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中出了这等大事,风声播到外地,于是留都南京的文武班子也开始凑一回热闹,千里迢迢送上谏章来了。其中打头一份,居然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吴南龄领着太学生们上的万言书,大力恳请释放林凤致——这吴南龄却是俞汝成昔日的亲信,林凤致的旧同僚兼知交好友,因受俞党诖误,在翰林院中做得颇为蹉跎,但他检举有功,朝廷也不好贬降了他,于是明升暗降,打发到南京去做闲官,吃夫子庙的冷猪肉去了。因为吴南龄与林凤致的私交不错,所以他一被外调,京中就颇有些流言说是皇帝喝醋,赶逐情敌,这也成为林凤致两年中没有官员敢同他来往的原因之一。
殷螭觉得居然被人传闻喝醋,简直大大的丢份——林凤致再好玩,也不过是个取乐的关系而已,值得为他喝醋?但流言要这么说,自己也堵之不住,只好暗自郁闷。所以这回又看到吴南龄的名字,便即气不打一处来,将万言书狠狠掷到地上,骂道:“倒真是好朋友,隔了几千里也巴巴的上疏来救他——不过一个国子监祭酒,还当自己是个人物?”
可是殷螭没弄明白的是,国子监祭酒虽然是四品闲职,却大大算个人物。
本朝仅有两座国子监,分在南北两京,南京原是太祖龙兴之地,其太学建立便比北京要早一朝,而且方今学子才人,一直号称北不如南,就连每三年一次的会试,南方人中进士的比例也要占上大半。因为这些缘故,北京国子监一直忿忿不平,最怕的便是被人指说不及南京国子监。
这回的妖书案出在帝辇之下,闹得如此轰轰烈烈,请释林凤致的呼声,也成为朝野共识。居然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地头蛇的北京国子监却比南京国子监晚了一步,竟让他们先上了万言书,简直是奇耻大辱!于是北京国子监祭酒曹彦之一个激动之下,决定做得比南方要更加出格,索性领着太学生们公车上书,叩阙陈情,看不把吴南龄的万言书给压下一头去!
太学生们这么一闹,京城中的士人哪里还坐得住,今年乃是乡试年,明年便是三年一度的会试,参加顺天府秋试后及第的举人们都未曾走,留在京师等待开春跃龙门,各地的举子也有陆续早早赶到准备应试的。所以此际帝都之中正是会集着各路才人俊杰,读书人本来容易热血沸腾,又有祭酒老先生领头闹事,谁肯落后?结果不出两日,午门外清一色襕衫方巾,诣阙恳请。文士们各逞笔才,请求释放无辜大臣的万言书霎时间满城飞舞,又闹动市民呼应,害得殷螭即使坐在养心殿,也觉得隐隐听到了沸反盈天之声。
生气,郁闷,愤恨,却又无法可想——总不能把闹事的举子学生,统统抓起来杖责,又或索性塞进天牢去吧?本朝祖训写得明白:科第校庠,栋梁所出,不可轻损!
殷螭琢磨,这样的情况,不用说也肯定是林凤致算计已定的,没准还是和吴南龄串通好的,但是吴南龄远在南京,两人间又毫无来往的凭据,如何抓得到把柄?想不到这可恶的家伙,如今在天牢只剩下一口气将断不断,还能兴出如此风浪。
他会猜想林凤致快要断气,那是因为今日各处连送了一堆陈情书,一个比一个说得严重,甚至还有大臣好心好意的说,反正林凤致业已伤重殆死,何妨宽赦释放,让他死在家里,不比死于牢中安妥,也免得伤了陛下的圣誉?殷螭照例不加理会,又想这帮大臣素来说话夸张惯了,说是林凤致要死,没准他正活得精神健旺无比,只等着自己迫于压力放他出来捣乱呢——所以,不能上当!
这天外面民意沸腾得紧,闹得他实在心神不宁,晚上居然极其难得的驾临坤宁宫就寝。时后久不见丈夫,乍得他来,不禁欢喜不胜。可是殷螭显然没什么心情临幸——其实就是有心情他也不爱女色——居然上了床倒头便睡。时后大是怨艾,然而身为中宫之主,母仪天下,身份矜持还是要的,总不能叫醒了丈夫求他临幸?
她心中有怨,翻来覆去到半夜,忽然听到丈夫梦中惊呼了一声,猛地坐起,时后吓了一跳,连问:“陛下,怎么了?”寝宫的侍女连忙举上灯矩来,只见殷螭满额都是冷汗,喃喃的道:“是梦!梦见……小林来同我诀别……”时后未曾听清,又叫了一声:“皇上!”殷螭兀自神魂未定,自语道:“不会的……他那么恨我,就算死了也不会来向我托梦……”
时后忽然明白他说的是谁了,心里恼怒起来,道:“皇上,那等妖语惑众的贼臣,还值得挂心?”殷螭愣了一愣,神智终于清醒过来,嗯了一声,自笑道:“也是,大约今日被那帮老家伙的奏疏弄昏头了,说什么他要死——他真能死掉倒好,可惜就是命长。”只见时后也从锦被中坐了起身,上身仅着了一件鹅黄销金的小衣,于是亲手替她拉了拉被角,道:“天寒,莫着凉了。皇后睡罢,朕惊吓你了。”
自巫蛊案之后他还是头回对皇后如此温柔,时后一阵感动,不觉说道:“皇上放心——料那贼臣也不会再烦恼皇上了。”殷螭失笑道:“烦恼?还犯不着,就是委实教人头痛。”说着复又躺下来。
他忽然省出皇后说话的言外之意,心中一紧,却不动声色的道:“那人不死,就是麻烦,皇后怎么说得好不笃定?”时后不知他在套自己的话,微笑道:“那等囚犯,神不知鬼不觉也就没了,何必皇上如此劳心。”殷螭霍然又坐起来,厉声道:“莫非你对他暗中下手了?”
时后料不到他如此激动,吃了一惊,叫道:“皇上!”殷螭喝道:“快说,是不是你派人下手了?”他声音严厉,时后竟被他吓住了,小声道:“也不是臣妾一个人的意思……”殷螭急怒交迸,骂道:“胡闹!你们后宫怎敢妄为?”说着已经翻身下床,一叠连声的只叫随侍:“立即派人,去大理寺查看!看林凤致死了没有,今夜回报——宫里其他派遣去的人,遇上赶紧拦住,不可动手!”
时后被他吓了一阵,这才回过神来,怨怼重生,不禁微微冷笑了一声,道:“皇上勿急,眼下拦阻已迟了——是昨儿派去的。”殷螭怒道:“你们好不懂事!宫里的伎俩也拿出去使?这当口暗杀,岂非给人捉住把柄——若是杀得朕早就杀了,还等你们!”时后尖刻的道:“皇上若是舍得杀,还等到今日?”
殷螭恨恨跺脚,骂道:“妇人之见!朕有什么舍不得?你这是给朕添乱子!”他说着已经由小太监服侍着披上外袍,也不顾冠带尚未整齐,便急急往外走,想了一想又回头道:“朕实说罢,你们这点花样,以为能玩得过老汤?那老鬼号称治下苍蝇也飞不进去的,明儿没得给他捉了把柄,又要给朕难堪——到时候再跟你们说话!”再不顾时后还有什么话说,一面唤着长随,一面径直出去了。
直到坐入御辇起驾回乾清宫,深夜的寒风透过舆帷拂到发怒滚热脸上,才觉得稍稍心定,忽然想起自己噩梦初醒之后说的那一句话:“他那么恨我,就算死了也不会来向我托梦。”倒不由得一哂:“真是睡昏头了!我恨他差不多,他敢恨我?”
确实,按照殷螭的想法,林凤致无论如何也没有道理恨自己,这两年对他多好,他还敢闹这样的风波来企图翻身——其实何止这两年,从一开始认识,不就一直对他挺好的么?就算第一次□了他罢,那也是他放弃了反抗,他自己亲口说的要自咽苦果,所以不能怨恨,胆敢怨恨!
可是这样寂静的寒夜里,坐在辇舆之中回想自己那一句脱口而出的言语,回想林凤致平素的言行,殷螭忽觉,自己的想法再有道理,奈何无用——不得不承认,林凤致的确一直在恨着自己,明明流露出的,与暗暗缄默着的,分毫不差都是怀恨。
是那样隐忍而又决绝的恨意呵!
殷螭其实平时很少做梦,更匡论做噩梦,所以这天晚上在坤宁宫的梦——梦见林凤致来同自己诀别——便不由自主的在心头萦绕了好几天,有时恍惚起来,会忽然失惊,觉得林凤致真的死了,不然怎么会梦得如此真切和痛苦?是的,痛苦,明明那么希望他死,每天想着法儿要弄死他而不可得,可是居然在梦里感到了一种奇异深重的痛,好象心都被揪了起来一样。
或许不是自己的缘故,是小林的怨念太深,这样隐忍怀恨着的人,化作鬼魂也一定不肯轻饶自己吧?没准是他一灵不昧,暗中作法,让自己竟陡然痛得那么撕心裂肺呢。
然而林凤致却又分明没有死,仍然半死不活躺在天牢里——这是当夜急派出去的内官回来禀报的。深秋寒夜,殷螭独自呆在乾清宫里,听到这个回报的时候,一时竟什么话也没有说,良久才嘲弄式的自己笑一笑,暗想:“要是他活着就能弄鬼,那也忒诡异了罢!他有这个本事,还用着被我拘这么久?”
他想着后宫暗杀失败,多半已经被老汤捉住把柄,次日就肯定要上疏挖苦自己,谁知大理寺的密揭却直到两日后才送来。汤宾仁的话表面上说得十分之客气,就好象根本不知道刺客出自宫中一样,只是仔细汇报了一下连日有人给奄奄一息的林凤致又下毒,又企图堵住口鼻将其闷死,因此特地向皇帝自咎一番管理牢狱不严,险些失去重犯——话锋一转,言道老臣窃以为,林凤致实与妖书案无关,而一心想置其于死地的,却是难脱杀人灭口之嫌疑,请教皇上,这条线索是否值得追查?
殷螭只能沉默,连火也发不出来了,汤宾仁这话委实狠辣,自己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
林凤致敢于向大理寺投案,也是计算好汤宾仁这人值得托付吧——自然,如果他经不住审讯,抗不下酷刑,只怕早已招供得连底都翻出来了,哪里还轮到汤宾仁这个酷吏亲自给他谳定无罪,并且在皇帝一意孤行要杀之的时候,激发了拗性坚决对着干?殷螭苦笑着想,如果自己不是搞得那么急切想杀他,说不定汤宾仁还会怀疑林凤致有罪,谁知道自己的态度,反而成为大家坚信他应当无罪释放的最好证词?
皇帝做到这个份上,失败啊!
失败归失败,有的事还不得不去做,比如好好告诫一下后宫下次别再干这种自以为是、徒增话柄的无聊勾当,于是袖了老汤这份密揭,径直到慈宁宫去,正好刘后与时后也都在宫中定省。殷螭一言不发的将密揭递与太后,让她从头看完之后,只淡淡说了一句:“母后,祖训上的话,也不用儿子说了罢?”
太后当然知道儿子指的是祖训上严禁后宫干政的那一条,一时不觉面上也有点挂不住,道:“那我儿又待怎地?”殷螭烦闷之极,道:“儿子还能怎么样?左右挨群臣的骂,安宁的事已经是……”说到这里便住了,又恨恨的道:“好在老汤的意思,也不是要破脸相争——就是胁我放人罢了。”
殇太子安宁的死,一直是后宫心病,他失口提了一句,霎时间自太后以下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太后第一个定过神来,便道:“既然如此,我儿——不怕直说,既然暗地杀不得,也只有放人了。”殷螭在母后面前也不怕直说,咬牙道:“太便宜他,实在不甘心!”
刘后因被诬过与林凤致有私情,听他们讨论到林凤致,这种时候不便再留在当场,于是便起身拜告先退,却特地向皇帝小叔子又多拜了一拜,说道:“臣妾代太子拜皇上。”殷螭便顺口问道:“太子近日如何?”刘后身边的女官代答道:“太子已占勿药,皇上无须挂怀。”殷螭讶道:“竟生过病了?待朕回头去看看。”于是刘后替儿子道了谢,盈盈而退。
殷螭转念一想,又觉烦愁,暗道安康那孩子,见了面定然又要哭求自己饶了林先生,实在不该答应去看,可是话已出口,也不好收回——刘后无端端提起代太子拜,其实无非就是为避嫌疑不能开口替林凤致求情,所以想方设法让自己见安康而已。这点心计平时哪里瞒得过殷螭,只是这时心神不定,居然想也没想就中了小圈套,不禁暗自懊恼。
太后见侄女走了,反而更方便说话,于是索性单刀直入的道:“我儿,依哀家说来,放便放了,一个臣子,什么时候不能摆布,何必非在这关头硬做。”殷螭烦道:“母后不知——放了他之后,更加拿他没办法,儿子如何甘心!”时后插嘴道:“皇上,暗杀也不能,放人又不甘,莫非要降诏明杀?”殷螭道:“我倒想明正典刑了他——”说了一半,烦得不行,索性起身道:“算了,儿子还是回去好好的想罢,不打扰母后了。”
可是出了慈宁宫之后,却又实在不想回养心殿,明知那里堆积的奏疏,没一件不是劝放林凤致的,看了徒惹心烦。他也不乘步辇,只带着小亲随一路走过养心殿门口,漫无目的的乱走,过了一阵竟远远看见东宫的红墙,想到适才答应了刘后来探望太子,心里虽然不大想见,却也不便食言,于是一径过去。
他今日没有摆驾,又止住了门口不必通传,径自进去,得报太子其实病轻,并未休息,还在庭中由温学士侍讲经筵,于是悄没声息的过去,只见满头白发的春坊大学士温春航捧着一卷书嗡嗡的念,小安康在下面没精打采的听,众陪读们则东一个西一个在悄悄瞌睡。
这景象他其实倒也见过不少次,却是以前林凤致侍讲东宫的时候,他有时朝罢心血来潮,便驾到过来顺路看看,常常也这样不许通传,悄悄进来,看他们的经筵讲成什么样子。这时眼前微觉恍惚,似乎仍然看见林凤致绯袍乌纱,端端正正的坐于上首讲经,小安康则双眼骨碌碌的随着他指点而转。有时自己进来得脚步轻,没人发觉,就可以这样看他很久,看见他露出很难得的、在自己面前决计不会有的、眉飞色舞的神情。
安康的小心灵里发现了先生讲到历史故事时最是神采飞扬,其实殷螭也同样早就发现了。
大约林凤致最无趣的地方,也是最怪异的地方,就是对什么风花雪月全不在意,儿女情长不懂理会,却偏偏专爱史事与政务。也不知道这是在翰林院养成的习惯呢,还是天性所近?殷螭总觉得他多半是天生无情的人——可是有时又觉得未必尽然,林凤致心底深处,一定藏着很难发觉的情意,他本性里面,有自己始终触摸不着的柔软的地方。
就象他在做最喜欢和最擅长的事的时候,眼睛里会亮起异样的神采,好看煞人。殷螭一直觉得林凤致在床笫间失态迷乱的时候最美丽,可是却也不得不承认,有神采的时候,他更具有一种几乎是惊心动魄般的明艳之态,入眼夺人。
就为贪看他这一点神采,竟失策将养心殿的奏疏让他随便读了,现在想起来,自己只是逗乐子,以为全不要紧,其实却不经意让林凤致更多的了解朝臣的看法,清议的大势,从而对投案一举更多了几分把握。这样的人原该时刻谨防才是,偏生自己却一时昏了头!
或者,其实自己不昏头也是一样,林凤致做事风格原是计划周密的,基本不会凭借意外——当然也不会放弃利用意外。
殷螭心底一团乱麻,烦闷不堪,一时竟不想招呼太子,于是示意随从噤声,又毫不惊扰的悄悄退出讲庭,步出东宫。
他心中懊闷,负手踱步,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那枫树探出的宫墙之下,想起才入秋的时候,在这里看见林凤致带着安康散步,树影下侧面的线条极是柔和,但一回头对着自己,却又变得冷淡生硬;自己还曾跟他说起:“记得不?这里是我第一次调戏你的地方。”那第一次调戏,又是何等情形呢?只依稀记得他单薄的身形立在风里,横眉冷对,向自己挑战抗拒,是那么的不识抬举。
种种往事尚在心头,那个可恨可恶的人,如果自己一意孤行坚持要杀,却可以再也见不到,再也不用被他气恼了。
可是,如果一意孤行下去,坚持要杀,固然消得心头之恨,朝野之间,却势必大乱一场。当然,并非绝对无法镇压,只是肯定很不堪,也许竟会有一日成为自己的隐患。
他抬起头来看那伸出的枫树枝,时当深秋,树叶早已凋零殆尽,却有一片枯萎的红叶孤零零的挂在枝梢,任风吹而吹之不去。殷螭忽然向上指了指,吩咐左右道:“替朕取下来!”两个亲随连忙答应,立即一人踩在另一人的肩上,小心翼翼的将红叶摘下,呈上皇帝。
这片红叶早已在风中吹得干枯了,殷螭接过时手指只是微微一使劲,边缘便粉碎了一小块。他将红叶放在掌心,低头凝视,只见叶子已是黯淡的红,宛如褪了色的血迹。便这么可怜的干巴巴的缩在自己手心,只消拢拳轻轻一握,便会化做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