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也没留意他,也是因为牧坐得太靠边。过了阵,对方先觉得不对头,突地回头看去了牧。牧感觉到了视线,抬头,随后慢慢放下了手中的书。
“你来干什么?”牧站了起来。
对方站得笔直,冷声道:“我找祗园豆歌小姐。”
“家母不见客。”牧拉开门:“——滚。”
门打开后,光打进来,这位先生的脸清晰了——这脸和牧的脸像得不得了,从五官体魄到气质神态都像得不得了。男人高个头,跟牧不相上下;男人也很黑,但毕竟年龄比牧大,皮肤没牧紧致,所以脸色看着要差一些。男人穿着警服,看官衔相当高,是个警视监。
男人怒目瞪去牧:“放肆!”
“滚,”牧重复道:“没你的地方。”
“你不得了了!”对方的声音顿时大了,中气又足嗓音又浑厚,这声吼好吓人:“祗园小姐怎么管教的!”
牧大怒,居然有人评价他妈管教他的方法!他上前一步:“我们家跟你们家没关系,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有这么跟哥哥说话的麽!”对方大怒,并且扬手,看样子是要教训“弟弟”。
“‘哥哥’?”牧喊得自己发毛:“我哪里来的跟我妈一样大的‘哥哥’?”
“这是事实!”对方看样子要爆炸了:“你不认也得认,你姓牧,我也姓牧,你是牧家的儿子。”
“明天就去改名字,”牧恶狠狠地咕隆,随后扬声道:“不是这个名字说不定我运气还好些,姓牧的都是祸害。”
对方上前一步,一巴掌打去了牧脸上。平时这样一巴掌根本不会让牧失去理智,但一旦来自对方,效果就不一样了。牧突然抓起店门口那块牌子,直直朝对方砸去。对方抬手臂挡下了,不屑地说:“你打不过我,小子,我劝你三思。”
牧妈妈已经下来了,下来就看见牧拿牌子砸人,皱眉道:“绅一,你又来了。”
“妈,你进去。”牧拦在妈妈面前:“你不用见到他们,你再也不用吃姓牧人家的苦了。”
“豆歌小姐,”对方怕机会错过就再也见不到人了:“请务必给我点时间,一会儿就好,我有事跟您谈谈。”
牧妈妈没有回头,但也没有要迈步的意思。牧拦在母亲和对方中间,指着大街说:“把脸转过去,不要让我妈看见你们一家人恶心的脸。”
牧妈妈默默地迈步朝屋内走。真纪也下来了,扶着门边站着。她个头高,立刻将婆婆挡去了自己身边;她开口劝道:“绅一,进来吧,也不能这么同哥哥说话,进来吧。”
对方侧身朝真纪鞠了一躬,真纪鞠躬回了一礼,再次唤道:“绅一,这么吵解决不了问题……”
牧走去自己太太面前,扶着太太进了屋。对方立刻跟着进了屋。牧头一涨,转身差点又跟对方打起来;对方抓住牧挥过来的手臂,一把将牧推去了墙壁上,撞了好大一声响。下一瞬间,牧妈妈突地走了过来,拦在了牧前面。她努力抬高声音嘶吼,可是轻言细语惯了,这嘶吼出来后也成了软调;她喊道:“你为什么要打我儿子!我的儿子就不是人麽?”
对方本来火气跟牧一样大,这下只好硬生生压下来。屋子里面突然静了,牧妈妈轻声说:“牧先生,请您走吧,我们家不求你们什么,但也不欠你们什么……请你让我和我儿子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好不好?”
“豆歌小姐,”对方顿时慌了:“……请务必务必……务必让我把那些钱还给您……怎么说也是您的血汗钱……”
“你们也不欠我们什么,”牧妈妈微微鞠躬:“请您回去吧,我们孤儿寡母,但还能过下去。”
“家父当年在外有了小孩,我们四个孩子都不知道,”对方着急着解释:“家父蒙冤被捕时您花尽钱财疏通,最终无法保释他出来,我们也完全没有听说。家父被处死后第三年冤情才得以昭雪,警局早已退还了全部钱财,并有丰厚的赔偿,这里面自然也有您和……您和……我们最小的弟弟的份……”
牧无比恶心,又要冒火了,真纪轻轻扶着他,他不好在真纪面前吼,怕吓到真纪,只得作罢。牧恨着眼前这位“哥哥”,“哥哥”还兀自解释:“您一定过得很苦吧,不要否认。您十五岁便有了家父的骨肉,独自一人将孩子抚养长大,家父无法照顾您,也无法在经济上支持你们母子,没有尽到任何义务。当年父亲只是一名警视正,以一人工资养活全家六口人,自是毫无赢余。”他急促地顿了顿:“家母已于年初过世,我们四兄妹终于能凭着自己的意愿处理这件事了。我们都很感谢您不求回报地抚养牧家的孩子,给予他良好的教育和……”
“什么良好教育,什么牧家的孩子。”真纪气愤地开口了,她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平日在家绝少参与重大事情的讨论,可想而知她现在气得有多厉害。她扶着丈夫的手臂,哀怨道:“你们家孩子所有的一切我们绅一都没有,普通孩子所有的幸福我们绅一从来没有品尝到……还想用几句话带过去……”
牧埋头看真纪,真纪眼泪一颗一颗滑落,顺着脸颊滑下来,低落去了胸口衣领上。真纪气坏了,她轻声道:“婆婆初来神奈川,身无分文,你们帮过麽?绅一出事生死未卜你们有说过话麽——您是位警视监吧对不对?——你们,‘牧家’,的孙子出车祸差点丧命,你们过问过麽。现在一切都好了,绅一的冤情洗清了,你们有了个立功无数年少有为的警视长弟弟了,你们,便来认弟弟了……”
“夫人,”对方深深地弯下了腰:“当时家母还在世,请原谅我们子女的无能为力。”
真纪不再说话了,再说便过头了。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对方深深埋着头,双手举起一张支票,高举过头,递去牧妈妈面前,牧妈妈却连眼珠也没朝下移。这样的场面整整僵持了三分多钟,对方最终放弃了,缩回僵硬的手,站直了,再次深深鞠了一躬,后退着出了店铺。站在店铺外,对方埋头道:“我还会再来的,我会不断地请求豆歌小姐的原谅,这也是我们子女……和父亲,共同地意愿。”
没有一个人说话,对方最后说:“我们四兄妹,都很自豪有这样一位弟弟。”
好好的一天,就这么扫了兴致。真纪搂着平静站立着的婆婆,不知道女人一辈子到底要在男人身上吃多少苦。
第三十五章
那之后牧就不再说话了,看得出他在生气,只不过不好在家人面前发作而已。牧腿边儿的小莲瞧见了可怕的画面,吓得厉害,要哭不哭的,马上不会说话了,真纪只得带着他出来,不断说故事给他听。牧一人在书房坐着,没人敢进去跟他说话;真纪陪着婆婆,婆婆微笑着说我没事,这么多年来,苦是我自找的,真正苦的倒是绅一了。两位漂亮女人坐在偏厅,牧妈妈今年四十一岁,保养得好,看起来三十上下,娇滴滴地;真纪年轻貌美,长脖子露出和服外一大截,看着气质好好。牧妈妈看看美丽的儿媳妇,叹气道:“美丽女人要做好姑娘更难。”她又说:“真纪也吃了不少苦,我们牧家也欠了你。”
“和绅一比起来都不算什么,”真纪拿着婆婆递来的新腰带看:“绅一进去那几年我总是在想,我再怎么苦,也还活着,若前方是即将到来的死亡,我还能这样坚持下去麽?那四年里我总觉得自己委屈了,得不到丈夫的呵护;要独自一人照顾孩子,还要忍受团里的排斥……可我又想,绅一也不是故意不管我的,他莫名其妙被抓进去,还要被杀,他才是最委屈的人。是啊,真正苦的,倒是绅一。”
“为什么没有人替我们做主?”真纪放下腰带:“我们的痛苦就没有关系麽?”
“弱者都是这样的,”牧妈妈跪去媳妇背后,替她盘头发:“绅一最知道这点,他会努力朝上爬,让家里不再受这样的气。你要支持他,男人越成功,内心越软弱。将来,你要理解他内心的不安和胆怯,因为越朝上走越没有退路,越输不起。”
“妈妈,”真纪感觉着婆婆的手在自己发间穿梭:“男人没有女人不行麽?”
“真正的男人都是。”
真纪如释重负地笑了,柔软下了身子骨:“那我就放心了。”
“但女人可以没有男人么?”牧妈妈替真纪插上了梳子:“——陪我去庙子吧,带上小莲,我看绅一今天是不会出来了。他从小就这样,你别在意。”
婆媳两人要好地出了门,牧等着家里人都走了,黄昏时分,他自己也开车出了门。他去了港口,自己找到了那间仓库,敲门进去了。不知何故,里面的人都认出了他,看见他后,都投来了警惕的目光。牧走入了侧门,穿梭着去了上次那间小小的练习室,里面有些人,但都不是上次的人。牧脱去衣服,稍作热身之后开始在沙包上独自打拳,旁边的人见他无意上台,也就纷纷练了起来。过了阵,有人通知着泉步过来了,泉进门就说:“你伤口好了?我听说了,用刀那人我已经处理了。”
“你说当年参与的警察大概多少人?”牧一边打沙包一边同泉对话。
“不下百,不过真正清楚幕后的不多,大多数只是拿钱办事,不知道运的其实是什么。”
“现在又出来的那些货,还是以前的人管?”
“上面发货的人肯定没变,”泉点头,也开始脱衣服:“下面无所谓,下面拿钱办事,谁办都一样。”
“我来把他们一个一个拎出来。”
“跟你商量件事,”泉走去牧身边,揽着他的肩:“绅一……”
“说。”牧还猛烈地打着沙包,敢情是拿来当“哥哥”打了。
泉一个白眼:“这里不好说。”
“就在这里说。”牧打得更猛了,拳速快得让人看不清拳头的模样。泉一个不耐烦,揽着牧的肩把他架去了里面屋子,泉嘴里咕隆道:“你这人迟早打死在外面……打死你……”
“好了,说。”牧一屁股坐去沙发上,头顶冒烟;就这点时间他就热成了这样。
“你知道原始药的出处,对不对?”
“啊。”
“你知道是谁做的?”
“牢里面,我吹空调的房间隔壁,是那人吹空调的房间。”
泉“噗”一声笑了,大笑道:“你们这个死牢坐得高级……”
“你去坐坐?”牧也笑了:“夏天房间里面六十多度,每天放风一个小时——我是得找地方凉快。”
“哪里来的空调房?”
“牢头办公室,我把他们轰出去了。”
泉狂笑,牧不以为然道:“我把我那个桑拿房让给他们,公平。”
“你隔壁吹空调那人,就是做药的人,隔壁房间就是做药的房间,对不对?”
“啊,”牧点头:“我出来了他也出来了,我一点也不奇怪为什么原始药会又出来。”
“我现在正在给他做事。”
牧不笑了,抬头看看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泉又道:“四年前,就是他把我从局里救出来的,之后我就跟他了。千叶报出西海贤治的名字之后,神奈川的诚野没有出面担保,以求自保,这样的做法惹火的就是我现在这个头头——你空调房隔壁的人——他就是那时负责销售西海贤治研发的药的人。西海贤治被捕后这人搅了诚野的生意,把和诚野合伙的、局里头头抖出来了,局里拿我们替死时,他救了我。那之后我留在外面给他做事,他自己进去搞药。”
“何必进去……”
“外面风声紧,里面安全;谁也不会去调查一个囚犯,谁都觉得监狱是封闭的,东西从监狱出来最安全。西海贤治临死时,那批药的药物副作用发生机率就减到了40%,继续实验,理论可以减退到2%,现在神奈川实验室就是朝着这个目标搞。他们要专家参与研发,那些专家有其他课题的话听说也顺便搞——那个实验室不光研究bi。专家替诚野改良bi,诚野给专家提供各种方便。”
“说神奈川拿人搞。”
“啊,你也知道。”泉点头:“他们做得保密,不过局里也打了掩护,这年头最黑还是警察,什么都查得到,一查到就要小费。我头头是西海贤治的人,就想把药完成了了个心愿,所以一出来就上神奈川实验室监督去了。但最近警察贪心,一般小费摆不平……”
“你跟我商量什么?”牧斜眼看看泉:“喊我管住警察?你们好继续拿人搞?”
“早死早超生,”泉点头:“没警察干扰,早点出来了早点了事,上面就是了个愿,也是血性人——上面你见过?”
“没有,墙壁不透明;做邻居平时聊点闲话,没正式问过。后来我外面的人递信进来喊我揭发他做药,我给他打了个招呼,他连夜离开了,然后我找外面的人替我递信、揭发了隔壁实验室,把我自己整了出来。”
“你们都聊什么?”
“下盲棋,”牧悠悠然:“也口述着打几局桌球。总不能光吹空调。”
“你们这个坐牢……”
“你不进去试试?”牧悠悠地看泉一眼:“乐趣横生,有点意思。”牧寂寞地搁下眼皮:“……有意思。”
“你迟早把自己玩死。”泉跳下桌子:“我把你邻居的条件开给你,你看看,不行你别干,对方不会怎样,我也不说出去,我们还是好兄弟。”
牧揽着泉步:“说。”
“他想跟你打个赌。你赢了,他把他最宝贵的东西给你。他赢了,你把你最珍贵的东西给他。”
牧无可奈何地转头看去泉的眼睛:“……你觉得这个条件有吸引力?”
泉啐一口,揽紧了些,头挨着牧的头说:“……我都跟他说了没用……”他抬头:“总之就是这么说的。”
“你喊他自己玩。”牧好笑地转回了头。
“你赢了,他把他最宝贵的东西给你。他赢了,你把你最珍贵的东西给他。比赛规则,一人选一边,看看谁先把自己那边整垮。他来整垮神奈川实验室,你负责局里。手段随意,但不能干涉到另外一边,比如你清理局里的人不能牵涉到这边神奈川。牵涉到对方,游戏立刻结束,犯规的一方失去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牧拿手里的啤酒罐投篮:“没兴趣。”——啤酒罐砸去墙上,撞进了垃圾筒。
“最后看谁先整垮自己那边,并且全身而退;全身而退也是规则之一。绅一我也跟你说,不要把自己拴进去,聪明人都在局外操纵,你不要傻到把自己当棋。弄垮的定义是,他那边,药到手,其他人收拾干净。你这边的话,人都逮出来。注意,再提醒你一次,人招出来,但是不能牵扯出对方那边的人。”
“你觉得我会接?”
“为什么这么说?”
“不然你跟我说那么多。”
“我觉得你会,所以我一定要跟你讲清楚规则。我劝你拿下,你不拿下你到头来就是个棋子,你上次进去了居然没被整死,你知道了这么多东西,局里不会放过你,你迟早要被安排个什么差事殉职掉,到时候真纪怎么办?你不能一直在下面,你要翻身骑上去。”
“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处境比你尴尬,我进不了局里。还有,我也觉得你比我更有能力。其实,绅一,如果你做,我跟你一起做,我比你还简单,我没想过朝上爬,更不需要管家庭,我就是想把局里那拨人整出来,不然对不起大家。你干的话我跟你一起干,当然我也同时给我上面做事,这不冲突,我有能力解决好。”
“我干,但不会碰这个赌局,”牧扬起手指晃了晃:“我也不需要你上面人的支援,我一个人,自己干。”
“一个人?”泉“哈!”了一声。
“一个人,”牧点头,看地板:“早就是一个人了。”
“上面说,恐怕你不得不打这个赌。”
“噢?”
“你接受这个赌局,上面找专家给美人的父亲换血——起码可以多活三个月。”
牧表情一凛,牙关咬紧,整张脸顿时不带丝毫表情。他冷漠地看去泉的脸上,泉继续道:“上面认识医学界各界人士,你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