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几点了?”
“快八点了。你怎么这个点儿睡觉?”
“啊——”天青惨叫一声,“完了,食堂早没饭了!……算了,我接着睡吧,我怎么还那么困啊……”
宿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天河的脑袋探进来:“师兄……”
“嗯?”天青挑起眉毛看他。
“爹……”天河咽了咽口水,“走吧。”
“哈?”
“看球赛,爹。”
“今天?不是明天么?”
紫英的声音从天河身后传来,“天河你干嘛不进去说?”
“紫英,怎么办,爹傻了。”天河笑嘻嘻地。
“没关系,我会照顾你的。”紫英一本正经地说,到最后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天河,夏元辰,连胡叁都笑出来。胡叁丢下电脑,一脚从上铺走下来,“走走走,再不去食堂要没座儿了。”说完,往宿舍外走去,看都没看夏元辰一眼。
天青看着胡叁出门,对天河紫英说,我找吃的去,你们给我占个座儿。转头问夏元辰,“三儿又怎么了?”
夏元辰愁眉苦脸,说:“我哪儿知道,一直好好儿的,我才说明天和静兰去看话剧,他就翻脸了,再没理我。”
天青什么也没说,拍拍夏元辰的肩膀走了。
玄霄在写文献综述,期刊、复印文件丢得到处都是,电风扇一吹,哗啦哗啦地响。柳世封在翻姜夔的词,边翻还边唱,悠远的词活生生被糟践得如同网络歌曲。玄霄头昏脑胀。更要命的是还有一个闲人在旁边没事找事地鼓掌说柳师兄好啊好啊再来一个。
“云天青,你不是说饿么?还不赶紧吃饭去?”
“不急。”闲人笑眯眯地看着玄霄,“等你把这篇论文看完,我们一起去吃好了。”
“我不饿。”玄霄把手里期刊往床上一摔,重重地吐了口气,一滴汗从额头上淌下来。六月底,宿舍热得像蒸笼一样,让人一点食欲都没有。
天青眼巴巴地望着他,“师兄啊……”
“停!你想吃什么?”
“学五边上的韩国料理。吃完一起去看球赛啊。”
玄霄看了看到处堆着的书和论文,叹了口气,站起身向外走去,丢下一句 “今天轮你请客。”
吃饭时天青收到天河短信,说食堂早就没座儿了,他们直接到小西门外的茶楼去。于是两人又折向西。玄霄心里正琢磨着编个什么借口跟导师太清说文献综述晚两天再交,忽然听见天青叫他。天青脸上有浅浅的笑意,夜色里看不分明。他说:“师兄,昨天玄震师兄还拉着我喝酒呢,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玄霄却问:“天青,为什么想考研?”
“不知道。”
回答得真干脆,玄霄忍不住想。
“师兄那时候又为什么要保研?”
“我想做学术。”玄霄想了想说。
“做学术……那是什么样的生活?”
“呃……”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描述。
“读很多的书,写论文,讨论?我现在也一直在读书啊。”
玄霄在天青脑袋上敲了一下,“要专注。哪像你,看的书虽然多,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玄霄忽然想到,专注、深刻、执着、坚韧、平静——也许也意味着平淡乏味——做学术的过程,是不是和细水长流般的爱意流淌是一样呢。
“一直……一辈子么?研究一个作家、一种文学体裁、一个时代的文学气质?”
“嗯。”
“不会闷么?”
“会,有时候,不可避免。那堆材料真是枯燥无聊,佶屈聱牙。”
“……意义呢?”
玄霄嗤的一声笑了。从高中开始,父母都希望他能读理科,不为别的,至少将来找工作时能够轻松一些,少费点力气,他偏偏是不管不顾地选了文科,大学报志愿时更是直接填了汉语言文学。做学术……无数人听说他保研跟着太清老师念古代文学时都问他,这有什么用呢——研究了半天,哦,原来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啊——这有什么意义呢?听得麻木。只是这一次不同,因为是天青在问。
“因为这样的生活,即使淡如白水,心里却很踏实安定。”
“就这么简单?”天青很惊讶。
“就这么简单。”玄霄又笑出声,“你还想怎么样,为了推动文科理论建设,为了推促进精神世界的进步?”他搂过天青的肩膀,“天青,既然人文科学的发展对社会的影响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时间长,效果也不容易分辨,那干脆就别想得那么遥远,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得了。所谓学术未必就是阳春白雪,做学术也不过是无数生活方式的一种而已,是不是要加入,关键还得看你到底想要什么。”
天青吓呆了。除了写论文,玄霄难得长篇大论——以上谈话内容对于玄霄来说确实算得上长篇大论了——印象中和师兄的对话就像挤牙膏,他总是只有一两句而已,而且无非是“云天青,你又给我捣乱!”“云天青,你还不赶紧看专业!”,诸如此类。可是今天,师兄说的,和以前的不大一样,彷佛很有道理,彷佛。天青一时消化不了,所以没能觉察出那番话语里隐约的煽动,还傻乎乎地默默记下了。
很多年以后,那时天青已经博士生毕业,开始了在昆仑大学勤勤恳恳小心翼翼——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如此——的讲师生活。每每想起师兄当时的这番言谈,天青便觉得很愤慨,特别是在得知师兄家境优厚衣食无忧即使这辈子什么也不做依然可以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的时候。于是天青就对着玄霄吼:“你自然可以追求你所谓的内心的踏实安定,你根本就不用考虑柴米油盐!你个骗子!”——天青坚持玄霄的这番话就是一个幌子,一个把他留在和他一样的世界里的借口。
玄霄把天青的头按在颈窝,笑得很没有形象:“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那本来就都是我自己真实的想法。你也要做学术,那是你给自己做的决定,我又没逼你。在你心里,也是想要过和我一样的生活吧,也是想和我更靠近一点吧。”
天青被说中心思,脸红得抬不起头来,回头想想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心一横干脆直接赖在玄霄的肩膀上不动弹了。
这是后话。
看球赛(2)
两个人到了茶楼,发现连大厅都坐得满满当当,西角电视机下的桌边,已经挤了四个人:紫英低着头,天河靠在他的肩上,抱着一杯牛奶津津有味地听着胡叁瞎贫,还有一个人,玄霄不认识。
“景天,经济系,大三。”天青说,转头对景天笑笑,“这就是玄霄师兄。”
景天睁大眼睛,“……原来……久仰……”
玄霄也对着景天轻轻一笑,接着狠狠地瞪了天青一眼。
天青假装没看见,头一缩,随手拉了张隔壁桌的空闲椅子坐了下来,问景天:“你怎么一个人来?”
景天撇撇嘴,可怜兮兮地说:“唐小姐大后天考试,说是书看来不及了。”
胡叁在一边插嘴:“有人后天就要考试,今天还陪着来呢。”
紫英同学的脸腾地红了。
天青这才发现,紫英面前摆着一本书,《数理统计》,书上用红笔蓝色划满道道,有的地方还有批注。天青想起邓论小抄上的笔迹,笑嘻嘻地问天河:“你怎么不复习?”
天河难得地不好意思起来:“我……跟紫英说好了……考试时候坐他旁边……”
“了解。”天青认真地点点头,“不过,紫英同学,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看专业书,你还真是没情趣。”
天河扯天青的衣角:“爹啊,你也不想我统计挂掉吧……”
“唉,”天青叹气,刚要说话,一杯冰水抵到嘴边,水和着冰就要灌进来,耳边是玄霄的声音,“天青,话太多了,喝水。”
慌乱中天青来不及看见,紫英脸更红头更低了。
才坐了没多久,快九点,胡叁在喝下第四杯珍珠奶茶之后就忍不住哀号连连:“还要再等两个小时啊……”
“我去看看有什么好玩的。”景天向服务台走去,过了一会儿又兴冲冲地跑回来,“飞,行,棋!”
天青胡叁齐齐鼓掌,天河眼睛闪闪发亮。
玄霄被一口茶呛到。紫英很冷静地递过一张纸巾,继续看书。
四人铺开游戏,景天按住天河的手,转头盛情邀请:“玄霄师兄,一起?”
“不用不用,客气客气。”玄霄差点又被呛到。天青斜了他一眼。
玄霄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天青旁边,看面前这四个人大呼小叫:“六!六!六!”“啊……”“你敢踢我!”“哈哈哈!”……刚才还一直嚷嚷着困的天青,现在却精神得很,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手舞足蹈,就差一手叉腰一脚踩在椅子上吼,给老子开大!——玄霄终于明白狂热的赌徒都是什么样子的了。
“紫英,后天考统计?”玄霄帮紫英倒了一杯茶。
“嗯。”紫英一小口一小口啜着茶,粗糙的茶叶,加过一次水之后便没了味道,和面前这个甜腻腻的夜晚格格不入。
“你们心理系什么时候考完?”
“快了,还有两门,七月四号吧。然后我们还有教学实践周,七月中才放假。”
“那你还赶得上和天青他们一起来看决赛。”
“我不大看球。”紫英又红了脸。
“……”
“没想到师兄也会来看球赛。”
“为什么?”
“师兄那么冷……静。师兄看天河,看球赛时就像个小疯子。”紫英有点不好意思。
玄霄笑出来:“世界杯还是赶快结束的好。天青说要考研,现在哪还有心思。”
“天青师兄真的要考研?我还以为他闹着玩。”
“……”玄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也要准备考托了……”紫英若有所思地说。
“你要出国?这么早就准备?你才大二而已。”
“不早了。11T,明年6G。过两个月出成绩,那时大四上,就要开始申请学校了。”紫英笑,“刚刚好。”
“你已经都计划好了?”玄霄很惊讶,“天河呢?”
“不知道……”紫英的面容黯淡下来,躲在灯光的阴影里。
“……”玄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面上却努力地笑着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要不你让他和你一起考。天河听话得很。”
紫英又笑笑,不置可否。
“那个……”玄霄开始没话找话地要岔开话题,“天河懒得都快赶上天青了,他当初是怎么考上心理系的?”话一出口,玄霄心一紧——这个新话题依然很失败,自己怎么也学不来天青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只好低头猛喝茶。
“咦?”紫英倒没意识到,“师兄不知道?他是体育特招生。”
“什么项目啊?”
“长跑。”
两人的交谈被身边一阵欢呼打断。景天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余下三人眉开眼笑得意洋洋。胡叁拍拍景天的背:“谢谢,好兄弟,咱可说好了的啊,一人一份学三的鸡腿,不许赖帐。”景天抬起身子,咬牙切齿:“三儿,你个没良心的,就比我快了一步。”
第二局棋,不幸的景天同学再次垫底;骗了两顿鸡腿的三人组再次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地鼓掌道谢。景天绝望地抱着天青的肩膀:“唐小姐会打死我的……”
玄霄不动声色地拉开景天的手,塞过一杯淡如白水的茶。
景天抬手看表:“快十点半了,歇会儿。”
胡叁:“再来一局。”
景天:“不玩了!”
“输怕了……”
“谁输怕了!……”景天眉毛一挑正要反击,玄霄又往他的空杯子里倒满了茶,一下没了脾气,“谢谢师兄。……师兄啊,下次咱在白开水里加点儿茶叶成不?”
玄霄笑眯眯地点头。
“呼……”天青吐了口气,“我也要歇会儿。有点儿累。”
天青趴在桌子上,看天河和胡叁挑竹签儿玩。紫英换了一本书。景天叫了一份咖喱饭当夜宵。玄霄在发呆。
玄霄日记
天青又睡着了。睡着了的天青看上去很温柔,头发软软地垂在额前,睫毛长长的,脸上有一点淡淡的笑意。天青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上会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天青有一次一边照镜子一边说,师兄,天河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我。
天青长得还是清秀了些。
我那时说什么来着?天河自然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你,你俩又没啥关系。
我是他爹。
兔崽子还真把自己当人家爹。
我和天青第一次见面,是在天青刚进琼华大学不久的老乡会上。那天早上因为重楼手肘意外撞破我的嘴角,每吐出一个字就牵得嘴角生生地疼。所以,在老生向新生做自我介绍时,我只是勉勉强强地说了一句话,“玄霄,九天中学毕业,中文系,大三。”
当时,就觉得有一道惊讶的目光投射而来。后来我知道那是天青。
接下来新生自我介绍。我就看见一个人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云天青,九天中学毕业,中文系。”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没说话。我嘴疼。
云天青的名字,对于我来说,早已如雷贯耳。还在高中的时候,就听说低两届有个师弟云天青,最是顽劣不堪,偏偏又聪明得紧,捣乱的事有得是,学习倒不曾落下。老师们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犯了错拉到办公室数落一顿,骂完了还给放回去。
不过那时候我是顾不上这些人这些事的——其实现在也是,逍遥就曾经抱怨过,大一第一学期都过去了半个多月,某天我见他进宿舍来,还问了一句同学请问你找谁。
那次老乡会之后过了很久,我都没再见天青。期末的某天,我下了自习回宿舍,竟然看见天青坐在我的床上和逍遥重楼相谈甚欢——其实那天一开始我没能认出他来。天青转头看到我,一下跳了起来,站到我跟前,笑嘻嘻地看着我,说,师兄。
我只是觉得他的笑容有些眼熟,在哪里见过,不过想不起来了,就冲他笑笑,手一带,把他拨到一边。
天青跟过来,师兄。
我回头看他。你找我?
天青点头。
你谁啊?
天青很无奈地望向逍遥和重楼。逍遥大笑,我就说他肯定不记得你。
我当时脱口而出,我干嘛要记得他。
我是云天青。
想起来了……云天青。有事?
没事。师兄,好久不见,来看看你。
我面无表情地看他。
呃,是,重光老师说……我的现汉差一点……就及格了……那个……
差一点、就及格了?现代汉语?
嗯。
然后呢?我开始有不祥的预感。
师兄啊,你帮我跟老师说说吧,我要求不高,及格就行了。天青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我抬头,重楼假装在看书,肩膀一抽一抽的,书还拿倒了;逍遥很无辜地笑说别看我我的现汉也只60分而已我不敢去。
其实我当时想对天青说的是,第一学期的基础课都能挂你还是直接退学好了。但是在天青恳切的目光里,我只好叹了口气说好吧我试试看。说完我就后悔了。
天青的眼睛里流露出晶莹的神采,欣喜、安慰、如释重负、还有阴谋得逞后的得意。我只好又叹了一口气。
天青走后,我问笑倒在床上的两个,谁把他拐来的。
我。重楼终于良心发现。今天在图书馆抢一本书时遇到的。
你认识他?
认识,跆拳道社的。
抢一本书?
嗯,小逻辑。只剩一本,结果被他抢走了。想起这件事,重楼还有一点恨恨的。
我不知道这个在大一的时候会去看《小逻辑》但是现汉不及格的人到底在想什么。最后重光老师终于勉强给了天青一个及格。天青因此请了我们宿舍去吃饭——除了长卿,天青不喜欢长卿,逍遥重楼也不喜欢。从这顿饭以后,天青没事就到我们宿舍来蹭蹭,蹭饭蹭书蹭电脑。还有,用天青的话说,从这顿饭以后,我开始没事就在他耳边唠叨,云天青,你怎么还不去看专业!
我那是唠叨么。
天青还说,师兄和你说话就跟挤牙膏似的。
还有,嗯,兔崽子还说过,师兄,我刚进高中时就听说你的名字。高两届有个玄霄,学习不是一般的好。我还以为会是个满脸青春痘眼镜片厚不见底又矮又瘦土里土气的木头人。
反了他了。
看球赛(3)
天青断断续续地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只迷迷糊糊地记得身边有嘈杂的声响和偶尔的推搡,再睁开眼睛,周围一片安静,大厅空荡荡的。天已经亮了,温和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薄薄的雾气浮动。天青眯着眼睛发了好会儿呆,才发现桌前趴着天河和胡叁;紫英精神不大好,顶着黑眼圈,望着窗外出神,手边放着一壶浓茶,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起来了;景天在埋头努力对付着面前的卤肉饭。天青隐隐觉得好像哪儿不对劲,想了半天就是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