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恨极了他这一回,他明知自己迫于形势不能杀,不敢杀——所以,他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煎熬,自己的愤恨,一度心里冰火般沸腾的那些日子,在他眼里全是无所谓的吧。
所以,这句话问不得,问出来毫无意义。心里憋闷之极,无法可想,索性抢过他的茶壶,泄愤似的几口喝光,过一阵忽然道:“你听着,我打算去留都祭祖陵。”
他忽发奇想不是一回两回,但这次一开口还是将林凤致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就先驳回道:“国朝前例……”殷螭道:“国朝前例,不是也有去留都祭祖的?”林凤致道:“那是武宗皇帝。”殷螭道:“有例可循,那不成了——再说,没前例我便不能开先河?你们这帮大臣就是罗嗦!”
林凤致心中纳闷,暗想本道他此来,多半要拿这回妖书案的风波来狠狠发作一场,没想到说出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留都祭祖来,难道适才床笫粗暴一回,就算全部揭过?恐怕未必!心中警戒,口上却答得从容,道:“武宗皇帝,委实不算什么好先例,只怕援引不得——不过陛下既然乐意,当然也不是臣下所能置喙。”殷螭不耐烦道:“少来,我还不知道你的意思?想挖苦就直说,反正我决意要去了,大不了路过扬州不驻驾。”
原来武宗皇帝却是本朝一个著名的荒逸之君,曾经打着“祭祖”的名头南下游玩,把江南一带骚扰得好不苦恼,最后这位游龙天子在扬州地界嬉游时,不慎乘船落水,虽然抢救得及时,却因受惊着凉,酿成大病,回京后便告驾崩。这段史事,常常被拿来作为其后君王的反面教材,如今殷螭竟公然说要学他去留都祭祖,还煞有介事的说“路过扬州不驻驾”,林凤致禁不住好笑,暗想又不是单单扬州有水有船——不过这时倒也懒得讥刺,于是一本正经的的道:“那就好,小臣恭送陛下,万祈一路平安。”
殷螭望着他一笑,道:“不用恭送了,我带你一起走。”
林凤致这才真正大吃一惊,第一个反应就是回绝:“恕难从命!”殷螭道:“为什么?带你去玩还不好?”林凤致道:“陛下起行,太子自必留守——我是东宫官员,不是近御大臣,奉陪不得。”殷螭道:“没事,我特准你随行便是。”林凤致道:“太子殿下学业……”殷螭道:“六岁娃娃,有什么学业?又不是没人教——东宫要是缺你不得,你怎么就自己去坐了半个月的牢,又养了三个月的病呢?”
他堵了林凤致一句,忽然若有所思,道:“你怎么偏对安康那么好——小林,嘉平元年你多大,在哪里?”林凤致答道:“十七岁,在江西入了学籍,又中第七名举人——问这作甚?”殷螭笑道:“这么巧?原来你跟我同岁!我是在想,那一年安康出世,你却还没来京城,不认得皇宫。不然的话,我真要怀疑安康是你给皇兄戴了绿头巾私养出来的了,恁地挂心!”
林凤致变色道:“这是什么话?你便是想废东宫——”殷螭截住道:“开玩笑罢了,谁说要废东宫?别整天忒较真儿,没意思!我跟你说,别找借口推三阻四,我知道你那点想头——你不过是刚刚翻了身,正要趁这机会在京城兴风作浪罢了,我能由得你?”
林凤致心下微寒,脸上保持镇定,说道:“既然陛下相疑,便请外放——何必还要劳动圣驾,带到留都去。”殷螭道:“外放?你想逃出我手掌心?想也休想!小林,你的能耐我清楚,眼错不见,你就给我捣下天大的乱子,如今我杀你不得,却也不能平白教你得意——想趁机在京师扎下根基?我即刻带你去南京逛一圈,一年半载回来,时过境迁,看那时有多少人记得你这忠义英雄!”
他这般直说出来,林凤致不禁微微失色,殷螭瞅着他只是笑,伸手过来搂住他肩头,道:“我真杀不了你——再也杀不了你了,却万万不能遂你的心意。你不是擅长布局造势?我便最喜欢奇兵突出,偏能打乱你计划,咱们天生便相克,你还是乖乖认了罢。”
林凤致默然不语,心里在急速盘算,殷螭硬将他拉到怀里,摸到他身间衣衫才虚虚披着,没有扣好,忍不住又要上下其手,但想到适才太过暴虐,再做估计他要吃不消,于是反而替他将衣襟掩上了,笑道:“这么瘦,这场病真把你害苦了,南方温暖,我带你去将养不好么?何况你老相好吴南龄在那里,我便送你去见见——人家可是千里迢迢上万言书来救你,好个不负旧情!”林凤致忍不住道:“谁是相好?你当天下人都同你一般龌龊?”
殷螭哼了一声,道:“成,我龌龊,你们是道义朋友,君子之交!当初你便同他串通了,让我调他去南京做祭酒——”林凤致道:“你自己批的,关我何事?”殷螭恼道:“南京国子监出缺,报上备选名册那时,要不是你说什么调走吴南龄,你在京城便再没一个朋友,我会点他?”林凤致道:“我说的可不是实话?”殷螭道:“好厉害的实话——我看你伏笔已久,就等着跟他南北呼应!你不跟我去?仔细我到留都就发落他的不是,小小祭酒,隔了千里也敢撩拨京师学子作乱,反了他了!”
林凤致心道吴南龄做事,怎么可能给你捉住把柄,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于是只好沉默。殷螭只道他忌惮,心里本来还没怎么生气,这时却不禁憋火,但能够威胁他同去南京,又难免得意,闷声不响的抱紧他坐了一会儿,道:“好了,你乖乖听话,这笔帐我就永远不跟你算了——南京挺好玩的,我们去散散心罢,说定了。”林凤致道:“我身体虚,当不起舟车劳顿。”殷螭道:“放心,我会安排你在最舒服的地方——我赐你陪乘御舟。”他咬着牙阴阴的笑,又道:“你不是新挣来好大名誉?我便让天下人都看见,你跟我一路同卧同起——再怎么样你也无非是个幸臣!”
林凤致忽然也是一笑,道:“可惜,如今你再对我怎么样,天下人也只会说我是忍辱负重,为了扶孤而虚与委蛇——你越这样折辱我,我的名誉越好,所以都无所谓。”
殷螭一直不愿意去想他这一场翻身仗的胜利成果,想了便觉怒气满胸,这时冷不防被他当面说破,一时气得面上改色,半晌才道:“那好,你便慢慢忍辱负重下去罢!”
林凤致素知殷螭喜欢心血来潮,然而心想去留都这种大事,一来群臣必定劝阻不放,二来就算能够成行,准备车驾也不是十天半月能完成,等一切妥当能够起行,至少也得过完正月,自己未必没有工夫从容着手干一些事。谁知殷螭自称的“奇兵突出”,果然大是让人措手不及,说完话不出十日,连元宵佳节还没来得及过,他已被强行带上了御驾扈从的车乘,在冰天雪地之中南下而去。
原来殷螭自知惹不动清议,索性采取突袭战术,自己悄悄准备已定,便忽如其来的丢下安排朝政的诏书,只带了一支心腹羽林军左卫便即扑往天津卫,向驻扎那儿的守备威武伯刘秉忠——却是太后的另一亲侄——借扈从,反过来再向京师知会。朝中大臣都还在休着年假,措不及防,急忙忙赶到的时候,已经被皇帝甩在背后。虽然也有不少锲而不舍的大臣直追上来,跪谏请回,争奈野马已经放出,便收不回辔头,殷螭反而从中挑选了几名青壮年的高级重臣,命他们随驾从行,共往留都。剩下的一些大臣只能空跪雪地,老泪纵横:“不意武宗皇帝之事,复见于当代!”
若是林凤致此刻精神健旺,一定又要狠狠讥刺几句殷螭无人君之望,但他自从初五那夜被殷螭暴虐一场,身体难受了好几天,又被他强行带出在冰雪中行路,冒了风寒,登时发起烧来,所以也无力反抗争辩,连与追来的大臣一道劝谏拦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昏沉沉躺在毡车里由他带着走。好在殷螭嘴上说着要跟他同卧同起、示天下人以嬖幸之名,看他病成这样倒也没有胃口——按他的说法是“良心好”——于是并不骚扰,给他独自拨了毡车乘坐,还命随行的御医专门看护着。
林凤致受刑之后的重伤方始养好,体质尚虚,患了外感病便分外缠绵难愈,等这一场病好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已到二月初,车驾都已到了山东境内。殷螭本来在京内就想走水路,结果因为正月天寒,北方河流尚有冰冻,御舟无法航行,到了山东之后,终于春暖花开,于是在临清舍驾登舟,沿运河顺流而下。
这次御驾往幸留都南京,出京时火速飞忙,到途中就开始摆起皇帝出巡的派头,各地驻守大员沿途觐见致饷,征用民伕,大摇大摆沿河而下,直到三月才抵达瓜洲,进入石头城。留都的文武百官早已得报,一齐朝服出城接驾,恭送到行宫之中。
这南京本是太祖开国时的定都所在,其后太宗才迁往北京,在南京仍然留下了全套的文武班子,所以称作“留都”。这套文武班子体统与北京完全一样,但既然皇帝不在,政权中心已移,那么也就无非是一堆虚衔,管理不着什么事务,因此是大好的养老与赋闲所在。在北京官场混不得志的,皇帝或当道阁臣看不顺眼却又无罪不能贬降的,常常被打发到这里做官,于是南京官场与北京官场比较起来,就具有两个特色:一是闲散,二是牢骚。
闲散倒也罢了,牢骚这点,却委实是留都政治风气的独具优势,因为天高皇帝远,所以说话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于是南京文武百官虽无实权,论起清议来却比北京更为激进,乃至号称国朝之清议所出——北京的清议多务实,南京的清议却多尚虚,并且喜好多管闲事,比如京师闹场妖书案,南京众臣便远迢迢的凑热闹去上书搭救林凤致,其实林凤致到底是忠是奸,是善是恶?南京官员倒未必十分放在心上。不过也正是因为妖书案风波刚过,南京这边还记得林凤致这个名字,所以当听说随行大臣中竟然有这样一位新鲜出炉的名人时,官员们也不由得小小的骚动了一下,纷纷产生识荆之意。
所以殷螭的奇计,杜绝了林凤致在京师趁机捣鬼的路子,却又为他在南京结交百官大开方便之门。虽然殷螭也防范了一下,命随行众臣都就近宿入行宫之内,又特意将林凤致的房舍安排得离自己的寝宫最近,便于自己去驾临,也让他不便晚间出入,在外面广交党羽。但堂堂一位大臣,总不能公然拘禁不许外出,何况林凤致的性子,也不是肯轻易被拘禁的,他如今名声正好,真关住了难免惹出是非。殷螭心想好不容易摆脱了北京朝廷的清议,何苦又去招惹南京的清议?也就只命人盯紧林凤致的行踪,随时回报,免得他在这陌生地方翻出浪花。因此林凤致乐得天天早朝点个卯,退朝后便应酬交际去了。
他能迅速交际上一堆新朋友,除了自身名声之外,与老同僚吴南龄的揄扬介绍也大有关系。林凤致本来还想着殷螭在京中威胁过要寻吴南龄麻烦,到南京后要不要回避一下往来?结果殷螭的御驾才入行宫,诸臣散退的当口,他与随行的京方大臣们方拜送起身,正待由行宫侍侯的内官领去寻住所,吴南龄便已自南京群臣中排众而出追了过来,大笑:“鸣岐兄,久违久违!”
既然都在众多官员之前老友重逢了,殷螭肯定会收到小报告,回避什么的便无意义,所以林凤致索性坦然相认回礼,一开口首先为万言书申救之事道谢。吴南龄谦道:“那是道义所为,当得什么?倒是弟迁官不曾谢得旧日同僚之力,愧感!”林凤致微笑道:“那是出自宸断,我辈何有力哉。”两人都是一笑,心照不宣。
他们原是旧日搭档,虽然林凤致叛出俞党,又拒绝过孙万年联手之议,却不妨碍平日互为援手,比如林凤致一见南京国子监祭酒出缺的候补人员中有吴南龄名字,便知道他有意谋这个职位,于是故意开口激得殷螭点中其名;而吴南龄一闻妖书案之出,便懂得如何在最好的时机予以声援,远远一份万言书就挑动北京太学生与举子义愤而闹——所以殷螭猜想的不错,两人确实大有串通,却是多年来公务上练就的合拍默契,绝对无把柄行迹可拿。
吴南龄在南京这个安乐窝呆了两年,显然混得无比逍遥,整个人都发起福来,面团团更似一个富家翁。他为人性格上温文谦谨,交际中却是长袖善舞,不然也不会在俞党叛乱牵连之下还能独保其位。如今来到留都做官,管束着一帮太学生们,说闲不闲,说忙不忙,倒是于官场各路交游广泛,人缘极好,拉着林凤致稍一引介,立即呼朋唤友、应接不暇。
这等情况,不消说当晚殷螭就得报知晓了,因为当天才入行宫,安排未定,一时没空来找林凤致,第二夜便含愠驾到问罪。林凤致任他排揎,只是不理,听他发了无数狠之后,才不紧不慢的道:“今春会试之后便接殿试,陛下本当在京主持,如今远出,京师举子已不免失望;若在南京这边又无故贬斥太学宗伯,臣怕愈发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殷螭大怒,将他所谓“读书人”又痛骂了几句,然而这话有理,无可驳回。何况发狠归发狠,倘若当真无故贬降吴南龄,难保北京那面的“喝醋”流言不会又跟到南京来,殷螭总想打击林凤致的名声,却不肯辱没自己的架子,于是只好再威胁几句不许来往,胆敢弄鬼之类的话,这件事便作罢论。
他的威胁对林凤致一向无甚效用,所以林凤致白日间照样与吴南龄一道拜访众官、广交朋友。而殷螭这一路南下,因林凤致被强行带出京城,外感风寒甚重,高烧数日才退,自觉良心发作,居然直到登舟之后也收敛了色性不曾骚扰他,又兼出京匆忙没带别的嬖宠,竟自空了近两个月的床,委实忍得久了,从这夜临幸起,便接连数日不肯放过。
虽然他不再象那夜粗暴,尽量温柔软款,但林凤致自伤愈后一直体虚,被他折腾了好几晚后,便弄得精神委靡。林凤致还没抱怨的时候,殷螭倒先不满发作了一场,硬说林凤致白天忙着勾搭新交,以至晚上心不在焉,甚至说出:“你看我现下都只有你一个,你还敢三心二意?”这样无聊的话来,林凤致觉得他委实不可理喻,心道一来我交朋友哪有你这等龌龊之辈?二来谁拦阻你另找别人?三来我奉陪你已是勉强,你还管我心思在与不在!于是一时怒了,将以前那句狠毒评价又重新送他一回:“你是犯贱!”
上次这句话激得殷螭翻脸半月,这回却骂得他发了半晌的呆,回过神来之后,居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离开。第二天便传诏南京乐部,进奉江南出色戏班与优伶入宫听用。
方今南戏传奇流行,曲调声腔以吴中为最盛,可谓风靡天下;而优伶歌童,又以苏扬两地所出为最佳。南京又是留都所在,东南繁会之所,皇帝这一下命,立即管弦齐进,妙人云集,一座行宫之内清歌绕响,丽容耀目。殷螭仔细挑选了几个戏班留用,而他口味又与人不同,并特不爱男旦,专选清俊生角陪侍——到这时才觉颇是惬意,暗想江南风味,果然又与京师不同,此间明明大有至乐,自己怎么前几日全想不到,偏要去跟小林那个无趣的家伙纠缠较真?所以,也难怪他又骂自己犯贱,果然是不一般的犯了贱啊!
然而风流天子这一流连声色,南京这边的百官便不免议论纷纷。南人风雅,不觉沉溺歌儿舞女、秾词艳曲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倒觉得颇有雅趣,并不需要拿这个来责备天子。然而这位皇帝明明宣称是祭祖而来,却不急于督促礼乐两部办理祭祀大典,先忙着声色自娱,似乎也颇有不合?众臣忧疑之下,到底不服,结果殷螭一直怕招惹的南京清议,终于动弹,谏书便陆续一封封飞进了行宫来。
殷螭这一忙着选歌征色,林凤致便落得逍遥自在,不用说白天忙着访友,连晚上也可以不必天黑定回行宫,尽管迟延了。自到南京之后,他便几乎将曾经向朝廷上疏劝谏释放自己的官员拜访答谢了一个遍,吴南龄也向他新引见了不少留都要员。东南风气好尚文雅,不似北京官场注重品衔,官僚们倒常常互称别号,以示不俗。吴南龄混了两年,早入乡随俗的取了个“竹窗”的别号,于是林凤致也随便拈来故乡风物,自号“虞山”,取后又觉哑然,心道虞山林氏满门清标,不意这名号却被我这忍辱蒙耻的不肖子弟占了去,先父先祖地下有灵,不知情何以堪?
然而现在自己的身份乃是孤臣孽子,名声大大的好,甚至跟南京这边眼高于顶、自诩清流的缙绅们也混到了称兄道弟意气相投的程度。这日因皇帝迷恋新声,罢了早朝,闲来无事,便与吴南龄和他手下的一帮国子监博士去逛书肆。大家都换下朝服,只作寻常文人打扮,在三山街流连了大半日,选中的书籍都教长随先送回下处去了,眼看时近黄昏,便有人提议道:“此处离秦淮河正近,不如大家作东,到画舫上好好喝几盅如何?也请虞山兄领略一下这金陵烟粉。”东南文士本来都是风流自命,一提此议,登时众人轰然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