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忧……他延洛涵九五至尊,担忧我又如何?
我爹已经死了。
清和现在是翰林院的卓学士,再也不是相府桓然居的清和。
“少爷,少爷!”
我慢慢抬起头,脖子还很痛使不上力,是豆子,豆子啊……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让你这么大呼小叫~!”这是赵公公的声音。
“豆子。”我张嘴说话,那声音却不像是我发出来的。
“快给沈公子上茶!”
豆子跪到我跟前,先是问我身体怎样,然后说了两句,就哭起来,“少爷,咱府上……”我赶紧捂住他的嘴。
“不要再提。”我说,“你是怎么出来的?”
“皇上说少爷受了惊吓,要个熟悉的人伺候才好。”豆子揉了揉眼睛,“这才把我放出来。”
还好,豆子没死,清和也还活着。
席家一下子倒了,所谓墙倒众人推,没过几天,我的三姐席嫔被打入冷宫。说起来,席家的血脉,就剩下她一个了。
爹死了。我还是需要反复的提醒自己记得,才不会忽然想着他坐在相府的马车上,在宫门口等我……而清和,却不用提醒。
我清楚的知道,他勤于政务,体恤下属,官儿当的不错。
只是他再也不会是原先的清和了。
忽然外面一声‘皇上驾到’,屋里的宫女太监纷纷跪下,豆子也跪下。
我还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沈公子,还不快见驾~!”赵公公想扶我起来,却被延洛涵拦下。
“越儿体弱,不必多礼了。”说完就坐到我旁边,“身子可无碍了?”
我不说话。
“刘太医,这是怎么回事?”
“回皇上,这……刚刚……”
“皇上不要难为刘大人。”我说,“草民只是不想说话而已。”
延洛涵怔了一下,随即又笑笑,“你不去恨那搬倒你爹的卓清和,反而来恨朕?”
我摇摇头,我不恨,谁都不恨,“皇上可否放草民回府?”
“放?朕何时囚你了?”
“谢皇上,草民告退。”我拽了一把豆子,“豆子,扶少爷回府。”
没人阻拦我。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多半分量压在豆子身上,就这样一直走回相府,花了两个时辰。相府已经被查封了,完全不是原先的样子。
“少爷,皇上隆恩,将老爷厚葬了。”
“剩下一百多口子呢?”
“也算没有弃尸街头。”豆子说着又哭了。
“豆子,扶少爷跪下。”我向法场的方向跪下,重重得嗑了一个头,“大娘二娘三娘,大哥二姐席管家……”我想着以前的种种,“走好。”
豆子也跟着我磕了一个头。
“张嬷嬷,李嬷嬷,越儿多蒙您二位照顾……”又是一个响头,“走好。”
“小少爷……”这是王大娘的声音,“小少爷您还在啊……”王大娘抱着我哭了起来。
是啊,我还在,我怎么还在呢?
眼前的景物一点点模糊了,豆子和王大娘的声音再也听不清,像是谁把墨打翻了,墨汁漫在眼睛里……我又晕过去了吧……
我要是就这样死过去,是不是挺好的……
第一部,结束……
19
秋日正浓,又是一年中秋了。我坐在我的小院子里,手边是一盏菊花酒,月圆,人却不圆。
几个孩子坐在台阶上,吃我蒸的玫瑰豆沙包,没有月饼,拿这个代替也是一样。
“花生,给先生背一首赏月的诗来。”我喝了一口酒。
“先生,不是说了叫大名么。”花生扭着脖子很不满意我这样叫他,他是我这几个学生里最聪明的一个,“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停停,让你背赏月的,你思乡干什么?”我赶紧打断他。
“先生,我背一首!”这个孩子叫扁豆,“花间一壶酒,对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
“停停停,先生我有这么寂寞吗?”
孩子们都不说话了。
“先生给你们背一首。”我想了想,“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新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先生,这首诗没读过啊。”扁豆说。
“这是词不是诗。”我说。
“月在哪儿呢?”花生问。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我停下来,“月在这儿呢!……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公子,您喝多了。”我的书童说着拿起我手边的酒,又对孩子们说,“今日就到这儿,各自回家吧。”
孩子们鞠了躬,就各自离开。我的院子里,桂花树的香味正浓。桌上的半个西瓜,几个苹果,和一些瓜子,都是街坊送来的。
“沈先生,这是我娘让给您送的包子。”隔壁的月思姑娘拿着一盘包子进到小院子来,“我娘说,谢谢您上次帮着给爹写信。”
“月思姑娘客气了。”
她脸微微泛红,盘子放在小桌上,就低着头出去……十六岁的姑娘,小我两岁。
嗯,爹死了三年了。
三年前,爹在相府门口饮毒自尽,清和却因告密有功,封为五品翰林院学士,如今,不知怎样了。
其实,我跟本不想知道。
我逃出京城的第二天,衙门门口就贴上了我的画像,多亏我一直忍饥挨饿,瘦了不少,才没被认出来。一个月后,已经再没有寻我的风声。想那延洛涵也觉得没意思,就算让我回去又如何?我再也不会和他斗嘴,不会陪他赏花喝茶……
我们再也不是什么朋友。
“豆子,回京吧。”
“少爷?”
“给爹上坟。”
我们住的这个镇子离京城不算很远,一天时间,就已经到了,京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我和豆子住在一间小旅店里,我们没钱。
延洛涵把爹葬在相府后面的一片小林子里,虽是厚葬,却没有立碑,爹是罪臣,能这样已经很不错。我跪在坟前,把酒洒在土上。
“爹,孩儿来看你。”
我却不知道沈岚的墓在什么地方,被皇帝赐死的人,恐怕,不可能有墓吧。
“爹,孩儿不孝。”
豆子把酒加满,我拿来喝了下去,这三年,我酒量已经比以前好太多。
“爹,孩儿现在过的很好,教书育人,好不自在。”
“你果然来了。”
我慌的转过身,有些吃惊我承认,冷静了一下之后,我跪伏在地,“草民沈越,参加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没有抬头,但我知道他愣住了。
“平身。”
“谢皇上。”我这才站起来,我应该低着头,却忍不住直视他。他只带了两个侍卫。
“越儿,朕……你瘦多了。”
“谢皇上关心。”
他回转过头去,“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草民这次回来,只为祭拜家父。”
“相府已封,你在何处落脚。”
“京城那么多间客栈,皇上就不必担心了。”
他转过身,“朕走了。”
“恭送皇上。”
20
京城比三年前繁华的多,用国泰民安形容,也不知道对不对。看来,延洛涵是个不错的皇帝,其实,我早该知道他有这个本事。我和豆子住的旅店离相府不远,小二手脚勤快,人也热情。我和豆子没什么钱,吃的东西住的房子,都是最便宜的。
“客官,您要的馒头。”
“谢谢。”
我拿一个馒头给豆子,他接过来就是一大口。
“小二哥,这京城近两年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唉,除了三年前相府被抄……”他顿了顿,“这两年,也算无事。”
我点点头,小二忽然跑到窗口,“公子,您快看,又是申冤的。”我也有些好奇,走到窗口,只见大街上有一柄轿子,轿前跪着位老者,六十岁的年纪,若不是有天大的冤情,也不会来。
“那便是今年春天才上任的大理寺卿。”
我继续看去,轿中下来一个人,一身白衣,却没有半点当官的样子……
我别过头,我对这种场面丝毫没有兴趣。
好吧,我承认,我并不没有兴趣,而是因为那人是清和。
“这位卓大人,勤政爱民,自从他上任,京城来告状的人越来越多啊……”小二笑着说。
我点点头,小二收拾了桌子,就下去了。
大理寺卿。清和果然是个合适当官的人,才三年的时间。
“少爷,咱什么时候回去?”豆子问我。
我看了看窗外,轿子早已经离开,刚刚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明天。”
“就明天?”豆子又问。
“怎么了?”我看了他一眼,“少爷说明天,就明天。”
想见的人见了,不想见的人也见了,不知道想见不想见的人,也见了。
不回去做什么?
忽然又听到小二敲门的声音,大概是送开水来的,“豆子,去开门。”
豆子答应着过去,门打开的声音……
“卓公子……”
我猛的回头,清和站在门口,一身白衣。
“越儿。”
“呵呵……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傻傻的看着他,三年,他没什么大变化。
“皇上说你回来了。”
“呵呵,我一进京城,就没想能逃过皇上耳目。”
他皱了皱眉,“越儿可曾恨我?”
“如果我说没有,你信吗?”
他没说话,很长时间的沉默后,才又开口,“这三年,你生活可好?”
“好,好的很。”我看了他一眼,“你放心吧。”
“越儿,我来接你回府。”
“我一切都好,也不想留在京城了。”
又是一阵沉默,而后他忽然紧紧的抱住我,像小的时候,像三年前那样……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我有三年没有这样抱着越儿了。”
“但是,哥,为什么我却觉得抱着我的已经不是卓清和了呢?”
我感觉到他愣了一下,放开我,“越儿……”
他的话没说完,外面又是一阵人声,“公子,有……有位大人……”
门呼的被推开,一个穿着官服的人走进来,手里拿着……圣旨。我不想跪下,我以为这位传旨的大人是跟着清和一起来的,但看清和紧张的样子,不像。
“沈公子,皇上请您到宫中一叙。”
一叙?有什么好叙……我点点头,“草民遵旨。”
那位大人把圣旨放到我手里,笑呵呵的走了。清和站起来扶我,我下意识的躲开了他的手。
“我与你同去。”
我有三年没进宫了,如果可能,我真希望是三十年。侍卫们早就不是三年前的面孔,这些新人不认识我,他们认识清和。
“卓大人。”
“这位是沈公子,奉旨进宫。”
“两位大人请。”
还是赵公公把我们领到御书房,进去通报了一声,就听到里面的声音,“让沈公子进来见朕,卓爱卿,门外侯旨。”
还是熟悉的书房,连沈岚的画像都挂在原先的位置,茶桌上放着一套琉璃酒具,透明的很漂亮。延洛涵站在离窗口很近的地方,背对着我。
“草民参见皇上。”幸好我还记得见到皇上要怎么行礼。
“越儿。”
“皇上召小民来,何事?”
“越儿,你看,这是御膳房试制的点心,江南风味,来尝尝。”
我看那盘五颜六色的点心,“谢皇上。”
他愣了一下,然后又从一个锦盒里拿出一个什么东西。
“你看这个南海夜明珠,晚上的时候真会发光呐~”他把那颗珠子捂在手里让我看,“越儿,你快瞧,希罕吗?”
“草民不敢。”
“越儿……”
“草民在。”
他又顿了一会儿,“沈岚的画像,还有那个装你身上玉佩的盒子……朕给你留着呢。”
这次轮到我沉默,“谢皇上。”
“其实,你桓然居里的东西,朕一样都没让他们动。”
“皇上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他自信的样子,我觉得好笑,于是我笑出来了,“我只向皇上讨一样。”
他的自信收敛了些,我想他明白我的意思,“越儿……”
“皇上把我爹,给我留在哪儿了?”
我看着延洛涵,我看着他拿起茶桌上的琉璃酒具,狠狠的扔到地上。门‘哗’的开了,侍卫们闯进来,拿着刀,像以前一样。清和站在门口,看着我。
“皇上又把我的清和,给我留在哪儿了?”
21
是赵公公送我回旅店的,我也没想到竟然会这样,这位老宫人换上平民的装束,就像普通的老人一样。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
“三年不见沈公子,公子的脾气还是那么厉害。”
“公公见笑了。”
“老奴敢问公子一句,这三年可有想着咱们皇上过?”
“越儿这三年为生计奔波,皇上深居宫中,也没什么需要挂念。”
他摇了摇头,“主子的事情,像我们作奴才的是不该妄言。”他说,“老奴整整三年没见皇上笑过了。”
“想是国事操劳吧。”我说,“公公,越儿到了。”
然后我就进了旅店,然后进了房,然后看见豆子在啃馒头,我的那点行李还扔在桌上没有收拾……豆子又偷懒。
“少爷,当真明天就走?”他问我。
“少爷无戏言,收拾东西。”
“明天一早收拾也赶的及。”
这跟班当的比少爷还少爷……“我睡了,你吃饱了早点睡,明天一早就走。”
我躺在硬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其实我很习惯,失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豆子嚼馒头的声音越来越大,真后悔没好好教教他规矩。
最后怎么睡着的,我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侯,小包裹都打好了。
“少爷,您昨晚上梦见什么了?”
“少爷我一夜无梦,睡得很好。”
他吐吐舌头,“那您大晚上干吗还鬼哭狼嚎的?”
少爷我鬼哭狼嚎?他就不能用个好听的词儿吗?白跟我当了这么些年书童,“我都说什么了?”
“您猜~”
“那无非就是‘爹别喝,别走’之类之类。”我说着拿起外套披上。
“少爷……”他小声的凑到我耳边,“您喊的是皇上的名讳。”
“胡说八道!想让少爷满门抄斩啊?现在满门可就咱俩。”
他又吐吐舌头,“少爷……”
“闭嘴,收拾东西!”
我听到豆子小声的念叨‘每次都不让人说……’,我想着之前这三年,每天早上起床,给菜园浇水,教小孩子读书,吃街坊送来的东西……多么平静又幸福的生活~
我还有什么不满意。
还有什么不满意……
“少爷,把眼泪擦擦吧。”豆子递过来一条毛巾。
“看来我是太想扁豆花生他们了。”
“少爷您这张嘴啊……”
一个时辰之后,我和豆子拿着包裹,出现在城门口。我的左前方是一身白衣的大理寺卿卓清和卓大人。
“我来送你。”他说。
“嗯。”我点头,“越儿走了,哥,你自己保重。”
“越儿可记得相伴一生?”
“相伴一生不是说说那么简单。”我说,“越儿总算明白了。”
他不说话。
“哥,如若越儿再进京,定会去你府上拜见。”
然后我出城了。豆子跟着我,背着我的小包裹。我没有回头,但是我知道,清和一直看着我,没有离开。
回到我的小院子时,天都快黑了,我们走了一天,真是疲惫。扁豆和花生还有玉米还有菜籽儿,四个孩子在门口坐成一排,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