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记----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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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子墨道:“看这个光景,谢冠英身上的毒恐怕是那人解了,顺便把慧剑门收罗了翼下。”转念一想,笑着向卢覃道:“宋义的死,恐怕到最后也要算到你的帐上。横竖你债多不愁,就都认了吧。”
  云嘉已走过去牵了那三人的马来,抿嘴笑道:“谢冠英待咱们倒不错,巴巴地送了代步的马匹过来。”
  三人虽然说笑,心里却知敌人不久便将追来,片刻耽搁不得。当即上了马背,催马前行。这一日便不再休息,夜幕时分便已走到淮南路西界的丘陵之地。
  慧剑门的这几匹马只是寻常品种,耐力有限,远不能和他们原来的坐骑相比,因此走到夜半,不得不停下来将养马力。云嘉在一棵大树下找了个平坦干燥的地方,和衣躺下,不一会儿便已睡熟。卢覃向程子墨道:“我来守夜,你睡罢。”
  程子墨道:“我还不困,你还是接着教我剑法。”他想反正自己是打算要代卢覃受罚,则一样要罚,不如趁那人来前多学几招,救云嘉脱险便又多几分把握。
  卢覃道:“好。”将 “阳春白雪”和“阳熙山立”两套剑法一一试演。其时一轮满月正上中天,月华皎洁,落在他衣上剑上,益发显得萧然出尘,隽朗秀逸。程子墨将一招一式看得分明,又听得他讲解关窍,领悟甚快,不多时便已领会大概,将这两套剑法在心中想了一遍,道:“这两套剑法,倒是没见那人使过。”
  卢覃道:“那人是金乌派传人,既然已经学会‘玄晖炁’的内功和‘阳歌天钧’剑法,便定然会使‘阳春白雪’和‘阳熙山立’。还有一套‘阳关三叠’,你已见云嘉使过。”持剑缓缓划了个圈子,道:“接下来便是‘阳歌天钧’,这可难了。这路剑法的运使以金乌派内功为基本,你不会‘朱曦罡气’,这套剑是学不来的。”
  程子墨见他偏着头,似在思索解决之道,问道:“那‘朱曦罡气’练起来很麻烦么?”
  卢覃摇头道:“不是我要藏私,只是一来‘朱曦罡气’并非短时内可以练成,纵然你武功底子不错,至少也要二三年光景才能有小成。二来,我曾在无意中听到师父和师叔议论,‘朱曦罡气’和你北冥派的‘北冥真经’所载内功颇有相克之处,同时练了,恐怕于人大有妨碍。”
  程子墨心中一凛,道:“那小师弟……”
  卢覃道:“云嘉在北冥真经上的修为十分有限,他在金乌派这几年,学武进境更慢,这三年不过学了‘阳关三叠’,连‘阳春白雪’也只学了一半便学不下去。照这个样子下去,他便再练上一二十年,也不能学会‘朱曦罡气’。”叹了口气,道:“云嘉别的事上聪明伶俐,偏偏没甚么学武的天分。其实云锐单教他云氏一门的武功,他便不能都学会,更何况又加上北冥、金乌两派,贪多分心,实在有害无益。”
  他又想了一想,道:“也罢,这‘阳歌天钧’我便使给你看,你不用学,只消记住大概变化,那人出手时能有所防备便是。”抬起剑来,剑锋向左斜偏,平平递出,未曾至尽便回腕撤剑,从自己眉心往下,在身前尺许处直劈而落。程子墨见他沉肘凝腕,这一剑使得夭矫灵动,徊转如意,脱口赞道:“好剑法!”
  卢覃一笑,收剑走近,道:“这一招叫做‘暗香疏影’。关键在腕上施力,‘朱曦罡气’先通‘中渚’、‘阳池’,回剑直落时,却并不经‘液门’,而是走 ‘前豁’和‘养老’之间……”一面说着,一面伸出左手来在握剑的右手上比划。
  程子墨见到他左手手指纤长秀美,浑不似寻常武人的手,晶莹月华下,手指手背都白得如同透明一般,突觉喉头干燥,头脑里一阵迷迷糊糊,他说的什么便都没听进去。
  卢覃说了几句,见他怔怔出神,显然心不在焉,奇道:“你在想甚么?”
  程子墨蓦然回过神来,大是尴尬,讷讷道:“没甚么,你……”要说“你的手真是好看”,这话却说不出口。愣了一愣,只得道:“……你接着说罢。”
  卢覃点了点头,道:“这一招后续变化共有五种,倘若是进手攻击,则接下去使‘惊鸿度影’一招,剑走右路,同时左足踢对手下盘。”说着摆了个架势,道:“这两招衔接时,‘朱曦罡气’沿‘脊中’走‘腰俞’,会略略停滞,对手倘若在此时疾攻‘伏兔’或者‘风市’,变招便不得不缓上一缓。”
  程子墨听他口中提点穴道,下意识地便看向他身上 “脊中”和“腰俞”,由脊至腰,一路往下到腿上的“伏兔”和“风市”。目光所至,突然间一颗心毫没来由地狂跳起来,脸上更是热辣辣地如同火烧一般。他大骇下连忙转开视线,心中只想:“为什么我要心跳?为甚么我要脸红?”无奈心脏和脸皮这会儿统不归他管,都自作主张去了,不论他立意要如何镇静淡定,翻江倒海的竟自无法平息。
  卢覃收了剑式,慢慢走到他身前,程子墨窘得不敢看他的眼睛,望着地下,只盼月光不要那么亮,别让卢覃看清了他的脸色。
  半晌,只听卢覃声音平静地道:“你没心思学剑,还是先去休息罢。”

  及尔同死

  第二日下午,卢覃将一套“阳歌天钧”剑法试演了一遍,见程子墨一时之间所解甚是有限,叹道:“‘阳歌天钧’幽微精深,我当初花了八个月才学会,到现在习练了将有两年,对这套剑法的精奥之处也只不过初窥门径罢了。要你在几日之间领会,那是太强人所难了。”
  说了这句话,忽听云嘉“啊”了一声。两人抬头看去,但见前方路上,一人黑衣黑马,拦住了去路。只见他一块黑巾蒙住了面孔,只从两个圆孔里露出眼睛。
  程子墨笑道:“阁下终于还是来了。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怎么还这么见外,连真容也不给我们瞧瞧。”
  那人并不答话,身形一幌,也未见他如何抬腿下马,便站到了路当中。他右手握了一柄长剑,连柄带鞘,通体纯黑,比寻常的剑更长了几寸。剑未出鞘,人不动分毫,已然有一股杀意凌面而来。
  卢覃道:“阁下一路追逼,到底是何用意,还请见教。”
  一语未了,但听暗器破风之声大作。程子墨和卢覃同时拔剑长身而起,挡在云嘉身前。叮叮数响之后,马声长嘶,两人的坐骑双双中针,颓然倒地。一时三人中只剩下云嘉仍是好端端地坐在马上。
  云嘉面色苍白,咬了咬牙,忽然右足用力一蹬,身子离鞍而起,挥剑向那黑衣人攻去。那人好整以暇地连剑带鞘一格,将这一剑荡了开去,一面向程卢二人看来,左手轻轻勾了勾,便似是向两人发出邀请一般。
  卢覃和程子墨知道云嘉说甚么也不是那人的对手,两人一左一右欺身上前,同时向那人身侧攻去。那人手腕轻舒,通体漆黑的长剑如乌龙一般从剑鞘中脱出,剑身横斜,挡开了右侧卢覃一剑,左手在剑鞘上一弹,剑鞘飞出,在程子墨的剑柄上重重一磕。程子墨但觉得手上剧震,几乎长剑脱手。这人轻描淡写的一弹之下居然有如此内力,实在可惊可罕。
  程子墨心中震骇之余,更不敢有半分怠慢,左手捏了剑诀,右手连环三式进击,乃是北冥派“逍遥游”剑法中的“鲲鹏化生”。他这三剑凝聚了毕生之力,那人身形微微一挫,退了一步,避开了第一剑的攻击,紧跟着滴溜溜地转了一个圈子,瞬息之间转到了程子墨身侧,黑剑倏出,却是刺向卢覃。
  卢覃和云嘉同时回剑,一攻他右肩,一攻他腰际。那人不紧不慢地将手臂一抬,剑走右路,人却到了左侧。那一柄黑剑在他手中便如活物一般,若蛟龙,似游蛇,曼妙奇诡,变幻无方。
  程子墨越打越是心惊。他这两日一夜目不交睫,无时不刻不在琢磨破解金乌剑法的招数。无奈他想出来的拆解之法,到了那人使的金乌剑法面前全无用武之地,便如当日他看云嘉练剑时只道可以轻易化解的招数,同样的招数到了卢覃手中,却能迫得他一时毫无还手之力一般。那人出手,其狠辣迅捷之处,可又比卢覃高出甚多,更胜在变招诡异莫测,说甚么也想不到能连在一起的两招也能一气呵成地使出。兼之身法飘忽,内力浑厚,在三人倾力围攻下仍是行转有余,丝毫不露败象。
  忽听得云嘉“啊”地一声,跳了开去。程子墨一瞥之下,已见到那人左手拇食两指之间,挟着一枚银针,长短不过三四分。他大惊之下,忙向云嘉看去,口里问道:“伤到你没有?”
  云嘉道:“他……刺了我一下。”他刚刚说了这句话,当地一声,长剑脱手落地,随即跌坐在地下。程子墨魂飞魄散,一时间脑中只有那日独浪帮杨厉的死状。当下顾不得别的,便欲过去查看云嘉伤势,那人挥剑拦住。不知怎的,他剑上似有一股无形引力,纵横往返,绵绵密密,竟如同以剑气织成了一张大网一般。程子墨左冲右突,怎样也冲不破这张网,心急慌忙之下,反而被那人寻隙而进,差点腿上便中了一剑,一时间险象环生。
  忽听得卢覃道:“程子墨,你要同金乌剑法比快,那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程子墨心下一惊,道:“是。”原来北冥剑法出自道家,讲求以意驭剑,以静制动,神在剑先,连绵不绝,与金乌剑法的狠辣凌厉截然不同。程子墨这时候心浮气躁,出手唯恐不快,变招一意求利,正是犯了本门武功的大忌。
  他定了定神,意凝剑尖,招走空灵,渐渐沉下心来,眼光所注,只是对方黑剑剑势变化。那夜小树林里相斗,那人使出“玄晖炁”的心法,出其不意,几乎便取了他性命。然而这时他已习得其法,虽然自己不能运使,但是对方出手变化已能料知三分,便不似先前那般措手不及。那人使的“阳歌天钧”剑法虽然高明,他事先却已见卢覃使过,一时间倒也能勉强应对。
  那人久战不下,忽然手臂扬起,剑势徒变,走的却是威正刚猛的路子。程子墨心中一动,想:“这好像不是金乌剑法。”
  便听得卢覃道:“程子墨,你别忘了前日答允我之事。”
  程子墨微微一怔,卢覃已然猱身而上,左掌右剑,直取那人心腑。那人黑剑回旋,斜切他手腕。卢覃左手变掌为抓,两指闪电般地一张一伸,便挟住了剑锋,右手剑势不停,奔那人前胸而去,正是“阳歌天钧”中的一招“凿壁偷光”。那人放脱剑柄,身子右倾,却是不退反进,右手五指箕张,向卢覃头顶插落。卢覃侧头躲避,指上劲力略松,跟着便是一痛,黑剑又被那人以左手夺了回去。
  这一番近身相搏,那人以无形剑气织成的密网立时露出空隙。程子墨咬了咬牙,纵身跃出了剑圈,伸手提起地下的云嘉。只见云嘉身子僵直,脸色却是如常,眼珠也仍能转动,一转念间,知道那针上下的并非毒药,却是麻药。心下稍安,将他放上了马背。云嘉手足麻木,却仍能勉强坐在马上。程子墨正要也飞身上马,忍不住又往卢覃那里看了一眼。这一望之下,由不得吃了一惊,原来那人以左手使剑,大开大阖,竟是一路“秋水斩”剑法。这乃是北冥门中剑法,却不知那人从何学来?
  一怔忡间,忽觉有一点水滴溅上了自己的脸,伸手一摸,却是鲜血。他心中一震,抬眼看去,见卢覃的左手指间正不住渗出血来。原来刚才他以两指挟住对方的剑锋,那人执剑回夺时,便将他手指割伤,激斗中血行加速,这时便一滴滴落将下来。程子墨一时心中再无别念,伸剑在马臀上一刺,那马便自跑得远了。自己却是一个倒跃,重新又进了剑圈。
  卢覃大怒,叫道:“程子墨,你是白痴不是!”

  维子之故

  程子墨笑道:“我是白痴,你不要同白痴说话。”凝神接剑。这一路“秋水斩”剑法他原是拆解得熟了,虽然那人内力浑厚,接起来也并不十分吃力。但觉得那人虽是使的这路剑法,于细微变化之处却有些似是而非。
  拆得十来招,那人剑交右手,身法倏变,却是又换了门剑法。这一路剑法飘忽灵动,诡异莫测,程子墨从未见过,当即全神贯注地应对。
  卢覃使一招“惊鸿度影”,长剑直出,攻向那人胸腹。那人剑尖微挑,登时将这一招的剑势化解了,左手探出,抓向卢覃肩头。卢覃避闪不及,眼看便要被他抓上。程子墨一剑向那人左臂刺去,孰料对方足尖突地飞起,径踢他手腕。程子墨猝不及防,被踢了个正着,但觉这一脚的力气大得惊人,手上一阵酸麻,长剑激飞上天。
  那人黑剑斜出,却是“阳歌天钧”中的一招“抟空捕影”,刺向程子墨左胸。程子墨手中没了剑,只得向一旁闪跃躲避。卢覃伸剑相格,那人不待两剑相交,便即回招,却是“秋水斩”中的“至精无形”。卢覃长剑削在外围一时无法撤回,纵步向后,一连躲开了三剑,那人步步紧逼,分毫不令他有回剑自救的余裕,第四剑便向他头顶劈来。卢覃避无可避,侧头一让,这一剑便斩在了他左肩。那人手上加力,便要将他一条胳膊斩落,忽然掌风飒然,却是程子墨发掌来袭。
  那人撤剑回撩,横递胸前,这一剑拿捏准确,便如是程子墨自行将手掌送去他剑锋上一般。程子墨百忙中左手在地下一击,身子斜侧,右掌改向击他小腹,只是变招过于急了,掌力便大大打了一个折扣。那人左掌拍出,与他对了一掌,程子墨但觉对方掌力如排山倒海一般压来,眼前一黑,金星乱舞,一口血喷了出来,坐倒在地。眼见那人提起剑来,忽然人影一闪,却是卢覃持剑挡在他身前。
  那人手中黑剑高举,一时却不劈来。卢覃左肩上鲜血沿着手臂不住滴落,一滴滴落在程子墨身上腿上。程子墨心知那人一剑下来,便是两人一齐送命,心中忽想:“原来同我死在一道的是他。……小师弟却不知性命如何?”
  时间一分分过去。那人的这一剑却始终没落下来。
  程子墨诧异莫名,忽然见到那人手臂微微发颤。他还道是自己眼花,定睛看去,却是他由指至臂,乃至肩头,都在不住打颤。
  卢覃仗剑而立,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那人。突然间那人纵身倒跃,身法快若鹘兔,一眨眼便上了他先前骑来的黑马,蹄声得得,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卢覃见他远去,心中一松,一口气登时泄了,往后便倒。程子墨伸臂抱住了他身子,两人倚在一处。这一下死里逃生,心下兀自糊里糊涂,犹在梦中。
  过得一刻,程子墨感到他肩上温热,仍是不住有血渗出,问道:“我这里有金创药,你要不要包扎一下?”卢覃略略转身,忽然抬起手来,“啪”地一声,重重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程子墨愕然,道:“你……”卢覃怒道:“我教你金乌派的武功,是叫你在紧要关头护了云嘉逃走,你却怎地不听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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