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愁(上部 上)----∽柳如是∽

作者:  录入:06-21

他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也没有力气回忆起更多。无边的恐惧烧灼着他的心,害怕清醒,害怕询问,害怕真相,害怕那个空空如也的世界。于是昏沉中的人选择了逃避,放任自己一次又一次陷入更深的昏睡之中,以此去逃避那副画面,也逃避那副画面之所以会出现的原因。
两天以前,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曾经从展昭身处的屋外经过。这串脚步声从进了大门开始,经过了甬道,经过偏厅,穿过一个即没有人也没有任何陈设的宽阔空地,进了一处深幽而绮丽的花园,又经过展昭昏迷中所处的房间,经过一间神秘的紧闭着房门的禁地,停在了一个雅致的房间门口。
这个房间的雅致与从门口到这里的一切都显得不甚相称,房中偶尔传出一二“叮咚”之声,似是主人因等待而略显的不耐烦,在百无聊赖之间在随手拨动琴弦。
“左翼下十一旗元烈,求见少教主。”来人恭敬的屈身跪在了房间门口。
却是一个女子声音从房中传出,不急不缓,三分妩媚,七分冷冽,柔声道:“元旗主免礼,请进。”
散发着血腥余味的黑袍与房间的中的幽香混合,混合出一阵诡异的气味。
元烈走进房间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黑色珠帘之后的精致床帐之中躺着一个人,是一个男人,而且身上穿的是和这个房间,不,应该说和这地下的整个世界都永远不会融合的白袍,白的清晰,白的刺眼。用不着看清楚这个人的眉眼,元烈心中立即什么都明白了。
身着华服的女子站起身来,缓缓问道:“元旗主,我爹交待给你的事情,你办的如何了?”
元烈再次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说道:“回禀少教主,属下无能,十一旗折损二十名部属,未能完成任务,有辱神教声威。待属下见过少教主之后,便要去向教主大人请死。”
那个被称为少教主的女子似乎并不动怒,也不惊讶,只继续问道:“未能完成任务,是什么意思?元旗主还是详细说来的好。”
元烈自知必死,此时也不畏惧,如实将自己如何奉令追杀展昭和白玉堂,白玉堂是如何为了掩护展昭而坠崖,展昭又是如何自己跳入万丈深渊等等一行事,一一说了出来。
“当时情况危急,属下已无可能夺回钥匙,谨记教主大人的命令,灭口为先,是以将白玉堂逼下绝壁,但是料不到展昭竟会也跳落下去。属下深知神教教规,左右翼杀手完成任务均需以尸身或头颅为证。如今活未见人,死未见尸,加之没有夺回钥匙,属下不敢请求教主和少教主的宽恕,请少教主按教规惩治。”
那女子始终一手轻捻着垂在胸前的乌丝,听着元烈这一番话。
元烈说完之后,她沉默了很久,似在思量什么。良久,却问道:“元旗主执行任务归来,有没有去见过教主?”
元烈答道:“没有,闻听少教主急召,属下回宫以后便直接来觐见少教主,还未及拜见教主。”
那女子微微点头,嘴边弯起一抹笑,说道:“那么,也就是说现在这个世上除了你我以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是不是?”
元烈一愣,重复道:“真相?”
那女子笑道:“不错,真相。”说着转过身来,伸出手轻轻拨开了黑色珠帘,露出床帐之中躺着的那个着白衣的身体。那个身体此时显然已无任何生气可言,但仍然维持着一丝微弱的气息。
元烈心中不禁一窒,虽然走进房间的时候他已经料到七分,但现下亲眼见到白玉堂,仍然是吃了一惊。
从三涧山的绝壁上坠下,竟然没有死?何况他坠崖之前已经受了重伤。
不过不管如何,既然白玉堂已经躺在了这里,元烈已知再多说任何话也没有用处。白玉堂在这个房间的出现代表着少教主和教主之间也终于出现了分歧,作为一个终身信奉神教的教徒来讲,他深知此刻除了以死成全之外,别无选择。
于是元烈俯身垂首,咬了咬牙,答道:“正是。”
那女子点了点头,右手挥出,袍袖骤然鼓胀,一阵凌厉的掌风从袖口中逸散而出。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元烈天灵碎裂,七窍中鲜血狂涌,立时毙命于这无比霸道的一掌之下。那女子黑色的袍袖一甩,元烈的尸体颓然倒地。
“来人。”虽然是低声呼唤,但声音自房中直至外间庭院之中都清晰可闻。
两个教中侍卫立即快步走进屋来,行礼道:“少教主有何吩咐?”
此时那女子已经坐回桌旁,一手重新轻轻抚上一张瑶琴的琴弦,悠悠说道:“左翼十一旗旗主元烈,两次接红绫死令而未完成,已按教规处死。另,展昭、白玉堂两人为元烈任务中所杀,尸首已经鉴定,淮安楚州南库石钥匙遗失,立即记录在案。”
“谨尊少教主吩咐!”那两名侍卫躬身答应,便一左一右从地上拖起元烈的尸体。
“等等。”那女子再开口道,“再替我传巫医明轩前来,我这里有人需要他救治。”
“是!”
见两个侍卫拖着元烈的尸身退下,那女子起身回头,掀开珠帘,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看也不看向门口一眼。仿佛那两个侍卫拖出去的只是一只寻常的死猫死狗,而不是一个对自己忠心耿耿数年,最终已死成全自己私心的忠实部下。
过不多时,门外便传来了一个温文的男子之声。
“祭司下巫医顾明轩,求见少教主。”
女子的眼中似乎流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免礼,请进。”
房门轻响,走进房中的是一个温文儒雅、面容清秀的青年男子,虽然同样身着黑袍,但是却掩盖不住眉宇之间一股无尘无浊的清气。
那女子看到顾明轩进来,似乎十分高兴,脸容上有了几分娇态,与刚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少教主立时判若两人,微微撅着双唇笑道:“明轩哥,这里没有外人,不是和你讲过进我的房间不需要这么多礼?”
顾明轩笑了一笑,说道:“那怎么行,少教主就是少教主,明轩不敢失礼。”
那女子却娇嗔道:“我说过了,没有外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少教主。”说到这里,声音却稍稍黯淡,“如今大哥二哥三哥都死了,除了爹之外,整个教中就只剩下你,是唯一可以不叫我做少教主的亲人。”
听到“亲人”二字,顾明轩的神情也是一黯,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不愿提及的事情。但是很快他又笑了起来,柔声向那女子唤道;“星霜。”
那女子笑而不答,拉住顾明轩的手,将他拉到床前,指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说道:“明轩,帮我治好他,你可做得到?”
顾明轩走到床前,微微撩开床帐,向床上看去。这一看之下,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问道:“白玉堂?”
顾星霜此时脸上的笑颜已经不见,极尽认真的点了点头。
顾明轩眼中飞快的划过一丝悲切,低头道:“恭喜你,你终于找到他了。”
顾星霜道:“但是他快要死了。他从三涧山的绝壁上掉进了激流之中,撞断了三根肋骨,背上和头上都有严重外上,在寒潭之中浸了太久,失血过多……”
不等她叙述完白玉堂的伤势,顾明轩的手便突然覆上了她的右手,让她言语一窒。
顾明轩握着她的手,眼睛却注视着白玉堂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说道:“你放心,我会治好他。”
顾星霜看着他道:“我不仅要你治好他,我还要你再为我……调配一副‘囚魂’。”
顾明轩的目光终于从白玉堂的脸上移开,诧异的落回到了顾星霜的脸上,含着三分怒气与不解的脱口而出道:“妹妹!……”
顾星霜不看他,望向白玉堂,像是回答顾明轩的质问,亦像是自言自语道:“我虽然找到他,但是我得不到他的心。所以我要把他留在身边,唯有借助‘囚魂’的力量。”
顾明轩急道:“你明知道那样做,你一样什么都得不到。服了‘囚魂’以后,白玉堂就不再是白玉堂,一个空有白玉堂肉身的人,你留下他又能怎么样?”
顾星霜的嘴边浮现出一丝不易发觉的笑意,但这笑意让顾明轩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战,她笑道:“没有灵魂不要紧,我会给他一个新的灵魂。只要把他留在我身边,我一定会把他留在我身边,绝不会再放走他!”说到这里,顾明轩甚至觉得她的笑间有了狰狞,她咬着牙说道:“既然这个世上白玉堂永远不会爱我,那么我就毁掉他,好过看见他的灵魂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她嘴边异样的笑容让顾明轩不寒而栗,他知道顾星霜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会露出那样的笑容,那是她在享受摧毁的乐趣时难以克制而发出的微笑。这是魔性么?顾明轩不懂。难道这就是教主——也就是他的叔父——之所以宁愿牺牲掉三个亲生儿子而保护身为女儿身的星霜,最终准备扶植她继承神教的原因么?顾明轩只记得她年幼的时候并不是这个样子,他们兄妹五人一同在外长大,顾星霜小的时候何其单纯善良?所有的人都说她不像是有着神教血脉的子孙。就是因为回到神教的那一天,那一场杀戮,彻底的改变了这个善良的小女孩,把她变成了一个嗜血的魔,一个在神教中被万人推崇的魔女。
但是不管怎么样,从小到大,顾星霜的要求他从来没有一个不去照做。
顾明轩点了点头,说道:“我会为你救活他,也会给你再调配一副囚魂。只要你记得上一次的那盏囚魂最终给了你什么。”
顾星霜道:“我当然记得。”
顾明轩道:“妹妹……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但是你舍得这样做么?你爱白玉堂爱了十几年,不惜为了他折磨死另一个无辜的人,令你愧疚终生。现在他已经就在你的眼前,你为什么还要重蹈覆辙?”
顾星霜回过头来,看着顾明轩,仍然带着笑意的双眼却忽然有两行泪蓦然垂下,她依然笑问顾明轩:“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要我看着他咒骂我、痛恨我、对我刀剑相向,把我当作敌人,和那个人一起离开?我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笑颜在她脸上愈展愈开,而泪水却愈来愈快的从她瘦小的脸上滑落。顾明轩知道她的心魔又在发作,心中一急,顾不上其他,连忙拉住她的双手,柔声安慰道:“好……哥哥知道,哥哥都知道。不要怕,哥哥帮你治好他,帮你留下他……你不要怕……”
望着眼前哭成泪人的妹妹,顾明轩唯有在心中暗暗咽下悲伤。冤孽……冤孽……他心中反复回荡的是三哥临死之前,口中不停念叨的这句话。冤孽?“情”之一字,为何就能伤人如此至深?他再次望向床上昏迷不醒的白玉堂——那是一张在垂死之际仍然华美的面容。
顾明轩心中暗道:“对不起,怪只怪这天作下的冤孽。我心爱的妹妹所想要的傀儡,只有由我亲手来做……”
当白玉堂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情。
睁开眼的时候白玉堂什么也没有想,因为他失去意识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还可以有命在。他只记得当日自己把猫儿推上岸边之后,全身上下再没有一丝力气。
虽然自己当时也很想爬上去,很想陪他一起活下去,当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那个气力的时候,心中感到很难过。因为他知道如果猫儿醒过来看不到自己,一定会很害怕。所以他想最后再对猫儿说一句话,但是他再一次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于是,攀着岩石的手终于在水流的冲击下滑开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离开了岸边,看到那个蓝色的身影仿佛在一瞬间就离开了自己的视线。那时候白玉堂闭起眼睛,心中最后所想到的是“还好”,这两个字。还好气力没有再早一刻用尽,终于能够保得猫儿平安。
自己呢?白玉堂那时候感到十分的满足了,不可以再向上天要求的太多。而其他的事情,他那时候已经来不及再去想了。
如今,白玉堂再次睁开眼睛,愣愣的向四周望了很久,那因昏迷太久而有些木讷的头脑才逐渐清楚了起来。“猫儿!……”白玉堂下意识的反映便想要起身,一个动作的拉扯之下,背后的伤口和前胸断裂的肋骨同时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不过这阵剧痛却明白的告诉了白玉堂,他的确还活着。
白玉堂只觉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还活着?但是他马上意识到——如果猫儿知道自己没有死,不知道会有多开心?这个念头让白玉堂一下子忘记了周身所有的伤痛,高兴的笑了出来。然而紧接着又一个念头划过他的脑海中——猫儿现在一定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他一定急死了。以他那个别扭的性格,不敢想他都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这个念头让白玉堂刚刚狂喜的心中骤然变得心急如焚。
“不行,得快点找到猫儿……”白玉堂此时顾不得身上有多痛,翻身便要起床。然而身子还没有离开床沿,白玉堂便感到眼前一花,却见一个黑色的身影飘舞到了自己面前,紧接着自己周身几处大穴便同时一麻,身体立即垂软了下去,不得不瘫倒回了床上。白玉堂心中暗暗吃惊,他此时虽然重伤,但习武之人起码的反映仍然还在。这个人是怎么走到他床边的?白玉堂完全没有看明白。更甚者,白玉堂感觉似乎根本没有看到她出手,整个人便倒了下来。
“你是什么人?”白玉堂脱口而出,却发现昏晕了三天,自己的声音竟然嘶哑的连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
出手点了他穴道的人,正是顾星霜。
顾星霜没有理会他,只是俯下身来,将白玉堂刚刚掀开的被子重新为他盖好。白玉堂此时才看清来人是一个女子。没有闲情去看她的面容如何,白玉堂眼中所注意到的,是顾星霜所穿的衣饰——黑色的长袍,上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血红颜色的奇怪花纹,那黑与红的颜色把她的眼眉衬托的格外妖异美艳。
巫神教?白玉堂脑中闪过了追杀他和猫儿的二十余名杀手所穿的服装,和眼前顾星霜身上的衣服异曲同工。
“你到底是什么人?”白玉堂周身已不能再动弹,只以警惕的目光注视着她。
顾星霜缓缓道:“我是救你的人。”
白玉堂审视的目光扫上她的脸容,让她心中一阵不舒服。
“回答我的话,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点我的穴道?”
白玉堂的声音在顾星霜的耳中听起来冰冷无比,有些刺痛了她的心。她不明白,方才他昏迷之中不停呼唤着“猫儿”的声音是何等的温柔?热切中带着三分悲凉,任谁也听得出他的心中对唤做“猫儿”的这个人万般的疼惜与怜爱。一声声反复的呼唤,叫的顾星霜心也跟着痛起来。然而为什么他睁开眼睛对着自己,那温柔和怜惜就一丝也没有剩下的离开了?他如此冰冷的对自己说话,仿佛认定自己是他的仇人一般。
顾星霜仍然不理会他的问话,嫉妒在她的心里慢慢燃烧了起来。她略微垂下了那个一向做贯了高傲之态的下颚,对上了白玉堂充满敌意的目光,戏谑的笑容爬上她的嘴角,她婉言柔声说道:“小女,是巫神教少教主顾星霜。”
白玉堂闻言冷笑了一声。他已料到眼前这个女子必是巫神教的人,至于什么“少教主”,白玉堂不知道这个称谓代表点什么,他也不想去知道。他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既然巫神教派人追杀,现在又要救起他。不过不管他们是什么葫芦里卖什么药,总归没有安好心。白玉堂心中暗暗担忧:“猫儿千万不要也被他们捉住了才好。当时他已经重伤,如果巫神教的人发现他,他必然无力再做抵抗。”
顾星霜仿佛看透他的心,微笑道:“你放心,我不只救了你,你的‘同伴’我也一并替你救了。”
白玉堂心里正兀自盘算,听闻此一言惊的险些跳了起来。只是他周身大穴被封,这一动作展现在顾星霜的眼里也只不过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挣扎罢了。
顾星霜笑道:“不要再白费力气了。你从刚才就一直潜运内力,想要冲开穴道,我并未拦阻于你。现在你也应该已经知道,凭你现在的功力是根本不可能解开我点的穴道的,任何的挣扎都是无谓,我劝你省省力气。毕竟你身上的伤势不轻,如果换作其他什么人,就算救起了你,恐怕你此刻也早就没有命在了。”
白玉堂目光一黯,心知她说得没有错。顾星霜的功力十分阴狠霸道,从她点自己穴道的那几指,白玉堂心中已经有数。即使自己没有受伤的状态,也没有把握能不能跟她拼个伯仲之间。刚才一挣之下,断骨处的疼痛仍在阵阵传来。这个女人绝非一般人,看来自己和猫儿的底细早已被她查的一清二楚,但就现在的情形看来,她似乎并不打算取自己的性命。白玉堂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暗自在盘算如何先将她稳住,探听出猫儿现在境况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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