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仍然是在献祭——继身心献祭之后,最终以性命献祭。
殷螭手上的劲力忽然松懈了,喃喃的失声苦笑:“我终究——又一次没人相信。”
呛啷一响,长剑坠地,立即有两个刘军营中的高手过来一左一右夹住了他,因殷螭到底还是将退位而未退的皇帝身份,众人并不动手,只是沉默着贴近押解。殷螭并不看刘秉忠,也不再看林凤致,大踏步转身出帐,身形竟是挺得标枪一般笔直。
谁也不知道,殷螭所谓的“又一次没人相信”是指什么——却是指上一次妖书案被迫释放林凤致之事,那一次殷螭就曾苦笑着想过,虽然自己到最后生出了不忍之意,却是谁也不会相信,因为那是形势格禁,不得不然。在所谓大局之下,个人的爱憎喜怒如何,原是毫无关系。
这一次,又是一次形势格禁,又是一次不得不放弃杀林凤致——可是依然是谁都不会相信,因为杀了林凤致非但全无好处,还会给殷螭这个废帝又添一道罪名,同时减少了愿意为殷螭说情保命的关键人物。这是林凤致方才亲口告知的,大家也都料想殷螭,是不可能不权衡再三,忍怒放过这个背叛者的。
所以这一腔绝望哀痛的情意,到底无人相信!
所以殷螭曾经想过的,以及林凤致刚刚说过的,一点不错,此事之中,两人之间,从来没有“情”之一字的地位。生死恩怨,争夺赌斗,种种般般大业大计,无关情事!
纵使负了情,纵使失了心,纵使输了爱。
永建三年这一年年底,京城格外的寒冷,连续几日大雪,铺天盖地的降下一片素白,将新皇登基的喜庆色彩都仿佛掩盖尽了,直到久违的冬日终于驱逐了满天霾云,撒下温熙的光芒时,满城的冰凝雪积仍是了无融化之意,倒给龙楼凤阙平添了几份清冽风景。殷螭坐在自家水榭里,对着冻得镜面也似的湖中发呆出神的时候,便在想:以前就怎么从来没记得,自己的豫王府也有点萧瑟的景致呢?
大约是因为,自己在王府里呆的年头实在不长,十八岁才出宫开府,二十一岁又接继大统,其间的三年里,也是常常往宫中去小住一两日不定,对这所当年号称京中第一豪宅的王府,根本不曾留过心思。没想到人生绕了一个大圈,最终自己的命运却将是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府第终老——当然,这时候不能再叫做王府了,因为自己的名号,业已被废黜,成为“庶人殷螭”。
被废黜,被圈禁,却居然得到了担保,今生决无性命之虞,殷螭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任,然而决不感谢——所以明知那个向自己一力担保的人便沉默着站在门外,明知他身体虚弱禁不住寒风,却就是恶意的让他等待着,固执不肯回头去招呼。
可是那个人到底不是肯吃闷亏的,等了半晌之后,便不待许可自行走了进来。殷螭也不理会,听他的脚步声到了身后,忽然道:“我现下明白,你那回为什么生出跳湖的念头了——我那时就不应该拦你!”
那人只是轻声笑了一下,说道:“被关住不得自由,无论是怎么样,都是难堪——你还记得这等小事,那么也该记得,当初并非你拦住了我,而是我自己,挣扎不肯便死。”
殷螭终于回过头来,只见林凤致袖手立在身后,他今日并未穿官服,却是一身湖水绿的长袍,脱掉的墨绿大氅随便搭在臂间,脸色被寒风吹得有些苍白,在绿衣映衬下却更显得皎洁如玉。殷螭觉得自己也够百无聊赖,居然见到这个本该恨得牙齿痒痒的人物时,还心思恍惚了一下,想起他这身打扮却是自己一直留在记忆里的——当年初逢,自己在东宫外面第一次调戏他的时候,那一身衣着便依稀如此。
当初他笑吟吟的刻毒讥刺,这时仍是淡淡微笑着和自己对视,又加了一句:“你想求死,我决不拦你,只是,你若是连我那时的志气都不如——”殷螭厉声道:“你休想小觑了我!”林凤致点头道:“我自然不敢小觑了你。”
他又走近一步,伸手出袖,将一把小巧的银壶放在临窗桌上,壶身落下时轻轻晃响,显然内中装有水液。殷螭问道:“鸩酒?”林凤致道:“不,解药。”
殷螭愣了一愣,才想起他说的是以前给自己喝的绝嗣药的解药,于是冷笑一声,道:“到这份上还给什么解药?消遣我么?”林凤致正色道:“我并不想绝你一辈子后嗣,你的妻房姬妾也尽在府中……”殷螭冷笑道:“我又不爱搞女人,你留着自己用去!”说了这话,想想又补了一句恶毒的:“可惜,你被我弄到如今,怕是只能被男人要了罢,还有本事要女人么?我看你也得绝嗣一辈子!”
林凤致居然对这般羞辱并不在意,只是慢慢叹了口气,道:“不错——我这辈子,是不会娶妻成家了。”他神色似是凄凉,却又无奈,轻声又道:“大约我天生,便是孤星照命,从前没有父母,将来也不会有妻儿,人家团聚之乐,总是无缘。既如此,我便爽落落一个人来去,倒也干净。”
殷螭只想狠狠挖苦两句:“你自找!背叛了我,活该一世无人陪伴!我看你将来还找得到比我对你更好的?”可是这时候心肠正恶毒着,恨不能林凤致活得越不自在越好,他一世没人陪伴更是求之不得——万一自己这挖苦成了激将,他一怒之下真去找个对他好的伴儿,就算女人搞不了,以他这姿色找个男人也不是难事,岂非白白教自己憋气,落得他去受用?所以,这话绝对不说,闷死在肚子里想象便是!
于是挖苦话便换了种方式,冷笑道:“没妻儿又有什么打紧,反正你现下位极人臣,也算光宗耀祖——听说你如今当真做了天子太傅?可不是我封赠你的身后官衔么,恭喜恭喜!”林凤致道:“那是台驾当初颇有先见之明——实不敢当。”殷螭幸灾乐祸的道:“对,我是有先见之明,我看你这官衔没几日也得带到棺材里去!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扶立新君的好大功劳,就要了这名头风光的一品虚衔,你以为还是在我手下?等到你迟早被过河拆桥的那一日,我定然在这里放炮仗恭喜。”林凤致淡笑道:“那就不必了,我若没点自保筹码,焉敢和他们联手——何况我若死了,谁保你一世平安?”
他这一句话使殷螭觉得深受侮辱,怒道:“谁要靠你保平安!”林凤致道:“哦,如今靠我力量,你就觉得受不了;当初你故意让世人都知道我腼颜事你,都说我拿身子换功名富贵,出入都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我便无所谓?”殷螭喝道:“你怎么能和我相比!”林凤致扬眉道:“这倒奇了,纵使当初你君我臣,也无非都是天地生人,无论尊卑贵贱,人情物理都是一般——你是顶冠束带堂堂丈夫,难道我便不是昂藏七尺世间男儿?”
殷螭一时被他堵住了无话可驳,半晌道:“我不跟你赌口!你太爱记恨了,早知道我便不该待你好,便该一直将你当玩物,玩到厌就丢!你哪有机会翻这么大的波浪?”林凤致反问道:“这大局乃是妖书案之际便已奠定,你那时难道不是将我当玩物?就算到最后,你又何尝许我接触一丝一毫实权?我的机会,我的筹码,全是我在大理寺用性命换来的——如今却还要兼来保你。”他说到这里,也不能完全保持从容态度,神色微带激动,又道:“你口口声声的待我好,无非是将我当作消遣闲兴的爱物儿,最多珍惜宝贵了一点而已!你几曾将我看作和你一般的人?”
殷螭瞪视着他,半晌颓然转头,道:“原来直到今日,你还是这般想我——小林,我算是白用了心了。”
自兵谏决裂以来,他还是第一次重新呼唤“小林”,这两个字一出口,平素亲密旖旎的光景便似乎回来了几分,弥漫在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消融了些。林凤致的声音便也有点柔软下来:“不是我这般想你,而是你一直——一直这般,哪怕你自以为的,对我最好的时候,也是这般。”殷螭责问道:“哪怕我想和你同生共死,哪怕我看得你比性命还重?”林凤致道:“对,哪怕那样的时候,你对我最好的打算,也无非是将我豢养起来,让你快乐满足。你何尝想过我十载寒窗,一生好学,也有着心胸抱负,不是只用来供给那些床笫欢情,儿女恩爱的。”
话到这里,殷螭又不觉冷笑,道:“你倒真是好大抱负——废黜了我,弄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上位,你又仍然掌不到实权摸不着大柄,还不是为人作嫁,白白便宜刘家!折腾成这样,就要显你那点忠义?”
林凤致叹道:“你到今日,还不明白遭废黜的真正原因!你以为单是我一人之力,又或刘氏一族之力,便能将你扳倒如此?你可还记得我曾说内外都将你比作武宗皇帝?当年武宗得以在大位上终享天年,一是因他乃是孝宗皇帝的独子,正统无人可比;二则是多幸他青年早夭,二十余岁便即崩殂,其失政还未及彰著——饶是如此,武宗在朝之时,也是一再有藩王作乱,打着废立旗号来争位,闹得天下不安。你荒诞游戏不下于武宗,接位却又远不如武宗名正言顺,一开始即有诸多老臣与各处藩王不服不满;而你又更不如武宗虽然荒游,却简易无为,朝政上放手阁臣,也能井井有条,你什么事都想独断,闹得清议沸腾,百官离心。这般下去,国朝迟早大乱,我最早向先帝说你无人君之望,并非那时对你有成见,而是身为臣子的秉公之言,可惜你全不解得。”
殷螭才不要去理解他这些朝纲大义——说实话殷螭从来便未将理政放在心上——只是冷笑道:“很好,你秉公,你有见识!我是不好,难道安康那个娃娃就比我好?”林凤致道:“今上虽然年幼,却自有大臣辅弼,何况国朝制度,天子只需高拱无为,便可简易清明,太过宸纲独断,未必是好事!”殷螭嗤笑道:“说得好不矫情!当我不知道你们这帮臣子的心思?巴不得做主上的不管事,由得你们无法无天——因此你们最忘不了皇兄当朝的时候,好性子任大家胡闹!”林凤致道:“你要这么说,那也由你,毕竟你只知道从上位去想——我是嘉平朝旧臣,确实也更谙熟嘉平风气,如今便是恢复了。”
殷螭骂道:“恢复你个鬼!你以为你对付得了后党?一个娃娃皇帝,还不是刘家手里的小把戏!”林凤致正色道:“你又错了,兵谏废立,虽然是刘氏出力最多,这朝廷却并非他们能够一支独大——朝堂上若没有足以抗衡他们的力量,我本人若没有足够动用的名望影响,我拿什么和他们联手,又拿什么事后谈判自保?我这一次又自为弃子,却绝对不是轻易能弃的棋子。所以你当日要是杀了我,倒是帮刘氏一个大忙,料你也不会愚蠢如此。”
殷螭霎时间又满心都是苦味——原来他真的是不信的,不会相信自己不忍杀他,还是那么冷静的分析局势,将“不忍”又一次归入不能。一时心思茫然,喃喃的道:“可是……你那时明明等着我杀……以前你也不是没有自己去赴死……”
林凤致侧头一笑,道:“你不知道,有时我也会犯傻气的么?”
他这一笑清艳异常,殷螭竟然看得心中荡漾,失神良久,才道:“你若是那次为我死了,可有多好——我也用不着恁地恼恨了!”林凤致笑道:“我那一次,本不料能活着回来啊。可是那次就算我死在俞汝成手里,你回朝也照样要遭废黜,没有了我这个能出面影响清议、能和刘氏谈判的重要人物,你反而未必能获得生路,因此上,你还是盼我活着的好。”他笑意渐渐带了一丝凄然的味道,又道:“尽管活着,委实辛苦不堪。”
殷螭刻薄道:“反正你也活不过三十岁,辛苦也辛苦不了多少年了,只管做你的忠臣义士去罢!”林凤致默然,半晌道:“倘若三十岁真是我的大限,那么还有六年——六年之间,也可以做很多事。我要自请主修国史,替你撰写废帝实录,还要专门教导天子,培养他成为一代明君……还有濒湖先生主修药典的事,明年开春便会降诏。我不是能够治国安天下以及济世救民的人,却尽可以用人用己,都发挥到长处。”他又是一笑,道:“明年改元的年号,乃是‘清和’,这是我在礼部进上的年号里圈定的,只希望从此之后,国朝清平安和,再无风波——我不会掌权,却也不能放刘氏专权,所以这六年里,一定忙得紧,又要防人,又要自保,还得保你,死前还得替你打点一切。等我死了,你便安逸了,也不用等很多年。”
以殷螭如今恨他的程度,只恨不能他明日便死才好,六年实在太长——可是回想人生已经二十四年,四个六年,仿佛也就嗖的一声过来了,那么离他死去,其实也就是又嗖的一下而已。那时候世上再也没有这个让自己一度喜欢得发狂,如今又恨得发疯的人,却不知该喜该悲?殷螭说不上来,只觉得心里剜空了一般的,不是痛楚,只是空虚。
他茫然转头看了一阵湖面冬景,又回头看向林凤致,却见他已经隔桌坐了下来,微微闭着眼,脸色仿佛又苍白了些,这才想到他大病之后气血亏虚,每次站久了便会觉得头晕。殷螭一直不知道林凤致到底在俞汝成营中吃了什么样的苦头,但重逢之后见他憔悴惊人,这还是他脱身后又将养了一个月的光景,料想才逃出生天的时候,自必更加不成人形——那一场折磨,却全是为自己受的。殷螭嘴上说着“你若是那次为我死了,可有多好”,其实心里清楚记得,当初收复昆明之后遍寻不获的那绝望,亲下诏谕要他死节的那痛苦,此生不堪再承受第二次,纵使时光倒转,料知今日下场,那时也绝对还是要一遍又一遍的祈祷他能幸存,哪怕折损自己寿命,哪怕有情终遇无情。
他心里翻腾,一时想问:“你对我,就当真全然无情?”一时又想问:“你这般病体,还能撑得到所谓的大限?会不会明年就死了?让我恨也再无人可恨?”可是这些话,到底一句也问不出来,反而说了另外几句:“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跟我说些无趣的话?我闲是闲得紧,却也懒得陪你敷衍,没事你就走罢!实在想留着,除非你再陪我上床——可惜我现下看你就烦,全无胃口!”
林凤致却并不将他轻蔑侮辱的话放在心上,只是默默的看着他,过了一阵才道:“我这回来,是有件事——放在我心里很久的两句话,此刻应该告诉你。”殷螭问道:“什么话?”林凤致道:“先帝临终之前,向我附耳低言的那两句话。”
殷螭冷笑道:“那不就是托你照应我么?你照应得我好!委实对得起皇兄——”林凤致道:“不是照应!是先帝的心意,先帝对你——”他停顿了一阵,凝视着殷螭,慢慢的道:“他喜欢你,你明白么?”
殷螭只当是什么了不得的话,还屏息等了一阵,听了这一句之后,登时大失所望,恼道:“废话!我是他唯一亲兄弟,他不喜欢我喜欢谁?这样明摆的事也值得巴巴来讲!”林凤致道:“不仅仅是兄弟的喜欢——我当时一口回绝的,便是他的第二句话:他要我,以他的心意来待你,一辈子对你好。”
殷螭不以为然,嘲笑道:“想讨便宜?你也不过大我几个月,便又想做我哥,做梦罢!还说什么以他的心意——”他忽然怔了一怔,失声道:“他的心意……你说的,不,他说的,那个喜欢,是什么样的喜欢?”
林凤致轻声道:“你明白了罢?他为什么会写那样的遗诏,却又拿不定主意,托我抉择……我又为什么如此执著,拼着性命也要纠正过错,倾覆反正?因为我委实辜负了他——你,也委实辜负了他!”
殷螭脸上却只有茫然失措的神色,并无辜负惭愧之容,过了半晌,才失声笑了一笑,道:“原来如此!我便奇怪,为什么好好的放着他亲儿子不传位——我还当他看得起我才干。”林凤致道:“你不觉得……”殷螭道:“我觉得怎样?反正安宁害都害死了,又不能活转过来——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害的!要算帐你先找你眼下的同党,别来问我讨什么良心发现。”
林凤致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道:“那么先帝的心意——他一直默默藏在心里,你不知道也罢,如今知道……”殷螭叹了口气,道:“如今知道又怎样?他藏在心里不说才是对的啊,他是我哥,又是皇帝,我也不敢对他怎样;反过来他想对我怎样,我又不肯干的——这么没可能的事,说出来也是白搭。天底下有实惠才有乐子,谁要这般没影子的傻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