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世的身体随着那囚犯的冲撞而轻轻上下摇晃着。楚泽绍看见他大睁着双眼,脸上连痛苦的神色都消失了,剩下了什么,却是不得而知。
院内回响着那名囚犯愉悦的喘息,这实在是一场太寂寞的轮 奸。
当第七名囚犯提着裤子走上来时,楚泽绍终于忍无可忍的发出了一个“停止”的号令。
那名囚犯愣了一下,随即后退两步归入队中。
楚泽绍迈步走到了穆世身边。
穆世依旧向上仰望着,脸上是彻底的冷淡和漠然,仿佛方才那许多人所使用的,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楚泽绍稍稍探过头去,试图与他对视。可他的眼中没有目光,完全是一片茫茫的空。
天空的空。
楚泽绍没想到,穆世在这场轮 暴中最后的反应,竟是没有反应。
这让他觉得十分不快——心中几乎感到了一种奇妙的不适。他认为穆世至少应该呻吟两声,不是为了示弱,只因为他是个人,他应该对痛苦有所反抗。
弯腰伸手用力拍了拍穆世的面颊,他捏开了对方的嘴唇,将口中咬着的一点残余布条挖了出来。
穆世在张嘴的同时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又一次的晕厥了过去。
楚泽绍赶走了那队犯人。独自走出院门,他对一直背对院内的典狱长说道:“让医生给他上点药,以后不必管他——”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也不必照顾他……”
最后半句话是在他心里响起来的:“让他自生自灭吧!”
德堪之行
楚泽绍近来很忙。
他那位跟法文女教师私奔的内弟刚被捉了回来,正在家里寻死觅活。他岳父玉将军豪横了一辈子,唯独不能镇压这个独生儿子,只好把更豪横的女婿请来帮忙教子。楚泽绍的方法果然简单粗暴——他给了此内弟一个劈头盖脸的大嘴巴!
内弟名叫玉冰济,受到打击后立刻偃旗息鼓,窝在家里做失恋苦闷状。而楚泽绍在将其制服后,又接连召开了几天会议,把鲍上校派去了布确地区,充作自己的全权代理人。
鲍上校刚一动身,楚家的太太玉丹罕又闹上了病,整天头晕乏力作呕;开始时众人很兴奋,以为她是有了身孕,哪晓得经过几番诊治,才得知她所有的乃是流行感冒。
所以,等他的生活回复了常态之时,已是二十天之后了。
四月的利马城内,花草嫩芽开始有了生发的迹象,偶尔经过那日照充足的土地,就能看见星星点点若有若无的新绿;而一般的百姓也脱下了皮袍——经过整个秋冬的穿着,那皮袍大多都狼狈的不成形状了。
楚泽绍就在这样的好时节里坐上汽车出了城,直奔德堪监狱而去。
他想去瞧瞧穆世。
这场探望没有理由,他只是想去看他一眼,仅此而已。
话说回来,这简简单单的一个“想”就比什么动机都了不得,这个“想”可以让他接连几天的坐卧不安,就跟鸦片鬼犯了瘾头一样,抓心挠肝的非得满足了这个“想”不可。
此刻他站在了监狱内的一棵老树后面,歪着头望向前方那由铁丝网围成的一块空场。而为他领路的典狱长等人则被两名卫兵无声的隔离到了后方,不晓得他这是在窥视着什么。
空场门口坐着一名懒洋洋的狱卒,而场内四面摆着破损严重的木制长椅;东西两边各有一个篮球架,还是当年法国人的遗留。
现在正是犯人去采石场上工的时候,能在空场内流连的家伙如果不是重病号,便是严重的伤残人士——当然其中也夹杂着几位霸道之徒,因和狱卒混出了交情,便隔三差五的装病,跑来此地偷懒晒太阳。
他看到了穆世。
穆世孤伶伶的坐在角落处的长椅上,微微仰头望着铁丝网上方的天空,姿态是非常的寂寞。
对角处围了一群人在高谈阔论,不知说到了什么笑话,忽然就集体爆发出了一阵大笑。笑声中一个瘸腿男人站起来,对着一名青年弯下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方向正是朝着穆世。
那青年洋洋得意的站起来,一脚把这瘸子踢了个跟头,随即健步如飞的向穆世走去。
停在穆世身边,青年伸出一只手,举止轻佻的抬起了他的下巴,然后又说了一句什么。
楚泽绍大概猜出了那话的内容,因为穆世立刻就把头扭开,身体也瑟缩了一下,仿佛受了针刺。
青年满不在乎的在他身边挤着坐下来,开始对他上下其手的抚摸。而他也没有剧烈挣扎,只是低下头不住的往角落里躲,后来那青年索性揪住他的领口,探头过去在他脸上狠狠的亲了一口。
旁观的一群人开始唿哨笑叫,有人用本地土语喊了一句下流话,那青年就转身对他们用力一招手,并且大喊着呼唤了一声。有几人应声起身走过去,竟把穆世包围了起来。
从疏落人墙的缝隙中,楚泽绍看见领头的那名青年已经将穆世按倒在了长椅上。
楚泽绍真没料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回过头去,他恶狠狠的瞪了典狱长一眼,下意识的就来了一句:“你的犯人都要变成免费男妓了!”
典狱长忽然听到了这样严重的话,真是吓了一跳。连跑几步赶上来,他一眼看清了铁丝网内即将发生的轮 暴,连忙不等楚泽绍多说,立刻一边前行一边指着守门狱卒大骂起来。而狱卒和铁丝网内的犯人们骤然听到了典狱长的呵斥,也都在大惊之下各归各位,一起老实起来。
典狱长拔出手枪敲了狱卒的脑袋,又命狱卒将里面那帮游手好闲之徒编成一队带走。场地之内顿时就只剩下穆世同一名没有左腿的老头子;而那老头子见势不妙,也拄着根粗树枝,一跳一跳的随着队伍溜走了。
清空了场地后,典狱长便识相的悄悄退下了。
楚泽绍走进铁丝网内时,穆世已经整理好了衣服,重新坐在了长椅上。
楚泽绍站在了他面前,居高临下而又语带讥讽的说道:“看来,你在这里很受欢迎嘛!”
穆世面无表情的望着前方,并不作答。
楚泽绍冷笑一声:“光天化日之下尚可如此,等到夜里回了牢房,你大概就更不得闲了吧?”
穆世依旧是一言不发。明亮的阳光当头照下,将他的短发和睫毛都映成了黄白色,瞳孔也随之变得透明起来。这个样子的他,看起来倒有点像一个混血男人。
楚泽绍弯下腰,把声音缓缓的放轻,言语在低沉中就带出了不怀好意的暧昧:“你……受得了吗?”
穆世垂下眼帘,神情漠然之极。
单方面的挑衅是不可能持久的,连楚泽绍自己都感觉到了无趣。抬腿在穆世的小腿上踢了一下,他直起腰大喇喇的说道:“起来,我给你顿好饭吃!”
穆世好像木雕泥塑一般,对他的施舍是充耳不闻。
楚泽绍不耐烦了,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就是向前用力一拽。哪晓得还未等他出言训斥,穆世已经随着他的力道向前扑倒,结结实实的摔在了水泥地面上。
他沉默了那么久,只在这一摔时才忍耐不住似的痛哼了一声。楚泽绍高高大大的站在旁边,不为所动的等着他自行爬起来;哪晓得穆世姿势别扭的趴在地上,竟是不肯起身。
楚泽绍是个腿快的,此刻就照着他的腰间又狠狠的踢了一脚:“你又在装什么死——”
训斥的话没能说完,因为穆世在挨了这一脚后,当即痛苦的发出了惨叫
楚泽绍打算给穆世一顿好饭吃,不过此刻他发现对于穆世来讲,似乎医生比好饭更为重要一些。
他让卫兵把穆世连拖带抬的送去了监狱内的医务所。经过一番诊治后,那医生得出结论,说这位犯人不但是扭了腰,而且大腿根部的肌肉也被严重拉伤了——全不是重症,不过带来的痛苦可是不小。
楚泽绍心里猜出了这伤的来源,故而就没有多问。
他没想到穆世会让人作践的这么狠。显然他上次向典狱长做交待时,言语有些过于简单,想法也有些过于简单了。一个曾被公开轮 奸过的、出身高贵的英俊男人在监狱里会受到什么待遇,其实是不难想象的——可他就是没有想过。
医生在穆世的腰上贴了一块苦气冲天的橡皮膏药,就此算是完成了治疗。
离了医务室,楚泽绍继续带着穆世去吃那顿好饭。饭菜就摆在典狱长的办公室内,全是监狱小厨房内的出品。他在前面带路,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发觉穆世没有跟上来,回头望过去,就见他一手扶着墙,踉踉跄跄的拖着两条腿,走的十分艰难。
楚泽绍的嘴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此刻就低声问道:“怎么?被人干的连路都不能走了?”
穆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空空洞洞的,和那天在仓库中被人蹂躏时的眼神一样,是彻底的失神。
楚泽绍不耐烦的一扬头:“你他妈的给我快点滚过来!”
两人进房后隔着饭桌相对坐下,楚泽绍摆了个很舒适的姿势,语气轻蔑的说道:“穆先生,吃吧!”
穆世拿起插在饭碗里的钢制勺子,舀了一点米饭送进嘴里。
楚泽绍不动声色的审视着他。穆世现在看起来有了点全无灵魂的意思——这也难怪,从穆家的家主沦为监狱中的……那个,其间的落差足以把一个人的灵魂跌成粉碎了。
“喂!”他想逗着穆世说两句话:“我看你好像很适应这里的生活嘛!”
穆世的动作僵住了。木然的咽下口中米饭,他怔怔的垂下目光,身体开始隐隐的颤抖起来。
楚泽绍饶有兴味的盯着他。
穆世的颤抖愈来愈明显,甚至连他手中的勺子都在碗沿上磕出了不均匀的清脆响声。为了抑制住这种失态,他闭上眼睛低下头,害冷似的试图把身体蜷缩起来。
楚泽绍站起来,绕过饭桌走到了他身边:“你怎么了?”
从他这个角度俯视下去,穆世显得很小,仿佛可以被他单手拎起来。而穆世听了问话之后,忽然身子一歪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嗵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杀了我吧。”他喃喃说道,声音轻而嘶哑,仿佛说话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楚泽绍略略有点惊讶,不过还是很能理解穆世的这个要求。他晓得穆世是个虔诚的宗教徒,一定不敢去自行结束生命;可是生命对他而言,却已经演变为一场漫长的刑罚。
“我为什么要杀你?”他在心中觉出了一种略带别扭的痛快淋漓:“你当初一心要杀我,我却是要以德报怨的。以德报怨你懂不懂?孔夫子说过的话!好好活下去吧,瞧那些肮脏的犯人们多么喜欢你。”他弯下腰,表情里带了戏谑:“监狱生活怎么样?对你来讲,是不是好像荡 妇被卖进了妓院一样快活?”
穆世的身体一点一点的向前倾了过来。楚泽绍先还以为他要向自己磕头哀求,可经过短暂的等待之后,穆世软绵绵的仆倒在他脚下,已经是失去了知觉。
穆世被狱卒送回监室休息。楚泽绍独自在饭桌边坐了一会儿,心里越来越不舒服。
他并没有很怜悯穆世——他是铁石心肠的战士,从来不会轻易动情;不过穆世的那副惨相令他这个观者实在不能感到愉悦。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太过恶毒——侮辱人也该有个限度的,何况这人原来也是个体面人,体面人应该受到体面一点的惩罚才对。
楚泽绍乱纷纷的思索着,头脑中并没有一条清晰的主线。后来他把典狱长叫过来吩咐道:“给穆世一间单人牢房,如果白天他不想出门的话,就让他在房里呆着好了!”
典狱长连忙答应下来。
预料外
楚泽绍在德堪之行的翌日清晨,接到了典狱长打来的电话。
话筒里典狱长的声音是迟疑而又怯生生的,仿佛是不大确定自己这个电话打的是否合适:“主席,这样早就打扰您,在下真是万分的抱歉。”
楚泽绍是早起惯了的,倒没觉着有什么不妥:“有事么?”
“呃……主席,昨夜穆世在牢房内,自杀了。”
楚泽绍握着话筒,一口气横在胸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典狱长等了片刻,听楚泽绍这边不回答,便试探着继续说道:“不过又被抢救了过来,现在倒是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我想他和普通犯人不同,发生了这种事,还是向您汇报为好。”
楚泽绍把横在胸间的那口气呼了出来:“我下午过去瞧瞧。”
他现在闲得很,说是下午去瞧,其实上午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结果他就在中午时分抵达了德堪——正好取了个折中。
穆世在午夜时分,企图用一枚磨薄了边缘的铜扣割腕自杀。
铜扣毕竟不是刀,所以他在手腕上来回割了许久。皮肤被划开之后,那枚不甚锋利的扣子无法继续切深,所以他最后是用牙齿咬断了动脉血管。
他大概是以为这样就可以了,于是便闭上眼睛安心等死。哪知喷涌而出的鲜血在不知不觉间凝结起来,渐渐的糊住了伤口,所以他是死里逃生,只落了个失血过多。
以上便是典狱长向楚泽绍汇报的内容,说的有声有色,仿佛穆世割腕时他也在室内旁观一样。楚泽绍没理他,径自进了医务室隔壁那间简陋的病房之中。
房内并排摆了三张单人床,穆世躺在最里面。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他在枕上扭头望了过来。
楚泽绍随手关了门,而后走到他面前点头道:“好,很好,不活了?”
穆世闭上了眼睛。
楚泽绍在旁边的空床上坐了下来:“听说你们有个说法,自杀死掉的家伙以后要做孤魂野鬼,就算是投胎了,下辈子也要自杀而死,是不是?”
穆世的声音轻的好像一缕烟一样,仿佛如果不用心倾听,那话语就会立刻消散于无形之中:“是。”
楚泽绍探头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发现他的皮肤薄而苍白,简直可以看到皮下那青紫的细微血管;耳朵下面和脖子上还有几处发紫的淤痕,也许是被人打出来的,也许是被人咬出来的,也许是被人吮 吸出来的。
楚泽绍的身体忽然起了反应。
叉开腿弯下腰,他很好的遮掩了下身的异状;因为皮肤黑,所以气血上涌也不会造成脸红。清了清喉咙,他接着方才的话题说了下去:“怎么?连下辈子都不顾了?”
穆世缓缓的把头转了过去,仿佛是不愿再面对他。
楚泽绍静坐了片刻,忽然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啜泣。
屋内再无旁人,所以他一度以为自己是产生了幻听。望向面前的穆世,他发现这人的身体以一种古怪的状态僵硬着,仿佛在极力抑制着什么。
他又侧耳倾听了半分钟,随即起身伸手捏住穆世的下颏,把他的脸硬扳向了自己。
穆世依旧闭着眼睛,泪水就源源不断的顺着眼角流到枕上。为了咽下喷薄欲出的哽咽,他拼命的咬紧了牙关,恨不能连呼吸也一同屏住,脸色也因此变得涨红起来。
楚泽绍掀起枕巾一角为他擦了擦眼泪,又把手抚在他的面颊上用力揉了:“张嘴,你要憋死自己吗?”
穆世微弱的挣扎着摇头,泪水汹涌而出,似乎把他所坚持的一切都冲垮了。
全身肌肉失控似的一起紧绷起来,他无法发出声音,只能抽搐似的剧烈颤抖。楚泽绍把他扶着坐了起来,一边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边急切的说道:“出声!哭出来!”
穆世睁开了通红的眼睛,脑袋却无力的向后仰过去。楚泽绍想要腾出手去托住他的头,哪晓得甫一松手,他的身体也歪斜着重新倒了下去。
楚泽绍知道他现在是虚弱之极了,只好索性在后方坐下,一手将他搂进怀里,一手就在他的胸口上胡乱摩挲起来。
他当年有个本家叔叔就是在情绪激动时一口气没上来,脑充 血死掉了。现在穆世看起来已经很有这个征兆,所以他当务之急是要让他把声音发出来,只要能够出声,这口气就算是顺过来了。
他这样高大有力,摆弄穆世就像是摆弄一个小玩意儿。忙忙碌碌整治了好一阵子,穆世终于神情痛苦的低下头,费力的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哽咽。
“我……”
穆世抬起双手扶住额头,左腕密缠着的白纱布上洇出大片鲜红血渍:“我……受不了了。”
他的身体抖的有如风中之叶,牙关相撞发出清晰的声音。言语伴随着哽咽在病房内含混的响起来,他的精神已然濒临崩溃:“我真的……受不了了!”
楚泽绍从未见过一个人,会有那么多眼泪。
穆世自始至终也没有真正的大哭。他只是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