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作者:楚洛离
文案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怅然若失
雕栊绣幕外,隐约透露着咿咿呀呀的唱腔,潇妃竹椅上的玉人微闭双眸。食指轻敲扶手,轻声地哼着。
翡翠珠帘被卷起,打乱,小倌摸样的男孩跑了进来推了推他,师傅,外面老爷点你唱《桃花扇》呢。
画眉,点唇,戏台上轻移莲步,声若流莺转。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舒展纤草般的腰肢向后仰去,旋转,眉目便望向台下,玄衣男子微微蹙眉,看他台上千娇百媚风情万种。
一如初见。
不同的是,旁边多了位女子,锦衣华服,端正肃穆,眉眼中透着高贵,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花殇在心中自嘲般地笑,也难怪人家那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的眼神,换做谁都会立马冲上来把你碎尸万段,真不知自己这般寻晦为的啥。
何苦来呢。
水袖扬起,继续唱那他爱的婉转缠绵:这里捧金杯略表诚敬,你本是青云客久负才名……
你本是青云客久负才名,而我这台上卿卿,看你台下我我,为的却是谁。
唱罢出《桃花扇》,再点曲《牡丹亭》,《混元盒》,总督老爷为迎定远小侯爷新婚夫妇而巴巴将这江南最好的戏班花降楼请来唱的戏总算结束。
熵宿小解归来,路过后院见花殇解钗放环,不由地再次蹙眉,那眉目,那神情,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那般熟稔,似在前世就已相识。
熵宿抬手一点,他是谁?
总督府的老总管立马恭敬作答,回小侯爷,他是我们江南最好的戏班花降楼的老板。听说年轻时也是轰动一时的当家花旦,后来自己当了老板。本是不唱戏了的,但我家老爷听闻小侯爷最爱听《桃花扇》,偏生得这两江就他把《桃花扇》和《牡丹亭》唱得最好。请他来,我家老爷可没少花心思。
行了,熵宿手一挥,止了那老奴才继续说,去,叫他来,爷我要赏他。
花殇听陈总管说完,无奈地撇了撇嘴,洗了脸梳了头,随便抓支玉步摇绾住头发,边一步三摇地走了来,向前福了福身问,爷找小的来有什么事?
熵宿刚下手中的白瓷茶杯,那是景德镇今年三月的新品青花瓷,换了脚交叠而坐,你是花降楼的老板?
是。
你叫什么?熵宿但手摆弄杯盖问道。
爷难道会不晓得小人的名字么?花殇抬头,似笑非笑地用一双含情目看他。
旁边的小厮却不乐意了,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你什么身份还敢要爷来猜!
花殇有些惊愕地看向那个狗仗人势又眼生的小厮,轻声地问,爷当真不记得小人?
你觉得我应该记得你么?
花殇似释怀地笑,也对,小人什么身份,爷什么身份,爷不记得小人是应当的。小人花殇,花降楼的老板,岁陈管家来领爷的赏。
熵宿挥手让小厮去拿赏钱,自己支着下巴,斜坐着看花殇,现在没人,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认识我?
花殇抬起头看熵宿刚毅的脸,调笑着说,爷怎么说这种话呢?莫不觉得我眼熟,似在梦里见过?要不花殇再给爷唱出《游院。惊梦》?
熵宿当下脸就青了,正待发作恰巧小厮端了赏钱进来,熵宿见他身后跟着夫人柳卿便没奈何花殇,给了赏钱便打发他走。
回头见他那拂柳步姿,凭空地涌起一股熟悉感,甚至觉得他比自己那所谓的青梅竹马的妻室更亲切。
似是故人来。
曾是惊鸿照影来
再相见,已不是草长莺飞的扬花五月。
九月初秋,定远侯五十大寿。
王公大臣,皇亲贵戚自然是没少请。小侯爷熵宿携妻子柳相爷之女柳卿在门口迎客,抬头却见父亲多年来的政敌瑞王爷下轿走来,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个在江南两江总督府里调笑自己的轻浮戏子,花殇。
熵宿剑眉紧锁,心下疑惑他两怎么勾结在了一起,却仍然迈步上前,瑞王爷,今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哈哈哈哈 ,那当然是股吉风了。年过花甲的瑞王爷笑着边说边将身后的花殇轻推出,老夫来给小侯爷引见一下,这位是本王特地从江南请来的戏子,花殇。他的戏和他这人可都是曾名动京华的,本王相信定远侯定会对本王送的这份礼激动不已的!
看着瑞王爷随小厮扬长而去的模样,熵宿左眼皮没来由地跳了跳,突然抓住一旁要进戏台后院的花殇,沉声问道,你怎么和那老匹夫混一块了?
花殇摆了摆被他曳住的长长水袖,半真半假地笑,小侯爷这于礼不合吧,人家瑞王爷还没走远你就在人家背后喊老匹夫,这要让侯爷听见又该怪那些小厮把你调唆坏了。
你怎么知道我爹训我时说的话?你以前当真认得我?
被熵宿捏住的平削细肩上传来的疼痛让花殇微微皱了眉,回头见柳卿独自站在门口便又扬起嘴角,这样不好吧?让尊夫人看见了……
熵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快速地抽回手,扭头见柳卿并不看向这里才发觉自己被耍了,回首在那茫茫人群中哪还寻得到花殇的影子?
熵宿看着自己的手失了会神,连自己也对这莫名的欣喜和当心奇怪。
酒宴开席便听得台上咚咚镪镪地响,扮猴偷桃献寿礼的孩儿们没少在戏台上竭力演出,也逗得定远侯和夫人哈哈大笑,拿了赏钱就往台上撒。
完了便是侯爷夫人点的一出《贵妃醉酒》。
熵宿坐在一旁陪母亲看戏单,老夫人一见有最爱听的《贵妃醉酒》便点了,熵宿侧过身子看见下面写着“花殇”便对母亲说,这人的戏儿在江南时曾听过,唱得是顶好的,可这次是瑞王爷请的他来,也不知会唱的怎样。
定远侯听着转过头,你说是瑞王爷带他来的?
是,不过请父亲放心,我叫人看着他了,他做不出什么事来的,好生唱得戏,唱完了就立马随那王爷走。
嗯。熵战低头看着手中戏单上的“花殇”,反反复复,心中却暗暗地不知担忧什么。
张管家匆忙跑来禀报,老爷,亲王爷携王妃来了。
熵战一惊,喜出望外,忙同夫人前去将王爷王妃迎入座。心下正疑惑已不合多年的亲王爷怎突然到访,便立刻明白了为何心中总是不安。
戏台上,那微醉贵妃轻眯美眸,唇边荡着似有还无的笑,伸展身子微向后倾,衔着的金杯更为他添了几分慵懒倦姿。好一幅贵妃醉酒图,好一个贵妃。
不待台下宾客拍案呼绝,亲王爷却已踢倒案几,立身怒斥,好啊,我正猜疑着你怎么会突然宴请我了,敢情是向我宣示来了!说着什么:“犬子与他再无瓜葛”,“不知其去向”的话今日却又向老夫示威,熵战啊熵战,你这是在当着满朝文武同僚的面羞辱老夫!老夫定要将此事禀奏圣上!现在是你要将旧事重提,老夫定要力谏皇上治你个抗旨不遵之罪!
亲王爷说罢拂袖而去,留下熵战怔怔地看着台上斜卧在贵妃躺椅里的花殇,在宾客们见势头不对而纷纷告辞,摆满了酒席却冷冷清清的院落里。
你,是你!是你!熵战回神,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花殇咆哮,怎么可能?为什么?为什么你又要回京华!你为什么又要回来!
将戏唱到一半的花殇从贵妃躺椅中坐起,笑着行至台前瑞王爷身边,轻握住他的臂膀,笑靥如春。
熵战看着睿王爷意气扬扬的笑,怒火中烧,我真该早些明了的,睿王爷为我贺寿,我怎敢期盼着有什么好贺礼呢。
侯爷可千万别这么说,本王是当真不知情的。前些天有客从江南来,说是在两江总督吴大人府里做客归来,听他将见着了令公子与花老板似在叙旧,本王便以为小侯爷已不记前嫌了,所以今日才请了花老板和亲王爷来,想趁侯爷的大寿大家冰释前嫌,重归于好,给侯爷送份解除心病的大礼,谁不想竟是本王误会了。哎,这和事老果然是难做啊。要不,我去亲王府为侯爷澄清?
不敢劳王爷大驾,熵战说,这是老夫和亲王爷的事,老夫自会向亲王爷解释,就不烦劳王爷费心了。管家,替老夫送王爷……
见熵战下逐客令,睿王爷挑眉笑了笑,既然侯爷这不欢迎本王,那本王就不叨唠了。说着回头看花殇,今日烦请了花老板,真是过意不去了。
哪里,花殇笑道,花殇只是为钱做事,王爷花银子请我唱戏,其余的事一概与我无关。
那,你现在打算去哪呢,花老板,哦不,应该是苏洛,苏公子。
熵宿站在父亲的身后扶住浑身发软母亲的肩,听见“苏洛”两个字便觉得亲切,脑中忽地闪过些断断续续的画面,而最真切的却是西湖白堤青柳下,花殇的回首笑颜;似是有谁在耳边轻吟,那么真切:遍江南春花尽,不及苏洛回眸一笑百媚生。
熵宿回首,却看见苏洛随睿王爷走过花墙。
当时轻别意中人
好好的一场寿筵就这样不欢而散。熵夫人因伤心过度而晕厥,柳卿将其扶入房中照料歇息。
熵宿跨进书房,不禁抖了抖身子,不是因为书房阴冷,相反地书房阳光普照,只因为自己心理上有些排斥它,毫无理由的。
熵战关上房门,房间一下子阴暗许多,熵宿回身却接到父亲狠狠地一巴掌。
熵宿捂着脸楞住了。
不肖子!你给我跪下!
熵宿并不明白爹打他的原因,但仍然跪了下去。
你说!你是不是和苏洛哪个贱人相认了!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了!你到底还要给我带来多少麻烦,你爹如今这番还不都是因为你你到底何时才懂得为我们这个家,为你爹娘想想啊。
熵宿抬头看着声泪俱下的父亲,哽咽道,爹,我和花殇只是今年五月的时候在两江总督吴大人府上见过一次,聊了两句,我根本不认识他,他除了戏也没和孩儿说过什么,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我只是心里觉得他似乎与我熟识而已。
熵战惊住,半响后颓然跌坐进太师椅上,叹了口气说,宿儿,有些事爹希望能瞒着你一辈子,既然上天让你选择了遗忘,爹也不想要你一生都活在痛苦的回忆中,爹希望能让我们替你背负起这些,但事到如今,已不能不让你知晓了。没错,你和苏洛是熟识,就在三年前。
三年前。
西湖边,断桥白堤。
蒙蒙春雨,氤氲水雾。湖中央戏台上,桃红水袖轻扬,浅唱轻吟一句“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台下华服少年的心便留在了那散也散不去的烟水朦胧中……
然后便是情定终生的海誓山盟。
母亲病重,长辈催婚。兰舟别离,执手凝噎。
他哭到在他的怀里,他无奈轻抚他孱弱的肩——他只是个过客,他不过是个戏子,他们都身不由己。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再见已是物是人非的沧桑变故。
他因攀权附势的戏班主而成了亲王爷的娈童,男宠,而他已和丞相千金定亲,约好来年嫁娶。
他在亲王府做客,看他在台上婉转缠绵怜情蜜爱却已不是为了他;他在亲王府留宿,听他在夜半无人湖畔黯然消魂念一句:无人借我长生殿,与君夜夜看双星。
霎时间天也暮地也暮云也暮。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就这么选择了私奔,天地间就这样随君遨游。
那个曾经名动江南的人,就这样温顺地依在怀中,远以为可以一生一世。
那原先交好甚至互为姻媒的定远侯很亲王两府却为此闹得不可开交,私事上,政事上。亲睿两王联手挤兑定远侯,纵然有丞相不较嫌隙暗中相助,也莫能奈何。
当最寻的人将受惊的那对鸳鸯赶至崖边时,其中一只禁不住终于飞离了。看着一只手仍攀在崖壁上的熵宿,苏洛边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边冷冷地说,侯爷难道没教过你“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句话么?你死了,我再乖乖地向王爷认个错,依王爷对我的宠爱,他会原谅我的,再加上我替睿王爷除去心腹大患,他一定会帮我美言,到时我就又可以过那锦衣玉食的生活,不必担风袖月地过日子了。
身体飞速地下坠,苏洛俊美的脸越来越模糊,身边彻响的是咧咧的寒风。
声音却在寒风中愈发清晰,熵宿,活下去,答应我。
断肠移破秦筝柱
青葱纤指在琴筝上滚挑弹拨,听得唱一句:当年真是戏,如今戏如真。睿王爷在身后接下,两度旁观者,夫留冷眼人。
皓月当空,湖新凉亭,冷冽的水波映着月光射出清辉潋滟。
苏洛并不回头看睿王爷,王爷对苏洛今日的戏还满意么?
满意,怎会不满呢,苏洛你可是天生的戏子啊。
那王爷既然满意了,苏洛也可以带花降楼的厮儿们回江南了吧?
睿王爷爽朗地笑,旋身在苏洛面前依栏坐下,随手抓些鱼食丢进池中,苏公子何必那么心急呢,既然来了不妨多玩两日。放心,那群孩儿们可爱的紧,我不会对他们怎样的,要不明儿就让你们见见?
睿王爷的笑在身后渐渐消逝,手上桐木制的焦尾琴上好琴弦便生生挣断。
三年前那件被皇上强行镇压住的事再次掀起,引发朝野一片轩然大波。王党和侯党对峙多年的矛盾也终于白热化。
忽剌剌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朝堂之内孕育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氛围。
亲王爷上奏说定远侯枉顾圣上当年所下的禁止任何人再谈及此事的圣旨,当众羞辱了他;定远侯却回本说人是睿王爷带来的,他一概不知;而睿王爷却说是因为总督府的那一幕让他有所误会,想当和事老不料却帮倒忙。就这样你推我挡的戏码弄得人心惶惶,政局不安,彼此都在私下里拉帮结派,誓将对方扳道为止。
睿王府,后花园。
东篱把酒,暗香盈袖,看遍地铺金,嗅秋风传醉。
妖媚女子轻斟美酒,酥身软卧,伏在睿王胸口娇嗔,王爷又不听戏,何苦养着那帮戏子?
小美人,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们,有用着呢。睿王爷一抚美人尖翘的下巴说道。
有用?有什么用,不过是迟早也收入你房里罢了。
呵呵,敢情儿是吃味了?放心,他是个祸水我可没敢收,留着他是为了对付那两人的。
他个戏子能干啥?不过是露个脸气气人罢了。美人说着坐起身,挽 了挽云鬓。
那就足够了,睿王爷从背后一把抱住她,你没瞧见最近朝廷里闹得厉害么,这可全是拜他所赐,现在你家王爷我只等收网渔利了。哈哈哈哈 ……
不远处,疏柳垂帘后,纤修身影摔袖离去。
人生由邻非由他
满园菊香,熵宿楞楞地看着手中娟秀字迹的纸笺,似听不见园外铿锵圆润的戏乐。
未时,落梨园后院。苏洛。
连熵宿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想来见他。
那断断续续,闪动切换的画面不停在他脑中浮现,心似乎有一处空落落的,却记不起那儿曾填着的是什么。
熵宿抬首,见苏洛从园外走来,仍是那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的样。
小侯爷,有礼了。
你找我来,到底为的什么事?熵宿握紧了手,他感觉到干燥的手心慢慢地变的潮湿,他很害怕苏洛对他说三年前的事,但心中却又叫嚣着期待。
苏洛不够是想给小侯爷件东西,顺便让您转告声熵大人,请他万事小心。
熵宿结果他手中的东西,打开,不由得惊住了,你哪来的?
苏洛自有自己的办法,小侯爷莫问。
那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小侯爷若疑心苏洛要害您,便自行去证真伪,但苏洛给小侯爷的绝对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熵宿望着苏洛重回园内,淹没在人群中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之物,不由紧锁剑眉。
柳卿推门走了进来,见熵宿坐在圆窗前发呆,问道,下午你去哪了?
哦 ,没去哪。
我还以为你又去茶楼会朋友了。柳卿自斟了杯新茶,坐上罗汉床。
呃,是啊,遇见了位以前的同窗,便去坐了会。
胡说!柳卿一把摔了茶杯叫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什么同窗故友什么茶楼说的那么雅尚,你分明是在戏园子那种下贱地方见你的“同床故友”才对吧!亏得我今日和翠儿上街买胭脂,因近日身体不适又顺道去拜访了张大夫,要不然怎么能从后门看见你和苏洛那贱人一起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