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宿回头看柳卿扭曲了的脸惊住,只听得她骂,熵宿我告诉你,我没嫁来前你就让我丢了一次人,现在我既嫁过来了又怀了你熵家的骨血我就决不允许这种事再发生!你别以为我现在身子重你就可以在外面胡来,我警告你,在总督府的事也是,公公寿宴时你和他拉拉扯扯的事也是,我一直忍着不说,但你若敢再如此次这般我一定告诉公婆!到时你可别怪我这个做娘子的不给相公脸面。你听见了没!
熵宿看着柳卿手叉腰旁的肚皮,惶惶忽忽意识到自己也将为人父。
是该学着懂事,学着为家里分忧了。
熵宿看这妻子娇美的容颜,庄重地点了点头。
红笺小字凭谁附
待到腊月时分,梅开九度,熵夫人的病已一日重似一日。
柳卿说山上的缘水寺有庙会,想去进香求福,但四个多月的身孕却让她出不得门。
熵宿就这样去了缘水寺,却不想因暴风雪毁堵了山道而被困山中。
暴风雪过后的湮寂山天朗气清,寒冷寂夜熵宿开门向寺院后山走去,却不想在幽静湖畔见到了他。
苏洛坐在梅树下,看着那一片已被凝结成冰的湖面,指尖轻点融雪,任那皎洁明月在一汪雪水中晃荡摇曳。
苏洛拍了拍身边冰凉的土地,扭头对熵宿说,小侯爷,坐呀。
你怎么知道是我?
庙会时看见你在寺里烧香了。苏洛有些狡诘地笑,抬手指了指地上火炉中吻着的酒说,要么?这儿出名的梅花酿。
熵宿哂笑道,绿蚁新赔酒,红泥小火炉,苏公子可真会享受。
那当然,人难得活一次,当然要会享受。
那你又何必将那东西给我呢?自找罪受。
话一说出口熵宿便后悔了,而苏洛也长长地沉默着。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让熵宿绞尽脑汁想 别的话题,你在江南花降楼,为什么要该叫花殇?
苏洛回头对熵宿笑,没了平日里的明媚妖娆,却平添了凄苦,因为有个人曾对我说,遍江南纯花尽,不及苏洛回眸一笑百媚生。百媚生又怎样,我终究只是朵过早夭折的春花,开不过仲夏,就好似我和他的爱。花殇,是花早早地夭亡。
熵宿不语,和苏洛并肩看着平静的冰面,他知道,苏洛说的“他”,便是曾经的熵宿。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刺痛压抑着他,熵宿第一次发现呼吸竟是如此疼痛的意见事。
我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吧,寒月当空,白堤柳帘,我和他也这么坐着,赏花戏水,把酒言欢,看烟花在天空绽放,瞬间的闪亮甚至盖过月光,在西湖中倒映五彩斑斓,然后相约来年,在来年,没一个如此美丽的夜晚。知道吗,这样的约定,让我在往后每一个颢月临空的夜晚都会想起他。
那一天的烟火大会结束时,人群将我们分开,我还站在西湖畔而他却被挤入人潮,明明隔着那么多人,我看见他回头看我的眼神,却突然觉得他就在我的身边;而如今,他明明就在我身旁,我却觉得我们当中隔的是千山万水,沧海桑田。
苏洛看熵宿惊愕看着自己的脸,悲凉的一笑,小侯爷不用担心,我听寺里的师傅门说已经有人在山下挖土开路了,相信明天一早泥石就会都被运走,你很快就可以回去见你妻子了。至于你刚才听见的就纯当是苏洛喝多了的醉语吧。
苏洛跌跌撞撞地站起,摇晃着向梅林深处走去,却脚下一滑倒了下来,熵宿没接稳,也随他一同倒在了梅树下。
接着便响起了女子的尖叫声,柳卿捧着肚子一把冲上来揪住苏洛抬手就是一巴掌,苏洛你个贱人!贱胚的小浪蹄子,不要脸,狐狸精,你勾引男人!
熵宿想扯开柳卿拉扯着苏洛衣襟的手,却看见了他背后的柳丞相和父亲,他看了看苏洛望他的眼,又移开了目光。
柳卿的骂声引来无数被库寺中的人的围观,熵战想抬手劝止又看了看身边的柳丞相,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你个下祚贱的戏子,你还要不要脸,你还想勾引他为你做什么!优伶!男娼!
柳卿的最后一句话狠狠地刺伤了苏洛,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卑微,如此的与世不容:纵然那些爷儿们平日将你捧着哄着又如何?那些浮华喧嚣的背后哪一个不带着委琐龌龊的念头?人这么多,可是又有谁肯出手帮你?她也是,他也是,他也是,所有所有的人都一样!你在他们眼中,永远只是个下贱的玩物!
苏洛挣开了柳卿的手,却不料柳卿踉跄着被雪滑倒,摔在了地上。
他就这么平静地看着所有人手忙脚乱地扶起柳卿,呼唤大夫,然后坐上睿王府的软轿扬长而去。
暖阁中的哭泣声渐息渐止,而中庭里的怒斥声却越来越大,柳卿坐卧在月洞床上一手窝主母亲的手,一手揩着眼泪,边听着中庭里的动静。
好了卿儿,柳夫人轻拍女儿的手背,所幸孩子没事,大小平安,要不,哼!他以为骂两句给人听听这事就完了?休想!
就算没掉那又怎样?柳卿说着抚了抚突起的肚子,让他那么个下祚贱的娼优碰了我我想想都恶心!爹,柳卿抬头唤着坐在厅桌前的柳丞相,我看你也别再帮着熵家了,没你撑着熵家这风雨飘摇的撑不了多久,趁早让他们辞官去。
柳名放下手中的茶杯说,我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你,怕你吃苦受累。
这口气不出我这辈子心里都不会舒服!辞官也好谁让他们家的人都不把我放眼里,以为做了那么个破侯爷就了不得了,也不想想他们家有今天是靠了谁!爹,你向来最疼女儿的,你就当是为了我吧。还有那个苏洛,我也不会让他好过,爹,我看你倒不如去给睿王爷做个顺水人情,再讨好下亲王爷如何?
皑皑白雪将大地茫茫覆盖了个遍,所有肮脏在纯白下不着一丝痕迹……
高楼目尽欲黄昏
苏洛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木箱子中,透过小缝依稀可以看见灯光,还有丞相柳明和睿王爷。
身体的疼痛和被缚的双手忍他想起了不久前才经历的事实——被抓至丞相府的地牢中,鞭打和无数人狰狞着脸的蹂躏,还有柳卿高傲的面容和她烙在自己脸上的炙热……
模模糊糊听见柳丞相的声音。
老夫想向王爷借个人,带去亲王爷府上拜访,他和亲王爷也是老友了……
我知道,王爷近日在向圣上请示增加军饷的事,老夫也是理解的,边关战士们不容易啊……
王爷,好说,好说,这也只能怪定远侯他太不识抬举了……
是是是,他是亲王爷的老友,亲王想留他在府上住几日,您这当主人的也没办法,他是您的客,去留得他自己拿主意……
爽朗的笑声过后,箱子便被抬起,苏洛将头轻靠在箱内侧无奈地笑笑,结果还是这样,所幸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坐在花梨木的千工床沿边,苏洛扯了扯从脖子连到床腿的链子,无所谓地笑着看这间他的新房——全是圆角的桌椅,木制的碗筷,亲王爷想得很周全,封杀了一切能让他自残的可能。可惜,他漏了一样,苏洛在心中冷笑着。
花甲过半的亲王爷就那么站在苏洛面前看着他说,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呢?逃来逃去到最终你还是逃不出我的手心。
苏洛也笑着点头附和,是啊是啊,早知这样还不如留在这多享受几年呢。
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明月当空,想着这短短5年时光里所发生的一切,恍若半生。
他的眼,他的眉,他笑的样子,紧蹙的眉眼,惊愕的脸,和最后逃避了的眼睛。
熵宿,原来我真的这么爱你啊……
亲王爷在梦中不由得笑开了,虽然昨晚苏洛的温顺让他有些无趣,但他始终是当之无愧首屈一指的花旦,那滋味是尝过一次后让人永生难忘的,即使他的脸现在有一块不小的烙印。想到苏洛被柳小姐烙的印,亲王爷又笑了,这个柳小姐果然是千金小姐出身,气量小的很,不小心得罪了她他竟会如此恶毒地报复,不过那个刻着“性奴”的印烙在苏洛那清高的容颜上……亲王爷觉得这阵子顺心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翻了个身,亲王爷一摸,咦,人呢?
亲王爷坐了起来,在模糊的晨光中寻找,奇怪,由寒铁所制,不可能被打破的铁链将苏洛锁着,他走不了离床十步远啊。
晨光穿过窗微微透入,一道笔直的身影映在床中央……
一汀烟雨杏花寒
亲王爷已半个月没来上朝,皇上御医没少派,却始终不见好。
最终,谣言传了出来,说亲王爷疯了。街头巷尾人人都在交头接耳地谈论,说是王爷终于得到了那个梦寐多年的戏子,与他一夜欢好后,一早醒来,抬头却看见他居然就那么吊死在了床头的横梁上!也不知王爷到底看见了什么,当场就吓疯了。
又有谣言说人是被王爷给逼死的,所以要找王爷索命,结果王爷三魂失了六魄,便疯了。
熵宿一把推开房门,看着做在罗汉床上的柳卿。
柳卿停下了手中还在编织的小衣裳,抬头看了看他说,这又是怎么了,才过完年没几天你又这幅德行。
熵宿松了松握得指节发白的拳,苏洛的事是你安排的?
柳卿头也没抬地说,哦,就为这事啊,是呀,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你知不知道那是一条人命啊,你就这样逼死了他!熵宿一把扯掉柳卿手中的女红叫道。
柳卿扶着腰抬首说,他是命我们母子就不是么!
但最后还不是都平安了么!
如果掉了呢!柳卿叫道,熵宿,我才是你的妻,你孩子的母亲!他苏洛算什么,不过是个戏子,下贱娼伶而已,你想要,行啊,落梨园里的小旦蓝湘倌你收进房啊,你放心,我肯,你去收啊!他苏洛一个男娼有什么好,千人骑万人乘的破烂货,脸又毁了有那么让你留恋的吗!他苏洛……
柳卿还想说什么,但熵宿却扬起手,没有理由,只是眼前突然浮现那个寒冷的夜晚,他在雪地里看着自己凄苦的笑,心纠结着,那个曾空落的地方填满了疼痛,需要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柳卿的话让他觉得使他受到了侮辱,他想为他洗涮,也是弥补那一夜他躲开了他的眼睛。
他没能拯救他,没能为他做任何事,缘水寺的那一夜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桃花盛开,他在缘水寺后山那一片花林中为他捧一杯黄土——人生就是如此,当一切还在时你便永远也不会发觉,但当他失去时你却又突然记起。
苏洛,他是那么聪慧的人。
当他发觉追赶他们的人不仅有亲王府和定远侯府的人外还有想至他们于死地,以绝心腹之患的睿王府的人时,当他们被逼到崖边时,他演了他此生最自豪的一出戏,他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把他推下山崖——因为想要他活着,所以才无情无义。他晓得如果他在崖上便必死无疑,而掉进山崖下的深塘中也许仍有一线生机,所以他情愿让所有人去见证他的“私自利”。
可是他们是那样心灵相同的人啊,即使身体渐行渐远但却仍看见了,他被泪迷蒙的眼,听见他内心的呼唤,熵宿活下去,答应我。
以至于他被这样的梦魇缠绕多年。
他不知道救下了他的是柳名,不知道柳相让他远离京华从此不许再见他,不知道在他昏迷的两年里他是那么地思念他在每一个望月买醉的寂夜中。
但是上天知晓,所以让他在醒后的新婚时期去了江南,给了他一个可以见他的理由,可天意茫茫谁曾猜透,那只会是他一生另一段悲剧的开始。
熵宿跪在地上,泪水滴落渗入土中,找不到一丝痕迹,一如他当初在这坐过如今已无踪可觅。
他想为他建坟,但人家却说亲王爷让人将他的身体剁碎喂狗;他想为他立衣冠冢却发现原来他身边没一件属于苏洛的东西,只有这山寺花林湖畔的黄土他曾坐过。
熵宿笑,泪水却不可抑制的滑落,可怜他一世浮华,最后却落了个悲惨结局。
熵宿捧土,在地上为他垒一座小土丘,这一捧黄土埋不了他对他的一世痴情,却掩埋了他那颗随他一同逝世的心……
走出山门,熵宿回首看见“缘水寺”的牌匾,突然顿悟了一切:
山盟海誓,到尽头仍旧抵不过缘定今生时光命运,
天涯海角只愿与你相会,
却不过是缘聚缘散,缘如水。
母亲的辞世,风雨飘摇的家族,父亲的哭诉和儿子熵念的出世,所有一切一切的重担从年迈的父亲转到了他的肩上,他学会如何放弃和抉择。
靠着苏洛生前给他的那些证据,熵宿很快以私吞军饷的罪名扳道了睿王爷,而柳丞相也依顺归来,定远侯在朝中的势力渐渐坐大。
疑是故人来
十七年后。
缘水寺,西厢。
世袭定远侯熵宿趴在禅房的窗台上小憩,梦中是他和苏洛在烟雾蒙胧的山间白梨丛中追逐,他说,来呀,来呀,熵宿你来追我吧,你快来啊,快啊。
熵宿惊醒,窗外是雨打芭蕉,风声连连。“吱”,竹门轻响,熵宿回头却不见人踪。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次日,便有随从回府报信,说侯爷决意将爵位世袭与独子熵念,已遁入空门,在缘水寺中出家。
所有人都为之惋惜,只有熵宿他自己明白,苏洛给了他十七年时间,在一切都安排好后,他来寻他了。
而他,也会用他这下半生的时光来补偿他们所曾失去的岁月。
雨后,天朗气清,晴空万里。
在缘水寺后山的花林湖畔,两只蝴蝶踏水飞去,相伴相归。
附:似是故人来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前世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何日再追,何地再醉说今夜真美无份有缘,回忆不断生命却苦短一种相思,两段苦恋半生说没完在年月深渊望明月远远想象你忧郁留下你或留下我在世间上终老离别以前未知相对当日那么好执子之手却又分手爱得有还无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
写在《似是故人来》之后
这是为《似是故人来》写的一篇后话。
《似是故人来》其实是在我高三时便已完结的一篇作品,实在称不上新作,只因本人喜爱那种笔尖触纸写字的感觉,痛恨用机器打字,故迟迟才将其传上来。
说实话,在打这篇文的时候,我一直在问自己,是那个时候太白痴了还是现在的思维变的更成熟了?怎么看,这都不是一篇可以令我自己感到满意的作品,千重漏洞,破绽百出,甚至因为没介绍好部分背景而使得人看起来有一种跳跃感,这是我的罪过……
我在写笔稿时曾让身边的朋友们在作品后留下自己的一些感觉,而其中对熵宿和柳卿的骂声是最高的,认为熵宿他性情太过懦弱,而柳卿则是个不通情理,死要面子的女人。在这,请容许我为他们辩解。
我说过,这是我的罪过,我没交代清楚。
在文中第一节“似是故人来”里我曾一笔带过,熵宿和柳卿是青梅竹马,所以不存在柳卿不爱熵宿,只是死要面子才指使他这样那样,又做那么多伤害了苏洛的事。其实我们应该想,柳卿是爱熵宿的,但原从小爱慕的人却爱上了一个在她从小所接受的教育里是下贱卑微娼优身份的人,无异于她又恨又怨,但当苏洛出现的时候又恐惧和愤怒——恐惧她的爱又要被抢走,愤怒那个她以为“自私自利”的人居然还有面目回来见熵宿。还有她在发生那样的事后仍愿意等昏迷两年的熵宿,然后与他成婚,这也看出了她对他是爱的。
所以她歹毒,她拿孩子要挟熵宿我能理解,这是一个封建贵族女子对自己爱情,家庭,婚姻的维护。
同样,我们更不能说熵宿懦弱,因为我们必须先要知道,熵宿是一个大家族里成长的孩子,他的所有一切关乎着家族的兴衰荣辱,他在考虑自己前是应该要先考虑到家族——这是他父亲熵站所希望他成长成为的类型,也是所有家庭成员的希望。但很可惜,少年时的他让所有人失望了,直到经历了是是非非许多事后他才逐渐开始懂得,开始强迫自己去做。所以,没有回应苏洛的爱情,不是他懦弱,而是他成长了,学会了克制,学会了取舍。但苏洛死时他一样很难过,为自己忏悔,内心里无法原谅自己,所以也不能说他懦弱,说他不爱苏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