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猝然而至,殷螭竟是一愣,半晌才道:“那个……军防当然是要有的,没兵不是找死?可是……”林凤致道:“原来你也知道,国家没有军防,便是找死?我也不跟你探讨北宋形势,他们缺了燕云十六州原是抵御乏力——只说我朝方今,纵然北寇言和退却,又岂能就此撤了边境防御?难道当真相信一纸合约十万岁币就能永久填了欲壑?左右还是要养兵,再平白加上岁币负担,却不知是怎样的合理合算?”
他将手自殷螭掌中抽回来,说道:“算帐我不及他,用兵我不及你,节义大端更是迂腐不堪,也难免为大局害人做牺牲,原是虚伪无情,不值得提起——因此我只问你一句,到底什么是‘国’?”
殷螭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怕中圈套,于是只是接了一句:“什么是国?”林凤致站起身来,低头向他一笑,道:“这个问题,我曾经被你说倒,因此也想过很久——因为你斥责过我,说江山是你殷家的,我一个臣子凭什么管你家事?我一度心灰意冷的时候,也想以此逃避,索性在朝鲜永不回来,管你们殷家如何争夺江山……”
宫灯已经只余惨淡的光焰,照着他脸上笑容凄然,眼中却又是清炯炯的坚定,说道:“可是我在朝鲜愈久,愈是思索……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甚是敬仰朝鲜陪臣李敬尧大人?朝鲜已是亡国之祸,国王逃逸,世子卖国,李大人他们都是外臣,何必力图复国?朝鲜八道的百姓,又何苦不服从日本统辖,奋起反抗?为的只是——处于异族铁骑之下,决非人境!亡国灭种之祸究竟如何?我们须是都亲眼见过义州屠城之惨!”
“拿你们的道理来讲,或许朝鲜百姓只消不反抗,乖乖臣服,倭人也有意并朝鲜入版图,变他们为自家子民,岂非就能平安无事?做什么一定要闹腾到被屠城?说什么国家大义你定嫌是虚名,我也不必讲,只告诉你,也就是两个字:利益。”
殷螭仍然坐在石墩上,只是瞧着他,林凤致接着道:“不错,就是利益!世上争权夺势,攻城掠地,就算坐到万人之上的高位,也总需要万人拥戴,这以下一级级直到黔首,跟随主上又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活得更舒适更安逸?朝鲜纵横三千里国土,已有朝鲜人世代耕耘过活,如今又来倭人侵占来讨生活,土地只是那么大,人口却要增多,能不抢夺,能不排挤压迫?侵占者倘是聪明,或可暂加优抚,缓图子孙之利;万一急功近利,便是直接烧杀抢掠!然而长远也罢,短视也罢,奴役之心则一,朝鲜百姓本是国土主人,为什么平白要做奴隶,在自己土地,供外族生息?”
他说着话时退了一步,殷螭便伸手去拉他,说道:“你说来说去,不过是朝鲜——蛮族又不是倭人,并不好比较的。”林凤致哂然道:“是么?是因为倭人同样耕种为主,跟你们说的蛮族不同?蛮族不喜欢都城,宁可抢完还回到大漠,因此也跟国朝百姓争不着利益?可惜——朝鲜国主都畏战弃了国,百姓却不答应;你们打算着替北方军民着想,与蛮族言和换太平,也要问问山西、直隶以及京城的百姓们,喜不喜欢每年向蛮族纳贡,甚至还要动辄受他们南下横冲直撞,烧杀抢掠?”
殷螭皱眉道:“你便爱危言耸听。”林凤致道:“我并不危言耸听,怕你们才是欲令智昏,故意忽视!”
他被殷螭牵住了袖子,于是便也不后退,只是低头向他凝视,殷螭又说了一句:“你太自以为是!”林凤致微微哂笑,道:“对,我一直就是太自以为是了——”
他停了一晌才道:“我不妨跟你说,当初我决意反你,倾覆反正恢复朝纲,便诩言:‘我自有倾国手段。’这话何其自以为是?其实不管是我,还是你,还是其他的大臣,或许都很是自以为是,总觉得我们处于高位,决策大事,便是天下的领袖,凌驾万民之上,扶国、立国、倾国、复国,都是我们指掌间事——殊不知我们根本没有明白,‘国’是何物!”
殷螭还是坐着不动,只是微微仰头望着他,林凤致居然向他又靠近了一步,续道:“什么是国?李敬尧在百姓支持之下赴汤蹈火去恢复朝鲜,京师市民不惜流血攘闹也要反对迁都,太学生联名修书请求各方协力同心,刘楝甘心死谏阻止家族内乱…… 这些都是为国,为了能够保卫住我们子孙万代生计不绝的利益,以守土护民。”
他忽然单膝跪倒,低头在地下用力抓起一捧泥土,伸手递到殷螭手里,道:“生前一口食,死后一抔土,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的地方,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国’!纵使你要出卖,我想放弃,黎民们也绝对不肯离弃,不能答应——这样的国,谁能倾覆,谁敢倾覆!”
冬季的泥土有如冰块般寒冷坚硬,需得极大的力气才能挖出掘起,这冷冰冰的土块放到殷螭手中的时候,竟使他也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即就感觉到了有温热的液体同时滴在自己掌心间,想是林凤致用力挖土的时候磨破了手指。
寒夜中,却是那样热的血。
二月的京城虽然仍是寒冷,早春的风到底也吹来了第一丝绿意,但随着春天而来的,却并不是阳回律转的好消息,却因京师四面都布满虏骑、有几次交战已挨着城门,而陷入了更寒冷的地狱里。并且,尽管城中内乱的危险已遏止,外面的状况却让人愈发失望,非但绝无援军消息,而且自正月底以来,连天津三卫、涿鹿三卫的音讯都断绝了。
涿鹿卫在顺天府与保定府的交界处,天津卫则在河间府,乃是京城往南最近的两所重要军事驻扎区,尤其天津卫还是刘氏家族世代镇守之地,拥有强兵三万,在清和四年京城保卫战中起到了良好的呼应作用。刘氏带兵其实颇有才能,当初连俞殷联军自山海关过来,也没敢招惹这块硬骨头;即使京中军民对刘太师的忠诚感到忧虑时,也不曾怀疑过天津卫的强劲实力,以及它对京城必然不至于抛弃不理——所以当如今连天津卫都被蛮族隔断了的时候,不免使京中士气低落。
然而更深的打击却是将士接连损折。在京师试图打开通路,几番出击之后,各卫所将领有数人死伤,军士阵亡更加不可计数,京中不时有哀哭之声。到了二月中旬,军中又来了个最大的噩耗——太师刘秉忠亲自带兵去接应天津卫,竟然铩羽而回……殁于王事。
原本刘秉忠已做到最高将领,负责全京安危,不当轻上战场,但天津卫可谓是刘家的基业,长久失去联系,刘氏不免担忧之极。何况天津卫控制着渤海入海口,蛮族没有水军,就算将天津以南的通路也扼住了,不让京城发信向南求援,却也无法阻止水路联络;又加上林凤致据最后得到的留都邸报分析,小皇帝在这时亲赐御诗送别朝鲜国王,不见得是闲事,没准朝鲜感天朝之恩,会从海上发兵相援——这个分析兵部不甚相信,但也聊胜于无,所以天津卫这条海上通道,便显得更加重要,一定要力保。
但自神武中卫的张家湾以下,沿潞河一直到天津卫前丁字沽,这一路都已经被蛮族铁骑堵住了,哪里打得开?神武卫在宛平一战损折了大部分实力,袁百胜的兵力则仍在兴州、营州之间扼守,何况刘氏与他不合,也无法请他援手。刘秉忠在接连损失了几员大将,连侄子刘栋都受伤而回之后,终于坐不住了,不顾太后挽留、朝臣劝谏,亲自领了五千兵马,其子刘槲则领兵三千,分头南下,要突围打通这一条路。
这一场恶战发生在通州到香河之间,京中并不知其详,直到五六日之后,刘家军护着中伏受伤的刘秉忠狼狈而回,刘槲的队伍却在厮杀之中失散,也不知是死是生。宫中震惊之下,急命太医诊治,院正李濒湖却表示已无可救——刘秉忠毕竟也是年过半百的老将了,上个月才受过丧子之痛,如今长子又不知下落,重伤之后更加熬不过,回京次日,便即撒手长逝。
他临终之时子侄围在身边,宫中所派特使,以及朝中林凤致、叶德明等重臣也闻讯赶来探视,刘秉忠一直到死都保持神志清明,满口的血沫自唇边止不住的溢出,沾得花白胡子上班驳一片,却始终勉力在笑:“诸位努力……从此……刘秉忠索性做了忠臣良将!”
这句遗言并非义烈,竟是无奈——“索性做了忠臣良将!”原来,人间有很多事,其实也只是一个“索性”二字。
刘秉忠不顾一切的亲自去打通天津卫之路,自然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天津卫乃刘氏祖业,无法舍弃;另外一部分原因,却未必不是因为舆论——因为既然不能野心叛乱,仍坐着功勋之臣的位置,那么,也必须担负起相应的责任,要对得起自己的勋位和名誉。
不见得高风亮节,不见得义薄云天,不见得竭诚尽忠——可是,哪怕是难免有过私欲,谋过私利,身在其位,也不得不做与其相应的事体。因为公论在议着,公众在看着,自己,也在恪守着做人的原则。
刘秉忠之死使得京营尽皆举哀,连殷螭也出于亲戚之谊在军中挂了孝。而葬礼上的“点主”仪式,按习俗要请高身份的人主持,原本殷螭的亲王身份在京中算得最高,但到底是亲戚关系,只能请了官衔仅次于刘秉忠的外人林凤致来行。朱笔在神主牌上重重点下“主”字的一点之时,林凤致竟有个恍惚的想法——刘楝遗书上那个缺笔的“忠”字,到如今毕竟补全了。
可是,又是怎样的代价,怎样的一个“索性”!
因为刘太师生前已位极人臣,所以朝廷封赠,便又追加了一个“镇国公”的封爵——本朝原有制度,非同姓不封王,异姓臣子也须得军功极大才能封公爵之位,开国以来只封过六个国公,还因为太祖太宗忌惮功臣的缘故,陆续削了爵,此后“生不封公,死可加赠”成为国朝不成文的规矩。所以当初刘秉忠谋取封镇国公之爵,便曾遭到朝臣一致反对,最终不但没封成,还落得个逾份图谋之名。想不到,毕竟还是在死后,得到了这个爵位,正是“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世间的事,是公平是荒谬,最终也都归于无奈。
出殡这日,连太后也亲出宫禁,前来为长兄送行。随行的女官内监一律缟衣如雪,宫车也是一片素白,林凤致等人伏到车前接驾的时候,听见帘后声音也虚弱嘶哑,显然亲兄长的死,对太后委实也是个大打击——然而等到送葬回来,诸大臣送鸾驾入宫门的时候,车中忽然说了一句话,轻如耳语,却又坚定异常:“如今……算是皇帝的机会罢……”
南京一直在指责北京自立朝廷,其中咬得甚紧的就是刘氏后党专权,所以就连太后的旨意也非本意,小皇帝不可遵从——然而如今刘秉忠业已为国捐躯,死节可嘉,虽然铁骑阻隔两地,但这等死讯却定会传到南京去的,如果借机宣扬,也许便能堵住迁都派的言论,扭转南京朝野拒绝援救北京的坏局面。
只要殷璠能够把握得住——或许这便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林凤致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的只是宫车缓缓进入大内的背影,素白的车帘帐幔在风中拂起,颤抖一如人心——刘秉忠的遇难,无论是于太后,于朝野,于刘家,都是绝大的悲痛不幸,可是,我们竟还要利用这悲痛不幸的事件,希望小皇帝将之当作一次赌博的机会。
承受着血缘至亲的死难,迅速将悲痛转为机遇的可能,何其太忍,却又何其太哀。
也是一个“索性”!
而刘秉忠的死,对于另一个人来说却也不失为一场绝大机遇——刘太师去世,刘槲又失踪于乱军之中,刘氏其他的子侄虽也掌军,却没有他们能够号令全军的能力,京营登时又分散为五营自统,殷螭当仁不让便来抢权;同时因为蓟州城到底失陷,袁百胜虽然善于用兵,在几面合围之下也不得不战略后退,将抵抗线慢慢缩近了通州,兵部又紧急计议,立即派人替换袁百胜入城,将守城大任交托给他。这一来,殷军的势力在京中登时达到极盛,“靖王监国”的呼声,又再度高涨起来。
这个时候委实是殷螭争位的最好的时机,他的降将钱劲松便秘密劝他立即称帝,京师百官处于重兵威胁之下,不从也得从。可是殷螭倒有些犹豫起来——倒不是顾忌林凤致会因自己称帝而决裂,而是林凤致那一通分析局势,到底也使殷螭从来只为利己的心动摇了一下,或者说清醒了一下。
以殷螭自私自利惯了的性子,当然还是不会顾念到什么黎民百姓,更加在国家大义之上全无节操,若是能够顺利登基,他才不在乎将国家利益卖给外族——所以林凤致也不劝他大义,只是冷静的跟他分析利益。殷螭再不爱读书不明义理,却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民若无利,国复何恃?君主又何能安享大位?
林凤致认为国是民之国,殷螭却认为国是自家的产业,这几乎是没法互相说服,但利益之论,即使连殷螭也是认为可以互通的。自家的产业当然随便自己折腾都无妨,林凤致等臣子没权力来管——可是,如果把产业三文不值两文的卖掉,自己没准赔了夫人又折兵,岂非完全不合算的交易?殷螭纵是个败家子,也不爱干这么糊涂的勾当。
这个时候称帝,城中内乱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纵使拿归属自己的兵力压服全城,也要应付已来合围的敌军,怎么能一面安内,一面攘外?所以,当殷螭觉得卖国不合算的时候,对于称帝的做法,便也迟疑难决。结果这一迟疑,便是错过。
到二月下旬的时候,长城关隘连密云的古北口也被打开了,那里口外山峦重叠,骑兵本来不易上来,但铁儿努这回显然是倾全族之力来攻国朝,决不放过任何缝隙。他本人的大纛已竖到了京师之北的昌平州,几名王子则带兵夹击各面,五十万大军基本已全部进入关内。愈发显得京师兵力薄弱,只能尽量将兵力圈子缩小回来,仗着火器先进,城池坚固,决意要打一场守城战。
京城被围困得铁桶也似的时候,上至朝廷,下至军民,反而都已有了索性决死的意志——也是索性!
袁百胜指挥着京营守城,一再击退四门来袭的时候,殷螭也登上城头观战,冒着炮火箭矢,还没忘记跟来巡视督战的林凤致讨个便宜:“小林,我这回真是听了你的话,乖乖的没添麻烦,你便不偿报我一回?你跟我好了,我一定说什么都会保你安全的,就算城破,我也定能护着你——大不了我带头投降,跟他们敷衍也就是了!”
林凤致对于他这种临战说投降的作风,无比鄙夷,只是冷着脸回答一句:“下官已备棺木在城头,虏骑哪一日破城,便请王爷哪一日替下官收殓——其他的好意,都谢过了!”
原来他那一日去对门凶肆订购寿材,非为别人,却正是为自己准备的——然而却不是为了吓唬殷螭,而是表示必死的决心,以激励满城军民。
同时太后也在宫中堆积燔柴,宣称倘若城破,即率六宫自焚殉节,决不玷辱国朝体面。
朝廷做出如此表率,军民自然受到震撼,同时也都知道万一城破,大家都不能幸免——清和四年蛮族在四郊的杀戮之惨,至今还留在京畿居民心里,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只有奋起最后的力量以抵御,不能妄想这魔鬼般的军队慈悲恻隐。
激战最酣的时候,城中也是士气涨到极高的时候,士兵们没日没夜守着城头,火炮箭矢如雨而落,将潮水般攻城的敌军一轮轮打退,城中百姓便一筐筐饮食直送上城去劳军。同时因为京中奸细案始终未破,民众都怕火药库和工部重要技术人员再度出事,于是除了朝廷派高手保护之外,居民也由保甲编制,互相监视排除可疑人物,甚至组织起民兵来巡逻保护城内治安,以给官府减轻压力。
这样的情势其实积极,却又使林凤致等人暗暗担心。至少袁百胜便听到他低声叹息:“人心可嘉,却不可久——也只得捱持。”
说出这句自语的时候,袁百胜正和他一起在被攻最狠的永定门城楼督战,残阳如血,照得林凤致脸上全是一片红光,竟颇有些凄艳之感。这时倘若殷螭在场,自必叹一句好看;袁百胜是军人,却不觉得有什么美丽,只是琢磨这一种神情好不矛盾:无奈,却又坚定。
也许正是无奈,这才坚定——残阳同时照着的,是搁在城头的那一具棺木,棺面黑漆也在反射着明晃晃的光,这便是林凤致为自己选择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