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如歌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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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飞燕为他们閤上门,最後遗留下来的,是浅浅的叹息。
  她眼角的细纹,微灰的长发,正是岁月留下的足迹,或许在这桀骜不驯、恋剑成痴的女人背後,有著一个同样令怜惜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一如她逝去的年华,无从追溯。
  年华就像是只开一季的樱花,短暂、美丽,还没有看清楚它的美丽,便已经凋谢。
  可惜的是,花样年华,错过後不是遗憾一年,而是遗憾一生。
  风离坐到床沿为朝歌盖好被子,却被朝歌抓住他的手背,不知道他跟剑姬的对话,朝歌究竟听到多少。
  他难得露出温和的笑容,柔声道:「你还病著,应该再睡一会。」那笑容,温柔得教朝歌恍惚起来,风离再压低声音道:「在想起什麽?」
  「风筝……」朝歌低喃,无力的手抓得更紧。
  眼前,是他五岁时的天空,宏伟的宫阙将他与本来的世界隔绝,那是他第一次随父亲入宫,跟在父亲身後,自那刻起他便觉得他所走的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每一步,都是走向寂寞的深渊,成为他年华的墓穴。
  回廊上徐徐的东风偶尔捎来几声哭音,听说都是宫中年华老去的嫔妃在绝望地哭,可是除了她们,他还听到有更多更多的人的哭声在三宫六院中飘盪,那是属於每个人心里的声音,帝京中绝望的哭喊。
  朝歌贪婪地看著蓝天上一只翱翔天际的风筝,心里也渴望著那种短暂的快意逍遥,他加快脚步追上父亲,想叫父亲跟他一块玩,但当他看到父冷淡的神情,他退缩了,刻意再落後於父亲身後,与他保持著一步之距。
  这一步的距离,便是一道隔离他们一生,再无法拉近彼此的铁壁。
  正看得入神,空中的风筝忽然断了线,春风猛然不起,风筝直直堕落下来,自始年年岁岁从他居住的大明宫看出去,他再没有看过净蓝色的天空。
  他的命运就是那只风筝,唯有死亡,才能摆脱身後命运的拉扯。
  看到他眼里浓烈的渴望,风离轻声道:「改天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吧,就只有我们,好不好?」
  听见风离的承诺,朝歌点一下头,还是不愿休息,哑著嗓子道:「你还没有告诉我那曲的名称。」
  风离苦笑,原来这小子醒来就是为讨债,他摸著朝歌的脸,凝视著他的眼,缓声道:「那曲,叫《离歌》。」
  「离歌,离别之歌,歌唱别离……」朝歌含糊地低喃著,似是进入一个迷离的梦境,「可是,那曲总是淡淡的,没有让人感到丝毫离别的凄苦,为什麽要叫离歌?」
  「我想,你一辈子也不会明白我的意思,亦不会明白《离歌》的含意,其实你不懂,也是好事。」
  懂了,反应会伤怀,还不如不知。
  风离一直都以为朝歌不理解他,也认定朝歌永远不会明白他。
  他实在是太自我,习惯以一半的付出换取全部的收获,後来他才知道,真正不明白彼此的人,原来是他自己。
  朝歌无力地伸手一扯他的衣角,风离正经八百地说:「小歌,不要用这种懵懂可怜的眼光看著我,我怕,我现在就忍不住吃掉你。」
  嗯哼,这小子是瘦了一点,可是肌肤充满弹性,是个可口的猎物。
  朝歌凶巴巴的说道:「小心被反咬一口。」
  风离不以为然地挑挑眉,「那麽也要有能力才行。」
  「你……」一口气透不过来,朝歌脸上的红潮令他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媚态,风离贪婪的看得目不转睛,当作是望梅止渴。
  风离笑眯眯对著他宣告:「小歌,我会将你啃得一块骨头也不剩,你要有一份心理准备。」
  青春的确不是放肆的藉口,但青春是一份勇气,一份热情,一份无知,有一些事情,不是人人都能冷静看待并且抽身,陷入去就是陷入去,不是他说要走开就能真的走开。

  《离歌》七、孤雁飞

  (十五)
  「帝都三辉」这称号,最早,只是由一个无名的说书先生所称,渐渐地,这称号传遍帝京街头巷尾,最後成为他们的代名词。
  风离,高雨霁,周朝歌,帝都三辉,三个花样男子,潘安貌,子健才,帝京里不可多得的点缀,曾流连於青楼,一掷千金,只为听帝京名妓杨素素清唱一曲;曾醉倒於渡口,船不敢靠岸,人不敢扰其清梦;曾抢於六扇门行动前捣破各山水恶寨。
  有点荒唐的生活,一段意气风发的日子,十多年後再听宫人说起往事的某一椿,他觉得那是属於别人的故事。
  後来有一天黄昏,女儿怀霜在夕照中抬首问他:「爹,那个风流浪荡的周朝歌真的是你吗?」
  那的确是他没错。跟那个曾为先帝书僮,忘性大的冷淡少年是同一个人;跟那个为新帝承恩处决东西两宫太后,重整三宫的周总管是同一个人。
  然而他却跟女儿有相同的疑问,甚至由疑问变成对自己的质疑。不禁在心里问自己一句:那个周朝歌,真的是他吗?
  当年刚满十九,与风离、雨霁再回帝京的时候,为什麽他会有一份勇气跟他们去胡闹?那时候的他觉得什麽帝京,什麽皇上,什麽三宫,束缚著他的枷锁,身後的一切,已经不在重要。
  他是忘情的,忘情去做他从未做过的事。
  不等他回答,女儿又说:「可是我喜欢那个爹。」天真澜漫的笑靥不带任何机心,如果可以,他想永远守住女儿这样的一个笑容。
  「为什麽?」他蹲下身子,刻意露出气恼的样子,可是女儿压根儿不怕他,反而咯咯大笑起来。
  「因为那时候的爹,一定比现在快乐。」年纪轻轻,一个十岁也没有的丫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已经看清他的心事,很多时候,他宁愿她笨一点。
  他问:「我看起来很不快乐吗?」
  女儿笨拙地伸出小手轻抚著他微微拧紧的眉心,「爹总是皱著眉的,快乐的人又怎会皱眉?」
  (十六)
  帝都三辉,三颗灿烂的明星,互相辉映,却永远无法真正靠近。
  一个是三宫总管的继承人,一个是长渊世子,一个是太子的私生子,即使同样活在帝都,他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注定是满手鲜血,雨霁注定不能永远逍遥江湖,风离注定终其一生都不能喊他生父一声「爹」。
  他们走的路,由一开始便不相同,他们,不过是在途中有过短暂的相会,然後总得擦身而过,再回头,已经找不到他们并肩走过的足迹。
  最先走远的人,是一直高唱自由的雨霁。
  长渊侯急病,雨霁赶回家里的时候,仅仅见到长渊侯最後一面,待一切身後事处理妥当,作为独子的雨霁立即接旨继任长渊侯一职,从此他们与他聚旧,得要从一堆堆厚如山的公文里将他找出来。
  「小歌,答应我,将来老老垂矣的时候,你也不能忘记我,就算是失忆,你也要记得我的模样和名字,即使死後落到黄泉,饮过忘川河的忘情水,你也要为我而心痛。」
  风离舔舐著朝歌的唇瓣,舌尖一步步乘隙探寻著对方躲藏在齿後的舌头,彼此混杂著汗水的青丝纠缠在一起,帷幔中,是他俩交叠在一起的暗影。
  「离儿,你真的不回头?」朝歌咬著下唇,尽量要自己放松,忍受著身後被庞然巨物入侵所带来的不适。
  「那个人,有回头吗?」风离按住他的双肩,像是一头永不餍足的野兽,在他脖子咬出一个接一个的齿印。
  朝歌顾不得会弄伤自己的後庭,用力将风离推开,连带他的阳物也被逼抽出来,发上传来一阵拉扯的痛楚,几绺缠在一起的发丝倏地拉断。
  还没有到达高潮,风离硬生生将自己的欲望控制住,没有再跟他纠缠,如他所愿放过他,「那时你不该出现在我眼前,不该问我那曲的名称。」
  同样的话,风离也不知跟他跟自己说过多少遍,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再说一次。
  朝歌背著他将衣服穿好,淡淡道:「所以,现在就由我先离开吧。」他弯下身,很快就穿好袜子。
  风离冷眼看著他的背影,一声不响的半躺在床上看著他,没有挽留,直到他连鞋子都要穿好,要走出房间时,风离才再开口:「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小歌,何必急著要自己清醒?天还没亮。」
  小歌,离儿。
  因为大家都不曾享受过温柔,所以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互相安慰,一遍一遍的叫著这两个名字,将他们渴望得到的温柔,全都发泄在他们的欲望上。
  像是染上毒瘾般,明知不可为,偏偏愈陷愈深,他们都在享受那种禁忌的关系,以及当中那种堕落的快感。
  他们的关系,就是源於一种同病相怜的疼惜,建立於痛快淋漓的性欲,要开始很容易,要终结,也是转眼间的事情,若断还续的情丝,无法绊住朝歌的脚步,也不能稳稳掌握在风离手中。
  「风离,不是任何人也像你一样什麽都不怕的,我也会伤会痛,害怕被伤害。」
  「小歌,你终於还是为自己作出抉择吧?」风离笑问,想起那个他们首次相拥而睡的晚上。那时候,他一直恼他不会去把握自己的生命,可是当朝歌为自己作抉择的时候,他却怀念昔日那个朝歌。
  其实,风离是自私的,自私地想占领朝歌生命的全部,却不允许别人占据朝歌的人生。
  朝歌回头,微弱的光芒照在他身上,为他的轮廓绘出优美的线条,这时风离才发觉朝歌并非他想像中那麽瘦弱,朝歌的瘦弱,只是他给别人的错觉,他本身与风离身高相近,也不比风离瘦多少,他只是比风离少一种强势。
  现在,朝歌结实的胸膛可成为一个女子的依靠,一双有力的臂弯能够为一个女子遮风挡雨,宽阔的双肩亦能背负起所谓的家庭和责任,朝歌早已经不需要他,而他亦没有能力、没有资格要朝歌为他多留一刻。
  曾经,有一个瘦削的少年,有点傻劲,让人想疼想保护,可原来那个少年已经被光阴洗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淡然中藏著利刃的男人。
  「离儿,你会为我高兴的吧?」也许,这是朝歌最後一次叫他离儿。
  「我只是觉得内心隐隐作痛。」
  朝歌笑得有些冰冷,令他觉得陌生,「风离,我绝对会将你忘记的,你太霸道了,在三宫总管一职完全支配我的人生前,这刻,我不想被你控制。」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是,他会努力的。
  继高雨霁後,周朝歌是第二个走开的人,帝都三辉,真正的各散西东。如果自己拉下面子恳求朝歌留下来,朝歌即使要离开,他的背影是不是不会那麽决然?
  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不止一次,有很多次,望著朝歌的背影,他都能够开口叫他留下来,但是他一直咬紧牙关,目送朝歌远去,因为他太高傲,作为太子承恩的儿子,即使身份永远不被承认,他还是有这种属於皇族的傲气。
  挽留的说话,他一句也没有说出口,一句也没有。
  因为,他已曾主动抓住朝歌一次,当朝歌再一次退出他的生命,他不想卑屈地开口请求。
  (十七)
  与朝歌分别的那年秋狩,他策马拦在太子身前,请求与太子比剑,懋帝恩准。
  众目睽睽之下,他百招以内挑开太子的宝剑,如愿以太子所学的剑法击败太子,太子看不出喜怒,懋帝目光深邃,无人知他们心里在想什麽。
  风离带笑的目光移到朝歌身上,却发觉那个高瘦的男子,目光根本没有落在他身上,霎时间,心里的喜悦被朝歌的冷然全数冲淡。
  看著天上悠悠飞过的孤雁,他忽然觉得惆然若失。
  心里一个空虚的部分刚被填满,可另一处却突然空掉。
  因为自小得不到父母的爱护,所以他长大後才想追求太子的认同。那天夜宴中,太子赐予他「暗魂」宝剑,他不清楚那个他一直想追上的父亲是装模作样,还是真的在认同他。
  一直在拚命追寻的东西,那时候他醒觉其实这是并不是那麽重要……

  《离歌》八、浮沈间

  (十八)
  翌年春天,左丞相袁淮月有意为两位千金觅得如意郎君,朝歌顺应父亲的意思到袁府赴约,不意,在府中碰见风离。
  他不敢与他走得太近,与左丞相的长女紫柔站在人工湖畔拱桥的桥端,而风离,亦没有主动往他们靠来,与左丞相的次女紫晴站於桥的另一端。
  生性活泼的紫晴双颊泛红不断在风离耳边低语,风离偶尔搭上一两句,令紫晴喜不自胜。
  绿油油的垂柳随风飘动,让风离的脸庞蒙上一习阴影,连带他的笑容也是忽隐忽现的。
  他有意无意将目光投到朝歌身上,任朝歌如何逃避也逃不开,那双清亮如昔的清水眼蕴含著纠缠不清的情丝,太清楚,太暧昧,某种曾经在夜里放声呻吟的欲望灼烫著朝歌身体的每一处。
  与风离相隔一段距离,朝歌无法听到他跟紫晴究竟说了些什麽,只听一阵落水的声音,澄澈的湖水溅到紫晴身上,风离已经跃然入水,留下圈圈涟漪,朝歌一愣,半晌仍未见风离浮上来,心里惊惶万分,顾不得两位吓得花容失色的千金小姐,霍然跳入湖中。
  湖水并非深不见底,只是湖底水草丛生。唯恐风离被水草缠住而无法游出湖面,朝歌忙潜入深底搜索对方的身影,可关心则乱,他并无留意左足已经被水草缠住了,心头一紧,立即将湖水吸入口鼻里。
  一条有力的手臂把紧他的腰枝,熟悉的薄唇贴住他的嘴,彼此的距离再容纳不下其实东西,那双属於风离的清水眼在湖水里彷佛闪闪发光的宝石,清妍而美丽。待他神智稍复,左足已经摆脱水草的缠绕,可对方仍没有打算松开他的嘴唇。
  朝歌不知道他们可以待在这里多久,不过他在想,其实死在这座湖底里也没有什麽不好。
  毫不犹豫地,他伸出双臂抱紧了风离的颈项。
  风离身躯一震,瞪得老大的清水眼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紧贴的嘴唇猛然分离,他用尽力气带著朝歌游上水面,或者是因为睫毛都沾上水珠,使甫浮上头来的两人觉得正午的阳光更为刺眼。
  风离对著紫晴扬起手里的玉镯子,高声道:「抱歉!水温太舒适,教我都要在水里睡著哩。袁二小姐,风某说一不二,你的玉镯子我找回来了!」
  紫晴先是一呆,接著「哗」一声哭出来,紫柔显然比紫晴要冷静,边安慰妹子,边指挥家丁将两人捞上来。
  原来在刚才的对谈中,她手中的玉镯子突然松了掉入湖去,风离便说要帮她找回来,可是一会儿後也不见其踪影,然後朝歌落水後再没有冒出水面,她早已是慌得不成话,什麽反应也不会做,现在见两人无事,终於忍不住大哭起来。
  风离一把抱著朝歌,以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小歌,你明明是落水救我,怎麽反而被我所救?」
  朝歌一张俊脸因受窘而涨红起来,恨不得将风离的毒舌剪下来,闷闷不乐地说:「今天我五行忌水,行吗?」
  风离将他抱得更紧,「刚才,我想什麽也不做,就这样跟你死在湖底。」
  别人以为他们劫後馀生才忍不住抱在一块,谁也不知道这个拥抱背後究竟有多少复杂的情感。
  「那,为什麽最後你还是将我带上来?」
  「因为小歌你抱了我。」风离松开他,眼角的水珠令朝歌分不清究竟是湖水还是泪水,「我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不能让你死在这儿。」
  朝歌轻笑:「风离,那时候,我其实是有勇气跟你死在湖底的,但你最终还是放弃。」
  不过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但是由朝歌口中道出,却好像相隔很久很久,令风离整个人也恍惚起来。不变的是,他刚刚错过一次与朝歌永不分离的机会。
  「小歌,你听我说……」心里有著千言万语,内心百感交集,他该怎样,才能将最真实的感觉说清楚?
  「风离,别再叫我小歌,别再你用你温柔的嗓音叫我小歌,我不需要这种随时熄灭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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