向他拱了拱手,还未开口,卢覃便道:“云嘉练的是我金乌派的一套‘阳关三叠’剑法,可还入的了程兄法眼么?”
  他这么一说,程子墨不便立即走开,否则倒像是瞧不起他家剑法一般,便索性推开窗子跳了出去,看云嘉练剑。云嘉向他一笑,却不说话,手底下丝毫不停地一招招使了下去。
  程子墨只看得几招,便由不得心中大摇其头。云嘉使的这套剑法,姿势倒是好看,剑花朵朵,光华灼灼,当真动起手来,程子墨十招之内便能夺下他的剑来。又看了几招,程子墨实在按捺不住,叫道:“小师弟,你的剑使得太快了。”
  云嘉住手,脸上现出茫然之色,道:“师父教这套剑的时候,却是说越快越好。”
  程子墨摇头道:“一味求快,出招便失了稳狠,对手若是会家子,便能乘虚而入。比如你出刚才这招,对手若打你左胁,一击便能抢占先手。”说了这话,不禁看了卢覃一眼。
  卢覃微笑道:“程兄说的有理。只是天下剑派,各有各长,有的以快打慢,有的以静制动,却不能一概而论。”
  程子墨不服气道:“天下门派虽多,武功至理却是殊途同归。卢兄不同意我方才说的话,咱们便来比划一下,小师弟从前也学过我北冥派的一套‘知北游’剑法,我便使这套剑法,你使小师弟现在演的剑法,看看到底是快能打慢,还是静能制动。”原来他心里,始终对师父令云嘉改投别派大不以为然,而云嘉昨天言谈中,却显得对金乌派武功极是推许,早令他心里颇为不平,这时候便有心要让云嘉知晓北冥派的武功盖过金乌派的武功。他心中另有一念,自从昨天相识,便觉得这个卢覃说不出的讨厌,若能让他在小师弟面前出个丑跌个跟斗,当真是不亦快哉。
  卢覃笑而不答,程子墨再三邀战,他只是摇头。程子墨说了半天,见他始终不肯下场比试,焦躁起来,道:“卢兄一再推脱,是瞧不起我呢,还是不屑和北冥派的功夫过招?”卢覃正色道:“贵派武功深不可测,家师每每说起,都是推崇备至。我哪里敢有半分小觑之心?只是……”
  程子墨不待他说完,一剑便递了出去,正是“知北游”中的第一招“无思无虑”。卢覃侧身躲过,叫道:“程兄且慢!”程子墨笑道:“第二招来了!”剑尖斜递,正是第二招“无处无服”。
  三招一过,卢覃已然避无可避。程子墨一招刺过去,卢覃拔剑格开,叹道:“程兄实在是不让人。”程子墨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比试剑法便比试,哪里有这许多婆婆妈妈的废话?”云嘉在旁,听到“婆婆妈妈”这四个字,不禁抿嘴而笑,道:“卢师哥,程师哥,你们好好比试一番,记得可只能使我会的剑法。”
  卢覃既已拔剑,程子墨精神一振,全神贯注,要看他怎样出手。卢覃斜挽剑花,剑走右路,正是云嘉先前使过的一招“白虹贯日” 。程子墨方才见到这一招时,心中便拟定了破解之法,满拟一剑攻他右胸,待他回剑防守,仓促变招时,便能将他长剑打落。不料卢覃这一剑快得出奇,竟如轰雷电掣一般,程子墨这边刚刚抬起剑来,卢覃的剑尖已经到了他右肩下。程子墨大骇,幸而他反应极快,右脚踏前一步,急转拧身,堪堪躲过这一击。卢覃剑势不缓,身子微侧,正是方才程子墨出言批驳过的那一招“辉光日新”。这一剑仍是快得不可思议,程子墨要打他左胁,却又哪里能够?
  只一瞬间功夫,卢覃已接连攻出了十七八招。这十七八招里,程子墨只有躲避的份儿,漫说抢占先机,连腾出手还一招的余力也无。程子墨看得明白,卢覃使的剑招同云嘉一模一样,偏偏每一招都快得离谱,狠辣得匪夷所思。
  他一边抵挡,一边心思急转:“他这路剑法,每一招明明破绽甚多,可是如他这般三四招一气呵成的使法,一招中的破绽便为下一招所补,令人难以乘虚而入。”又拆了二三十招,突然心念一动:“他这般用剑,为了求快,每一招势必不能全力贯注,否则变招便不能迅捷无碍。”想到此处,慢慢运动北冥心经,将内力一分分注到剑身上。他自幼拜师,近二十年下来,于北冥心经的内功已颇有小成,这时将内力运及剑招,一招一式便隐隐然有呼啸之音。
  卢覃看出门道,手中剑便不和他相交。这一来他出招大受制肘,程子墨看准时机,十招中便能回击得二三招。他这边进击,卢覃便须变招接应,渐渐此消彼长,成了个旗鼓相当的局面。
  如此翻翻滚滚拆了二百来招,程子墨始终不能占到半点上风,渐渐焦躁起来。他若能放开手脚使自己门中武功,早有几次能连消带打扭转形势的良机,偏偏说好了只能使这一套入门的剑法,不免处处缚手缚脚。心道:“我这般打下去,终究不免内力不继,须得速战速决。”正当这时,卢覃又使了一招“霁月光风”。这一招程子墨已经见过三次,见他手腕转动,知道他接下来要变那一招“偷天换日”,心念电转,忽地踏上一步,面向剑锋不闪不避地迎了上去。
  云嘉一声惊呼,程子墨剑出如电,直袭卢覃左胸。卢覃若不回招自护,固然可以一剑劈中程子墨肩臂,但他这一招剑势已尽,剑上内力不足,这一剑最多能令对手重伤,自己却是立时有一剑穿心之虞。卢覃身子后仰,撤剑回格,当的一声两剑相交,卢覃手中长剑从中而断,半截剑远远地飞了出去。原来程子墨这一剑里,将内力运上了十足,卢覃的剑便为震断。
  云嘉拍手笑道:“是‘要打就打’的程师哥赢啦,婆婆妈妈的卢师哥输的可心服口服?”程子墨收起长剑,心下甚是得意,笑道:“承让,承让。”卢覃微笑道:“程兄剑法如神,在下心服口服。”
  云嘉拾起地上断剑,道:“师哥的这把剑可毁啦。我包袱里还有一把剑,这就去拿来给你。”程子墨吃了一惊,道:“你包袱里那把剑,难道不是湛青?”原来湛青虽不是什么名剑利器,却是云氏曾祖所传,云嘉自小随身,爱若珍宝,这时候居然轻描淡写地转送了出去。
  云嘉笑道:“我功夫差劲的很,拿着好剑也是浪费。师哥用的剑轻重大小和湛青差不多,正好给他。”说着一径去了。程子墨看着他背影,怅然若失,刚刚比试获胜那点高兴,一时荡然无存。

  匪我思存

  程子墨风风火火奔入“九万里斋”,一见王鲲,不及行礼,便道:“师父,我要跟你讨个差使。”
  王鲲淡淡道:“是你小师弟要上路,你要跟去,是不是?”
  程子墨面上一红,道:“我听说师父叫四师姐去蔡州魏府送信。想跟师父讨这个差过来,正好和金乌堡的人同路,岂不有个道伴。”
  王鲲道:“道伴是假,你生怕你小师弟路上给人抢先下手,把生米做成了熟饭,要盯着防着是真。”程子墨讪讪地不知说什么才好,王鲲已从桌上拈起一封信来,随手递了给他,程子墨一看那封皮上是“书呈蔡州魏府敬之贤弟亲启”,登时大喜,道:“谢谢师父。”
  王鲲道:“我若不给你这信,保不住你便去偷了你四师姐的。我便不许你出门,你也定会夜半里偷跑。”
  程子墨被师父说中心里盘算,甚是尴尬,道:“师父,小师弟在金乌派没学到什么功夫,路上倘若有事,那个卢覃未必能护的他周全。”
  王鲲冷笑道:“人家剑法比你高了去了。我问你,既说了只用你小师弟会的功夫,你怎地又在剑上注了北冥心经的内力?你小师弟若有你这份内力底子,也不能四年只学成一套剑法了。”
  程子墨满脸通红,心想:“原来我们比试,师父暗中都看在眼里了。”
  王鲲道:“剑上使力,倒也罢了,最后那一招为甚么又用上了两败俱伤的无赖打法?我许你这次出去,却不准你再去找那卢家孩子的麻烦。你若在路上争风吃醋,同他争闹相斗,被我知道,绝不轻饶。”语气甚是严厉。
  程子墨不敢违抗师令,心中纵然有一百个不服气,也只得道:“是。”
  王鲲看了程子墨一眼,放缓了语调,道:“我知你心地仁厚,不会惹是生非。只恐怕你对云嘉太过痴心,难免当局者迷,失了分寸。”他缓缓踱了两步,忽然道:“你这几年,心里只有一个云嘉,但倘若云嘉喜欢的却不是你,你待怎样?”
  程子墨黯然。这话若是前日里说了,他必定不信。可是这两日看云嘉和卢覃相处的光景,实在教人难以释虑,虽然觉得自己和云嘉的自幼情分深厚,决不能叫一个外人轻易代替了去,可是到底没先前那般的信心十足。
  他定了定神,道:“我喜欢小师弟,但盼他一辈子快活,他若真喜欢了别人,我……只希望那人也待他好。”说了这话,心下却是十分凄苦:“小师弟倘若当真和卢覃要好,我恐怕再不能像从前一般快活。我要远远地走开,再也看不到他们两个。”
  王鲲深深看了他半晌,道:“好,我要你往后无论发生甚么,记着今天说过的这句话。”
  程子墨从“九万里斋”出来的时候,情绪一时颇为低落,但是一看到廊下等着他的那个人时,立时又兴致勃勃 起来,向他一扬手中的信封。云嘉一声欢呼,笑道:“果然师父最喜欢师哥,一说便成。师哥,程师哥同我们一道走了,我帮他收拾东西去!”后面一句话却是对另一人所说。
  卢覃抬起头来,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看不出是喜是恼,嘴角含笑道:“能得程兄同行,自是十分有幸。”

  载驱载驰

  第二日三人起了个大早,出得门来。程子墨见云嘉的马好,赞道:“这‘乌云踏雪’本来就是难得一见的良种,这一匹更是难得,可算得万里挑一。”云嘉抿嘴笑道:“这一匹原是师哥生日的时候师父给的,我瞧着实在欢喜,便死缠活赖,讨了过来。”
  卢覃微笑道:“是这马的性子和云嘉投缘。”他对人称“云师弟”,当面却是直呼其名,程子墨心想大约他门中规矩如此。他自别后和云嘉重逢,每每说不了几句话,云嘉就要提到卢覃,胸中说不出的气闷。
  卢覃向程子墨道:“咱们这次去的鄂州,在郢州城东南三百余里。不知程兄到蔡州送了信后,是否要立即回复师命,还是跟我们南下到郢鄂一行?”云嘉看着程子墨,眼光中满是热切之意。
  程子墨笑道:“师父难得肯放我出来一次,自然要好好玩个够才回去。郢州和鄂州我都没去过,正好一道去走走。你们要办什么事,我也好助一臂之力。”
  卢覃道:“多谢程兄仗义。”顿了一顿,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师父有个远房侄儿宋义,是鄂州慧刀门的掌门人。慧刀门和左近凤凰湾的独浪帮不和,这几年一直相争斗殴,上个月出了好几条人命,不好收拾。那宋义便托人带信,要师父帮忙调停。不巧师父一时有要事走不开身,便叫我去看看情形,再行定夺。”
  他说的婉转,程子墨却知道慧刀门、独浪帮都是南方帮会,在地方上或许称得起一霸,江湖中却只能算是二三流的小帮小派,怎能被金乌堡主瞧在眼里?肯派出座下亲传的弟子出面打理,已经算得很给这位远房侄儿面子了。
  云嘉插口道:“师哥,慧刀门和独浪帮为甚么不和?到底谁是谁非?”
  卢覃道:“两派结怨了有近十年,互相挑衅斗气,当中不知起了多少次纷争,怎还分得清谁是谁非?这次听说是为了双方都看中城外的一块地,互不相让,便打了起来。”
  云嘉道:“那咱们去了,是不是要帮慧刀门把独浪帮挑了?”
  卢覃摇头道:“咱们去一是看视情形,二是居间调停,可不是去帮人打架。倘若不分青红皂白,一味给跟自己有些干系的人助拳,岂不是仗势欺人?”
  云嘉笑道:“不乱七八糟地打上一架,怎会热闹好玩?咱们学了武功,不去仗势欺人,又怎显得出自家威风?”
  卢覃探身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笑道:“我为你这次出来,已经乱七八糟地打过好几架了。你不用仗势欺人,我已承认你是威风八面,四海无敌。”云嘉拉着他的袖子连连摇晃,叫道:“不许你打我的头,我又不是小孩儿。”
  他两人言笑无间,程子墨一时插不进口去,俨然成了外人。他暗自纳闷,不知道自己昨天跟卢覃打的一架,算不算在那“乱七八糟的好几架”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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