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螭本已血脉贲张,被他这一咬不自禁痛吼一声,拉开他上身按定在自己臂间,便向他嘴唇狠狠亲了下去。林凤致以前从来不肯和他亲吻,在这当口也不懂得如何回应,殷螭在激情之际,也不耐烦什么引导,结果这一吻更似啃咬,两人舌尖都尝到了血腥滋味,却不知是殷螭肩头被咬出的血,还是林凤致唇间被啃出的血。然而这一股血腥味在口中散开的时候,两人都已气喘吁吁,欲火霎时间便席卷了全身,连外面的雨声雷声都似隐没了。
可是那雨还是在铺天盖地的下,雷还是在漫山遍野的响。那么动荡那么惊恐,随时随地,每分每刻,都好似便要降下一道彻底毁灭的雷火。毁灭!恩怨情仇,悲欢荣辱,一刹那便能彻底毁灭。
树洞中疯狂纠缠着的两个人,分明也在想着这样一句话——那就彻底毁灭吧!
殷螭从来没想过林凤致也会如此狂野与热烈,平时就在被自己摆布得意乱情迷之时,他也只是压抑着低声呻吟,身体酥软的由自己把玩播弄,再不料他也有这般热情如火的一面。在他身体里每一次冲撞,都感受到他积极主动的回应,甚至在激雨响雷之间,也能听见他忘情的叫声,竟是那么毫无掩饰的愉悦,那么毫无掩饰的爱恋。殷螭自己也是在极乐的顶峰攀升,在霎时间明白过来,原来自己一直苦苦求索的,就是此刻的这种欢娱。
等到再一道闪电掠过树洞外的时候,殷螭已经从至乐的颠峰释放后渐渐平降下来,抱着业已瘫软虚脱的林凤致,忽然看见他满脸都是水珠,闭着的双眼里兀自静静流淌泪水,心里陡然一慌,问道:“小林,为什么要哭?”林凤致喘着气,咬牙道:“不相干——你还能做么?”殷螭听他这句话竟是邀请,心底一热,外面霹雳炸响之时,他已将林凤致身体换了个姿势,又接着冲撞入去。
贪恋,沉溺,抵死缠绵——在这样雨与雷的天地间,在这样生与死的交际线!
可是雷火到底没有降落下来,大雨到底还是止住了,生死一线的合欢与恩爱,终究也要归于平静。
殷螭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怀里抱着林凤致的身体,一时无比满足,却又无比慌乱,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话才好——实在可笑,三年来也不知同他做过多少次,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情事结束之后,竟怯于开口。仿佛这样一个疯狂迷乱而又幸福美妙的梦,只要一开口便会破灭。
说不出话,于是就一遍遍反复呼唤着“小林”,林凤致居然也一遍遍低声答应着。只听外面雷声渐远,雨声渐寂,最终只剩下了叶梢水珠滴沥轻响。
直到外面雨声全静,连山间夕阳都射了一缕入来的时候,殷螭才终于说出话来,却问了一句傻话:“你……这回跟我,还是没感觉?心里还是没感觉?有的话,又是什么感觉?”
林凤致只回答了一个字:“痛。”
殷螭大为惊讶,冲口道:“怎么可能!我明明一点也没有弄伤你——我做得那么好。”他扳过林凤致身体想要查看,又问:“当真痛?不应该痛罢?”
可是林凤致只是看了他一眼,默然转头。殷螭看见他脸上仍然满是水珠,却是混杂着溅入的雨,激情的汗,与欢爱时那静静流淌的泪。忽然明白过来,他说的痛,不是身体痛,而是心痛。
自己头一回,或者说是终于,触到他心里去了。
霎时间悲喜交集。
在殷螭心里,雷雨交加之际的这场激情欢爱过去之后,两人间的关系应该从此截然不同了才是。可是让他失望的是,林凤致显然和自己的感触并不一样,或者说,也许心里有感触,表面上却仍然还是旧模样,照样的喜欢刻薄挖苦,一点不见柔情脉脉。那个和自己同样的狂热索要着情爱、在极乐之中静静流泪的小林,竟似未曾有过,要不是殷螭肩头被咬的那一口齿痕宛然,提示着那并非一场乱梦,他都甚至要自疑起来。奇怪和不满到了极点之后,他便不自禁出言抱怨:“小林,你什么时候才能对我好?”
抱怨这句话的时候,可算是殷螭最倒霉的时候,连走了一天两晚,眼看已经快要走出这片山林,却不慎踏中了猎户设的捕兽机关。伤不甚重,夹子上却带有麻药,于是很不幸的双腿麻痹无法行走,只能由林凤致扶到一个小山洞里休息。林凤致对这件事似乎不抱同情,却颇冷嘲热讽了几句,使得殷螭大恼:“我不就是怕你踏上,自己才不小心碰上的么?”
林凤致居然毫无感激,只是挖苦:“我会踏那种一看就是陷阱的地方?说什么不小心,也没见过你这般不小心的,一只脚踩到不够,还要两只脚都踏上去!”
不过说归说,他还是就着洞里的山泉,替殷螭仔细清洗了腿上的伤口,因怕麻药难解,还冒着大险跑出山林去,寻了山下的猎户问了麻药中后如何解除,得知没什么解法,等上一 两天,药劲自消。两人也不敢出山投宿,只好耽在这个小山洞里休养兼斗嘴。
殷螭也知道以林凤致的性格和处境,对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的好,却总觉得不满足,何况雷雨中那般抵死缠绵之后,不免希望他能够更加温柔多情的对待自己,所以才有那一句颇显得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什么时候才能对我好?”的问话。
林凤致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头也不抬,只是给他捣着要敷的伤药:“下辈子罢!”
这句无情的答案倒没使殷螭沮丧,反而想了一想,大笑起来:“小林,没想到你对我如此情深义重,这辈子给了我还不够,还要许我下辈子?”
林凤致对他的无聊又无赖的话一般都采取听而不闻的态度,不理不睬之下也就过去了,但这回殷螭却对这个“下辈子”产生了出奇的兴趣,开始一股劲儿的催促林凤致许个正式诺言,定下来生之约,到时候好到月老帐上、阎罗殿里挂号,免得无凭无据的被人抢先错配,那就太遗憾了。
其实这日殷螭胡说八道的时候,正处于身体不适的当口,却是由于这一路劳顿,饮食不足所至,他到底还是尊贵出身,虽然这几个月在军中也磨练了一番,到底不惯这辛苦,腿上一伤,这阵子的风波折腾的隐患便全显了出来,登时发起了烧。相反林凤致虽然体弱,却是贫寒出身,这点苦还是吃得来的,尽管也折磨得脸色很不好看,却比殷螭能撑得住三分,还能有力气来照料伤病的同伴。
所以殷螭喋喋不休的催促,林凤致只当他发烧胡说,被他闹得急了,于是不客气的回话:“今生的事还没有定准,谈什么来生?再说这辈子遇见你,已经够是倒霉,谁要下辈子再晦气一回!”
殷螭也真是发烧发得有点糊涂了,平时绝对不肯提起的话,这时便不由自主脱口而出:“那你遇上老俞不是更倒霉?你为什么还说要许来生给他?说什么来生好好相爱?”
林凤致这几天被他的话震惊得已经够了,本已觉得再怎么样都可以处变不惊,可是这句话,到底还是将自己又震了一震,停下手中的事,道:“我说的?我……什么时候说的。”虽是问话,语调却殊无询问意。
殷螭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尴尬笑道:“是你自己说的啊,你那回喝醉了……将我当作老俞,亲口说的。”他看见林凤致侧面的脸颊渐渐变白,有点担忧,于是自躺的地方费劲撑起伸手去抚,安慰道:“你那回肯定是醉话,我也没当真,没往心里去……你看我都一直不提起。”
林凤致只是出神,半晌喃喃的道:“原来……我当真说过那些话,我本以为是做过那样的一场梦。”他侧过头看殷螭,竟然微笑了一笑,道:“原来梦里的那个人……听我说话的人,是你?我以为其实谁也没有,我就是做梦——你不是见我喝醉,说了日后找我算帐,就走掉了么?”
殷螭悻悻的道:“我有那么没情义?看你醉成那个样子,哭得那么伤心,当然不忍心走,一直照顾你来着。”至于其实自己就是让林凤致抱着哭了一场,然后服侍林凤致换衣擦洗的活都是内侍动手,自己根本没沾一根手指,那就索性不提了。他本来决定打死也不说这事,谁知发烧烧得糊涂了,居然失口漏言,分明是将小林自称的要与俞汝成相爱再推进一层,不由暗自懊恼。
可是既然说出来了,收回不得,还不如索性再说个痛快,于是道:“你醉梦里错认的,可不就是老俞么,还说什么‘以为其实谁也没有’?”林凤致道:“我醉梦里面……其实模糊知道,听我说话的决不会是他。”他笑容微带凄惨,轻声又道:“若是他真在我面前……就算醉了,就算糊涂了,我也决不会说那一番话。”
殷螭酸溜溜的道:“说不说有什么要紧,反正你心里爱他。”林凤致摇头道:“不,我决不能爱他。”殷螭道:“那当然,你们早就完了——你苦苦爱他作甚,还连来生都许了!你就这般喜欢痴心?”林凤致声音有些茫然,道:“我不知道……我不能爱他的。”
他心里似乎甚是混乱,殷螭连着又说了几句酸话,林凤致只是呆呆的不做一声,隔了良久,才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你知道么?我对他的感情——看见他的情绪,最深的,并不是爱。”殷螭道:“那就是恨了——也不出奇,你们如今是生死仇人。”林凤致道:“也不是恨——是怕,非常怕,怕到骨髓里。”
这句话大出殷螭意外,奇道:“为什么怕?你跟他争斗成那样,还想决战来着,怎么会怕?”林凤致苦笑道:“赌生死的时候,看不见他,我可以不怕;可是一见着他,我真的怕极了——大约就是因为我一直将他当父亲罢,天下哪有不怕父亲的儿子。”
殷螭想想也觉有理,道:“对,我小时候也挺怕父皇的——可是他毕竟不是你父亲,而且还跟你……呃,强迫你上床了,还算什么父亲?”林凤致道:“那是乱伦!”殷螭不以为然,道:“乱不乱伦,做起来不都一样——我看是他做得不在行,把你吓着了罢,哼哼,你不是说他只能教你痛么?哪及我……”他颇有想自我吹嘘的意思,然而想想拿不在行的人来跟自己比较,委实掉价,心里又觉泛酸,于是便打住了。
幸好这时林凤致正在茫然失神,也没有恼他的龌龊言论,过了半晌道:“若是我们不幸被乱贼捕获,你最好立即杀了我,千万别让我活着落到他手里。”殷螭当然先满口应承:“放心,我怎么会让你落到他手里?”隔一会儿倒又想到别处,于是问道:“就算不小心落到他手里了,又能怎样?他那么舍不得你,多半不会杀你罢?最多不过是又强迫你跟他做——反正你们都做过三次,左右都是失身给过他,再多几次又能怎么样?”
林凤致脸色颇是难看,倒没有骂他龌龊,只是狠狠瞪了一眼便转头,殷螭拉住他衣袖,笑道:“我烧糊涂了,别着恼!我当然不喜欢你又去跟他,绿头巾有什么好戴的——不过说实话,若是万一倒霉被抓了,我宁可你送我绿头巾,也万万不能见你死掉。你是男人,也没什么贞节牌坊可竖,这些事就别太迂腐了。”
他满口胡柴,林凤致直气得脸色发黑,摔开他手道:“同你有什么关系?别来缠夹!他……他若再逼我一次乱伦之事,我定会发疯的——你这样的人,原是不懂世间纲常。”殷螭不屑道:“你倒是懂纲常——懂得到了一面爱他,一面不许他要你,我看是老俞被你逼得发疯才对!”林凤致道:“我不爱他——不能爱他。”殷螭嗤之以鼻:“亲口说的,还要抵赖!不能又不是不爱——最多你们今生已经完了,没法在一起,你还不是念念不忘来生许给他?来生不做父子师生就可以好好相爱了!”
他还在斤斤计较这个“来生”,林凤致倒忽然一笑,慢慢的道:“若有来生的话,其实我也不再愿意许他——要是来生还注定我要这般荒唐情爱,那不如许你算了。”
殷螭觉得今日自己一定是烧昏了头,居然亲耳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一时竟无从反应,只是张大了嘴呆呆看着林凤致,满头的热度又似乎往上升腾了一些。
可是林凤致下一句话立刻将他抛入了一桶冷水:“因为我们今生,已经不成了——可是和你斗着斗着,挺有意思,盼望来生可以好好的相处罢。”
殷螭猛然坐起来去抓他,连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今生不成?”他忘了自己正在发烧,身体虚浮,这一抓没有抓牢,反倒扑到了林凤致身上。林凤致居然也没有推开他,只是伸手将他扶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声音倒颇是柔和,说道:“你道我们今生,还有什么余地可成么?”
殷螭只是连声责问:“你说,有哪一桩事教我们不成?就算第一次你怀恨罢,难道我后来待你不够好?就算你一直把委身于我当做耻辱罢,难道我对你容让得还不够?何况我现下和你……和你……”他烧得有些昏沉,但心底那句话却非常清晰,到底大声嚷了出来:“我是要你一生一世的了!你说,为什么不成?什么事没有余地让我们不成?”
林凤致只是静静看着他,眼中竟似乎带着伤感和怜悯,道:“你是君主——人间有三个字,你恐怕不懂。”殷螭喝道:“什么东西?”林凤致轻声道:“意难平。”
无关恩仇,无关爱欲,甚至无关情意,就是这三个字——意难平!
哪怕可以忘记怀恨,不能忘记伤害;可以淡化痛苦,不能淡化耻辱;可以忽略恩怨,不能忽略对错。所以叫做意难平。
可是这三个字,是殷螭此刻,无论如何也不能懂的。
他身间冷热交作,正是热度上升的时候,靠在林凤致身上兀自逼问不绝,定要林凤致收回那句“今生不成”的话。正在哓哓之际,林凤致突然掩住了他口,低声道:“噤声!外面有人。”
殷螭有点头晕,一时并未听见人声,但林凤致微凉的手掌按在自己口唇上,倒也开不得口。过了好一阵,才忽然听到外面一个声音粗声大气的说道:“山深林茂,往哪儿找?”另外一个声音道:“猎户说见过这人,就在山上,约是走不远,到处搜一搜罢——上头可是要得紧,拿回去准立大功!”
他们说的竟是较为标准的官话,连殷螭这个自幼在京城长大的人都能听懂,听到所谓“猎户说见过这人”,登时一惊,知道定是林凤致下山询问麻药之事落了行迹,被带着画像来缉捕的俞汝成手下追踪而至,霎时间连昏沉的头脑都刷的一下清醒了。
说话声音就在洞外不远,只消一旦发现洞口,两人自必不免,但幸好洞口生满绿藤,掩盖了大半,殷螭只希望来搜捕的人千万别发现的好,担心害怕,不觉微微发抖;林凤致却只是保持着要他噤声的姿势,连身体都未一动。
也许是殷螭暗自祈祷得有效,那说话声倒是没有再靠近,反而渐渐远了,又听一人道:“这宣抚使官儿,倒真是生得标致,难怪头儿千叮万嘱要活口——他想乐子,咱们倒霉,官军都到了离这不出十里,还巴巴的给上头追捕什么美人——”头一个粗嗓门呸了一声:“再标致也不是娘们,有什么玩的?”又一人加入插嘴:“你这老粗就不懂了,京里做官的都好这一口……”说笑之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殷螭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热度都觉得退了下来,林凤致放开了手,低声道:“听到没有?官军已经离这不出十里——不是刘将军,就是袁将军到了。”殷螭心头只是乱跳,抓住他道:“咱们……”林凤致道:“我们若能躲过这次追捕,或许就得救了,可惜你的麻药至少得到明早才能消退——只能冒险躲了。”
殷螭想叫他赶紧走掉,别管自己,可是这话一时竟说不出口,似乎隐隐希望就算要死,也得两个人死在一处——然后转念一想,走掉也不安全,谁知道一出去会不会就遇上追兵?心底念头交战,只是抓牢他不放。
林凤致倒十分镇定,扶着他道:“你睡一觉罢,出了这一身汗,睡一下估计就会好了。赶紧退了烧,好等麻药劲力一退就出山去寻官军会合。”殷螭哪里肯离开他身体,于是林凤致索性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睡下。
他的镇定自若有一种出奇的安抚力量,殷螭一时也不再将追兵的事放在心上,枕在他怀里竟有点迷糊睡意,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小林,你跟我捣鬼想引俞汝成死战的时候,是怎么知道他就在附近?”林凤致道:“我自有知道的法子,何必告诉你。”殷螭追问:“明明他不在云南才对,我已经派……”林凤致淡淡一笑,道:“你已派高将军去偷袭安南,就以为他没法抽身回来?你也忒小觑他了——何况安南只是他借地容身之所,又不是他的邦国,你当他会替那小国效忠守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