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后面色惨变,身边女官黎司仪还想替主子说话,禀道:“皇上,刘娘娘也曾是中宫……”殷螭忽然翻脸,厉声道:“来人!将这个挑拨中宫、造捏陷害的大胆婢子拖下去,乱棍打死!”
皇帝这么一喝,下面的人哪敢不遵,登时有两个粗壮宫监上来执住黎司仪便往下拖,黎司仪吓得魂不守舍,大叫:“皇上饶命!娘娘救命!”时后身不由己的站起来,叫道:“皇上!……”
殷螭却只对着她微笑,和声细语的道:“皇后,这些奴才小人,一向惟恐宫中不乱,皇后入宫年月还短,想必一时被她们瞒天过海的欺哄了。”时后脸无血色,只是嗫嚅道:“臣妾……”殷螭柔声道:“别的事朕尚且不管,先帝名誉,皇嫂清白,岂容肆意诬蔑?留这样小人在身边,皇后将来必定要受拖累的,朕便替皇后解决了这祸害。”这时黎司仪已经于哭叫声中被拖出殿门,按到阶下,殷螭便向身边长随又吩咐道:“不用在东宫行刑,免得惊吓了太子——拖到浣衣局去,今夜取气绝回报。”
他这次吩咐的声音倒颇是温和,语气却一片断然,长随答应一声是,飞步出殿宣谕,于是黎司仪凄厉的哭叫“饶命”之声,便越来越远,终于拖出宫门,听不到了。
时后说不出话,只是摇摇欲坠,殷螭反而亲自伸手扶了她一扶,劝慰道:“皇后勿惊,宫中有个把小人,那是常事,日后仔细提防就成了——皇后得罪了皇嫂,也是偏听误信之失,改日朕替你们讲和。”时后颤声道:“那……那香……”殷螭脸色微微一肃,道:“这等造捏栽赃的物事,留它作甚?拿去烧了!”
时后蓦地大声道:“皇上,有人栽赃!有人故意仿造我时氏……”殷螭握住她臂膀的手忽然一紧,冷笑道:“原本这绣样就出自德妃宫中,有何仿造之说?皇后定要执着这传递表记乃是实事,莫非还是令姊看上了我林卿美貌风流,借皇嫂赏赐,私自添加信物,暗通款曲?”
时后抬眼望着皇帝,眼里全是一片惊惶和绝望,殷螭却又微笑起来,说道:“其实皇后早先说什么巫蛊,朕全不信,眼下看来倒有几分着实——若非巫蛊乱了心神,皇后哪有这般颠倒?只是这些鬼蜮伎俩,万万不能是东宫干的,倒怕是皇后平日贬降的妃嫔才人多了,后宫有些怨气,母后且道是也不是?”
这时太医已奉诏传至,叩见皇帝之后便去施救晕倒的刘后,太后已经恢复了威严的神情,听了儿子询问,便盛气答道:“不错——皇后还是好好回去整治一下为是,太子还小,莫在这里只管吓唬他了。”殷螭放开皇后去扶母后,笑道:“夜已深了,安康小孩子家早该睡了,母后也要早早回宫安歇的为是。都是儿子不肖,治家不齐,倒累得母后操心怄气——儿子送母后回宫罢。”
于是太后起驾,刘后脸色惨白的被救醒过来,兀自珠泪盈盈,也随着太后鸾舆走了,时后强撑着与皇帝一道陪送,几道大驾全部撤出东宫,这个沸腾不安的夜晚,终于归入平静。
林凤致一直到宫门跪送各路舆驾,殷螭趁人眼错不见,悄悄的向他道:“今晚没空来了,放过你一夜——明儿记得在家好好候着,我教你一个大乖。”林凤致不语,只是深深俯下首去拜送。
中夜东宫门口的风,微寒如水;还缩在自己怀里小声抽噎不休的小太子的眼泪,却一直打湿到衣衫之内,又是如此的温热。
林凤致只道殷螭说要教自己一个乖,无非是来耀武扬威,夸说自己多么目光如矩、明断万里,再厚着脸皮说几句:“看我多护着你!”之类的表功话,又或者无聊的余醋未歇,跑来排揎一场,乃至床上粗暴一回——反正种种都是平素习惯了的,于是就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知殷螭次日驾临,开口先说的一篇话,却让他大吃了一惊,忍不住失声道:“不可能!怎么会是刘娘娘!”
殷螭懒洋洋的躺在他的凉榻上,笑道:“小林,你平时倒是个机灵人,怎么一到宫里,全然变作傻瓜?那点小花样也把你弄得张皇失措——看来你还真的不及我。”林凤致道:“臣自然不及陛下。”殷螭道:“忒难得,听你奉承我!老实说,摆布清议、播乱朝堂我不及你,后宫那些鬼蜮伎俩你却很不及我——那点小把戏,也敢在我面前现!我只是看在她是皇嫂,皇后又实在闹得不成话,将计就计平息是非算了,你不要还赌气觉得我昨晚故意折腾你,我哪有那么无聊?她们闹事,我顺水推舟而已。”
林凤致听他提到昨夜的羞辱,便不说话。殷螭心情颇好,又给他分析道:“皇后想要陷害皇嫂,却拿自己宫里的东西出去,天下哪有这样的蠢货?我那皇嫂好歹在宫中也混了这么些年,如何不知道其中诡计!再说她若不赏赐你东西,谁也不能硬栽是她赏的啊——皇后不懂得,她会瞒天过海,人家也会偷天换日,这破绽太过明显,我都懒得说穿。”
林凤致道:“既是刘娘娘自保之计……”殷螭冷笑道:“自保个鬼!我都疑心她是故意引诱皇后犯这糊涂,她们女人家的心思,难测得紧,你当她省油的灯?再说,你昨天明明不肯留宿,怎么最后却留了?难道不是紫云给你报讯——别忙否认,我不追究,只是教你想想,他不报这个讯,你估计便不会留罢?谁不知道你是说东偏向西的性子。”林凤致淡然道:“原来是陛下故意走漏风声,使紫云误当有险前来报讯?我认栽便是。但是刘后娘娘就算同皇后不睦,也断不会拿自己名节做赌注,最多无奈自保——你实在太多疑了。”
殷螭霍然坐起,恼道:“最多疑的人是你!怎么该怀疑的你偏信,就是一股劲儿不信我?我还没跟你算帐——口口声声刘后娘娘,你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当真有点不清不白?不然凭什么恁地回护她?我告诉你,你给我戴绿头巾还不妨,皇兄身后要是被你戴了绿头巾,那也太不成话了!”
林凤致气得只骂了一句:“龌龊!”
今日他们说话的地方并不在殷螭平素驾临的专用卧房,而在林凤致的水阁书房里,却是殷螭这日驾到比往日都早,林凤致才从东宫侍讲回来,天色兀自未黑。既然是大白天公然驾幸,便以:“看看你每回跑了不肯同我睡,却是睡在哪里?”的理由,硬是驾临到了书房里,林凤致深觉不快,却也无法回绝。
这时还在八月上旬,日间犹有余热,黄昏却颇是凉爽,水阁外湖面上一阵阵清风袭来,吹得水阁临湖的纱帘轻轻飘扬,拂在窗前琴台之上,发出轻微的仙翁仙翁的弦音。殷螭忽略了林凤致的恼怒,目光倒被琴台吸引了过去,于是起身道:“有琴有瑟有箫有笛——小林,你擅音律?我倒第一次知道。”林凤致板着脸道:“不会——我附庸风雅,摆设而已。”
殷螭过来随手拿过一管洞箫,略一把玩,便笑道:“撒谎!吹口都如此光洁,肯定常常奏的。”他俯身向林凤致笑得不怀好意,低声道:“我平常让你给我品箫,你抵死不肯,怎么倒吹得一口好箫?”
他所说的“品箫”,含义大是猥亵,林凤致二话不说,一把抽过他手中洞箫,顺手便向窗外掷了出去,扑的一声轻响,没入湖水。
殷螭倒也不恼,道:“好大性子!又想惹我?我实话跟你说,你要是没这点脾气,反倒不好玩了,没准我早腻了你——所以我不夺你的官衔,也不拘着你,这才有趣有乐子,你懂不懂?”林凤致笑容冰寒,道:“是,我懂,我便是你的新奇玩物,反正我一无实权,二无清誉,任你作践。你后宫闹腾,都要牵扯到我,人生到此,有什么可说。”殷螭叫道:“说话恁地凉薄!我几时作践过你?不是一直对你挺好的?”
林凤致心灰意冷,不想说话,转头瞧向窗外湖水。殷螭已经坐过来腻到他身上,笑道:“我再好心教你罢,以后你到东宫,喝水吃东西仔细着点,皇后玩明的失败,一定换个暗中算计的法门,别怪我不事先提醒。”林凤致不禁蹙眉,殷螭笑嘻嘻的道:“觉得无聊?你如今也就只剩跟后宫女流之辈斗一斗的余地了,什么朝堂手段,乖乖收起来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想翻身?可惜你想也休想。”
想也休想——名誉早毁,气节全无,堂堂二品大员,堕落到以色侍主还不算,居然还要沦为后宫妾妇勾心斗角的靶子,何其不堪,何其不甘!
夕阳已落,西边天空只余一片灿烂霞辉,斜射小湖之上,粼粼金光万点跳跃不定。那湖虽小,却是疏浚得浮萍全无,流水清澈,适才洞箫划出一道斜线没入湖水时,溅起的全是晶莹水花。这样洁净的水,大约真是个好归宿罢。
他在沉思中淡淡苦笑,殷螭忽然一把抓紧了他肩头,喝道:“别乱想——跳下去便什么都没有了,我又不亏待你,何苦来。”
原来相处了近三个年头,别的没有,却有一份心意相通,他看见自己脸上神色,便猜中那份落寞的心思——所以,也正是因为心意能被窥破,愈发被他掌握已定。
林凤致到底只是一笑,说道:“我没事跳自家的湖干什么?水又浅,死得又没名目——要跳我也跳金水桥,死个轰轰烈烈。”
永建二年八月八日这桩巫蛊案,到底雷声大雨点小的过去了,最终铩羽而归的时后难以下台,于是胡乱将前一阵得罪被贬、幽闭冷宫的许才人算作案犯,贬去守陵——用殷螭向林凤致自夸的话来讲:“原本皇后还想赐一条白绫,我看无辜送人性命也太过分,硬给拦了一拦,这该算作仁德之君罢?”林凤致对他的脸皮之厚一向咋舌,于是连讽刺也懒得讽刺,直接置若罔闻。
宫中闹了这一出,尽管严守消息不外传,时间一久还是有风声泄露,自然便也有多事的大臣进了几封奏疏。告诫皇帝要安抚后宫之外,也有些大胆骨鲠的臣子,公然在奏疏里表示担心东宫处境,很有些指责皇帝不慈的骨头藏在官样文章之下。殷螭看了心烦,这类奏疏一律留中不发;林凤致读到,却边看边笑,直笑得殷螭愤然道:“不就是你也想说的话么?什么见鬼的清议,养得你们这帮大臣无法无天!再笑,仔细我赏你三十廷杖——幸亏拘你在东宫,否则你也就是这一路货色!”
然而威胁归威胁,林凤致照样幸灾乐祸不绝,因此殷螭大叹失策,实在不该让他到养心殿来随便看奏疏。
让林凤致到养心殿来,自然不是象前朝一样倚重他处理文书政务,而是殷螭色欲之心发作,又懒得总是半夜出宫,既然林凤致拒绝在东宫留宿,于是索性召他到养心殿过夜。按理说就算召来,也不该让他随便接触案牍,但是自从上次陷入后宫斗争,林凤致显然心情大不痛快,很是闷闷不乐了一阵子,殷螭觉得好生没趣,直到发现他看见奏疏,眼睛里难以掩饰的亮了起来,于是忍不住拿奏疏逗逗他的乐子。心想反正如今已经将他拘住了,又不用他参政拟批,留中的奏疏,便读了也无妨——所以只好不幸自找了林凤致的刻薄嘲笑。
林凤致这些日子,确实被拘得极紧,基本上五日中倒有三日被迫留在宫中过夜。他的怪癖就是决不与皇帝同床而眠,不论殷螭好话诱哄也罢,不满抱怨也罢,乃至气恼发作也罢,他就是以“睡不着”为理由,情事一毕便推开对方穿衣走人,哪怕在床间被折腾得不轻,挣扎着也要走开,另找地方睡觉。这样的晚上自然休息不好,因此被留得次数多了,脸色颇有点憔悴下去。
而且,其实林凤致到了养心殿里,旧日的回忆太多,常常有黯然神伤的感觉。比如养心殿的一间耳房,是当初宫乱他挨刀之后暂时养伤的地方,便在当夜被殷螭趁人之危无耻侵犯。殷螭倒不怎么把这件事挂在心上,但有一回看见他站在那间耳房门口发怔,于是笑嘻嘻搭上去问了一句:“怎么,想我们的第一次了?”林凤致只是沉默着回头看他一眼,霎时间殷螭再没心没肺,也读懂了他眼底那一种凄苦的神情。
因为这样,殷螭才会这么想:只要他翻不了天,平日就是给他点乐趣,纵容他闹闹性子也无妨,这样一个人要是真被自己折磨到神采全无,岂非无趣?
所以习惯了林凤致的诸多怪癖,容忍着他的不恭与刻薄,甚至有时故意和他斗斗嘴,碰些钉子也算九五之尊的异样情趣——可是,这样的忍耐却是有范畴的,一旦越界,皇帝也会真实的动起怒来,比如这一日没到晚间,中午便急召林凤致从东宫过来,将一叠纸直接掷到他面前去,勃然道:“好大胆子!你想翻天?”
养心殿服役的侍从们早已养成习惯,只要林凤致一来,大家便知趣退出,让他们恢复那种私下不似君臣、倒似对头的怪异关系。但这回殷螭显然怒极,殿中已经无人了也不曾叫林凤致平身,于是林凤致便跪在地下将纸拾了起来,只见乃是一叠刊刻的传单,慢慢念出题在开头的几个字:“盛世危言——”
殷螭怒道:“什么‘盛世危言’,就是危言耸听!捏造妖语蛊惑人心,这事定是你背地里干的,休想抵赖!”
林凤致不忙说话,先看传单上的文章,看着看着不觉笑了出来,原来却是一份浅俗的文言,通篇问答,颇是曲折暧昧,他看完一遍,回过头去又翻到开篇,笑着念道:“丙寅桂月既望,有客降自日下,遇木子于帝阍。木子云谁?木少定也——”殷螭拍案道:“什么‘木少定’,不就是影着你?”林凤致点头道:“不错,‘木’字拆了我的姓,‘少’是我如今正做着太子少傅,‘定’么,太子殿下以前的封号不就是‘定王’?——陛下当真睿智得紧,一看就穿。”
殷螭料不到他这时候还慢条斯理的说话,气得抬手将桌上的砚台掷了过去,林凤致一让,砚台砸在他身边,墨汁四溅,他不满道:“乱砸什么?没得弄污了文字,我还想再看一遍呢。”殷螭咬牙切齿的道:“还看什么看?难道不是你自己写的?弄出这等妖书,化名什么‘木少定’,把上个月皇后搅的巫蛊案含沙射影进去,指着说我想加害太子,扬你什么扶孤保忠的大名!你实在活腻了!你当我纵着你便是舍不得杀你?我告诉你,你真敢翻天,我便决计要杀,别以为我缺了你便不行!”
他言语中已是杀机毕露,林凤致却仍然若无其事,翻来覆去又读了一遍,啧啧赞道:“好文章,真是好文章!日期是八月十六,莫非已经在世面流传一个月了?委实相见恨晚啊。”殷螭厉声道:“还想装佯,还想赖帐?难怪这一个月你假装乖顺,原来在背后捣出这样大鬼!你还敢不承认?”
林凤致终于将传单放下了,却仍是满不在乎的笑,道:“我也想不承认,争奈这字迹,这文章,这意思,舍我其谁?不意我文笔竟然长进至此,实在可喜可贺。”
他认得如此坦然,反教殷螭狐疑起来,拿起案头另一叠同样的传单,沉吟着又看了几眼。这传单的刊刻乃是“拓刻”,影着最初写作者的笔迹而做雕版付梓,那端凝肃然的文字间架,他这几年也算看到眼熟了,只觉连笔画的细微转折处都明显表示出是林凤致亲笔无疑;而题名为《盛世危言》的这份含沙射影的妖书,笔笔犀利,更加绝对是林凤致的风格;再加上文章里全部影射巫蛊一案,却回避了林凤致被诬与刘后有私情的一段,只是大肆描写东宫如何之危殆,林凤致如何之挺身而出,忍辱负重,保护孤儿太子——此妖书暗中流传世面已经一个月,文中化名“木少定”的人物,早成了民间悄悄传诵的忠义英雄,要论其中最大得益方,的确是林凤致本人,所以他说“舍我其谁?”,实在是除他也无别想。
殷螭最不能容忍就是林凤致企图扭转名誉,要在朝堂翻身,因此一看到这份妖书,惊怒交迸,急召他过来的时候,已经打定主意,只要他回答稍有不合,立即下令拖出去,付与外廷杖责,活活打死为止——纵然失去这么一个有趣的玩物怪可惜的,总比留下一个天大的祸患在身边要好。
他这回是真的动了杀机,却不料林凤致一脸无所谓又坦荡荡的神情,倒将自己的怒气挡了一半,从起初的惊怒开始转到疑惑,不觉喃喃的道:“不错——要干这种事,还拿自己的亲笔笔迹来付梓,你存心找死?”
林凤致笑道:“我一向喜欢自己找死,你又不是不知。”
殷螭皱眉道:“对,连找死都是你惯常的风格!太象你做的了,说不是你我都不信,你自己也不信罢?”林凤致道:“因此上我只有认帐,不认都不行。”殷螭道:“太过顺理成章,一定不对劲——这么干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