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奉六章无声地笑了笑。笑容褪去,听著外面的虫鸣,他的心底却有一丝淡淡地惆怅,时间过得这麽快了。但似乎,又过得很慢,不知道何行君什麽时候会回来。
算了,干脆再等一等。
何行君哼著歌收拾行李,这里的学习後天就会结束,他已经体会到了什麽叫做归心似箭。原来,他会这麽强烈地思念一个人。
来这里之前和奉六章见面时,奉六章说,行君你知道写给犯人的信都会事先被检查的吧。何行君点点头,点头之後他才慢慢反应过来,脸上也腾地一下变红了。
不能写信,不能打电话,思念却没有消减半分,反倒越来越深刻。何行君想著想著,不由得笑著摇摇头,笑自己居然有文艺青年的气质!
与他住同一个房间的是一个警察,应杰。
刚刚进来之後彼此介绍,应杰说了一句,啊,那里啊,我有同学在那边公安局呢。後来一说,居然是刘以东,两个人都说真巧。这一个多月相处下来,两个人一个觉得对方直爽利落,一个觉得这男孩子大方开朗,有时候听完课再一起讨论讨论,都觉得彼此很对胃,相处也越来越好。
应杰看他收拾行李便问了句,“要回去这麽开心,是不是急著见什麽人啊?”
何行君听到他调侃自己,也就笑著回答,“是啊。”
“年轻真好!”应杰感叹了句,还想再说什麽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接完电话回来之後,应杰坐著沈默了好一会,不时看何行君几眼,欲言又止的样子。看著何行君把床头的书都收起来时,应杰开口问道,“小何,你真的急著回去?”
何行君停了手里的活,他转过头来,打量著应杰的表情,“你直说吧!”
应杰绷了绷嘴角,开门见山地问,“如果你不是特别急回去,能不能和我去一趟,帮我们看一个案子。”
何行君想了许久,“应杰,我其实只是个学生。”
应杰嗯了一声,说他明白,而後和他解释为什麽想让去看一看。
何行君听他说,公安局里头行政的风气其实很浓,一般部门有多官僚,他们就有多官僚,甚至只会更官僚。其实,这个案件是他年初就著手调查了的。突然间,不知道哪里空降来了一个少爷,半途就大摇大摆地插进了专案组,不懂装懂,一个本来线索、证据、调查都越来越清楚的案子,就忽然间成了悬案。
“那些受害人都才十几岁,大的也不过十六,小的甚至才十岁……”应杰的表情有些激动。可是何行君没有正式加入调查此案的话,案件具体情况他不能说太多。
何行君想了想,“你们可以正式邀请我导师去,他的经验、地位都比我更有说服力。”
应杰无奈地笑了笑,“小何,你没明白我刚刚的话。我如果提出邀请你导师,就得一层一层往上报告,先请示队长,然後是政治处,然後是副局长,最後到局长,而且也未必批得下来。”
“所以你想曲线救国?”
“算是吧!”
“那他们也不大会同意我进入你们专案组吧。”
应杰笑了笑,“这你放心,我们主管侦破的副局长还是很信任我的。”
何行君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要避开那些官僚程序,也可能是要避开那个空降少爷,尽快破案。他犹豫了,一来觉得有些轻率,二来又想尽快回去。可看著应杰隐约带些希望的目光,何行君想了想,“好,那我跟你回去一趟吧。”
何行君原本想著像以前一样,去了解下实际情况,看看现场,拿了案件资料,他可以先回去。之後再和应杰保持联系,而且回去之後还有简易,还有奉六章呢。
只是,事情总会有些出人意料。
君向潇湘 30
打开卷宗,刚看了案情主旨,何行君就知道麻烦了,这个案子没那麽简单。他放下资料,闭上眼让自己冷静下来,而後继续看下去。
今年年初,根据城市建设规划,市政施工队开始拓宽市区边上的道路。在按照规划拆除一片沿路出租房时,施工队在一所房子的下面挖出了一具骷髅。应杰他们接到报案赶往现场时,现场已经围了不少人。警犬在现场一直吠叫个不停,出於刑警的直觉和判断,他们开始继续搜查,果然又在附近发现了另外两具骷髅。
一所房子周围居然埋了三具尸体!
何行君看著现场照片,忍不住皱起眉头。
继续看法医的尸检报告,他看到了自己所担心的。三具尸体都已经埋入地下5年左右;而尸体的摆放方式,证明受害人死前遭到了捆绑;尸骨上一些细微的裂痕则显示死者生前受到过外力重击。
他杀,虐杀,多个未成年受害人,多年之前……
何行君揉了揉脸,在大脑中迅速整理自己所看到的这些资讯。
现在看来,真正麻烦的是最後那个问题。不是因为证据湮灭,而是这个凶手从五年前到现在这几年来可能做过的事情。如果一个人多年前就有了这样的犯罪手法和经验,并且能自我隐藏得这麽好,那他的犯罪欲望只会越来越强,他不会自己主动停下来,除非有人阻止他。
想到那将会意味著什麽,何行君忽然间觉得胃部有些抽紧,身体也有些发冷。他用力攥了攥手,用力地克制,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发抖。
“小何?”应杰看到何行君有些不对劲,伸手轻轻拍了拍他。
看到何行君发白的脸色,还有他皱眉的样子,应杰有些疑惑,这个现场照片还有勘验笔录,不至於这麽吓人吧。
何行君没抬头,只轻轻摆了摆手,“等一会儿!”
合上卷宗,慢慢思考了一会儿,何行君转头开口说,“应杰,你们在找的不是一个逃犯,很可能是一个一直在杀人的凶手。”
“什麽?”应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睁大了眼睛看向何行君。刚刚何行君那句话,让应杰明白了他这几个月来一直隐约的担心是什麽,而这样的明白并不会让人放心,反而会更担心。
“那现在……”
“去看一看人口失踪统计吧。”何行君看了看应杰,两个人脸上表情都有些复杂。这样的推测,无论是对是错,都无法让人轻松。
人口失踪统计的调查方向,让那个空降的少爷很不以为然。他继续使用著局内的大多数警力资源,进行他所谓的现场、物证、人证调查路线。每一天,他都会重复一次自己的口号,要把“大自然绑在刑讯架上”,用铁证抓到狡猾的犯罪分子。
听说何行君的专业之後,他嗤之以鼻哼了一声,“唯心主义者!”
何行君听了,只笑了笑,他对应杰说,“已经算很厚道的评价了。我们导师说,他最初论证开设这个学科必要性的时候,很多人都说简直是巫术!”
原本很气愤的应杰听了也忍不住好笑,“真是巫术的话,先钉他个小人!”
正在整理资料的何行君被他逗笑,“哎哎,唯心了啊!”
人口失踪统计,说起来容易,可那一堆一堆的统计册,何行君想著这什麽时候才能统计出来。或者,可以做个资料库。
“资料库?”
“嗯,这样的话,以後凡是有人报失踪,直接把资料登录就好,还可以清晰地看出各地区人口失踪比率是否失常。”
应杰听著何行君解释,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小何,咱没那麽多办案经费啊,再说这资料库的事,局里说和案件没直接关系的话,我也不能说领导不对啊?”
何行君想了想,又看了看那些堆在一起的资料,“我做一个吧,你们局里能提供两台电脑不?”
应杰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何行君的意思之後,他不由高兴地拍著何行君的肩膀,“小何,你真是太有才了!”
何行君笑了笑,其实,他只是想尽快把这边的事情做好,尽快回去。
回去,真是温暖的词语,何行君长长地呼了口气,脸上也忍不住笑了笑。
不知道是太幸运还是太不幸运,近一个月後,市区人口失踪的资料库刚做好,一个辖区的人口失踪异常情况立刻引起他们的注意。
何行君指著那个突然上升的曲线,“查一查这些失踪的具体情况。”
结果很快出来。
这个辖区的失踪人口中,将近八成都是未成年人,男女比例几乎相当。拿出市区地图,把失踪人所在地一一标注出来,地图上渐渐出现了一个诡异的马蹄形状。何行君和应杰对看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虽然未必和要调查的这个案件有关,但这个地方一定有问题。
应杰让何行君回去休息,自己急匆匆地赶回了局里,准备找那个一直很支持自己的副局长汇报情况。当然,更重要的是能要来两个侦察员,去走访和调查这个失踪的情况。
何行君说,这个人很可能还在继续杀人。
五年前的那个现场,对於他们现在的侦破水准,几乎没有什麽重大意义和价值,只能从失踪人口寻找线索和突破。
“失踪人口调查?应杰你日子过得太清閒了吧,我们手里一堆重案大案的办案警力和资源都不够,你现在要我给你抽调警力去调查这个?”
“局长,我已经……”
“打住,我只是副局长。”
“副局,我已经说明了情况,这理由不够吗?”
“不够!”
“高长天,你既然不相信我,当初干吗打电话让我从北京回来!”应杰被那个空降少爷憋起来的火,终於忍不住了。转身,脚下生风一般地往外走,门在身後甩上时,应杰骂了一句。
关门的巨响让里头坐著的高长天吓一跳,看著似乎还在微微颤动的门,他无奈地笑了笑,“小兔崽子。”
应杰疾步往外走,刚到了门口,就被人叫住了,“应杰,接警!”
转身,看著那个摆出一副“我在忙大事”的少爷,应杰正想说不接,要接自己接。那个来报案的人就上来抓住了应杰的胳膊,“警察,我儿子失踪了,你们可一定要帮我找到我儿子!”
君向潇湘 31
应杰斜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看著刚刚写好的接警单,看著看著,他猛地站了起来,这个地址……
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挂著一排地图的墙边,站在市区地图前,手慢慢划过地图。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接警单,应杰眼里一亮,手啪地拍了下地图。转身,急匆匆地上楼去了副局长办公室。
很快,他从高长天办公室走了出来。出来的时候,他一手拿了把车钥匙,一手拿著张地图,後面是高长天不满的训斥声,“你小子属耗子的,迟早要把我东西搬空!”
应杰嘿嘿笑了声,没回头径直下了楼。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给何行君。
何行君上车的时候,也拿著张本市地图,他们两人之前标注好的那张。两张地图放在一起,这起新接警的失踪案发生地就显得不那麽普通了。何行君收起地图,心里不知道是什麽滋味。这时候,自己的推测如果是错的自然高兴不起来;如果是对的,却更加令人难过。
车子一直往外开,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他们到了目的地。下了车,看著周围的环境,何行君想著这个地方真的很适合作案。
城乡接合部,不算繁华,也不算冷清。周围的人,看衣著、听口音是外来人口居多,如此一来,人员流动性也就很大;路边有几家网吧,有游戏室,一般的食杂小店;那些在路边玩耍的孩子,很少有人管束,东奔西跑,有些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令他惊异的是,路上还能看到有人贴出来的寻人启事,而四处跑著的那些孩子却还是没有人照看。
何行君叹口气,跟著应杰开始四处走访。很多人似乎并不觉得小孩子丢了如何严重,有些人说大概是人贩子;甚至有些人说他们早就算过命,家里小孩是神仙托生的,不可能在他们家长久,何行君有些哭笑不得。
敲开一家独门独院的大门,一个少妇来开门。
看到这个少妇,应杰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正是他退的这一步,原本他身後侧的何行君刚好和那个女人目光撞了上去。
何行君原本有些放松的心神霎时集中起来。他认真打量著这个女人,波浪卷发,身材有些丰满,穿著细吊带的睡裙,外套松松垮垮的批著,肩头几乎都露在外面,脚趾涂著鲜豔的红色。
让何行君刹那间心神收紧的是她的眼睛,开门时原本带著些不耐烦的神色,在看到何行君之後一下子变了个样子。身体稍稍前倾,脚尖朝著何行君稍稍分开,眼睛则亮得有些过分。
何行君看著她的笑容,心底警铃大作。
这个女人继续回答应杰的话,眼睛却一直瞟向何行君。说话的时候,不时用手撩拨自己的头发,舌尖偶尔扫过嘴唇,她那种姿势已经太过明显,明显得让应杰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请注意看好你家孩子,最近治安不是很好。”应杰说著,打算离开。
何行君正要跟著应杰转身离开,门口那边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哥哥……”
门口不知道什麽时候站著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姑娘,微微低著头,脚尖并得紧紧地,眼睛从下往上看著何行君,神色带著明显地怯懦和求救。
何行君还没想好要怎麽办,那个少妇一把把小女孩抓了回去,而後虚笑著关上了门。
他们两个人看了看对方,慢慢往外走。还没走开太远,就听到一个尖厉的哭声,而後一个细细的小女孩声音大叫著,“我不敢了,不敢……”
何行君就要往回走,应杰一把拉住他,“我们今天只是来查问,没有搜查证。如果那边真的有问题的话……”
“呼……我知道”长长呼出口气,何行君皱著眉回答他。是,如果真的有问题,他现在回去只会打草惊蛇。转头又看了看那个大门紧锁的院子,他不甘愿,却也无可奈何。
他仔细地想著刚刚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对他摆出的姿势、还有那些小动作,那不是缘於两性间的吸引,那明显是一种捕猎者在看到猎物时的兴奋。引起他思考的是那个女人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似乎这样的捕杀欲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仅如此,她似乎还因为这样的欲望而激动,觉得快活。
“应杰,我们先去问问周围的人对那家人的印象。”
应杰停下来,“不用问了,我都看得出来她对你有兴趣。”应杰想起刚刚那女的那眼神,“小哥,没想到你还是少妇杀手啊!”
何行君无奈地笑了笑,“你也看出来了。不过,不是有兴趣,她是想吃了我。”
应杰长长地哦地叫了一声,带著些恍悟的意味,“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是纯洁的好宝宝呢。”
何行君愣了愣,看著应杰有些促狭的笑容,忽然间脸上有些热,“瞎说什麽,她那个可不是你想得那些乱七八糟的,是真的要吃人。”
何行君记得简易曾经教他们要去读的一本书,其中一部分内容就明确提到,如果一个人从侮辱,虐待,控制,杀戮一步步走上去,他/她离吃人也就不远了。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读到这些的时候,心底的难以置信还有一些不适感,可是在看到其他更多的实际案件资料後,他才确信,的确有这样一些人。这些人在与他人的交际中,无法体会到把对方视为夥伴的那种愉悦和温暖,他们要的就是完全的控制,把对方完全视为一种取乐的工具,只是为了给他们带来某种乐趣的工具,一旦这种工具要脱离控制,他就会抛弃或毁掉这种工具。
抛弃或者毁掉,换言之也有很大的可能是杀戮。
之後的走访,让何行君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有关那个孩子的失踪,对周围人的走访是一如预料中的没有什麽有价值线索,倒是对那家人的了解增加了些。
周围的人说那里是住了一家子,但到底这家有几口人却没有人说得准。那对夫妻平时也会和邻居笑著打招呼,但从来没有人去他们家串门,他们也从来不去别人家串门,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也没有关系特别恶劣的仇人。但偶尔经过那里时,会听到小孩挨打还是什麽的叫声,但是,谁家大人不打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