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微眯起眼,他看到人群中,他的女儿站在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身边,而青年身后的,似乎就是他的父亲。
那人也望了过来,目光在一刹那交汇,隔着河水,看进彼此灵魂深处。
皇帝笑了,他笑的很满足,只是如此一见,他也已经觉得足够。
喜乐喧天,皇帝的头疾隐隐又犯了,他撑着头拧紧了眉,歪在御座上。
喜宴是何时散去的,他已经不知晓,当他清醒的时候,他已和燕皇单独坐在华美的大帐里,隔着案几静静相对。香炉里燃着安神的香,雨前的毛尖发出清新的香气。
燕皇很远,正襟危坐,沉静的眉目似乎看不出往日的凌厉。他双手握住杯子,往对面看去。
二十多年了……
本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让前尘往事随风消散。但却恰恰相反,思念并没有变淡,仿佛如陈酿的美酒一样,尘封多年,一旦揭开,馥郁酒香就会弥散天地。
只是,时间太长,百般事情,都噎在口中,欲说不得。
皇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陛下?”
燕皇笑,还是不说话,他有些愕然,茫然的看着他起身,慢慢走近,他像中了魔咒一般,慢慢站起,与他静静相对。
“你还是一样别扭。”他手一伸,已将他搂在怀中,紧紧圈住。极其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缓缓搂住他的肩膀,未曾多言,已然沉醉。
这个怀抱,让他生生想念了二十多年。
他将他抱坐在膝上,再度将他拥入怀,嘴唇轻轻的贴在一起,却不深入。
“早知有今日,你便不会许那个劳什子的诺言,什么不踏上我燕国的土地,你现在还不是在我膝上?”
皇帝幽幽笑了笑,靠在他的肩上,“我的女儿,也成了贡奉。”
环在他腰间的双臂骤然收紧,将他紧紧拥在他胸前,紧得不能喘息。燕皇一语不发,喉间滚动,抵着他的额头。
他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的靠着,一切言语,都不足以表述他们的现在。
他缓缓低头看他,他的面容更见清瘦,眉目坚毅如旧。
“昕,我们终究还是见面了。”他沉默看他良久,哑声说出这一句。
“二十多年,老了。”
“还……不算晚。”
“你看我做什么?”
“我只想好好看看你,多年不见,你的样子也模糊了。”
皇帝抚上燕皇额头,以指尖轻轻抚平他眉心那道皱痕。他抬眸看着他,“我也一样。”
皇帝靠在那人胸前,突然像是恢复了精神,滔滔不觉的说了很多话,有他的选择,他的软弱,他的决狠,他的冷酷,以及他的思念。他也在静静的听着,握住他的手细细的摩挲。他能感觉到,其实他怀中的人没有变,即便他是称颂敬仰的中兴之主,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寂寞,仿佛依旧是风沙里那个不喜欢言语的青年。
而他也一样,即使高高在上,臣民驯服,他依旧感觉没有人能够理解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活在皇宫。
帝王们坐拥四海,君临天下,可是有一样东西是从头到尾跟随着他们,那就是,寂寞。
他扯开他的衣领,炽热薄唇落在肌肤上,轻轻的吸吮着。彼此的呼吸交融,耳厮鬓磨间,他们眼中似乎只剩了对方,再也容不下其他。
他们都在等待重逢的一刻,即便,这一刻已经来得太迟。
夏去冬来,冬去春回。
燕国传来消息,太子妃十月怀胎,终于诞下一子。燕皇喜,为皇孙取名慕容珣,甚爱之。
皇帝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病榻上。
使臣带去了他给女儿和外孙的礼物,特意加了一副纯银镂花长命锁,他希望,这个孩子,能给两国带来更长久的安宁。
幽暗的寝殿中,皇帝静静的躺在两层锦被之下,他睁着眼睛,昔日清澈的眸子似乎在一日一日的黯淡,像是一片苍老的灰色。他握紧守在床前女人的手,静默了很久。
“望舒,是燕子么……”
“是的,春天已经来了。”
“宫里怎么那么安静?”
“臣妾让所有人都回去了,臣妾陪您。”
“望舒,你怎么不去睡呢?”
“……臣妾不困。”
元妃觉得自己的手被皇帝紧紧的攥住,手指扣住她的手指,她似乎知道皇帝是害怕她离去的,一个人孤单躺在这里,就总想抓住些什么,才觉得安全。
皇帝听着天际的鸟鸣,嘴边绽开一个在元妃看来不知何意的笑容。其实他并没有想到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只是知道,原来,春天就要到了。
“望舒,记得以前的春天,朕还带着你去过郊外放纸鸢。”
“是,那时候臣妾还没进宫呢。”
“你那时喜欢种兰花,现在还种吗?”
“种呢,昭阳殿外臣妾种了整整一园子。”
“林弘最近读书用心吗?”
“弘儿喜欢诗书,陛下忘了么?”
皇帝喃喃低语:“忘了……忘了啊……”他说着头歪了过去,眼前什么都模糊了,耳际只剩下清脆辽远的鸟鸣声,直达天际。
他在梦里看到了父亲的骏马、母亲的霓裳,看到自己生活过而今却凋败的尚书府,看到巍峨太清宫上的登基大典,看到城下满目的血水,看到铺天盖地的黑色骑兵,看到热闹非凡的婚仪,亦看到无数人的脸孔在自己眼前来回闪烁,或怒或笑。
皇帝仿佛明白了什么,微微笑了,笑的恍惚。
当夜,他唤来太子,太子素服跪在病榻下,望着床上的父亲。父亲已经四十五岁了,那是开始衰老的年纪,而父亲,似乎比任何一个人衰老的都要快。
“朕要告诫你,无论如何,不要轻易对燕国用兵,永远不要试图用武力收回四百里沃野。你的妹妹将来会是燕国皇后,你的外甥也许会成为新的燕皇,这些,都是朕留给你的机会。”
“朕留给你一个治世,好好守住它,竭尽所能去守护它。”
“你要做个贤明君主,并且要知道,帝王没有个人之爱,为了国家,他只能牺牲自己的一切。”
“儿子,记住,一个帝王,他要做的,永远比世人看到的要艰难百倍。”
太子恭恭敬敬的跪拜,以额触地。
显庆八年,帝崩,时年四十五岁,谥号为“安”。
对于这位统治大瑞二十四年的君主,后世的评价并不出众。
他从先辈手中继承了浩瀚土地万千居民,国难当头抵御强敌,和南侵的燕国铁骑浴血奋战,在国家存亡的生死关头保住了京城,逼迫当时还是皇子的燕武烈帝不得不撤离。可他并没有追击,反而与燕武烈帝停战结盟。
他在战争期间血洗宫闱,诛戮囚禁重臣,甚至于射杀流民;战后清洗贪官污吏,兴寒族,废门庭,百年望族倾颓于一夕之间;亦逼迫功臣,摧折国之栋梁。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背上残戾之名。
他的表现让所有期待大瑞复兴的人彻底失望,他并不曾威服四夷,也不曾重振威仪,他似乎更像个无所事事放任自流顺其自然的人,没有开疆列土,没有万世霸业,似乎也没有让人臣服的文治武功。终其一生,他只在做两件事情,真正让贫苦百姓过上富裕平和的日子,以及最大限度的削弱公卿贵族的势力。
他的名字在大瑞史上并不醒目,史官的笔墨对他似乎也特别的吝啬,不愿多去书写他的生平。他的名字在历代祖先的赫赫威名下并不闪亮,坊间说书人飞扬激昂的口中也逐渐淡去了他的故事,他拼死力保京城的壮举也似乎被人们刻意遗忘。大瑞的百姓并不讨厌他,但也不缅怀他。
他的灵位被放在宗庙中幽暗的地方,牌位前细长的焚香伴着点点火星,悄无声息的燃烧,映着绘有他清俊容颜的画像,逐渐成灰。
噩耗传入燕国雍京的时候,燕皇正在逗弄牙牙学语的孙儿,内侍捧上奏折,静待皇帝示下。
燕皇的手颤抖了一下,“什么时候去的?”
“回陛下,是上月初九。”
“情况怎样?”
“据说去的很安详。”
燕皇低了头,内侍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能看到皇帝的肩头似乎在微微颤抖,手似乎按上颈间。
隔了许久,燕皇终归于平静,“这件事,交给礼部去办吧。”
内侍惶恐的退了下去,小小的孩子拍着小手,咯咯笑着,蹒跚去扑那天上的纸鸢。燕皇看着孙儿,眼前不禁一片模糊。
孙儿越长越像他的外公,俊俏的脸孔,眼角眉梢带着隐隐的不羁,孩子眯眼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他外公那副狡黠的神情。
他们的血,终于融在了一起。
燕皇直直站在原地,手僵在半空微抬,痴痴望了眼前蹒跚跑动的孩子,眼底空茫一片。孙儿出声唤他,他的目光却直勾勾落向远处,越过宫墙,越过大漠,越过天边流云……只愿飞到那人身边。
“爷爷,爷爷。”孩子挨过来,蹭着他衣角,笑着向他伸出手。
燕皇终于回过神,忙俯身将那玉雪般的小人儿抱在膝上。
孩子盯着燕皇看了许久,撅起嘴,胖乎乎的小手笨拙的抚上他的眼角,“爷爷,你哭了呢。”
燕皇的脸,被阳光正正照着,没有半丝血色,眼底有隐约湿意。他张口,欲唤他的名,声音却哽在了喉头。
他喃喃道:“爷爷没哭……是沙子迷了……迷了眼睛……”
皇宫大内,满园锦绣,绿茵浅浅,哪里来的大漠风沙。
孩子搂住燕皇的脖子,咯咯的笑了,笑得天真。
噩耗随之传进中宫,皇后屏退了随侍宫人内侍,扑在凤榻上,捂着嘴开始抽泣。
数十年的深宫岁月,她早已由娇憨天真的女孩变为深沉大气的皇后,眼泪与笑容,已不记得是什么滋味。
可是他去了,她忍不住想哭。
她还记得那个刀光剑影的夜晚,他把她搂得紧紧的,带她跃出重围,她伏在他的胸前,仿佛什么恐惧都被隔开在外。
他拿走了她的箫,而后一去万里,再也不知踪影。
待到她大婚,他遣人送来一只绝世玉箫,她方才知道,他已经是南方那个国家的皇帝,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
她曾经唤他作“哥”,然而这个称谓,早已泯灭与风沙之中。
叶河奔流不息,水花四溅,仿佛从开天辟地以来便是如此。
没有仪仗护卫,只有一辆车架悄然自晨雾中驰来,停在北岸。
燕皇和皇后慢慢走下车架,随即从车上抱下那个孩子。凌厉的秋风掠过,带起一片黄蒙蒙的沙雾,皇后连忙用披风裹紧了孩子,疾步追上燕皇。
燕皇缓缓走着,脚下是枯黄的草地,细长的草叶在风中颤抖,叶河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变过。
二十年的相思,盼来了一场短促的相遇,然而温存过后,就是永远的天人永隔。
他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天际涌上一层阴霾,漫天铁灰色的云片自北方而来,萧煞的卷过整个天空。一排大燕缓缓自空中飞过,飞向遥远的南方。
他叹息一声,“真冷啊……”
孩子好奇的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原野,他抱住皇后的脖颈,兴奋的问道,“这里是哪儿?”
皇后笑意雍容,“这里是边境。”
孩子手指南面,“那里又是什么地方?”
“那里是……”
“那里是你外公的国家。”
燕皇淡淡开口,自皇后手中抱过孩子,将远处的万里原野指给他看。
“外公?”孩子侧头看着燕皇。
“是啊,”燕皇目光深深,仿佛融入这篇昏黄的风沙中,“记住你的外公,他是一个英雄,他深爱着他的国家子民。”
皇后心里陡然酸涩,站在燕皇身边,喃喃道:“他……已经……”
燕皇凄然一笑,“他追寻了一生的自由,反而被牢牢的禁锢在皇家天阙中。而今,却要被深深埋入皇陵,那里又冷又黑,他不会喜欢的……永远也不会……”
风呼啸而来,吹得披风飒飒作响。
“天还是这天,水还是这水,只是大漠苍天,故人长绝。”
谁爱过谁,谁守候谁……终逃不过命运弄人。
燕崇光六年,燕皇崩,时年六十岁。
相识相爱,相离相望,他们都已百年,不会有纷争战火隔开他们,也不会有责任野心逼迫他们,世间一切对他们而言,都已如浮云流水,永不值得一顾。
从此,再没有战乱,纷争,孤寂,别离,相望,只有属于他们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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