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延公子……你这,这是……”
那个盒子里放着一块金色的牌子,我拿起来想看看是不是纯金的,却被席大人喝住。
“快放回去,越儿!”
“席丞相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延洛涵送出去的东西,还要收回来不成?”
那块牌子上什么都没有,席大人为什么这么紧张……
“老爷!老爷!”席管家忽然跑进来,惊恐似的看了一眼延洛涵,然后凑到席大人近前,说了几句。然后……我的小院子里进来了几位宫人模样的……大人。
“先皇驾崩。”这位大人是个娘娘腔,众人纷纷跪下,我还傻站着。
“大胆~!”娘娘腔用手一指我,我倒更不明白了。
“莫要惊吓了越儿。”延洛涵挥挥衣袖,那人不说话了,“你怎么不跪下?”他问我。
我还在想为什么会这样。
“先皇独子寄养在延府,这是公开的……秘,密。”他说,“偏偏就是越儿不知道。”
我手一松,锦盒掉在地上,那块金牌掉了出来。
娘娘腔大人连忙把金牌捡起来递到延洛涵手上。
“给你这个,随时可以来见我。”他又把那块金牌重新放到我手里,转身走了。
席管家这才扶席大人起身,席大人看着我手里的金牌。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爹?”
“越儿。”他拉我进屋,走到茶桌前,那个木头盒子还在那儿,他把盒子打开,拿出里面的玉小声的念叨,“岚儿,你在天之灵,保佑越儿躲过此劫。”
“爹……”我预感到要有事情发生。
“越儿,给你爹磕个头。”
这是怎么了?
“从今往后,你便可恢复沈姓。”
我这是怎么了……
“越儿,你可还愿意叫我声‘爹’?”
我想叫他,但是那个字哽在喉咙里,还是没能出来……他微微笑,然后就走了。我一直在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想来想去,不明白。
身后有人,我蓦的转身,“爹!”
那人却是清和,手里端着一碗面。
15
我以为,相府嫁女儿的婚事会演变成大婚。我以为,延洛涵以后就不会下帖子要和我探讨字画了。我以为,我大约要搬出相府,另谋生路了。
但是我都以为错了。
三姐席锦织被宣入宫,封了个嫔,喜事没办,红绸子白买了。但是相府的这些人们还是很高兴。
延洛涵变成皇上了。
这个事实真难接受,更难接受的是,我每天都要换上正式的衣服,花比以前多半个时辰的时间,赶到宫里去见这位新皇上。比这还难接受的是,这位新皇上简直就和以前没任何两样,我朝基业堪忧啊……
最难接受的是,他说,“席公子与席嫔,姐弟情深,经常走动走动,才显得这皇宫之中不是那么没有人情味儿嘛~”
他就不能找个别的理由吗?
而我爹,就是席大人,变得和以前,有些不同。他开始爱喝酒,在我的桓然居喝酒,而后对着我房里挂着的沈岚的画像发呆。有一次我说那幅画可以送给他,他却慌作一团。
“爹。”
“越儿可知道,你每唤我一声‘爹’,我心里都像刀割一样。”
“那孩儿此后便不唤了。”
他说,“为父对不起你爹。”
“爹,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再提了。”
“庄子可读完了?”
“都读完了,爹。”我说,我想我已经改不掉叫他‘爹’的习惯了。
这天我接到帖子,让我进宫赏花,都快腊月了,哪来的花赏……嗯,现在是不是该把帖子改叫圣旨。我到了宫门口,门口的侍卫只鞠个躬,就请我进去,我已经是常客了。
“席公子……”赵公公引我到了御书房,确实有花,梅花快要开了。
“皇上,席公子来了。”
“什么席公子,是沈公子!”书房里传来有些发怒的声音,然后两个小太监把门打开。
“是,奴才错了,是沈公子。”
……一个姓而已,有那么重要吗?我走进御书房,对我来说,这是个很熟悉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这两个月来我几乎天天来报道,还是因为这里的摆设和以前那间书房一模一样,除了缺少那张画,沈岚的画。
“越儿。”
“草民在。”
他围着我转了两圈,“草在哪?”
“回圣上,忘家了,没带来。”
“下次带上。”他笑着说,“小调皮鬼变成小草包也不错。”
这个恶劣的人……
“皇上唤小民来何事啊?”
“赏花啊。”
“梅花才开了几朵?赏什么啊?”
“越儿,朕给你个官职,以后御书房行走如何?”
“不用。”
“怎么跟朕说话呢?”
“草民知罪。”话虽然这么说,我该吃吃,该喝喝……
他呵呵的笑,凑到我眼前,“治你个欺君之罪,满门抄斩如何?”
“皇上,我现在姓沈,满门只有我一个。”
他忽然摸上我的脸,“朕是太宠你了……”
这个行为成功的吓得我撞到书房的茶桌上……这次是一套翡翠的酒具,没碎,摔成了好几半。嗯,侍卫们带着刀一下子闯进来。延洛涵叹叹气,“都退下。”
这些侍卫肯定是新换的。
延洛涵看了看摔成几半的新疆翡翠,“看来这书房和你八字不合。”
我也这么觉得。
“越儿,朕想把你留在身边,你说该怎么办?”
“皇上身边能人甚多,留我做什么?”
他又笑,却不再说话。
这天很晚才被延洛涵放回来,走出宫门口时,看到相府的马车停在那儿。
我以为是接我的马车,进去才知道,我爹在上面。
“爹?”
“老赵,回府。”
回到桓然居,看到拿着灯笼的清和,心里忽然有莫名的愧疚。腊月的天气,晚上的风很冷,清和穿着他最爱的白色外袍……我忽然觉得他很美,很美。
“越儿。”
“哥,越儿错了。”
他牵起我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冷,我忍不住把他握紧了些,他转过头看我。我十五岁了,清和二十岁。延洛涵二十一岁,长清和一岁,已经有了两位嫔妃。
“哥,你有没有看上哪家姑娘,越儿为你做媒。”
我感觉到他的手抖了一下,“没有。”
“哥……”
“清和不堪至此,如何娶妻?”
“你怎么不堪了?”我反问他。
他愣在那里,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清和爱恋越儿。”
我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我觉得我理解错了,直到他的唇附上我的,我猛的把他推开。他一脸的惊慌。
清和说,他爱恋越儿。
不是疼爱,不是喜爱,他说的是爱恋。
16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房里的,清和被我抛在门外……我脑袋里一团乱。清和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疼我的人……在我爹出现以前,我,我知道。天很冷,风吹的窗户‘哗哗’的响,我坐在床上,完全没有睡意。
忽然一阵风,门被吹开,我看到清和还站在院子里,白色的衣袍被风吹起来……手上的灯笼早已经灭了。
我走到他身边,叫他,“哥。”
他回转头,我看到他脸上挂着的泪,我不想看到他哭。
“清和。”
他不说话,只看着我。
“风大,回房吧。”
自那日后,我们再没有说起过这些事……我进宫的次数变的没有那么频繁,偶尔会去,也会早早回来。清和还会提着灯笼等着我。
延洛涵总是和我嘻笑打闹,完全不像皇上的样子,我却知道,一位皇帝可以在你面前像个平常人一样,但你却决不能把他当作平常人。
这是爹和清和都告诉过我的道理。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近的两个人,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接受这个爹了。
“沈公子请。”赵公公引我去御书房的路上,我恍然听到有几个人在议论……议论什么我没听清楚。
这次延洛涵不在御书房。
茶桌上放着一套青铜的酒具,看起来像是古董。
“沈公子,皇上让您在这御书房里候着。”
“谢谢公公。”
谁知道他这次有耍什么花招。我等,等了大概有一个时辰了,再等……
“这位公公。”我问向门口的一个小太监,他摇摇头,看来不知道。
那我接着等……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公公端着一些糕点和茶进来,“皇上说了,请沈公子先用些。”
“赵公公……皇上……”
“沈公子不要多言,耐心等待便是。”
我吃掉糕点,是我喜欢的豆沙糖包,然后继续等……这一等,就到了傍晚。
延洛涵走进来的时候,我正趴在茶桌上睡觉。
“越儿。”
我揉揉眼睛,看到延洛涵坐在我旁边,“皇上来了啊……”
“越儿,已快到子时了。”
“啊?”我一个激灵站起来,我爹大概又在宫门外等我了吧……还有清和,“草民告退!”说完就往外冲,却被侍卫拦下。
“朕的话还没说,岂容得你说走就走?”
“皇上有何事?草民的爹这个时候怕是还在宫门口……”
“朕已经遣人请席大人回去了。”
“那……”
“今晚你就留宿宫中。”
“不行。”
“你担心卓清和?”
我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席……”他顿了一下,“沈越!你好大的胆子!”
侍卫们的刀‘哗’的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不害怕,真的。
“先皇驾崩,事出有因。”延洛涵死死的盯着我,“现已察明,丞相席海由毒害先皇。凡与相府有关之人皆押往天牢,听候发落。”
我愣住。
“你还想回去吗?”
“放我回去,或者皇上现在就给我个了断。”
“朕想留下你,你知道。”
我不说话,他挥挥手,侍卫们退下,我没有一点犹豫转身向宫门外跑……路很远,我一直不停的跑。
我害怕,比任何时候都害怕。
相府门口站着几十个带着刀的侍卫,他们拦住我不让我进去。
“我是席锦越,相府的四少爷,你们不认得吗?”
“沈公子,皇上说了,您是已故的文渊阁大学士沈岚之子,和相府并无关联。”
我顾不了这么多,想闯进去,侍卫们拖住我,我扒住木门,大声的喊……
“爹……!”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见到过他,但是我什么都看不到。
“越儿。”
他走到门口,并没有被人押着,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走到我的面前。
“越儿,你可知道……”他说,“你父沈岚,是死于我手。”
他在说什么,沈岚不是被赐毒酒而死吗?
“我亲眼看他饮下鸩酒。”
我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
“二十年前中秋,我对岚儿说过,若有一子,定取名为越。”
我胸前的翠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领口掉了出来,红绳挂在我的脖子上,玉片悬着,上面刻着‘越’字。
“越儿虽非我子……”
刚刚说到这里,身后的侍卫们忽然全数跪倒在地,口中高呼万岁。
是延洛涵。
我转过身看他,他身上的龙袍从来没有这么显眼过。
17
我跪下,“皇上,草民恳请皇上明察。”
“大胆~!”
延洛涵示意身边的人退后,走到我面前,“此事确已查明。”
“皇上……我爹……”
“他不是你爹!”延洛涵大声的打断我,“你爹是死在宫里的学士沈岚!”
“皇上让我恢复沈姓,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了吧?”
“大胆!”这一下,四把钢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退下。”延洛涵又走进了些,“朕确实早知有今日。”说完抬头看向我爹,“席大人也是吧?”
“臣罪有应得,但求速死。”
“爹……”我慌的想过去,却又被侍卫拦住。
“赐鸩酒。”延洛涵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冷过,我看着那个白玉的酒壶拿到我爹面前,我听到相府院子里面传来的哭喊声……就像当年的卓府一样。
是啊,爹他早就知道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罪臣恳请自裁。”爹跪在地上,又是一个响头。
“准。”
“谢皇上。”
我在哭,哭什么,喊什么……自己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看着我微微的笑,“有子如此,我与岚儿都当瞑目。”
他把那里面的东西喝下去了。
那是毒药吧……因为我看到爹嘴角滑出的血,我拿他当自己的爹,不过是两个月的事情。
我有个爹了,有了两个月,他就死了。
“越儿,他饮的鸩酒,是当年先皇赐给沈岚的那壶里剩下的。”延洛涵说。
哪又如何?他饮了和沈岚一样的鸩酒,是想知道沈岚死的时候有多痛吗?
“十年前,沈岚三十二岁,年老色衰,失宠于先皇,遂被赐死。”延洛涵说。
我只想知道,那十年,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先皇试探席丞相忠心,将鸩酒交于席丞相,让他亲自拿给沈岚。”
我发抖,我忍不住发抖,如果是我,我定不会让那狗皇帝死的那么安稳。
“越儿,休要怪我。”
他说,休要怪我,他说‘我’,没有说‘朕’。
“爹。”我看着他倒在地上的身体,叩头,“爹与父亲,自当瞑目。”
“皇上要将相府的人怎样?”
“押入天牢,明日问斩。”
延洛涵话音刚落,相府老小放声大哭,侍卫们的刀已经出鞘。
“皇上请慢。”
“越儿何事?”
“请皇上给越儿一个面子,放了一人。”
“卓,清,和?”他戏谑的看我。
“正是。”
“越儿不说,朕也不会给卓清和治罪。”
我一愣,抬起头,正对上延洛涵的眼睛。
“卓清和告密有功,封五品翰林院学士。”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清和刚到相府的那个月,正是四月,春色正浓,清和喜欢花,我从小和他在一起,我当然知道。但他却一直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躲在房里,只肯见我一人。我让相府的大夫给他疗伤,让厨房做最好的补品给他,病情却不见任何好转。
这样过了两个月,六月,相府花园里的荷花开的很漂亮,我跳下池子,摘了最大的一朵荷花给他看,身上满满的都是泥水。清和捧着那朵花,看着我。
“清和,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这是清和教我的句子。
他微微张开嘴,他说,“越儿,衣裳脏了,脱下来,我给你洗。”
18
我猛的睁开眼睛,周围的摆设我不熟悉,锦缎的被子盖在身上,这锦缎比相府的还要柔滑几百倍,床也很舒服。
“沈公子醒了……”一个宫女打扮的姑娘看到我的样子,激动的跑出去。宫女打扮,嗯,我在宫里。其实我一睁眼就知道了。一位老大人走进来,手里拿着药箱,是太医。
“老臣为公子把脉。”
我老实的把手给他。
“公子现在可有什么不妥?”
最大的不妥,是我没有爹了,第二大不妥,是害死我爹的人竟然是我最信任的清和。
这让我怎么说。
“公子昏迷这两日,皇上甚为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