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不能再他面前哪怕说一句不负责任的话,此刻我才知道,杀一个人远远比说一句谎话要容易得多,如果这谎话是用来欺骗你最不想欺骗的人,那么它产生的威力岂是一枚小小的子弹可比?
我拽着新娘的衣袖想要尽快出门,佩洛伸开双臂拦在了我们面前:
“萨维奇,该走的不是你,而是我……”
他从沙发上拿起外套,认真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是留恋,却是最后的告别,然后他默默转身,向门口走去。
“萨维奇,被剥夺自由的不是你……我恨你!”
他拉开门,飞快地跑了出去,我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颓然地瘫倒在沙发里。
卡门轻轻走过来蹲在我的腿边,怜惜地摩挲着我的脸庞,试图给我一些安慰。
“你这又是何苦?恐怕只有他看不出,你是在演戏了。”
“被你看穿了?
“哎,萨维奇,高贵的小姐又怎么会用那种廉价的香水?”果然是香水,我自嘲,只有女人才会留意女人的香味吧。
“还算成功是吗?”
“嗯,很成功,他的心彻底被你搅碎了,不过萨维奇你考虑过后果吗?我太了解佩洛了,他说可以为你去死,他就一定会去死,到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我……”我的心被毒蛇啮咬着,我甚至可以闻到从佩洛身上散发的血腥味,我只有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不会成为现实,他不过是说说而已,可是我越这样想,那个可怕的预感就越来越强烈,强烈到我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掌控。
“萨维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编这个谎言,但我知道,这个谎言并不高明,与其欺骗他,还不如直接告诉他实情。”
“卡门,我没办法了,在离开之前,我不想他在对我有任何眷念,所以才想出这个馊主意,我知道我不是个高明的说谎家。”
“萨维奇,你不是记者,对吗?”
我惊讶于卡门的敏锐和聪明,关于我的真实身份,说不定她早就洞悉不戳破罢了。
我点点头。
“那那些人为什么要追杀佩洛?”
“这个我也不清楚。”
我确实不清楚,杀手只管追求杀人的结果,从来不该报有对起因的好奇。
她不再说话了,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说:
“萨维奇,送我回隆达吧,我实在不忍看下去了……你们的悲剧。”
最后的谎言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我让佩洛对我不再抱有希望,让他恨我,我所要做的,就是等待奔赴罗马的那一刻到来,我深深刺伤另一个人的心,赌上我的性命,只为了他能够在他所热爱的土地上,继续呼吸清新的空气,继续从事热衷的斗牛事业,继续绽放他阳光般的迷人笑容,甚至能有一天,他会爱上一个美好的姑娘,与她结婚,生子,在幸福中终老一生。
这些都是我所希望的。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行尸走肉,不会像血肉之躯那样对未来抱有任何美好的幻想,可是现在,我十分清楚我也会有希望,这希望是这个人赋予我的,他已经成为了我心中的太阳门,我看不见它,却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能感受到它正一点点为我而打开,即使我死了,它也会毫不吝啬地把所有的阳光投射在我身上,让我在温暖中安详地长眠,让我的躯体不再靠酒精燃烧解冻。
这些,他都不会知道,他以为我的愿望就是他的成功,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只是期盼着,他能好好地活着。
我在房间里度过了最难熬的三天,这三天里我只吃水和面包,每天我都要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回到帮里之后我该如何对付老K,我该怎样进行周密的部署,在其他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把他干掉,他死了,帮里自然一片混乱,权利争夺还来不及,还有谁会想起远在西班牙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斗牛小子要解决?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杀佩洛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要想保护佩洛,必须先弄清楚佩洛要死的原因,只有这样才更有十足的把握。
我暗中和乔治联络,希望他能帮助我找到线索。
三天过后,堂娜夫人却亲自找上门来了。
她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质问我,佩洛那天回家后我对他说了什么。
我礼貌地请她上坐,为她泡了一杯玫瑰红茶,馥郁的茶香让她的情绪稍稍得到缓和,我这才有空间思考佩洛是否是出事了。
“夫人,我只是请他回家吃顿晚饭,告诉他我要回意大利,并且可能不会再回来。”
她重重地摔下茶杯,有几滴茶水洒在桌面上,看来她真是急了,否则以她的身份修养,不该有如此失礼的举动。
“萨维奇先生,你的弟弟一回到我家里就开始摔东西,不但摔坏了我好几件古董,还冲我大发脾气,问我为什么要答应你收留他。”
我抱歉地笑笑,没想到佩洛把所有的怒火都积攒到公爵夫人那里,用名贵的古董发泄这些怨气。
“您还不是好心肠吗?”
“是啊,我是这么说啊,我说我是看你人生地不熟,哥哥不在身边没人照顾,所以才好心收留你的,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
“他说,谁肯要你施舍的好心?如果不是你的好心,萨维奇才不会另结新欢抛下我。你说,他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她气鼓鼓地扇着鼓扇,白皙的额头一角有一条青筋很明显地突起,可是与她的坏心情相比,我更关心佩洛的现状。
“那他现在怎样了?”
“怎样了?他砸完了东西发完了脾气就把自己关进房间不肯出来,整整两天,不吃不喝,任何人叫门都不开,我怕他饿死渴死在我家里,这叫我怎么见人?第三天早上就找人撬他的门,结果没等撬开,他就自己跑出来了,胡子拉碴的,身上就穿了一件单衣,赤着脚跑了出去,拦都拦不住,哼,这小子饿了两天力气还不小,像头小公牛,我怕他出意外就派人开车跟着他,结果可好,哼,你猜他去了哪里?他跑到了最近的一个斗牛豢养场,在牛栏里跟一群斗牛较劲,那斗牛是好惹的吗?平时在赛场上放一头都需要五六个人的保护,而且那是有准备的,可他呢?一个人扎到牛堆里乱搅和,那些牛能不红眼?结果,结果……”
“结果怎么了?佩洛怎么了?”
我焦急得几乎要冲上去抓住她的手,佩洛能有这样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可是赤手空拳跑去和一堆畜牲斗,这不等于自杀吗?
“他被牛顶伤了,现在躺在医院里,还好我派人跟着,否则他不死也要残疾了。萨维奇先生,我不是什么慈善家,我要的是健健康康的斗牛士,可不想要他这种精神不正常的人,我的脸迟早要被他丢光的……”
我已经听不清她后面絮絮叨叨说什么,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见他,亲自确定他平安无事。
“堂娜夫人,能带我去看看他吗?”
她依然不甘心,非要刨根问底:“您到底怎么刺激他了,他突然变得像只疯狗?”
“没什么,我只是让他见了一个人……我的未婚妻。”
我自责地低下头,堂娜则吃惊不已。
我们到了医院,我顺利见到了佩洛。
他的腹部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他在睡觉,眉头却皱得很深,在梦中他还在恨我吗?
“佩洛……”我抓起他的手,轻轻呼唤他的名字。
“萨维奇先生,您和您的弟弟好好叙旧吧。”
我回头看了一眼堂娜,她目光少许流露出鄙夷,在她眼里,一定以为佩洛有强烈的恋兄情结,而我则为了甩开弟弟无耻地利用了她。
佩洛缓缓睁开了眼睛,认清楚是我后,毫不犹豫地把头转过去:
“你来干什么?”
本来我心中藏着一大堆温情体贴的词句:你疼吗?你伤到了哪里?你怎么这么鲁莽?你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想想,如果你有了什么意外,我会多么伤心?……
可是如果我把这些一股脑地倒出来,之前所作的努力,精心设计的骗局全部都会落空,亡命天涯也好,双双死于枪下也好,我再也离不开他,我放在他身上的全部希望都将落空,他的安全,他的幸福,都会被毁于一旦,而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所以,我决定狠下心肠。
我不顾他的伤势把他从病床上狠狠扯到面前,任凭他疼痛得头冒冷汗,逼视着他的眼睛,对他严厉地斥责:
“你以为这样就能留住我?太高估自己了吧,你不是我的弟弟,我也不是你的哥哥,我们无亲无故,在我的心里你没有任何地位可言,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干扰了我的生活,本来我可以不用流落异乡,可是为了你我必须要住在狗窝一样的房间,每顿都吃硬邦邦的牛排,不让我喝酒,不让我搞女人,你以为你是谁?告诉你我早受够了,你就像一团臭泥巴粘住我不放,我巴不得早点甩掉你,如果你识相的话就别再搞什么花样,想去死就滚远一点,别让我看到你的那副德行,死就死得干净些!”
他已经泪流满面了,直到我重重把他摔回床上,他依然在那里直挺挺地抽泣,纱布下旧的伤口被撕裂了,鲜血重新渗出,可我知道他不是因为这个伤口而疼痛哭泣,而是因为在他的心上,我捅了一个大窟窿。
皮耶罗,你千万要坚持下去,让他彻底对你失去希望吧。
我用手指着他的头,进行最后的总结陈词:
“佩洛·拉尔加蒂霍,萨维奇这个人从此与你再无瓜葛,你是死是活,都将与我无关。”
我勉强拖起灌了铅的双腿,艰难地向病房门口挪去,只有几步之遥,却有如此的漫长。
“你为什么来看我?这不证明你仍在乎我?”
我靠在门上,用力地呼吸,用力地回答他:
“这是我施舍给你的最后的怜悯。”
好半天,他悄无声息,我忍不住回头再次看向他,他已经不哭了,却像一个濒死的人,眼神空洞,四肢瘫软,绝望充满了全身,他忽然冲我诡异地笑了一下说:
“萨维奇,我说过,我会实现你的愿望,我绝不食言……再见,祝你新婚快乐!”
我不忍看他,在眼泪涌出的一刹那,我转过头去,狠心地冲出了病房。
我冲到医疗室对一个护士说:“护士小姐,302室的病人伤口裂开了,能为他重新包扎吗?”
这是我最后一件能为他做的事了。
马德里悲歌
我没有再到医院去,我打算用自己换他的生,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够了。
我拜托卡门每天到医院照顾佩洛。堂娜夫人是靠不住的,她喜欢的是生龙活虎的金色斗牛士,而气息奄奄的如同病猫一样的佩洛,只能孤零零地在病床上等待重返赛场的一天。
每天从医院里回来,卡门都会为我带来佩洛的消息。
他吃东西了,他四肢能活动了,他可以下床了,他不再赌气肯配合医生治疗了,他的病好得很快,他甚至愿意和卡门开玩笑:
“等我拿到西班牙第一的名次,我要和你在太阳广场跳一只斗牛舞,让全西班牙的人知道,我是最棒的斗牛士。”
“哈哈,那我一定要订做一身金色的大摆裙,这样才配得上最棒的斗牛士。”
“那一天马上就会到来,卡门,你等着瞧。”
“让萨维奇也为我们鼓掌!”
每当卡门提到我的名字,佩洛立刻就紧闭双唇,摆出一副扫兴的面孔,或者转移话题,或者干脆不再继续交谈下去。
“萨维奇,他都不愿提起你的名字。”
卡门嘟着嘴,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五指交替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这样怎么行?你们反目成仇了。”
我笑着摸摸为我打抱不平的卡门的柔软的头发,安慰她道:
“这正是我想要的,他不再需要我了,我可以放心离开。”
卡门负气地叉起腰:
“我不懂萨维奇,你为什么一定要回意大利?我们这样生活下去不好吗?”
“我有要事在身,一定要回去。”
“那也可以回来啊。”
“我不知还有命回来么……”
“你去找那些要杀佩洛的人对吗?一定是!”
我为这个姑娘的聪慧而庆幸,与佩洛相比,她似乎更了解我的思想。
“呵呵,什么都瞒不过你,如果那些人不解决,大家就会朝不保夕。”
卡门从鼻子里重重呼出一口长气,大叫着:
“萨维奇,如果佩洛知道这些,他会为自己的行为后悔得去自杀!”
我摇摇头,依然面带微笑,他不会知道,永远不会知道。
“卡门,如果我回不来,你最好把佩洛带回隆达,堂娜夫人并不可靠,我担心,佩洛留在她身边不会有好结果。”
“嗯,我会尽力的萨维奇。不过佩洛恢复得还真快呢,不但生理,还有心理……他明天就能出院了,而且决定参加下周的全国斗牛总决赛。”
“他还是个孩子,意气用事罢了,也许他想通了,对我的感觉不过是暂时的依赖,慢慢地适应就好了。”
“你也是吗?”
我无语,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好久没喝酒了,在酒柜里,还有我存放的最后两瓶法国白兰地。
“要喝点儿吗?”
“不要,你也别喝了,对肠胃损伤很大。”
“最后两瓶,我不想浪费。”
我从酒架上抽出酒杯,起开其中一瓶斟满。
卡门对我的臭毛病已经无可奈何,她叹着气说道:
“佩洛邀请我去观看他的比赛……”
“唔……”我端起酒杯,细细地饮着,干裂的嘴唇渗入了美酒的芳香,混合进血液,周身的细胞立刻活跃起来。还是酒好,它能让人忘掉一切。
“美味可口。”我扬起酒杯,以掩饰依然关心那场斗牛大赛的意图。
“他也邀请了你,让我和你一起去。”
“是吗,但那天我要上飞机。”
“比赛在中午,你离开前还来得及看完。不过,如果你不想去,他说也不必勉强。”
我略一沉吟,既然不耽误离开,最后看他一眼也好,斗牛场上,那个毫不畏惧和公牛对峙的男孩,目光异常冷峻的斗牛手,始终深深印刻在我脑中。
再看他一眼,我会更有勇气干下去。
“不,我要去。”
“真的?”卡门欢欣雀跃,看来她本不抱任何希望。
“最后为他加油。”
我告诉自己,如果这是他的希望。
斗牛总决赛的日子很快到来了。
卡门果然穿上了新订制的金色礼服,像个公主,我则携带着收拾好的行李与她一起乘车赶往斗牛场。
“我预定了最好的位置!”
在人声鼎沸的斗牛场,卡门一边拉着我在座位的缝隙间穿行,一边回头对我说:
“在看台的最前面!正对赛场!佩洛也能看到我们!”
我点点头,提着箱子在欢呼雀跃的人群里往最好的位置走去。
我们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安顿下来。果然是最佳角度,能够看清场地的一切活动,甚至连被大幅广告牌遮掩的牛栏后的公牛们,它们刨蹄喷气,等待一展雄风的气场都扑面而来。
更别提穿着各色绚丽彩装,等待一试身手的斗牛手们,老练的,希望借此蝉联桂冠,新晋的,不会放弃此次扬眉吐气的好机会。
所有斗牛士都蓄势待发,我甚至可以在脑中幻想出佩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
这是他们的天地,这是热情奔放的西班牙。
安利奎,艾米利奥,何塞……所有红牌的西班牙斗牛手都汇聚于此。
在会场不同的角落,坐着属于他们的不同的狂热拥护者,他们打扮鲜艳,亢奋地齐声呼唤着心目中英雄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