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自称赵简的,就是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小弟弟,简王赵似?”韩娘饶有兴味地问。
“应该是。”青蛇缓缓起身,去架上寻书册。
“那今夜之遇,也算是宿命一会,仙胎初露峥嵘了?哈。原来也不过是以这种肮脏方式。”
“我们若不开书院,善财又何必开妓院?善财若不开妓院,许仕林遇见赵似,便不是今日之局。”
“一手搅乱世情,青弟你认真是在玩火。”
“韩姊姊成年之后便择地离去吧,这趟浑水,没什么趣味。”
“要我觉得你已经自焚到眼前的那天,我自然会走。”
韩娘妖影,终于一闪而没。
烛火黯熄。
无需窥探,佘青已经听到隔邻房中,响亮的耳光声。
他用尽法力,十分困倦,想了想,竟微微笑着,合衣睡下。
隔邻房中那对兄弟会有何发展,青蛇已经不必再窥探在侧。
爱此一轮,一旦开始转动,又如何停息?
“为何做出这种事来?仕林,你今日必得给我一个交代!”佘雪晴手持戒尺,脸色铁青。
许仕林乖巧地跪在先生面前,面上留着掌印,眼神柔顺之极,却只是沉默不语。
“将手伸出来。”佘雪晴等了片刻,怒火未有丝毫平息。
许仕林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小的身躯跪得笔直,眼神中有一丝惊恐,乖乖地把右手伸了出来。
“怎么,怕了?”佘雪晴抓到那一丝不安,高高抬起戒尺恐吓。
“仕林不怕。”少年又垂下头,声音低低细细,几不可闻。“仕林知错了,仕林不该让先生忧心。”
“你……你知错?你根本什么也不明白!”佘雪晴气急,欲要挥下戒尺,却生生停在空中。
“换左手!”
许仕林迷惑地抬头看。
“右手要握笔写字——”佘雪晴倾身直接抓起来许仕林的左手,狠狠心,一戒尺打了下去。
许仕林痛得抽了一下身子。
佘雪晴咬着牙,又抬起戒尺。“给我一个解释。”
倔强地咬住下唇。
佘雪晴又是一记戒尺下去。
手掌上隆起清晰的紫痕。
“解释?”
没有回答。
戒尺声一下一下继续。
终于啪地一声,木尺折断在许仕林掌心。
半截尺子飞出去。
佘雪晴痛极,却忽然背转身去。
许仕林跪在那里,一抬头,却浑身一颤,轻易打破维系已久的沉默。
“先生……先生莫哭,是仕林错了,仕林错了啊!”
佘青直到听见佘雪晴摔门而去的声音,才施施然起身,推开隔邻的房门。
“仕林啊。”他柔柔执起跪在那里痛哭的孩子的双手,轻抚左手的肿痕。
许仕林轻啊出声。
手上的伤痕竟在青蛇一抚之下,慢慢复原痊愈,雪一样白的指掌,恢复原貌,毫无一丝刺痛。
许仕林睁大眼睛。
“你以为,你随便寻个人□,然后,你的雪晴先生,就会如对我一样对你,和你有鱼水之欢么?”佘青闲闲絮叨,如话家常。
许仕林缩回手,眼中有深深倔强。
“小傻瓜。”佘青蜻蜓点水样在许仕林掌心一吻,然后抬起眸,眯眼看住许仕林的脸庞。“你所求的东西,原本是最最寻常不出奇的。但你忽然这一动心,一尽情,你的所求,便如鲜花烹油,烈火着锦……呵呵呵呵。”
他一声轻笑,荡人魂魄。
许仕林却只是慢慢重复了一遍他所说的最后八字。
“鲜花烹油……烈火着锦。”
他忽然痴迷样看住窗外。
佘青陪他回头。
窗外一片月色无光,夜静如水。
佘雪晴在庭院中,极其缓慢地舞剑。
身姿之间,一应诱人姿色,都不再收敛,属于蛇族的媚态放开。
发尖眉尾,半分白蛇的俏,与半分青蛇的荡,拢起三成的西湖风雨,化入三成的钱塘烟潮。
似怒,似狂。
却如一阙诗,印入人眉间,心上。
佘青缓缓站起来,轻叹。
“这孩子……”
(2)
杭州城内最大最有名的妓院,乃是花港观鱼,琴瑟双楼。
杭州城内最大最有名的书院,乃是平湖之畔,秋月雪晴。
迤逦一挑帘子进来。
“呀?还和仕林生气哪?”
“你怎么回来了?”雪晴闭门不出,独个儿坐在那里,白日饮酒。
“老蜘蛛说该你的课你不上,叫我回来代课。”
“你?”佘雪晴用轻蔑的眼光看着自己表姐。“秋闱试子们的策论课,你上得了?”
“我上是上不了,不过我入去和众位试子们烹茶聊天,劝慰众人放松心情,莫要太过紧张。大家都说这堂课大赞——哈。”
佘雪晴凝了片刻,悠悠叹气,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的样子变了。”迤逦伸手摸了摸雪晴的脸。“怎么这么妖媚?”
“昨夜饮醉,功法走至会阴,忽然出了点差错,欲火焚烧不可自控。”佘雪晴老实交代。“我却完全没心情去找任何人,硬自压抑之下,今晨醒来,便发现媚气外显——所以,不去授课,实在非不愿,是不能耳。”
“其实凡我蛇族,均以淫为根本,媚为天然,你何必花费这么多功夫,去修什么韬光敛华之法?”
佘雪晴哼了一声。
迤逦给他倒杯茶,温言道,“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想流露出一丝一毫与他相象之处。不过现在这样子多好看呀——来吧,我让你泄火。”
迤逦轻笑一声,身上绫衫滑落,娇柔女体,便自呈现出来。
佘雪晴伸手拥住她腰肢,蛇族本性自然缠绕,正行起欲动,却忽然听外面有异常人声。
“去看看。”他推了一把迤逦。
迤逦瞪他一眼,回身拿了一件佘雪晴的儒衫,匆匆批上出去。
片刻之后,迤逦回转。
“有个锦衣公子哥儿——其实就是个毛孩子,硬要入书院游览,被老蜘蛛拦住了。一言不合,老蜘蛛跟他的护卫动手过了两招。你叔叔在前面,没事儿,莫要理了。”
她将佘雪晴的儒衫团成一团,扔至墙角。
院中的动乱远比迤逦的轻描淡写说得严重数倍。
六百年修行的蜘蛛精,竟然被一个普通凡人的武功打至吐血——满书院的妖魔鬼怪群情激愤之间,把锦衣公子哥儿与他的黑衣护卫团团围了起来。
那公子哥儿一点也不知道害怕,仍在吵闹。
“什么破书院?也敢自称什么‘半分杭州才色,全揽西湖胜景’?”公子哥儿指住雪晴书院的一副对联瞎嚷嚷。“原来是个练武状元的粗蛮所在!本公子回京城之后必定将这‘雪晴武馆’的名头好好地张扬张扬,好叫世人看个清楚明白!”
“什么事?”
佘青在外围,蹙眉。
阿琼低声回报。“那个少年要闯内院游览,被我们拦住之后,就说要找才子对他的对联,对不上就要让他进去。还出言无状,说什么书院不如妓院,学童不如娈童云云,朱老一时生气想要教训他,却被他的护卫挡下,还被反震之气所伤。”
佘青听得摇头。“老朱昨夜在琴楼耽至五更方归。该提点提点他了,如此修炼下去,比凡人更是不如。——是什么对联?”
“奴婢想想……什么西湖不西湖的?”阿琼露出一丝羞赧之色。
“本公子再说一次。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堂堂一个书院,若是对不出下联,就要让本公子进去搜搜看看,如何?”
锦衣少年一派骄狂,他身侧黑衣护卫惜字如金,一把长剑明晃晃地提在手中,护住两人。
周遭一阵聒噪。众人早已经听过数遍此联,无人能对,这才相骂起来。
阿琼忍不住求援似地看向佘青。
佘青微微一笑。“去把仕林叫出来。”
阿琼满面疑惑。“许……许少爷?”
“是啊。没人告诉过你,那些十七八要去考秋闱的试子,论起骈文对联这些东西的文采,都比不过许仕林么?”佘青拍拍阿琼的肩膀,阿琼瞬间羞了个满面通红,依言急趋而去。
“怎样?是不是比文才比不过,又要来比武啊?哼,莫要小看我这位保镖!如果想跟刚才那位老先生——老而不死谓之贼,应该叫老贼才对。咳咳,如果谁想跟刚才那个老贼一样被震得吐血的话,就尽管来呀!”
黑衣护卫警惕地看住周围众人。
锦衣公子洋洋得意。
“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好联。”
许仕林的声音清幽幽的,却穿过人群,直落锦衣少年耳中。
“让开让开——”
众妖不用他吩咐,颇为忌惮地给许仕林让出一条路来。
“春林弟弟!”锦衣少年开心地一蹦老高。“他们查出来说你在此地,枉我还不信!”
原来那锦衣少年,正是瑟楼中与化名春林的许仕林,几乎要一夜春风而未成,却心心念念至此的赵简。而那名黑衣护卫,自然是赵简微服私访时候带在身边护驾的皇家侍卫诸葛正我了。
赵简迎上去,径直就想把许仕林往怀中揽。
许仕林却后退了两步,躬身一个深圆长礼。
“这位公子,你错了。”
赵简看了看周遭人,忽然笑出来。
“我哪儿错了?认错人么?”
“公子,你出的题,明明是平非仄,只能做下联,你所求的,应该是一则上联才对。”
赵简愣住,一下子小脸涨红。“这,这……”
他原为找“春林”许仕林而来,临走随便胡搅蛮缠问知州要了个绝对子来当作借口,又哪里会记得去问清楚这是上联还是下联?
“那……那,”少年的争强好胜之心,让赵简无论如何不能在众人面前丢人。“那有本事你对出个上联来呀?”
“对了出来,便又如何?”许仕林不温不火地反问。
“对了出来,本公子就往西湖跳下去,游到对岸,说到做到!”
诸葛正我皱眉刚想阻拦,自家少主就已经把大话夸出了口。
许仕林淡淡一笑。
“公子听好。——至暮野,见木叶,木叶归暮野,沐也木叶。”
短短十五字,一派秋日郊游图跃然而出。
比较起赵简那粗俗近于白话的下联,许仕林所对的上联,却是文才斐然,却又天衣无缝。
“哇,真厉害。”阿琼禁不住小声赞叹。“找他来果真找对了哎!”
佘青懒洋洋靠在树边。“他可是文曲星下凡。”
阿琼不解地扑闪着眼睛,将佘青此语轻易当作了一般夸奖。
那边赵简面子上可再挂不住。
“春林……我是来找你的。”他扯下脸皮,抓着许仕林的手不放,却终于知道为许仕林着想,贴在许仕林耳边才说了这句。
“我知道啊。”许仕林也轻轻回答他。“但是男子汉大丈夫,你刚才所说的呢?”
赵简恨恨地放开许仕林,转身就向着西湖走去。
数十名雪晴书院教师仆役,就亲眼看着一身锦绣衣衫纨绔习气的赵简,走到了不远的西湖边,捋捋袖子,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黑衣侍卫诸葛正我紧随其后。
片刻之后,诸葛正我从水面露出,负着不谙水性的赵简向着对岸游去。
一阵聒笑,众妖纷纷对许仕林的才学夸赞不已。
许仕林一双清澈的明眸无波无动,穿出人群,对上了佘青的眼睛。
天色如醉。
学子们散去之后的雪晴书院,空空荡荡。
佘青推门进了雪晴房中。
佘雪晴样貌光华,已经重新收敛,一派端正儒雅清秀学者模样,不露一丝媚态。
“哦,迤逦来过?”佘青随口问。
佘雪晴点头。“下午你和仕林对对联时她在我房中。”
佘青颇为惊讶,“那时你在?”
“那个来挑衅的小孩,就是那日我在瑟楼看见的那个小贵客。”
“十三四岁,哪里真还算什么小孩?”佘青谈笑自若地坐到佘雪晴身侧。
佘雪晴倾尽杯中半杯残酒。“你说,仕林忽然跑去充什么男风小倌,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昨夜就是想这个问题,想得差一些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倒还不至,百思不得其解是真。那客人看起来极为贵气,他是什么人?”
“当今皇帝的同母弟,排行第五的少年亲王。”佘青告以实情。
“仕林带仙骨下界,使命会否与此有关?”佘雪晴眼睛一亮。
佘青却是暗中一震,随即换了柔声。“雪晴你想得太多了。仙人行事,怎会选那种地方?妖魔修行不避污秽,神仙两道,可都是清高刻骨的手段和风范。”
“那也未必。紫竹林门下善财童子,不就与咱们蛇鼠一窝混迹?”
佘青笑了一声。“他终有一日会露出马脚。”
话题一岔再岔,不知道就说到了何处。
再片刻,房中灯熄,细碎的呻吟声音,蚀骨□地响起来。
许娇容家中,大人都已经安稳入睡,许仕林却睁大双目,躺在床上,静静地不知过了多久,总不能入眠。
“仕林哥哥。”
碧莲如小野猫一样跳进来。
“仕林哥哥,我听到你呼气的声音了,知道你没睡着。”
“碧莲妹妹。”许仕林躺在那里,肌肤被月光照得已经不止是异于常人的雪白,甚至于透出淡淡银色。
李碧莲坐到许仕林对面,把脚埋入被窝中。“仕林哥哥,你睡不着,我陪你说话。”
“……说话多么无趣。”许仕林忽然坐起来,把碧莲吓了一跳。
“不说话那做什么?”
“碧莲妹妹愿不愿陪我去一个地方?”
暗夜中,许仕林的眸子里面竟然射出妖气。
李碧莲打了个寒战。“去……哪,哪里?”
“雷峰塔啊。”
许仕林淡淡的口气,似极了人间的妖孽。
第十章 禁地?故人(1)
两个十岁出头的少男少女,在月光之下,衣袂飘飞,还真如仙童一般。
雷峰塔下,明月当空。塔前一块冲天石碑,上绘一转法轮,一朵莲花,与一篇梵语碑文。碑前另有一块嶙峋飞天之石,上写“禁入”二字。
许仕林伸手。
无形气墙将他震到后跌三尺有余,碧莲伸手欲要扶助,却被余力震得脱手。
“白娘子之事惊动朝廷,此地也算是官府禁入之处。”李碧莲过去扶起许仕林,心疼地为他擦去唇边一丝血迹。“气墙之事,杭州城内人所尽知。只有初一十五,雷峰塔才容许各地高僧入最低三层做法事,超度之前大水中丧身的近万亡魂。”
“那白……我娘,她在第几层?”
“许是在上面某层,又或者是在塔下地底,也有可能,实在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空间之中,纵使对面,亦不能见,不能知。”碧莲顾不得隐藏,将自己所知据实相告。“所以,仕林哥哥,你是见不到她的……我们回去罢?”
“她不在地底。”许仕林抬头望住高高塔尖。
似是触手可及,却又高无止尽。黑天中云雾如一副妖异背景,衬得一座尖尖佛塔,竟如人间魔域。
“你怎知道?”碧莲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我不知道我为何知道,但我知道。”许仕林伸手一指。“她在最高处——”
应着那一指,一道天雷轰然劈下。
碧莲吓得反身将许仕林掩在身下。“好仕林,好哥哥,我们莫再在此地了……回去罢!”
“碧莲妹妹。你的前尘我不知道,但你此生,是娘胎中来。”许仕林缓缓答她,却不看她,执著凝视住雷峰塔中某处。
“我为人子,不能尽孝,父母双全,却等同孤独。既然我娘与我近在咫尺,我又为何不能见她?”许仕林说话的声音又清又冷,却比先前的天雷更令碧莲心惊。
“你从前不就已经隐约知道自己是白素贞之子了么?为何忽然如此痴狂?——你有我爹娘照拂,又有书院众先生教导,难道有什么不好么?”碧莲小心翼翼地问。
“我只是有一件事情,必须亲自问她,当面问她。”许仕林摇摇头,露出凄苦神色。“碧莲妹妹,你能设法助我入塔么?只要能入去,我信我能找到我娘。”
“这……此地禁制乃是不空……乃是,你知道那个,观音,观音菩萨么,是她亲自传授法海而布下的……莫说是我,便是……便是,便是谁人也闯不过去。”李碧莲被许仕林逼得口吃起来。
这少年不动声色之间,究竟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又能领会多少?仙胎,人子,其中所裹的,究竟是一颗什么样的妖魂?
李碧莲忽然觉得,许仕林是她千年来见过,最为可怕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