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听他如此说法,也起了好奇之心,便转过头来望向沈愁。
沈愁道:“咱们玄门一脉,传到如今也有千年渊源,如今诸位师弟都爱著自由逍遥不肯收徒,师弟你似乎也有难处,愚兄不忍见师傅忧心,便想分担一些。”
说到此处瞄了凌云一眼,见他听的认真,心中大乐:“待明日我便禀明师傅,我来代替师弟你收徒接下掌门的位置,你看如何?”
凌云一楞,旋即沈下脸来:“此事不妥。”
沈愁见他拒绝,更是得意:“有何不妥?师弟屡次在师傅面前说道是愚兄的缘故才不得收徒,现在愚兄顶替你,你又不肯,这样师傅面前如何交代?”
凌云脸色更沈,手指紧握:“缘由你自然清楚,何必我说。你休想这样轻松脱开。”
沈愁见他说的如此直白,有丝意料之外的慌张,但心中有什麽在蠢蠢欲动,明知道不该接口,却有些管不住口舌:“你不说,我又怎麽清楚?”
凌云神色微动,脸上掠过一阵微红,旋即又沈了下来:“那好,今日便说个清楚!”
袍袖一拂,门扇哗啦一声合上,门闩自行飞起插牢了。跟著凌云又捏了个法诀,将整个房间封住。
沈愁见他这一番动作,已是非同寻常了,自知就该马上制止并离开才是。奈何灵智虽然清醒著,却管辖不了心意手脚。眼睁睁瞅著凌云设好了结界,内外声息神识间隔。
待到终於寻回自己的手足时,却发现凌云已在低头解腰带衣衫了。
沈愁心跳如鼓,不敢多看,上前一把拥住凌云:“师弟,你莫要……”话未说完,便被凌云伸手推开。
凌云面色更红,恼道:“你做甚麽!不许过来,老实呆著!”
沈愁被推了一个踉跄,有些狼狈,听著师弟如此说法,便不敢再动。
只是师弟手中不停,转眼已经将衣衫剥去一半,腰腹俱都露了出来。惊慌失措之下,转身向壁,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若是那雷真劈下来,这次会是劈谁?我该怎样才能护得住他?”
玄门-松树师弟-第三章
凌云一直很烦恼。
自打他识字那一刻起,就没有再开心过。并且随著这些年的修行,烦恼愈来愈重。
至於缘由麽?还得从头说起。从他还是一棵松树的时候说起。
大约二百年前。
作为一棵松树,他认为是与众不同的。
别的松树只知道白天晒太阳,晚上打瞌睡。风吹来的时候,就哗啦啦跟著喊上两声,雷电打下来,便哎呦哎呦叫几声疼。除此之外,便没什麽动静。他们不想聊天,没有想法,连喜欢什麽都不知道。整日里只有发呆发呆。
他不同。他觉得今年的山花开的特别鲜豔,他喜欢雨天。他想和每次来他身上捉虫的那只喜鹊做朋友。
可是他不会讲话,即使每次那只花翅喜鹊来的时候,他再晃动树枝,喜鹊也只会惊诧的咋咋两声:“咋?今日的风有这般大麽?我都快要站不住了。”
这就是作为一个不能动不能说话的松树的难处。没有外力,便做不了声。
即使是这样,松树也从未放弃过。
所以当一个大袖飘飘的白衣年轻人从他身下路过时,他还是丢下一粒松塔,砸到那人肩上。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人,留下歇歇脚罢。松树心中喊著。
那人捏起松塔,抬头向它望来。
松树用力伸展著自己的枝干:你看,我是多麽枝繁叶茂,足可以为你挡风遮雨。我还有松果给你吃!留下吧留下吧。
那人似乎领会了松树的好意。望了望西沈的日头,抬头笑道:“时辰已经不早。横竖今日赶不回去了,在此歇息一晚也好。”
松树只见那人身形一晃,便失去了踪影。然後枝上一沈,那人居然已经坐在上面了。比那只喜鹊重多了,不过他还是支撑的起!
那人傍著枝干,口中不知道在唱些什麽,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人都是这麽神奇麽?连吐出来的气息,都那麽好闻,让松树晕乎乎地。
天色暗了下去,那人也不再开口了。横坐在枝头,依著树干假寐起来。
晚上风吹过的时候,不能跟著乱嚷,会吵醒他的。松树这样提醒著自己,也开始瞌睡起来。
迷糊中,似乎有什麽随著树干滑了下去,浸到他根部的泥土中。他用根须尝了一点,似乎同那人口中的味道相同,便著意吸取了。
第二日,松树觉得有些晕陶陶地,只想继续瞌睡。最後还是枝上那人动作,让他清醒过来。
那人从腰间掏出一个葫芦摇了摇,失声笑道:“哎呀,都漏光了。”又转头来看了看松树,轻嗅一下:“倒是便宜你了。”
松树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有轻轻摆动著树枝:早上好,早上好!
那人笑道:“也罢,就当我这一夜的歇脚钱吧。”
正振衣欲下,忽然想到什麽,又转头向树冠道:“不管怎麽著,喝了我的仙酒,我还是留个印记。万一哪天你成精了,我也好讨利息回来。”右手微探,手指便在松树干上勾画起什麽来。
松树只觉得躯干微疼,又听得嗤嗤有声,不由得大急:喂喂!你做什麽?
只是这次那人却没领会,刻画了一会,方跳下树去,退了两步望著他,摇头晃脑,面带得色:“有了我的字迹,你可跑不了了。”说完大笑两声,下山离去。
松树一直望著他,眼见身影远到模糊了,才转回心思来。这个人,算是自己朋友了罢?他吃了自己的松果,自己也喝了他的“仙酒”。虽然不知道那是什麽东西,但是交换过礼物,不就是朋友了麽?那只喜鹊同其他禽鸟闲聊的时候,就是这麽说的。
只是他在树干上,到底刻了什麽呢?
我要是能看到就好了。松树摆了摆树枝,有点闷闷地想。
接下来是一个长长的冬天。每年这个时候,喜鹊都不会来他这里做客。整个山林,除了他们松树,都光秃秃的。
松树觉得无聊的很,只有努力的生长。那个人不是说了麽,自己日後是要成精的。精怪就会说话,就能到处行走了吧?起码传说中是这样的。
那就努力吧,让自己成为传说!松树挥舞著树枝给自己打气。
俗话说的功夫不负苦心人,还是很有道理的。这次,功夫也没负苦心树。待到来年春来,那只花翅喜鹊又落到他身上时,他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好久不见,喜鹊。”
“谁?咋咋,谁?”花翅喜鹊被惊得飞了起来,羽毛直竖,凭空胖了一圈。
“我是松树,你脚下的这棵。”松树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连名字都没有,只能和其他松树一样,用一样的称呼。
喜鹊松了口气,重新落下,跳了跳:“唬我一跳!我飞过这麽多地方,树木会说话的,你却是头一个。”
松树听他如此说话,想必是见多识广了。又记起自己的心事,便开口道:“那你能否看下,我树干上刻有些什麽?去年有个人路过,我和他成了朋友,他刻下的。”说到这里更加不好意思:“我看不到,并且……我也不识得。喜鹊你一定识字对罢?”
喜鹊抖了抖翎毛:“那是当然!”呼啦啦飞了下去,绕著松树飞了几圈,又回到枝头,口气不容置喙:“是八个字:冲霄凌云,矫而不群。”见松树不做声,又补充道:“就是夸你生的好,冲天而起,高过云朵之意。”
松树听他如此说法,才放下心来。羞涩中略带得意:“那从今日起,我就叫做凌云。”
从此松树有了姓名,叫做凌云,也同喜鹊,成了好友。
也是打那时起,凌云开始了他的修行之路:一定不能辜负那个人的期望,要让他看见自己真的能一窜冲霄。再见他时,也好说话的底气。
喜鹊从外面听得一些传闻,都飞来讲给他听。原来不管是飞禽游鱼,花草树木,若是得到天地间的灵气,都是可以修炼化形的。至於变成什麽,却是看自己的意愿和修为法力了。
依照喜鹊的意思,自然是盼著凌云化成鸟类,能飞天落地,无处不能去,多自由惬意。他还可以多个同伴。
原本凌云还是懵懂松树的时候,也羡慕过飞禽。他们有翅有足,还敢吃可恶的松虫,是再好不过的活物。奈何自打见了那个刻字的人後,便改了主意。那人是他的第一个朋友,自己总不能辜负朋友的期望。何况当个人,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因此任凭喜鹊游说,凌云打定主意,只是不松口。
人为万物之灵,修炼起来谈何容易?任是凌云勤修不缀,栉风沐雨中寒暑更替,辛苦了百余年,才能化成人间少年模样。
玄门-松树师弟-第四章
凌云化形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去寻那个在他树干上刻字的朋友。只是此人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他却是一点头绪都无。
喜鹊嗤笑他时曾说过,世间凡人,百年就是大限,只怕你那朋友,早就驾鹤西游了,又上哪里寻去?凌云於这点倒是不担心,当初他喝下的东西,那人说是仙酒,那麽这人就是神仙也说不定。何况自己都化形成人了,躯干上的字迹还消失不去,可见出手非凡,必然不是凡夫俗子。
想到这里,凌云有些庆幸,手拍了拍胸口:幸亏是这样的八个字。万一被别人看到,也只当他刺的励志警言,不会丢人。要不然都不好在人前现出来。
这几日里,凌云自觉整顿好了一切,没什麽牵挂,便准备下山入世。
那个喜鹊,这些年来也不知得了什麽奇缘,也修成了真身。按说他本来是个飞禽,要修也该是修成凤凰才对,谁知竟然化龙了。这世间奇理,果然是不可思议的。
本想著喜鹊遨游天际,又能多见神仙,请他帮著打听打听也好。结果那家夥太不仗义,最近同他见面时,都是支支吾吾地,说不上两句话便跑开,倒象是心虚的模样。凌云仔细回想,没觉出哪里不对来,也就不理会,这喜鹊爱故弄玄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该说是缘分天定抑或是冤家路窄?凌云刚刚出山,便遇见了独行的沈愁。
凌云自然是一眼便认出他来,只是有些拘谨,怕他不记得自己。毕竟过了这麽长的时间,他现在又不是树形。因此既不好上前讲话,又不愿看他走开,便远远的跟著他。
结果刚跟了几步便被沈愁发觉,又被识破他是松树精。凌云心中得意,这人果然是非同寻常的。虽然一时识不得他,但日後总会发觉的,当下也不说破,到时候就算是个惊喜罢。是以沈愁问他是否要跟著修行时,凌云几乎是雀跃的应了。
待到了玄门内,沈愁要他选师傅,凌云始终当他是自己的朋友,朋友麽,自然是平辈的。因此就拜了鱼真人为师。那些跟师兄学艺,日後收徒的规矩也就一一应了。本来能多与沈愁相处,就是求之不得的。
此後的数月,凌云是用崇拜仰慕的目光望向大师兄的。大师兄天上地下,无所不晓。大师兄道法精深文采风流。而自己,是个连字都不识得笨树精。
师兄一直未教自己识字,想来是以为自己早就识得吧。凌云夜来坐卧不安,总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丢脸。便是不能叫师兄高看一眼,起码也该会写自己的姓名才对。想到这里凌云便有些坐不住,起来拉开衣襟,对著水镜描出字样来。
然後再将凌云那两字挑了出来,一次次反复临摹。待来日师兄问起,要工整的写给他看。因为这个心思,凌云写了满满的一叠纸张。
没想到第二日便被师兄发觉,还传了他通文法。凌云自觉丢人的很,也就没能分辨出大师兄的异常来。
念了几遍口诀,通文法便已习成。毕竟这样的小法术不是什麽难题。然後,凌云发现了一个很要命的差错。
他身上的字迹,并非喜鹊所说的“冲霄凌云,矫而不群”而是另外八个字:玄门沈愁,到此一游。
领悟了这个事实,凌云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那个该死的喜鹊骗了他!
怒冲冲地来到屋外,取出一根羽毛燃了,一只火鸟便展翅而飞,向西行去。过不得片刻,一大朵乌云就飘了过来。喜鹊化的苍龙在云朵里伸头探抓:“凌云你找我?”
凌云和颜悦色的很:“你变回原身下来说话罢,这样多不方便。”一转身率先进房了。
喜鹊见他神色平和,似乎没什麽坏事,便依言变回喜鹊,跟著飞进了屋。谁知刚一进门,便被凌云伸手捉住。喜鹊吓了一跳:“咋!凌云别闹!”
凌云此时也不用装模作样,两根手指捏到喜鹊的脖颈上,面目狰狞:“说!你原先是不是不识字!当初是骗我的对罢?”
喜鹊本来低头欲啄,一听这话登时没了气势:“你知道啦?”话音一落,忽然觉得颈上发紧。
喜鹊大惊,一只翅膀胡乱拍打著,屋内登时羽毛乱飞:“我那时不过是只喜鹊,又怎麽会识字?本来就是你没道理!我听别人说,往松树上题字就该是那样的。分明是你那个朋友不学无术写错了!”
凌云略一分神,喜鹊便挣开来去,飞到屋梁上,离他远远的落下:“你不说那人现在是你大师兄?该找他算账咋,欺负我又没用!”
凌云心中一阵纷乱:“你不明白!”仰头看见喜鹊在那里梳翎展翅,一副悠闲模样。心中余怒未消,抬手一只松果便丢了过去。
喜鹊被砸得身子一歪,想啄回来又多少有些心虚,眼珠一转,展翅向外飞去:“你大师兄也在山上是吧?我去用雷轰死他给你出气!”话音未落,已经化身苍龙隐入了云层中。
凌云抢到门口,疾声阻止:“不许胡来!”
喜鹊理也不理,桀桀笑著飘过院去了。
凌云知他不会真做出什麽事来,毕竟天道定数还是要守的,让师兄受些惊吓也好。也就不再理会,回房专心烦恼起自己身上的字迹来。
这字迹,必然不能带著的。若是让人看到,那真不用活了。只是怎麽个消法,却还要斟酌一番。
本来这就是件丢脸的事情,无人知晓最好。自己不妨先尝试一些手段。若还是不成的话,大师兄与自己是同门,他的术法自己早晚都能学会,自然也就能施展出来了。所以此事还是不提才算妥当。知情的只有喜鹊一个,这麽多年朋友,想来他也不会乱讲。
如此想著,耗了一夜的功夫,也没能拭去半个字迹,反到是越擦越明,最後居然要灼灼放光了。凌云又气又恼,恨沈愁散漫无行:写什麽不好,哪怕是画个标记也成,这字挂在自己身上,象什麽样子!
玄门-松树师弟-第五章
第二日见著大师兄,略加询问,听说是过段时日就能自行消去,凌云这才稍稍地松了口气。只是一见沈愁便想起此事,心中总是烦躁不安,怎麽都无法同日前一样了。凌云自知这样让人生疑,只是按奈不住。稀奇的是,大师兄居然也不计较,愈发和颜悦色起来。
如此过了几年,那两行字依旧嵌的牢牢的,半点淡去的模样也没有。凌云这才回过味来:他又被大师兄骗了。这人实在恶劣的很,只怕是已经知晓了自己就是那株被他乱涂乱写的松树,这样哄著他,好看他的笑话!没准就等自己沈不住气去求他的时候再好好捉弄一番。
凌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暗自咬牙,却不再显露出来。只是著力修行,认真钻研师门法术。既然大师兄术法都是从玄门学得,自己自然也能,只需学到他的本领,自然也就不受他消遣。
十几年过去了,情况并无好转。凌云却发现了一个更要命的问题:他胸口的字迹在下移!
他是松树,同飞禽走兽人类不同的草木。那些活物都是打小就固定了形体,然後慢慢延伸成长。而草木是不同的。是从根部长起,向上攀援窜枝。
他虽然作为普通松树已经成年许久,但是成精後,原身又活跃起来,这些年在不断地向上生长,这十几年过去,原本该是胸口的位置,现在已经降了数寸。凌云大惊失色,这样再过个一二百年,那、那岂不是……
惊慌失措下,只有更加精研勤修。又见大师兄依然是那一副温和体贴好兄长的模样,实在可恨。恰逢师傅问起收徒之事,凌云问心无愧,言语简略地供出大师兄来。师傅果然暴怒,把沈愁揍了一通。凌云见他被揍的厉害,也有些许快意:让你不安好心,得了教训赶紧悔改罢!
谁知大师兄竟然如此忍得,宁愿每次在众人面前挨揍也不肯私下向他认错。凌云有时想起难免疑惑:莫非并不是他不肯认错,只是无法解咒?还是他或许就不记得此事?否则怎麽这般抗著不肯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