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心腹内侍小六这一日在养心殿来来去去,见殷螭只是对着案牍怔怔发呆,心道主子多半舍不得那林官儿死,正在犯愁怎么弄他出来。可是主子这发呆的时候未免也太长了些,直到养心殿中天色渐暗,旁侍的宫奴替皇帝点上了灯,殷螭才忽然如梦初醒,喝道:“笔来!”取过朱笔狠狠写了几行字,将笔一掷,长长的吐了口气。
小六好奇起来,于是借送茶的机会,偷偷向案牍上瞥了一眼,这一瞥之下,大吃一惊,手中茶碗竟倾侧了一下,茶水直漏下来。殷螭心情正自不好,瞪了他一眼。小六吓得放下茶钟扑地跪倒,求道:“奴婢死罪!”殷螭冷笑道:“你看见了?我的意思可好?”小六磕头道:“主子圣明!主子的意思当然是最好不过的……”
殷螭往椅背上一靠,喃喃自语:“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以后,敢说我什么都不好的人,再也见不着啦。”
那几行朱笔批文,张牙舞爪的写在最后,红得竟宛如鲜血淋漓,是这样的批示:
“林凤致既自认嫌疑难明,何不入罪?妖语惑众,不死难以塞风闻之口。姑念前朝旧臣,恩赐全尸。绞立决。”
小六心里直发紧,暗道:“看来主子是真发狠了——不过,以后再也不用半夜服侍主子跑到外头过宿,倒也不是坏事!”
然而这份明确指示绞杀林凤致的批示,第二日却又原封退还到了宫中,同时跟着大理寺的一份抗状,声称既然谳定无罪,如何圣意却又降旨处死?此为无因之命,难以服众,恕臣等万万不能听从。
殷螭倒也不吃惊,早知道大理寺群臣一向是这等自以为是的骨鲠风格,驳回与己意不合的批示乃是父皇、皇兄两朝时养成的常例,到自己这里当然也不会容易顺从。他于是又重新将那段话批了一遍,仍是“绞立决”,却又加了一行,“姑许特典优容,并赐鸩酒,许其自择。”
皇帝两下批示要取已定无罪的大臣性命,这等重福、嘉平两朝都未曾有过的事,登时在朝中掀起大波,大理寺当日便将这道谕旨第二度驳了回来,并加上汤宾仁领衔挂名的抗状,负责搜查备案的刑部也由本部科道都给事中上了一道谏书,一齐向上申诉和劝谏。平时刑部负责查案,大理寺主管执法,两家常常因罪案而争执,属于互有积隙的老对头,这次两家能同时上疏抗诉对林凤致处置不合,实也算是罕见之事,可见清议之所向。于是只隔一日,朝中其他言官的谏疏也纷纷飞了过来。
官方动向如此,民间言论更是急速沸腾,本来妖书流布之下,民间已将书中影射林凤致的“木少定”,视作有如戏文里苦节保孤的程婴一般人物;而殷螭下令追查妖书雕版梓刻的工匠,牵连甚广,那日谕旨一下,顺天府正忙着奉行,骚扰得京师各处不安,下午便出了林凤致自行投案一事,登时刑部的查案任务转到了少傅府上,不免放松了追索书肆刻铺,使得许多无辜百姓侥幸逃过一难,民间如何不感激?于是继忠义扶孤美名之后,林凤致又多了一个侠肝义胆的盛誉,京师市民早已忘记前朝还大骂过他是祸国妖孽,转而一致颂扬起来。这样的舆情,自然反过来又施加到朝堂,使得清议之中,反对皇帝枉杀无辜大臣这一言论,占据了主导式、压倒性的优势。
这般朝野中一面倒的舆论支持,自是林凤致投案入狱之前,便算计已定——他有豁出去押上性命做赌注的狂妄大胆,却也有方方面面都考虑、绝对不做全无把握之事的缜密精细。当朝野声援如潮水般涌来之际,也就是他达成扭转名誉的目标之时,入狱才短短数日,他的计划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更重要的另一半,就是看他到底能不能从大理寺死里逃生了。
所以,殷螭决不能让他成功这另一半计划,决计要取了他性命,方消得心头之气。这场君臣斗法,就算是自己大损名声,赢也只能惨赢,那也不能输了给这个一直被自己压得死死的玩物!
可是当真要取他性命,却委实棘手之极。两降批旨,均遭驳回,同时招来朝中各路言官雪片般的谏疏抵制,这在殷螭做上皇帝之后的两年生涯里,还是头一遭,虽然愤怒无比,却又束手无措。
倒是不难再降下第三道旨意,管他什么反对抵制,强行将林凤致提出大理寺处死再说,可是这样的硬来,绝对大大不利。开国以来定下的朝典章程,纵使自己是皇帝,也不能太过肆意妄为。
虽然恨不能直接做昏君,甚至索性做了暴君,不顾三七二十一由着性子干事便好,但是殷螭虽然不是受东宫那一套人君之术的训导长大,却也明白,历来昏暴之君,绝对没有好下场——可以说,如果想随心所欲,那么宁可做嬉游荒逸之君,也万万不可做动摇社稷之君,毕竟家国天下,倘若轻率伤了基业,愧对列祖列宗不算,只怕连眼前利益、将来安危都不能保障。殷螭素来没品,却也一向是个务实派,为一口难咽的虚气,放弃了可见的实利,这种事情有多荒谬愚蠢,他还是掂量得清的。
然而这口虚气,却还是难以平服,耿耿于怀,大局固然要紧,这股怨毒之气,却又怎么能轻易咽了!
一时无计可施,只好一改起初的急骤方案,打算来一个拖字诀,将大理寺报上的无罪开释定谳状压着不批准,又暗示朝中支持自己的官员也上奏章,要求处死林凤致。可是拖固然能够拖住不释放林凤致,想从官员内部寻求支持力量与杀人籍口,却是无比艰难——倒不是殷螭全无朝臣支持,而是在这件事上,纵使原属帝党最中坚的力量,比如太后的刘氏一派,以及皇后的时氏一家,都认为就算要杀林凤致,眼下硬杀也是大大不智,几乎无人赞同皇帝这只图泄愤、不顾大局的冲动之举。
反过来,在殷螭暗示之后,业已进入内阁的太后亲侄刘崇义倒是上了一封密揭,苦劝皇帝不要如此意气用事,败坏朝纲,影响名声。跟着刘家在御史台、兵部、吏科做要员的几名子弟,纷纷附和着上谏章,甚至连时皇后在都察院担任要职的父亲,也不理会女儿从宫中送出要杀林凤致的请托,随大流跑来陈情,劝说皇帝千万要沉住气,不能硬来。一时竟让殷螭大有众叛亲离之叹,在宫里怄得半死。
其实在皇帝暗示指使之下,朝中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想要迎合圣意,殷螭最终也找出几个人来请杀林凤致,君臣串通作戏,一见此请,他便立即将这类奏疏特批发落各部。可是这几名官员大大逆潮流而动,得罪清议,登时被其他官员的弹劾骂了个狗血喷头,就连风声传将出去,京师市民也会照他们的官轿丢几块石头,大骂:“陷害忠良的奸臣!”在这当口,谁敢反对舆情,简直就是过街老鼠的待遇。偏偏本朝的风气,官员们怕君王更怕言论,甚至有“宁怒龙颜,不罪清议”之说,所以皇帝企图向朝堂搞内部分化政策,也告失败。
这种时候,殷螭不禁想起嘉平帝在朝统治群臣之事,以前他一直暗中瞧不起皇兄懦弱,怕臣子闹事怕得要死,这时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腕,其实不如简易无为的皇兄远矣!
嘉平帝几乎从来不跟群臣争执,一有分歧,立即收回议题搁置不提,殷螭觉得那叫做无用,白白养出臣下的气焰,以及朝中派系林立争闹不休的坏现状。现在却终于懂得,无用才是大用,皇兄貌似不管事,很少出手,然而一旦出招,却化平素的无用为之用,操纵局势的能力高明之极。
例如嘉平帝与林凤致合谋铲除俞汝成一役,当年俞党在朝中何等盘根错节人数众多?如果强要直接铲除,一来他反状不显,寻不着由头,二来他党羽不少,难保不在硬来之下,激起朝堂不平,共同抵制。而嘉平帝同林凤致的谋划如何呢?看准朝臣派系之分,挑动各部分歧争斗,借力打力,慢慢削弱俞党的权力,剥夺他的底牌。当然,同时还有林凤致舍身为饵,故意成为众矢之的,吸引群臣注意力,更逼得俞汝成公开弹劾和他决一死战——所以,就那么不动声色,不显山不露水的,将俞党势力给清除出去,自以为一向能够左右皇帝政务的群臣,却不知道自己变作了被操纵的场上人偶。
群臣很难驯,清议很可怕,嘉平帝与林凤致,却能利用群臣力量,操控清议走向,而殷螭如今,却只能面对结成铁板一块的群臣,与声势汹汹的清议——所以,这就是朝堂手段的高下之分。
殷螭悻悻的想,其实小林也不见得强过我,看他陷到宫廷斗争之中时,那样子多么惊惶失措?可是,当自己嘲笑他在宫里就变成傻瓜的时候,他多半也在心里冷笑我在朝堂上就是笨蛋吧。随机应变、鬼蜮伎俩他不及我,可是大局走向、掌控能力,我却远远不及他。
大约可以这么说,如果自己是天生的阴谋家的话,小林实在是天生的阳谋家!
这一场赌斗,在林凤致踏入大理寺投案的那一刹那起,其实就大局已定,殷螭越是冲动,越是气急败坏,越是不想认输而必欲杀之,便越将自己往输得更惨的地步又多踢了几脚——事到骑虎难下之际,他才想通,如果一开始就赦回林凤致不让大理寺审讯,悄悄找由头处死,其实倒不失为一个妙计,虽然这样也肯定损失名望,却总比现在被挟制得上不得下不得,损名丧誉,还得被逼着非释放他不可这种倒霉情况,要勉强好上几分吧。
非释放不可,然而又实在不想释放,于是仍然是拖字诀,一天天延挨下去,心中甚至暗自在想,大理寺那种剥皮不见血的地方,他一介文弱书生,如何捱得过——索性把他拖死在狱中,也就算了。
所以大理寺的无罪定谳状,始终不肯批准,就那么搁在御案上,自己不碰,也不让人碰。十来日一过,便落上了淡淡的灰尘。
林凤致入狱之时,乃是九月中旬末,这十来日一拖,便到了十月,已入深秋。殷螭有时会忽然想到,似乎自从他无奈委身开始,还没有过这么长久的不相见——就算那回因为他骂了一句“犯贱”,而气得自己翻脸半个月不找他,那段日子里白天也能见到。现在呢,敢骂自己的那家伙,多半正躺在大理寺中阴暗潮湿的天牢底,并且可能就埋骨在那里了,然而如果他还有一口气的话,估计也仍然在冷笑嘲骂着自己的输局已定吧,想到这一点,殷螭就不由得郁怒满胸。
晚秋的风自殿外吹来,拂起养心殿内垂幡帘幔,也将御案上新泡的茉莉花茶的清香微微送了过来。殷螭本来常喝龙井,并不爱窨茶,但林凤致却独喜香片,哪怕是被留宫中过宿,也要以习惯为名,每回自带茶叶冲泡,时日久了,殷螭也不知不觉染上了他的怪癖,以至于身边服侍的内侍,平常都奉上花茶。郁怒的时候,闻到这股袅袅清淡的香气,一时竟自茫然若失。
养心殿中环伺的侍从很多,可是坐在御座上,却是那么孤零零。
就在这时,京师之中第二道妖书案,赫然爆发。使皇帝必欲杀却林凤致的那股恶念,又重新燃起。
第二道妖书案,形式与《盛世危言》又有不同,题名为《呓语》,不再是问答体,而是半骚半赋的韵文,主角仍自是“木少定”,内容却颇为恍惚迷离,开篇小引即云:“日下来客卧于榻,秋雨飒飒而至,寤寐失惊,曰:‘木子死也!’……”接着长篇似歌似哭似挽辞,居然全是吊唁木少定之死,夹杂着描绘其力抗酷刑、勇保太子、终遭冤杀的惨痛过程,不用说,自然是句句影射殷螭如今一意孤行要杀林凤致之事了,只是貌似预见一般的直写到林凤致冤死之后,暗示皇帝此行,势必堕朝典,违民议,开此先河,将来法纲必坏,为人臣者可堪危矣。
这份新妖书同样是文字浅俗,文风犀利,梓刻也仍然是林凤致的字迹,然而煽动性又比第一份强了许多,简直是给沸腾的清议与民意又添了一把火,因此才出现三四日,便已全城传布,紧接着就呈上了殷螭的御案。他倒抽一口冷气之后,便即愤怒大吼:“速传大理寺再提林凤致,重新拷打!肯定跟他脱不了干系!”
这个诏令先被大理寺挡了一挡,报称林凤致这十余日一直身陷天牢,其府第也已查抄,家中人口都禁闭在内不得外出,如何能整出这样的妖书,叙说的还是自己入狱之后的事?殷螭气得拍桌大怒,骂道:“一帮蠢货!他是什么人,难道不会早早算计好?或者在京城有几个同党?给我重刑拷问,狠狠的打,同时追查他平时的往来,便不信寻不着破绽!”
于是大理寺又重提林凤致刑讯逼供,同时报云此案委实复杂,大理寺独力难支,请求番审及圆审,前者是将重犯换个部门轮流审讯,后者却是请九卿同来当场会审。殷螭批准之后,林凤致数日转了三处部门,一日几度拷掠,打得九死一生,却除了“嫌疑之际,无以自明”那八个字之外,别无吐露;而九卿会审之时,林凤致几回晕迷又冷水喷醒再打,终于打到人事不省,会审被迫中断,据说因为拷打的场面过于残酷,九卿之中年纪较长的一老者竟然吓得也昏厥过去,另外几人在会审当日走出大理寺时都已面无人色,次日便纷纷上疏,替林凤致辩白求释,至少暂时也不能再打下去了。
殷螭看见这几份辩疏,沉默了许久,冷冷的道:“再打!坐了牢都能搅出这等大浪,难道还怕了这几板子?”
可是这回连一贯用刑不眨眼的大理寺,也不肯同意继续刑讯了,汤宾仁亲自上疏,言称林凤致已危在旦夕,一旦气绝,此案便再也办不下去,犯官冤沉不白尚且事小,大理寺办案不清的名声如何担当?何况老臣三朝任事,素来办案谨慎,手下只有核实的真凶,未有含冤的案犯,如果这回竟葫芦提将林凤致用刑而死,“世人将谓臣为何许!”这句话实在颇含讥刺,殷螭明白他其实在说:“世人将谓君为何许!”不禁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其实看到“危在旦夕,将要气绝”这几个字的时候,殷螭心里也紧了一下,竟然十分荒谬的想:真要死了,倒也干净——可惜最后一回在养心殿跟他上床的时候,因为心里有火,做得粗暴了,不曾让他感到快活,露出自己最爱见的迷醉神情,这个遗憾却不能补了。
然而皇帝想要林凤致早死早好,落得干净,大理寺却偏偏拗着不肯动刑,据说反而许狱中请医喂药,要吊着林凤致一条命,以便将来再慢慢办案——全不管殷螭现在根本不在乎案件真相,想的就是林凤致死。
大理寺这头没做手脚处,皇帝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刑部追查新妖书有无破绽。按理说新妖书刚刚出现在市面即已入案,应该比上一份妖书更好追寻,然而第一道妖书案发之后,京城中的刊刻工匠已经畏惧祸事,关门的关门,回乡的回乡,书肆刻铺一片萧条,顺天府白白忙了一场,倒是抓了许多不相干的无业游民,却始终无线索可觅。而这一番扰民,不免使民怨更加沸腾,已被严旨禁毁的妖书反而在暗中愈发大行其道,朝中清议对皇帝的劝谏和抨击之声,也就越来越猛烈了。
至于追查林凤致有无同党来往,这却比追查刻工还难,据顺天府与刑部的联合回报,林凤致这两年几乎可以说是循规蹈矩,人际关系全无,清白到了令人不可置信的地步:白天在东宫侍讲,晚上回府便闭门不出,就连旬休的日子,据说也是躺在家中睡大觉,别说人际往来,就连偶尔出门吃个饭、喝盅酒都不曾有过,简直称得上与世隔绝。这样的行迹,如何找得出破绽?
殷螭哭笑不得的想,其实林凤致交际如此清白无破绽,倒是自己的缘故,因为怕他在朝堂翻身,这两年故意将他的旧同僚、老朋友寻机会调动的调动,外放的外放,绝对不给他留下可供利用的人脉,他还能与谁交往?至于晚间回家就闭门不出,不消说,是必须随时等着自己心血来潮去临幸;平时折腾得他多了,休假的时候补觉也是难免的事。总之一句话,鸡蛋里也许还能挑得出骨头,林凤致却已经委实被自己逼到了水清无鱼的地步。
其实,若论这两年和他来往行迹最为密切的,不就是自己本人么——也只剩下自己本人了。
大理寺不肯继续用刑,刑部查不出线索,于是案件又呈胶结状态,拖着毫无进展。
然而舆论却容不得皇帝一直采用拖字诀拖延下去,继九卿会审向殷螭上辩章请求宽限林凤致之后,便有各路言官开始响应民间呼吁,直接奏请皇帝放人,不要冤杀大臣,寒了臣民之心。殷螭看见这种奏章,便一律不予理睬,结果仅仅几日,留中不发的奏章就堆了满满一堆,弄得他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