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绍白好不容易定下神,挠了挠头发,突然一低头,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一下猛扑到床边蹲下来,仰着脑袋问:“子云,你醒了?饿不饿?身上还疼么?”
袁子云冷笑一声,抬了抬眼皮扫了他一眼,又漠然转开了眼神。
周绍白一愣,随即像见了鬼一样开门冲出去,不一会儿拖着个白大褂踉踉跄跄跑回来,嘴里唠唠叨叨地嘀咕:“……醒了,可是他他他他好像失失忆了,也可能是撞撞到脑袋,人都傻傻傻了……”
白大褂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面无表情地说:“这个病我们这儿治不了,你下楼,出医院大门左拐走500米,看到一条小胡同,走进去第二个胡同口向右拐,再走300米向左拐,得去那儿才行。”
“……”周绍白呆呆地眨着眼睛,“那是什么地方?”
“模范老军医,专治口吃结巴、语言障碍、功能性吐字不清。”白大褂一脚蹬飞怒发冲冠的周绍白,笑眯眯转向袁子云,“哟,小同志,醒了?”
袁子云看看白大褂和蔼可亲的笑容,一抖。
白大褂慢条斯理地走到床边,伸手摸摸额头,又翻了翻眼皮,点头赞叹:“中国人民具有不可思议的顽强生命力,这样都能活下来,真不容易。”伸出两根手指在袁子云面前晃了晃,“认得这是几吗?”
袁子云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认得,二百五。”
白大褂又笑了起来:“太好了,不识数,典型脑萎缩症状。顽强的生命力与脆弱的抗击力是一对不可调谐的矛盾,作为一名对技术精益求精的医疗职业者,本着人道主义与国际主义精神,我希望你可以先填写一张遗体捐赠卡,以便在不久的将来为医学研究者提供新鲜的大脑解剖资源。”
袁子云瞠目结舌,愣了半晌问:“你是医生?贵姓?”
白大褂乐了:“哟,小同志,维权意识很强嘛。敝姓康,人称诺尔曼?康?白求恩,是一名光荣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毕业于斯坦福医学院,擅长中西医结合,包治百病。”
袁子云一口气哽在胸口。好嘛,又一个斯坦福,敢情这地方是专门培养妖孽的?突然意识到这句话里的重点不是斯坦福,而是……“你说你姓康?”
周绍白的脸慢慢地从诺尔曼大夫肩膀后面露出来,打手势做口型:“康维的老爹。”
袁子云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诺尔曼大夫扭头,咧开嘴赞许地一笑:“了不起啊小同志,这么复杂深刻的文字意义居然可以靠肢体语言传达得准确无误。”
周绍白默默地抱头蹲到墙角反省去了。
诺尔曼大夫默默地掏出手机:“喂,儿子,午饭吃完了吗?小同志醒了,不过……”颇为遗憾地看了看墙角的周绍白,“又被绍白小同志吓昏过去了。”
扣了电话,走到墙角,爱怜地摸了摸周绍白的头发,长叹一口气:“如果我是你,现在一定不会留在这儿等死。”
周绍白唰地跳起来,三窜两窜没影子了。
没多久,门又被推开了,先进来的人一个架着副金丝眼镜,雍容大度五官清秀,慈眉善目悲天悯人,背着手走到病床旁边,笑眯眯地打量了好一会儿,随手拖了个凳子坐下了。
康维紧随其后,一进门先看墙角,微微一笑:“好样儿的!溜得够快的。”
金丝眼镜架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康大叔,他情况怎么样了?”
诺尔曼大夫眯起眼睛:“你可以叫我诺尔曼,或者白求恩大夫,最少也该叫我康医生。能不能别提大叔两个字?”
金丝眼镜抬头,温和地笑:“嗯。康大爷,他怎么样了?”
康大爷暴走,被儿子拦住,偷偷摸摸拉到墙角交头接耳:“他一露出这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连您儿子我都不敢惹他,您这是作死哪。”
诺尔曼大夫瞬间恢复了一名医疗职业者的沉着与稳重,风度翩翩地走到病床旁边:“外伤都缝上了,用的是三股粗麻绳,保证不会断裂。就是伤口多了些,皮又厚,花了不少时间,还折了好几根缝被子针……”
金丝眼镜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就用这么落后的伤口缝合技术?医疗现代化建设的步伐需要加快啊,我建议你们打报告配置一台缝纫机,缝合起来针脚细密整齐划一,既结实又美观,还可以节省大量的人力物力。”
袁子云的眼皮跳了几下,不动声色继续躺着装死。
诺尔曼大夫嗓子一哽,喘了口气接下去说:“脊椎的轻微错位已经矫正了,左手和左腿的骨折问题不大,糊点儿水泥加固一下,让骨头自己长起来就行了……”
“荒唐!”金丝眼镜眉毛竖起来了,没桌子拍,于是拆了根凳子腿当当捶病床,袁子云唯一健在的右手不幸被殃及,两下砸得又红又肿。“水泥是社会主义建设的基石,怎么能随便浪费。何况骨头生长缓慢,得耽误多少时间。这位小同志说过要把青春献给四化,对于这样全心全意奉献的同志,我们必须采取又好又快的方式帮助他恢复健康。我看就找两根钢丝,把断了的关节穿起来,以后真的长好了,钢丝拆下来还能再利用。”
袁子云偷偷地倒抽一口凉气,眼皮乱抖,可愣就是没敢睁开。
诺尔曼大夫擦擦冷汗,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最大的问题就是脑袋好像被门夹了,出现了明显的脑萎缩症状。”
金丝眼镜思量片刻:“锯开脑壳填点儿白石灰进去重组大脑能管用吗?”
“不……不管用吧……”诺尔曼大夫一抖。
“当”的一声,凳子腿被丢在地上了。金丝眼镜抱着胳臂叹了口气:“那算了,火化吧。”
袁子云实在躺不住了,啪地睁开眼睛,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金丝眼镜眉毛一挑,笑意盈盈地在床边坐下:“宝宝,你醒啦?没事了吧?”语气甚感抱憾。
袁子云僵着脸皮干笑:“哥,你你你怎么来了?”
袁大少心情颇为愉悦:“宝宝,你这个样子哥心疼死了。”
诺尔曼大夫乐呵呵地说风凉话:“袁部长,作为一个纯粹的□员,这位小同志做到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做到了对工作极端的负责任,做到了对同志对人民极端的热忱,经受住了祖国的考验,你难道不为他感到骄傲吗?”
袁大少抽着鼻子神情肃然:“奋斗一定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为人民的利益而死,就死得其所。宝宝,咱爸妈我会照顾好,你安心去吧,祖国会为你骄傲的。”
袁子云一边吐血一边激动,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可以活着参加自己的追悼会,一般人都没这机会。
袁大少凑近了一点,温柔地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宝宝啊,你手脚都不能动,老这么躺着会得褥疮的,哥帮你翻个身好不?”
伤残病人看看他亲哥藏在镜片后面笑得弯弯的眼睛,再看看地上的凳子腿,以一名共产主义战士的敏锐直觉感到了危险的临近,缩在床边拼命摇头。
镜片一闪,袁子皓惋惜地摇摇头:“宝宝,你又不听话了。”
袁子云僵着身子不敢再动,十分庆幸自己有一颗久经考验的健康心脏。
康维冷眼旁观,断定袁大少的关怀继续发展下去将直接导致袁子云惊吓过度引发心力衰竭,叹了一口气,偷偷踹了一脚自己的亲爹。于是诺尔曼大夫仅存的一点医德熊熊燃烧,一把抓起袁子皓的手:“袁部长,这位小同志的国际主义精神和共产主义精神深深牵动了我的心,我们一定要挽救他宝贵的生命。来来来,我们去办公室详谈好不好?”
目送一老一少俩妖怪出了病房,袁子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嘴巴咧到耳根无声无息地笑。结果一回头,康维抱着胳膊靠在床头,眼珠一动不动瞪着他看。
袁子云嘴唇都哆嗦了:“皇上,您吉祥!您的脸色不太好啊……”
康维风度儒雅,微微一笑:“子云,你不用这么害怕,你知道我是顶会心软的。”
袁子云哆嗦得更厉害了:“皇皇皇上,您笑起来更可怕,麻烦您还是绷着脸说行不行?”
康维只当没听到,拖了张完整的凳子坐在床边噗噗笑:“子云,你以前见过这样胡子拉碴头发蓬乱邋遢落魄不修边幅的袁大少爷没有?活像刚从牢里放出来。”
袁子云也笑,笑得眼圈都发红了:“不单如此,还起码掉了十来斤的膘。此乃奇景,千载难逢,末将甲胄缠身,恳请皇上代为摄影留念。”
康维点头:“人体潜能真是无穷无尽,这半个月以来我几乎没见他吃过东西睡过觉,相信体内三尸已除,你再晚两天醒他就能直接坐化了。”
袁子云感叹:“道家文化深博如斯,我等俗人今生难窥一斑。对了,你刚刚说半个月?”
诺尔曼大夫飘进来,看着袁子云双目放光视线灼热:“数十处外伤,十数处骨折,两处错位,一处挤压伤,严重脑震荡,并引发脑萎缩。昏迷十五天,其中五天在ICU,然后搬入普通病房继续昏迷,十天后自然苏醒。这是奇迹啊小同志,在□的领导下,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对了,本医院常年接受遗体捐赠,遗体捐赠是一项基本国策,加入捐赠者的行列,化验费、放血费、解剖费、分尸费、处理费全免,国家相关部门还将特别赠送火化服务。这位小同志,你愿意填写遗体捐赠卡,以便在不久的将来为医学研究者提供新鲜的生命复苏解剖资源吗?”
康维一巴掌把共产主义战士推开,咬着耳朵告诉他:“刚刚您拉到办公室的那个十五天不吃不喝不睡,依然精力充沛思维敏捷,这才是突破人类极限的奇迹,您去试试看劝他填。”
诺尔曼大夫瞪着饿狼般绿幽幽的眼睛飘回办公室去了,袁子云颇感敬佩:“皇上,我见过缺德的,可真没见过您这么缺德的。那可是您亲爹。”
康维温和地解释:“没关系,他曾经试过向国军总司令、独立128师参谋长、皇军陆军少将、海上自卫队二等海佐、中国陆军野战50军149师最高统帅推销过遗体捐赠卡,至今依然健在,并且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由于袁子云的右手刚才也壮烈牺牲,只好用幸存的右脚挠墙:康大善人你们一家到底都什么来头?!
康维的笑容十分优雅:“其实在袁大少面前,这些都不值一提。十五天前,袁大少接到电话时,正与文化部考察团一起深陷资本主义心脏。结果他凌晨三点用一张电话卡掉包了酒店的备用门卡,成功进入领队大人的房间,利用鸡鸣五谷返魂香使其陷入深度睡眠后用另一张电话卡掉包了自己的护照,当天下午两点已经踏足共和国的伟大首都。”
袁子云额头上一滴冷汗,哥,您真是具有一往无前精神的毛主席的好战士。
康维眼神一闪:“前些日子他险些被人民民主专政,不过鉴于最高指示表示:防止左倾思想将敌我矛盾扩大化,最终决定将其转化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了,原定的命令主义态度和强制手段也转变为民主的说服教育,总算充分给犯错误的同志留了自己觉悟的机会。昨天半夜我爸查房的时候他进了办公室发了一份传真,传真原件的残骸在碎纸机里被发现,据说是一份严正的、尖锐的、诚恳的、坦白的自我批评。”
袁子云做梦一样喃喃地说:“袁大少这辈子居然也会写检讨?”然后躲在被子里蒙住头笑得浑身发抖。
康维沉默地看了许久,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又丢了条干毛巾给他:“笑得一脸都是汗,擦干了再睡会儿。”
袁子云十分顺从地照做了,不到十分钟又睡着了。
结果睡到半夜,被一阵幽怨飘渺的哭声惊醒了。袁子云睁开眼睛,一个白影子站在床边,上半身趴在自己身上,头发飘飘,眼睛红红,面无血色却不掩艳丽。
袁子云叹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一脚踹飞:“我还没死呢,你到底想干嘛?”
周绍白抽着鼻子又往床上爬:“子云,你醒了?你没事……你真的没事……太好了……”
爬到一半又被踹飞,这次坐在地板上不敢动弹了。
沉默良久,周绍白怯怯开口:“子云……”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袁子云的声音一丝波澜都没有。
静默片刻,周绍白站起来:“……子云,对不起我错了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依然是稳如死水的问话:“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子云……”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回的每个字都像是牙缝里蹦出来的。
“……化妆间,一见到你就知道了……”周绍白靠坐在床边,声音无比艰涩。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笑,袁子云磨着牙表扬他:“演技高超出神入化,我一点破绽都没看出来。”
“我……我一直没想好要怎么认错……我害怕……”周绍白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哦?”袁子云笑了起来,“绍白,你心还不够狠,你就不多折磨我一阵子才揭穿?俩月就够了?”
“……”
“没话了?没话就回去睡觉去,别在这儿碍着我。”
“……子云,我真知道错了,你别不理我……”
“先是拍砖,再是灌酒,然后扯出个男人来闹绯闻,现在深更半夜闯进我的病房来装鬼,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认错,倒像是报复。”
“……”
“说吧,喝酒是早就预谋好的吧?到底是浇愁呢还是壮胆?”
“都有……”周绍白的声音战战兢兢,“我不自量力任意妄为自寻死路,故意豁出去报复你那句无理取闹……我错了我都认了,你别不理我……这辈子我一定好好活着……”
袁子云微微一笑,雪白的牙齿吱吱嘎嘎磨了几下,在幽冷黑暗阴风阵阵的病房中,周绍白浑身颤抖:“子云你你你别吓唬我……”
袁子云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发,咧开嘴冲他嘎嘎怪笑:“知错能改还是好同志,组织不会随便抛弃你的。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我们还有大把的好日子慢慢算账……”
于是开展了深刻自我批评的周绍白终于心安理得(?)地趴在袁子云身边睡着了。睡梦中袁子云龇着牙慢悠悠对他说:“我~不~急~我~不~急~,养~肥~了~再~杀~……”
清晨的时候俩人被一阵隆隆轰响惊醒,雪白的探照灯唰唰在窗外扫来扫去。
袁子云睡眼惺忪满头雾水:“日军空袭了?”
周绍白脸色发白全身哆嗦:“康维进攻了……”
袁子云抬眼往窗外一望,院子里严严实实堵了辆车,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看体型估计和坦克对撞指不定谁倒霉。
半分钟后病房门被踹飞,康维披着黑风衣戴着前进帽挂着白围巾,嘴里歪叼了一支烟,对着周绍白抬了抬下巴:“走!”
周绍白扑倒在康维身上痛哭流涕:“皇上!求皇上法外施恩网开一面,卑职从此定当谨言慎行行为端正正本清源源源不断……”
康维温柔地扶起他,替他理理头发:“绍白,你该好好学学成语了。”
周绍白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哭得更大声了:“太君!我是第一良民的干活!”
康维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倒在地,然后,严肃认真而又极其诚恳地看着他说:“哟—西!”
周绍白紧紧抱住病床铁栏杆,拍着床哭叫:“子云救我子云救我……”
袁子云眯着眼睛对康维微笑:“掌握分寸,留口气就行。”
周绍白哀怨了:“子云子云,当年在家乡举案齐眉盟誓终身,赴科场临别依依肠断泪流,到如今金榜题名招为驸马,你当真冷心硬肠抛弃糟糠之妻不成?”
康维温文尔雅抬头微笑:“子云,小资产阶级的感情第一政治第二的情情爱爱是自由主义机会主义的表现,是和马克思主义根本冲突的。”
袁子云微微点头神色肃然:“正是。郭沫若同志曾经说过,入于污泥而不染、不受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侵蚀,是最难能可贵的革命品质。”
康维击节赞叹不已:“革命先辈的见解果然精辟!人无礼无以立,正所谓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修身方可齐家,齐家方可治国平天下。当今中国,近有高丽虎视眈眈,远有美帝阴谋陷害,身为祖国母亲养育的子女,正应深深扎根五千年的文化礼仪,厚积薄发,养浩然正气,时刻准备为祖国母亲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袁子云脸色肃穆:“君子多欲则念慕富贵,枉道速祸。今日听先生一席教导,深有感触,下定决心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将一切腐朽罪恶的思想彻底摒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