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转向坐在一旁的庞太师道:“如此,太师没有什么异议吧?”
庞太师几欲说话,但杨宗源一番话语义正言辞,竟让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现在包拯如此询问自己,反驳固然也是没什么作用。心道:“你要面圣,老夫便让你面圣。只怕你今天在此若要维护于他,他还有一丝生还的希望。到了圣上面前,老夫倒要看看这一番荒唐不堪的说辞还有没有用,到时候定要参你包黑子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
包拯见庞太师不语,也就不再跟他多费唇舌。惊堂木一拍,喝道:“退堂!”
两旁衙役长声呼喝“威武”,包拯心中烦乱,只向庞太师拱手道:“太师请便。”说罢袍袖一甩,便走入了内堂。
庞太师自觉今日平白讨了许多个没趣,也不多留,讪讪走出了大堂。堂上只剩下太君和杨宗源相拥而泣,展昭和白玉堂等人立在一旁,都觉此时劝慰已是无用,心中都暗暗为他们一家悲切。
之后的一日一夜间,整个开封府上下似乎都寂静无声。
昨日退堂以后,包拯一刻也不耽搁的进宫面见了皇上,却正碰见兵部尚书带来急报——边关突然出现了紧急军情。细问之后,原来正是那贞顺女主见儿子一声不响的出走,多日不归,已料到他在宋国出了事。贞顺虽为一国之君,但毕竟也同为人母,护子心切,顾不得那许多,已经调令了辽国二十万精锐大军,扬言如不将他的儿子平安送回辽国,就要不惜一切代价举兵攻打。
那庞太师便是摸透了皇上的心理,不停的在一边旁敲侧击,蛊惑皇上说这是贞顺不知天高地厚之言。又说堂堂大宋朝岂能为她一个女人所恐吓威胁?如果就这样把耶律宗源放回辽国,岂不是显得皇上怕了他们,向他们妥协?所以耶律宗源不但不能放,反而应该立即斩首示众。
包拯和八贤王在一边听的暗暗捶胸顿足,怒不可遏,想皇上怎么容留如此一个小人在朝野之中处处妖言惑众。
两国交兵是何等大事?并不是恐吓与妥协那样简单。一场战事过后,所经城池建筑损毁,人丁稀薄,化为一片废墟,对一个国家国力的损耗重大不说,更使无数生灵涂炭,不知道要经过多久的休养生息才能够复原。
偏偏这宋仁宗本是个明君,本性中就只有那么一个自卑的弱点,就被庞氏一家小人牢牢的抓住不放,屡屡以此蛊惑皇上做出昏庸之决策。
从宫中回来之后,包拯、公孙策、展昭、白玉堂四个人就一头扎进书房之中没有再露面。王朝马汉张龙赵虎等一行人都知道他们在做最后的努力,希望能够为杨宗源挽回一线生机,便都安安静静的打理府中一切杂务,尽量不去打扰到他们。
四人分别埋首于数卷厚厚的大宋律例之间,连白玉堂最做不得这等磨性子功夫的人,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管抱着书卷在灯下一页页一行行细细查看。一夜之间,展昭每每头胀眼酸,抬起头来稍歇,都见白玉堂皱着一双眉头在灯下,一副极尽认真的样子。以展昭对白玉堂性格的了解,不由得不为他叹一句:“真是难为他了。”
一阵晚风从窗缝间偷偷钻进,将桌上灯火吹的颤颤摇摆。书案边白色的身影端坐,案上堆满了厚厚的书籍手册。
展昭忙里偷闲,偷偷的向他望去,此时白玉堂低垂的侧脸似乎被烛光笼上了一层淡淡的书卷气。平日里看惯了他的或风流倜傥或嬉皮笑脸的样子,现在乍一看去真的是不习惯。看着他始终紧缩的眉头,一股正气不自觉流露在眉宇间,更让人觉得可敬可爱。展昭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他桌案之前,揭起灯罩,拿起剪子默默替他修剪了两下烛花。
白玉堂抬头看了看他,并不言语,两人相视微微一笑。
时至第二日朝阳满天,众人才都合上了手中的书卷。
包拯坐在房间正中的桌案边,低声问道:“各位,如何?有没有查到哪一条大宋例律之中,有对杨宗源一案有利的条款?”
三人均是面露忧色,慢慢摇了摇头。
包拯眉头紧锁,重重叹了一口气。
公孙策道:“大人,不要太过忧心了,你已经两夜未眠,身体要紧……”
包拯摇头道:“本府如何能睡得安寝?那杨宗源故是英雄豪迈,杨家如今又人丁单薄、晚景凄惨。但是如今此一事,已经不是杨家的家事这么简单。如若处理不当,也不是杨家一家要蒙冤受苦这么简单。”
公孙策说道:“是啊。如今贞顺女主已然下了战书,皇上又听信谗言,定要两日之后御驾亲审这一案。一旦将杨宗源处死,恐怕两国立时便要交兵开战,势不可阻。”
包拯点点头,说道:“不管那贞顺女主是爱子心切,丧失理智,还是她野心勃勃,以此为借口兴兵进犯,这一战对大宋来讲都是有害无益。前年西夏进犯,我朝虽然最终将其降服压制,但是元气大伤,没有三五年之期难以回复鼎盛之象,所以现在绝不是再与辽国大动干戈的好时机。”
展昭听到这里,开口说道:“大人,据属下看来,这贞顺女主现在行的是两全之策。她爱子之心必定是有,如果广下战书可以保得住爱子的性命固然最好。但最怕的是如大人所说,她已经看透了我朝近年来元气亏损,蠢蠢欲动。一旦我们斩杀了杨宗源,这便成了她举兵进犯的最佳借口。”
包拯道:“展护卫所言极是,这也正是本府最担心的地方。现如今如果顺着皇上的意思来的话,我们等于自行掉进了辽国的圈套之中。”
白玉堂道:“可是那庞太师一家不断蛊惑皇上,虽然有八王爷和大人你的力劝,只怕皇上如今一心不想示弱于贞顺,难以听得进去。”
包拯答道:“正是如此。”说着抬头虚抱一抱拳,道:“看来事到如今,竟是不得不违抗天命了。”
说罢,却放下了手中书籍,缓缓起身,走下了桌案。他两日两夜未眠,猛然一站起来,竟是有些脚步不稳,展昭和白玉堂均扔下手中的书本,起身换道:“大人?”公孙策距离包拯甚近,连忙抢步上前将他扶住。包拯向公孙策略一摇头,说道:“公孙先生不必担心。”说着推开了他相扶的手,慢慢向展昭和白玉堂两人的桌案走来,神情却与往日有异。
两人不知包拯为什么突然神情凝重,只是慌忙走上前去相帮搀扶。
包拯默默不言,一手握住展昭的手腕,另一手握住白玉堂的手腕,又思索了好一会,终于张口说道:“展护卫,白护卫……”
展昭道:“大人你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属下二人一定尽力而为。”
包拯看着二人,点点头道:“好。本府已经决定,要你们二人护送那杨宗源返回辽国。”
包括公孙策在内,三人听到包拯这一言都是大惊失色,展昭急道:“可是大人……”
包拯打断他的问话,说道:“你们不必多言,其实昨日本府在公堂之上说出暂缓审理这一言的时候,就已经有此打算。更何况,此案至今已经基本没有转圜的余地,唯今之计,这是唯一可以两全齐美的方法。”
展昭和白玉堂两人一时难以接受这个说法,都是愣在当地。
包拯继续说道:“本府本想让你们今日便将杨宗源从大牢中带走,以免夜长梦多,等到开审之日,你们已经离开开封,就算派人去追也为时晚矣。但是再一思量,只要有最后一线希望我们还是要等,或许皇上当日会改变主意也未可知。”
白玉堂惊道:“大人,你要我们劫公堂?”
包拯点点头道:“不错,一旦皇上下令诛杀,你们可有把握带着他全身而退?”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迅速的将当日有可能的发生情况在脑中过了一遍,一齐点了点头。
展昭皱眉道:“只要我们事先有所部署,那么会拦截我们的只有皇上御驾随行的一队御林军,我和玉堂两人已经完全可以应付,况且杨宗源的武功也极为高强,全身而退不是问题。只是……大人,如果我们这么做的话,圣上最终会怪罪下来的人是大人你。”
包拯叹了一口气,说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这一案想要了解,总是要交出一个人来才可以。不杀杨宗源,就要牺牲佘太君和杨家上下。而现在杨宗源的性命牵涉着我大宋千万无辜百姓的性命,我们唯有不得已而为之了。到了当日,展护卫,你和白护卫两人蒙起面孔,掩藏身份,我们佯作一场戏,将杨宗源从公堂上劫走。脱身之后,你们火速带他离开开封,避开官道,辗转离开宋境,护送他回到辽国,这件事自然便可平息,本府也不致真的会有杀身之祸。”
白玉堂听着包拯话头不对,不禁问道:“大人,你不会是要我们……”
包拯转头看了看他,说道:“是的。事成之后,你们就不要再回来了,也无法再回来了。”
展昭听到此猛的抬头,轻声叫道;“大人……”
包拯回过头来看着展昭,道:“展护卫,你追随本府多年,我们情同父子,你心中想什么,本府都知道。本府亦很后悔当初将你带入这个混沌不堪的官场中来,这些年来,本府看得出来,你过得并不开心。不管你怎么掩饰也好,你的本性都不是一个能够自甘居于牢笼之中的人。官场黑暗,正因为你有一腔正气,只怕最终都会束手束脚,如本府一样落得一个两难的下场,上次涤尘庵一案,已是警示。
所以今时今日,你不要再与本府多做任何争执,本府只交托于你这最后一个任务。你与白护卫一起将这个任务完成,便是为我们大宋造福,拯救了千万无辜生灵,你心中应该也可以安宁。从此以后,便回去你应该生活的地方,做回你本来的自己吧。你们二人都是身怀绝技,只要不回到开封,相信不会有人能够阻碍到你们。”
包拯语重心长的说完这一番话,展昭心中已是转了千百个滋味。不论多么不舍也好,他亦明白不论于公于私,这的确是如今能解决问题唯一的方法。只是突然间要他就此离开开封府,离开自己一直以来视作父亲的大人,今后永不得相见,心中一股酸涩难言。
包拯又向白玉堂缓缓说道:“白护卫,本府知道展护卫性情执拗,要他弃本府而去,只怕他会不肯,这便是本府要你与他同行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本府知道你在大事面前一向有决断、有担当,能顾大局,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本府,事成之后,带着展护卫远远的离开开封,不要让他回来枉送性命。”
展昭低着头,双目有些失神。
白玉堂闻言也禁不住心中一紧,点了点头,道:“大人放心,白玉堂一定会做到。”
包拯道:“如此甚好。有你在展护卫身边,本府便可以放心。事发之后,你们必然会被各处通缉,只有委屈你们隐姓埋名一段时间。等到几年以后,风头已过,圣上也不再追究此事,你们就可自由自在过你们的生活。本府相信以你们的本事,这些都不成其问题。”
说罢,包拯再次将目光转向展昭,说道:“展护卫,本府在等着你的答复。”
展昭抬起头来。
包拯皱眉道:“展护卫,你从不是个糊涂人,本府刚才说得话,你已经听明白了。不管你有多担心本府也好,现在你们的手中系的是万千生灵。如何抉择,本府相信你知道。”
心中百味纠结,展昭咬牙点了点头,一撩袍襟,单膝跪倒在包拯面前,坚定的说道:“大人请放心,属下定会……好好的完成这最后一个任务。”
<第十六章完>
第十七章 红尘
“启禀娘娘,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庞大人在外求见。”庞妃此时正在晨妆,忽听得门外宫女如此通传。
听见“御前四品带刀侍卫”这几个字的时候,庞妃心中禁不住一颤,又听得是“庞大人”,竟掩盖不住的一阵失望。只低声说道:“传。”
庞虎闻得通传,便走进寝宫之中,下跪行礼道:“微臣参见贵妃娘娘千岁。”
庞妃见是二哥前来,站起身来说道:“不必多礼,请起。”说着向左右宫女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若无本宫诏唤,不必进来。”两旁宫女应了,纷纷退下。
待得四下已无第三人在场,庞妃才说道:“二哥一早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重要事?坐下说吧。”
庞虎一脸笑容,依言在桌边坐下,说道:“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来看看你。妹妹你多日没有回家看过爹了,爹和我都有些担心。我今日没有公职,就进宫来探望你了。”
虽然心知这是一句谎话,但是庞妃还是低下头来,微微一笑。每当二哥这样笑着对她说些这样的谎话的时候,她心中还是很高兴,似乎能感到一丝温暖。她心里明白二哥从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自从他学艺归来以后,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深宫寂寞,恐怕父亲和哥哥永远不会明白她有多么希望就如他刚才说那样,他们真的会因为挂念自己而清早便进宫来探望。
再抬眼向二哥望去,庞妃想趁着他没有开口说出其他事情的时候多享受一刻这样虚无的亲情,却发现二哥的一侧脖颈之上裹着纱布。
“二哥,你受伤了?”庞妃关切问道。
庞虎摸了摸颈上的伤口,说道:“恩,不过不要紧,没伤着要害。”
庞妃皱眉道:“你跟什么人动手了?怎么竟然会受伤?”
庞虎道:“是白玉堂。”
庞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白玉堂是什么人,脑中转了一转,才问道:“白玉堂?是……上次虎豹楼与你一起封官的那个白护卫?你们两个怎么会动起手来了?他又为什么要伤你?”
庞虎笑而不答,细细的看了看自己妹妹,说道:“妹妹,刚才听到宫女通传,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前来求见娘娘,你是不是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了?”
庞妃的脸颊“忽”的绯红起来,轻声道:“想起什么另外一个人了……”
庞虎笑道:“展昭啊。”
庞妃心事被他拆穿,怒也不是,羞也不是,只嗔怪道:“二哥你一早前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等荒诞言语?”
庞虎见她扭捏难堪,一副小儿女形态毕露,不禁哈哈一笑,说道:“妹妹,你在我面前又何必如此?你自幼与展昭拜在同一师门下,同食同住,早已情投意合,哥哥怎么会不知道。”
庞妃见他挑明了说出来,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涌起,说道:“妹妹如今已经身为贵妃,这些旧事……不提也罢。”
庞虎听她如此说,正中下怀,点头说道:“你这样想就好。”
庞妃闻言不解:“二哥这么说什么意思?……是不是,是不是师兄他又出了什么事?杨宗源一案,我也听皇上提起过了。是不是师兄也牵连在其中了?”
庞虎摇摇头,说道:“没有。案发之时展昭的确曾因盗骨之事牵涉入狱,不过现在已经真相大白,皇上已经赦免他了。”
“哦。”庞妃暗暗松一口气,轻轻应了一声。
庞虎道:“爹只怕你放不下旧日情分,与展昭藕断丝连。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你们两人若再有任何瓜葛,只会害人害己,于你于他都没有好处。”
庞妃目光一黯,说道:“这我知道。”
庞虎又道:“哥哥本来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情,让你知道事实的真相,这样你自然会明白你再对他用情下去,也只是枉相思。那么也就不会做出傻事,让爹和我担心了。”
庞虎这话明明是欲擒故纵,庞妃心里暗道:“你明知道我会问,何必要这样兜圈子呢?”叹一口气,说道:“虽然我与展昭已经恩断义绝,但二哥此言说了出来,看来更能让我对他彻彻底底的死心,免除了爹的担忧。所以二哥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出来吧。”
庞虎看了看她,微笑道:“妹妹,不是二哥无情,二哥只是觉得你这样苦苦相思下去不值得。你与他的过去种种,我并不很清楚。但如今我可以肯定的是,展昭他的心中已经没有你,有的只是……白玉堂。”
此言一出,对庞妃来讲无异于五雷轰顶。
“你说什么?白玉堂?”她只觉二哥此话太过荒唐,不禁失笑道:“白玉堂不是一个……?”
庞虎点了点头,道:“正是,他二人情投意合已非十天半月的事情。两人之间的情意深厚,也非你我常人可以估量,甚至应该……远超过他与你相守师门之时。”
庞妃怔怔的看着庞虎,脑中再难做出什么反映来回答二哥的话。
庞虎在一旁冷静的看着自己的妹妹,她的反映全部在自己的意料之中,让他很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