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释----田唐

作者:  录入:06-30

  我的眼泪缓缓落下,嘴唇主动去吻他的。他却轻轻一笑,“越儿心急了?还未到时辰。”
  就这个时候,门外有老宫人的声音,“禀皇上,太子殿下到。”
  “柚儿?”我惊喜着跑过去开门,入宫这几天,我还没见过他,我有多久没见过柚儿……门被推开,我看到那个一脸稚气的孩子凌厉的眼神,心止不住的颤。
  “孩儿参见父皇。”
  “免礼。”延洛涵抬头看了他一眼,“还不见过舅舅?”
  小小的孩子站起来,对我深深鞠下一躬,“柚儿见过舅舅。”
  “柚……太子快请起。”我扶他起来,却不知为何,仿佛看到仇视的目光……我想起爹的话,生在宫中的孩子,自是不同,自是不同……
  “柚儿,今日卓先生教你哪部书?”
  “回父皇,太傅教儿臣宋词。”
  “哦?”延洛涵笑,“背几句来给舅舅听听。”
  “是。”柚儿深吸了一口气,轻轻背诵出声,“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
  共饮长江水……
  “报!!”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禀皇上,军情急报!”延洛涵立刻站起来,披上外袍出了门。留下柚儿站在小茶桌旁边,眼中满是失落。
  “太子……”
  小孩子慢慢抬起眼,看着我。
  “何不,何不将这首卜算子背完?”
  “舅舅可认识卓太傅?”
  我点头。
  “舅舅可知道太傅口中的‘越儿’所指何人?”
  我迟疑良久,摇了摇头。
  “柚儿本以为和舅舅是同一个人,问过太傅,方知道原来只是同名而已。”
  只是同名而已,清和爱恋的那个越儿,死在何时何地?
  “此人伤太傅颇深,若是被柚儿找到,定将其碎尸万段以谢太傅。”
  我淡淡笑笑,蹲下摸了摸孩子的头。
  “你休要发笑,若是你负我父皇,他也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我止不住笑,我笑我竟浑然不知……我先负清和再负延洛涵,要死多少次,才能抵偿自己的罪过。
  入夜,远处闷雷滚滚,就要下雨了。柚儿坐在小茶桌旁边吃水果,我安静的看书,心里却乱作一团。宫女们忙着关好屋子的门窗,柚儿侧过头看我。
  “舅舅,父皇派了精锐营的人来。”
  我一惊,“太子如何得知?”
  “精锐营的人虽然穿着兵器都和普通士兵无异……”小柚儿站起来,看着半掩的窗子,“头盔上的穗子却是杏黄色的。”
  我也站起来,走到窗口,窗外的侍卫确实比平时多了许多。
  “舅舅,靖王的兵也来了。”
  “在哪儿?”
  他伸出小手,指着院门外面的几个人,“那边便是。”然后他看着我,“靖王是奸,但未够胆反我父皇。”
  “柚儿休要乱说。”
  小孩子扯了扯我的衣袖,“太傅说了,舅舅是当信之人。”
  雷声渐渐大了,雨也淅淅沥沥的下起来。柚儿紧紧攥住我的袖子,眼睛慢慢闭上……我把他抱进屋里,看着他幼稚的睡脸,想像延洛涵小时候的样子。
  延洛涵睡着的样子,我竟没见过……无论是以前相隔两地,还是如今朝夕相处。每每他拥我入眠,我总是先沉沉数去的那一个。我对他的爱,远不及他对我的……
  刚想到这些,远处忽然一阵巨响,却不像是雷声。院子里的宫人乱作一团,侍卫们亮出兵器的声音那么清晰。柚儿从睡梦中惊醒,眼中满是慌张。
  “柚儿莫怕。”我轻轻抱住他,背后却一阵阵发凉。院子里的声音越发慌乱,仿佛两路人马兵刃相对。然后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靖王带兵闯入内宫,多少有失礼节吧……”
  柚儿惊喜的跳起来,“太傅,是太傅。”
  是清和。
  我跟着柚儿走到窗口,从窗缝往外看。清和穿着白色的官服,站在小院门口,面对着的,正是那位靖王千岁。
  “南夷攻到京城,皇上亲自带兵迎敌。本王担心太子安危,特带兵前来保护。”
  我的头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剩下‘亲自带兵迎敌’六个字。柚儿还扯着我的袖子,我的手不停的颤抖,腿脚不听使唤,竟不知为何,走到了门外。
  清和转过头看到我的时候,眼中满是我不明白的惊讶。柚儿跟在我后面,小声的喊着‘太傅’,他也不应。
  他的嘴唇轻轻的发抖,没有声音,我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说,“越儿。”
  我淡淡的笑,看着他,良久,“卓大人可知圣上现在何处?”
  他没有做声,反而是靖王高声应我,“正阳门外。”
  我看向那个脸上分明带着不臣之心的靖王,“王爷何不带兵前去助圣上一臂之力?”
  靖王放声大笑,“吾皇神勇,羽林军,青营军将士加起来何止百万……”
  “若如王爷所说,太子的安危自由这百万将士顾着,何劳王爷亲自过问?”
  他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柚儿拽着我的手越发紧了。
  “卓大人,借一步说话。”我让出房门,清和迟疑了一下,随我进了门,我迅速把门关注,柚儿凑到清和身边。他还是看着我,什么都不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他的脾气,“哥,事关紧急,我便直说,求你把柚儿带到相府我爹那里。”我说着收拾了一些细碎东西,塞进一个小包,然后把柚儿带到身边,用剪刀剪破他身上锦缎的秀袍,然后把小包挂在他肩上,“太子殿下可记得席嫔?”
  柚儿摇摇头。
  “殿下,相府席大人是殿下的外公……自会保护殿下周全。”
  清和淡淡的声音传来,“你要去找皇上?”
  我站起来,看着他,慎重的点了点头,“哥,国之将亡,他身为一国之君……”
  “越儿,你可是疯了?”清和使劲的抓住我的肩膀,“你也知道如今国将不国,他昏庸至此,你为何一错再错?”
  “哥,越儿爱他。”
  “好,我带你去找他。”
  我知道清和早已位高权重,却不知道他位高至此,权重至此……他可以只知会一声,就带太子离宫,我穿着小太监的衣裳,听到宫门打开的声音。从皇宫到相府的路,我竟然还记得……那时,多少次,我心不甘情不愿的被延洛涵宣入宫中,他送我新鲜的水果,送我各路稀奇的物件……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我宁愿……
  宁愿永远和他隔着这半个多时辰的路程。
  他好好的做他的皇帝,我好好的当我的少爷……但那不能。但求来世……来世……真好笑,我竟开始想这些。
  马车停在相府门口,爹似乎早知道我们会来,守在门口……我的衣裳,霎时,泪湿一片。比起爹的隐忍,我还差上太多。
  “我就知道你会来。”爹看着我,目光斜向清和,淡淡的笑,“劳烦卓大人了。”
  清和淡定的看着爹,我以为他会低下头说句‘清和不敢’……但他没有。有什么变得不同。小小的柚儿早就困倦了,不停的揉着眼睛,我蹲下看着他,“柚儿。”
  “舅舅。”
  我笑,“这是我爹。”
  他抬头看了我爹一眼,眨眨眼睛,“外公。”
  爹一把把孩子护在怀里,轻轻的揉他的背,“乖,外公给你做好吃的排骨。”然后,他忽然看向我,“越儿,你是我儿子。”
  “是,爹。”
  他摸了摸柚儿的小脸,“这孩子的娘是我男人和别人生的女儿,这孩子的爹是我儿子的男人。”
  好笑的说辞。
  “你放心便是。”
  我跪下,给爹重重的磕了个头,“爹,孩儿不孝……”
  “既然知道不孝,就乖乖回来孝顺为父。”
  “爹,孩儿知道了。”
  爹轻轻蹲下,摸着我的头,“你终于明白了,越儿。”
  我点点头。
  爹扶我起来,“早去早回。”
  我说我知道了……是,我知道了,我终于明白了爹这么多年来,守着的到底是什么……我没有他精湛的医术,没有他横溢的才华,没有他惊艳的容貌,没有他隐忍的个性……我做不了爹那样的人。
  所以,我只能抱着必死的心,去找那个爱我的人。
  我只是想紧紧握住他的手,我想对他笑一次,想再说一句甜言蜜语,想和他死在一起……即便他当定了遗臭万年的昏君,我想让后来的人知道,那个祸水是我,沈越。
  正阳门就在前面,清和驾着的马车渐渐慢下来,我看到前面燃着的火把,天上闷雷滚滚,雨,渐渐大了……
  清和扶我下车,我们,离大军还有一段距离。
  “哥。”
  “什么?”清和的声音还像五年前一样,还像我小的时候一样,那么清澈,那么干净,清和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人……
  “你有多久没有背过越儿了?”
  他就稍微蹲下,我爬到他背上,靠在清和的背上,总是觉得很舒服,真舒服,仿佛就要睡过去一般……清和走的很慢,很慢,大军就在前面,我都能看到被火把映红的龙旗,在雨里飞着。
  延洛涵就在那儿,他就在那儿……
  “越儿,你可是打定了主意要去找他?”
  “是。”
  已经有一对士兵发现了我们,快步向我们走过来,他们认出清和,纷纷下马,“卓大人。”
  清和从怀里掏出一块金牌,上面写着我不认识的文字……那,不是,我忽然慌了,清和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他把金牌递给最前面的士兵,“请转交贵国皇帝。”
  “你,卓,卓大人,你不是卓清和大人?”
  清和把我的胳膊抓的更近,我感觉不到疼痛,我只觉得心跳的厉害,我怕了,我怕了……
  “本王。”他顿了一顿,“南支二皇子,清和,有要事与贵国皇帝面谈。”
  清和是南支二皇子。
  到底还要再给我多少惊喜。
  “劳烦通传。”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士兵迅速抽出匕首,胳膊没有伸出来……一直毒箭直直射中他的额头。我们的身边仿佛戏法似的,忽然出现了几百个南夷高手。
  他们又是什么时候跟着我们的,我更加不会知情。
  我不知道的事情,总是太多。清和紧紧拽着我的胳膊,看向我,“越儿。”
  我想笑,笑的大概很难看,“我该怎么叫你?”
  他的手稍微松了松,“随你。”
  半个时辰之后,我终于见到了延洛涵。他坐在明黄色的军帐里,眉头紧紧锁着,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担忧。看到我的时候,浅浅的笑了一下。
  “越儿,朕正想你想得发慌,你果真深知朕心。”
  “狗皇帝,见到我们皇子,胆敢不跪?”
  “休要无礼。”清和摆摆手,那个随从乖乖退下。延洛涵又笑了笑,“当朝太傅竟是南夷皇子……真乃国之大兴。”说完,他把手边的酒一饮而尽,“你们先退下,也请二皇子的随从帐外歇息如何?”
  清和谨慎的点了点头。
  帐帘落下,延洛涵走到我们面前,他穿着明黄色的铠甲,袖子上已经划出了好几道口子,我想看看他受伤了没有,我想问问他到底是要如何,我想问问他……
  我们何时可以共赴黄泉。
  清和抓着我的手并没有松开。延洛涵笑笑,摸了摸我的脸,“卓清和,你抓的还是不够紧。不然,他的心怎么会跑到我这儿来?”
  抓住我的那只手,止不住的颤抖。
  “当日射中越儿那一箭,是南夷为保你姓名所射。”
  “正是。”
  “那封告密席大人的密信,是席大人仿你笔迹所书。”
  “正是。”
  延洛涵看向我,“越儿,这下可清楚了?”
  清楚了又能如何……当死的还是要死,当亡的还是要亡。
  “卓清和。你率领南夷攻进京城所为是何,你当比我清楚。”
  “除昏君,救万民。”
  延洛涵的笑声,仿佛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卓清和,你心中装着天下,而我的心中,只有一个沈越。”
  只有一个沈越。
  “我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战乱不止,田间无人耕作……一年的时间,便逼你出了手。”他自己把酒加满,又是一饮而尽,“白花花的银子都在国库里堆着,我有负皇位,有负万民……”
  我看着他,一刻也不敢将视线移开,我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就消失了。
  “唯唯不能负沈越。”
  不负沈越。
  “我用天下,换沈越,你可答应?”
  清和没有应允。
  “卓清和,你爱天下万民,而我只爱一个沈越。”
  抓着我的手,渐渐的松开。帐外传来兵器碰撞的声音,火炮声更大了,和着雷声,听着骇人。延洛涵一把拥我入怀,“越儿莫怕。”
  “我怕。”
  “我在,怕什么?”他笑个不停。
  我们紧紧的拥在一起。清和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但我似乎见到了他的背影……
  今年的秋天,比去年来的又早了几日。我们过了一个又一个秋天,到底是几个,我懒,记不清楚……院子里的柿子树,都长得老高了。
  五年前,大爹在田里收玉米的时候忽然晕倒,爹不眠不休的守在他身边十天……第十一天的时候,大爹叫我过来,握着我的手,说,若能见到你二姐,告诉她,为父有愧。爹一直笑着,直到大爹咽了气,他还是笑着,笑着笑着,就闭上了眼,再没有睁开。
  两年前,豆子家的二小子高中了科举,豆子和他媳妇跟着儿子进了京城享福……豆子媳妇还没见过京城的模样。去年豆子回来看我,说京城比我们小的时候还要热闹许多。他说,皇上体恤百姓,太傅也是个能人……说到这儿,豆子抓着我的胳膊,许久,才说,少爷,您当放心了……
  爹和大爹去世后,就葬在院子后面那块空地上,守着爹的药庐和大爹的菜地。菜地现在是豆子家的大小子种着,这孩子为人忠厚,贪吃的毛病像极了他爹。药庐是洛涵接手的,他的医术比起爹来丝毫不差,方圆十几里的乡民有了病痛都来找他。
  我整天闲着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着太阳每天升起来,爬高了又落下去……有的时候洗洗菜,煮煮汤。无聊到发慌的时候,走到院子外面,等着洛涵提着小药箱从村道口那边慢慢的走回来……他老了,老了许多。
  是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变老的……是日子太安逸了,我就是弄不清楚,这是我们离开京城的第几个年头。
  上个月,豆子差人送信来,说二小子沈雁平大喜,让我们吃喜酒……我们这才又进了京。豆子早就在城门口等我们。
  “老爷,延大夫,我该回去接你们,可这二小子大喜,走不开啊~”豆子让随从拿过来一篮子烧饼,“老爷,这是东街巷子最有名的烧饼,您尝尝~”
  豆子一点都没变。
  那年那日,我和延洛涵趁乱跑回相府,爹和大爹早就收拾了东西,就等我们回来。二姐看着延洛涵,看着我,她的病早已经好了,有的事情记得,有的事情却忘了……她说,柚儿是当朝太子,她要带太子回宫。
  延洛涵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的握着我的手。
  次日,京城传遍了皇上驾崩的消息,说是靖王勾结南夷意图篡位,幸得卓大人识破,一举歼灭叛军,又和南夷议和,总算平息了这场战事……靖王被斩首于闹市。国丧之后,太子即位……柚儿才不满六岁。
  “老爷和延大夫身体可好?”豆子一边吃烧饼,一边问我。
  我点点头,“挺好。京城可是热闹。”
  “今儿个赶上皇上出巡。”豆子笑着看我,“皇上深得民心啊,老爷。”
  延洛涵坐在我旁边,呵呵的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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