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逃离这一切,逃离这个烂人成堆的世界,发自内心地想逃离。可是我能逃到哪儿去呢?我深知,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必如此。因为我又不是跟畜生在一起。
我常常想起秦文宇,想起有他在的那些日子。和他在一起聊聊天,喝点酒,工作的事情立刻就跟自己没关系了,仿佛我们不是因为同在一家公司上班才认识,仿佛我们从前现在将来都和这个公司毫无瓜葛,绝少说到公司,说到人际关系,甚至现实。为什么每当我想起秦文宇时,记忆里就只有美好呢?或许,只是因为我和他曾经在一起的时间太短,短到还没来得及发现彼此身上的缺点,就已经结束了。
快到春节时,我被抽调到渠道班帮忙,说是帮忙,其实根本就是多余,办公区域这边一片混乱,人浮于事,大把闲人无所事事。每天早晨我去了就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我没有桌子,只能穷极无聊地玩手机,我听正式工王昆差遣。他来了之后就坐在电脑前开始看小说,一边看一边笑,看到大约十点半左右,他站起来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说,莱诺,出去转一圈。然后他开车带我出去。我的工作是这样的:到了卖卡的私人小店里,我假装是办卡的客户,用手机偷偷将号段抄下来,然后问店主有没有别的运营商的卡。得到答案后,我回到车上开始打电话到公司,让办公室里一个专人查我刚抄到的这些号段,如果查出有东城区的卡。王坤就下车冲到刚才那家店里,开始发飙,你们从公司领的卡,公司给你们的政策那么好,你们为什么要卖别的运营商和东城区的卡。市公司就是要看东城区和西城区哪个营业部的效益好。你们即然这样,生意也别再做了。店主认识王坤,一见到他立刻唯唯诺诺手脚慌乱地将其他卡收下去,王昆转向我发号施令,莱诺,进去收卡。我硬着头皮进去,拉开人家的柜台,将那些别的卡统统没收了。
我就是一条狗。探路的狗,仗着人势乱咬的狗……
春节前夕,我偶尔和小微出去购物,在闹市区一家不太显眼的小店里我淘到一件黑色的短风衣,羊绒面料,修身略阔的剪裁,极尽简约的设计,门襟处却别具想法地暗藏了同是阳面的魔术贴,仿佛刻意打破某种程式,穿上后很有一些怀旧文艺气质。
我打电话给秦文宇问他过年是否回来,他说,阴历27号到。
你终于回来过年了啊。真不容易。他的回返仿佛乏味生活中唯一的兴奋剂。
他笑,过完年我就去南京了,已经定了。
恭喜你升迁。我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离开常州,离开那个曾经令他沮丧的地方了。
你还在那家公司吗?
还在。我无奈地说。
你怎么还在那儿干啊?在那儿呆着有什么前途啊?他的口气竟充满了惊讶和责备。
给我的感觉是似乎他自己混好了,就瞧不起我,开始教训我了。我冷漠地说,你回来了给我打电话吧,我先挂了,这会儿很忙。
他的话委实令我有些生气,但不快的情绪只维持了一瞬,就烟消云散了,毕竟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或许他是真的为我的出路而着急吧。
阴历27下午两点左右,我给秦文宇打了电话,却被他拒接了。过了一会儿他回了条短信,说他还在路上。在路上为什么就不能接我的电话。我有些不爽。
同是阴历27号这天,晚上是公司春节年会,公司在国贸酒店五楼包的宴会厅,请了电视台电台各路媒体做现场直播,真是把门面活儿都做尽了。两个月以前所谓领导就下了文件到各个部门,要求每个部门都出一到两个节目。营业厅的同事纷纷让我上去唱歌,我却丝毫没有兴趣。他们也配听?每天下班,都有同事留下来排练舞蹈,甚至上班时间都在会议室里练习。和他们相比,我真是消极,我似乎早就垮掉了,对什么都兴味索然,提不起劲。
我本来是根本不打算去看演出的。可我又想到秦文宇应该已经到家了,而且他从前似乎还主持过这类晚会。就打算约他一起去看。于是又给他打了电话。他再一次拒接。我感到奇怪极了,发短信问他: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他回复:在和家人说话。我又发:今晚这公司有新年晚会,你来吗?他回了一条:我们公司前天的晚会我还主持还唱了首歌呵呵。我又发:你来吗?他回复:没意思,我不去了。
我咬牙切齿了一瞬间,就懈怠了。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决定睡觉。从年少开始,我一旦受挫,就靠睡觉躲避。
迷迷糊糊中不知过去了多久,我被小微的电话吵醒,她那边很嘈杂,似乎在闹市区,她音量巨大,说,小诺,你到了没?到了给我占个座位啊。我正等车呢。
房间里黑漆漆的,我看了眼窗外,也黢黑一片。现在有几点了?我迷迷糊糊地说,我就没去。都睡了。
啊?干吗不去呢?还抽奖呢,一等奖是一部DV机,还有微波炉什么的。
算了吧!横财不赋苦命人,呵呵,就我这可怜虫,怎么可能会抽到我。
哎呀!大家都去呢,你就去吧,好久没见到你了,大家都很想你呢!在一块儿聊聊呗。我叹了口气,那好吧。
我起来洗头,换衣服。穿上那件新买的黑色风衣,里面还是衬那件英伦小黑衬衫,一条KREW的黑灰色铅笔裤,和黑色CONVERSE帆布鞋子。对着镜子顾盼了一会儿,我由衷地感觉,顺眼极了。这件小衬衫配什么衣服都好,配这件风衣,更好。
我是和小微一起到的。宴会厅门口,总务科的一男一女穿戴簇新地站在门口发票。她俩不给我和小微票。男的手里攥着一厚沓子票上下看了看我问,你是司仪还是表演节目的?我说我什么都不是。他扭过去对身边的女人说,得给领导留着票。女的对我和小微说,你俩直接进吧。小微冲着那男的撒娇地说,给我们两张呗,我们就是为了抽奖才来的,才不稀罕看什么节目呢?那男的磨不过面子,老大不情愿地给了我俩两张票。撕下副券投到抽奖箱里。
宴会厅里温度很高。我立刻感到一股莫名的烦躁。到处是浓妆艳抹的同事穿着表演装活蹦乱跳的进进出出。
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同事拉我和小微坐在他们旁边,我一抬眼镜看到前排有一个小男孩回过头来看我。眼神很独特,称不上好看,但绝对不同。男孩很小,穿着KAPPA的运动衣,手里拿着PSP,耳朵里塞着耳机,举手投足古灵精怪,天真无邪,一会儿双脚就上到凳子上来了,浑身上下透出一种没被绳索捆绑过的不羁。我问坐在小微旁边的李玲,李玲也参加了演出,化着浓妆穿着古怪的表演服坐在一侧口若悬河地海喷。他们早上就化好了妆来场子里彩排,整整在这儿熬了一天。
我装作不经意地问李玲,那小孩是不是跳舞的?请的外援?
李玲惊讶地说,莱诺,你还真有眼光,那小男孩是网络部田罡他老婆的弟弟,田罡上台唱歌呢,小男孩给他伴舞。
哦!怪不到一看就有范儿。我沉吟。
小男孩是没有化妆的脸,我想,为了这么一烂晚会化妆也够可笑的。还真是奇怪,小男孩在我前排侧前方坐着,总是回过头来看我。要么就是假装看别的什么地方最后把目光停在我脸上。我假装没看见,却控制不住地也总去看他的背影。他抱着双膝坐在凳子上,不知道他一举一动传递着传递着什么讯息透露着什么气质,我就是觉得他与众不同。
节目有几个还挺有意思,多半都很烂。加之前面的人头挡得很严实,我根本就没怎么仔细看。我默默地期待着小男孩的登场,中途小微出去上了趟洗手间,回来后说她在厕所无意间听到有人说,那伙人一人手里攥一沓子票。就等着抽奖时在里面翻呢。根本轮不到别人得奖。我鄙夷地冷笑了一声,至于吗?小微又用嘴努了努前排的小男孩,低声说,那小男孩的姐姐和他妈妈也来了,也在厕所,小男孩才15岁,军艺的,是放寒假回来过冬。听她姐姐跟别人说是跳的特别好,还拿过什么全国的奖。我忍不住笑起来,这厕所里听到的秘密还真多。哈哈哈哈。可不是吗?小微乐不可支地前仰后合。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这其间小男孩依旧不断地回头看我,我依旧佯装不知,也依旧偷偷地看他。舞台上傻帽似的主持人抽了一次三等奖,总共60个,我和小微都没中。小微骂了一句,还真是如那女人所言。妈的。主持人下去时,小男孩像是突然收到什么指令似的,开始在座位上脱衣服,脱成了光脊梁,然后换上一件月白色阔袖长衫。还真是小孩啊,直接就脱了。我看了看大屏幕打的节目单,田罡的节目到了。
小男孩上去时,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姐夫唱的真烂,走板荒腔,声嘶力竭。可他跳得真好。轻盈飘逸,力度柔度感觉哪哪都有。虽然我不怎么懂舞蹈,却还是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后面的人高声叫唤,嗳,坐下坐下,挡住别人了。我赶紧弯下腰,又伸直了脖子看那小男孩,可前面的人头密密麻麻地遮挡着,我再也无法清楚看到小男孩的表演了。
小男孩下来时,许多人都在看他,他气喘吁吁的,看得出挺累。他在座位上重又一件件换上自己的衣服,然后和他姐姐妈妈说了再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一股黑色的潜流无声得漫过。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没意思,变得乏味,仿佛我的意识随着他的离去已经丢失了大半……小微依旧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絮叨。说这个人是什么来头,那个人和公司里哪个头有一腿,这个女的丑得要死却混得如鱼得水,那个男的眼睛在头顶长着如此这般不一而足。我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那天晚上总共抽了100多个号,我和小微一个也没中上。抽到最后一个一等奖时,主持人在上面喊了很久,384号,有没有,是哪位同仁,快上来,过了足有两三分钟,才有人举着票子笑得跟朵葵花似的奔上去了。
一等奖一抽,小微立刻拉我走,她恶狠狠地把票在手心里揉成团然后使劲掼到地上,小诺,走走走,他妈的一晚上屁都没捞着,白浪费了爸爸我我几个小时的宝贵时间,还不如在家看电视呢。把人都能热死到这里头。我早就不想待了一听小微这么一说,立刻站起来和她出去了。电梯里,一个女的对另一个女的说,他们一人手里一沓儿票,抽奖时一个个跟点钞似的翻,后来一等奖让东城区的刘琦给翻着了。
14、
由于年前我在渠道班,还捞了个便宜休了7天假。若是在营业厅,最多倒休四天。所谓倒休,就是将所有人分成两拨,一拨人先上四天,另一拨人先休四天。再对倒。
父母回了老家,留下一大堆袋装食品和罐头给我过年。从除夕放假开始,我就打定主意足不出户在家饱睡七天,我彻底遗忘了此刻已然身在Y城的秦文宇,他没有联系我,我也奇怪地没想起还有他这回事,全身心地投入了日以继夜的睡眠计划当中。每天早上睡到12点,起来只刷个牙不洗脸也不洗头,吃完饭继续睡。日日如此天天如是。我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疲累和空虚需要借助睡眠来解决,怎么都不舍得离开我那张凌乱不堪一半是书一半是人的床。我想起每一年过年我似乎都跟别人不一样。大二那年除夕夜,父母双双加班,又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竟独自坐在写字台上背靠着身后的窗玻璃看加缪的《局外人》,窗外鞭炮震天价响,烟火不时点亮漆黑的夜空。我却只盯着白纸黑字,丝毫不为所动。想想,我还真是一个局外人。
这样与床的痴缠一直维持到大年初三晚上快9点,我接到了秦文宇的电话。他是用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给我打来的。
我明天就走了。秦文宇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须的落寞。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电话吓到,而他明天就走的消息又再一次地令我神伤。
这么急?我感到一切都无法挽留。
是啊。他笑着。
唉。过年也没见上你。
你还说呢。我上个月还回来了,上个月我来隔壁城市出差顺道回来转了一圈,也是临行前一晚给你打电话,你却关机。你怎么总关机啊?每次给你打电话都找不着你。
你还真会撒谎。我顿时有些光火。我手机从来就没关过,晚上睡觉都不带关的。我今天才发现你这人还不老实。
秦文宇看我有些愠怒立刻缓和了口气,你别生气啊。怎么说翻就翻呢?我还真是给你打了,我都可以发誓。呵呵。他赔笑。
我叹了口气,没有,我没生气。我要那么爱生气早气死了。呵……
那你见我吗?秦文宇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问。
我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可现在都9点了啊,你明天早上还得走,况且,我这会儿还没起来呢。哈哈。
啊?你睡了一天?您真够厉害的。没关系,晚点出来也没事。
恩,也是,那去哪啊?
你说吧。他笑着,又是他一贯窝心的口吻,似乎一切都听我的,一切由我来安排。
能去哪啊?还不是喝酒。咱俩除了酒吧还能去哪啊?
其他的你又不愿意干!哈哈。
唉……
去喝茶怎么样?
还不是一个意思。况且我也不想喝茶,明天还得睡一天呢,喝那么多茶怎么睡啊。
哈哈,那您说去哪?
就去天意得了。
成。你先起床吧。我9点半给你打电话。
好。
待会见,拜。
我把电话甩到床上,胡乱趿拉着拖鞋朝洗手间飞奔而去,对着镜子,我被镜子中的脸吓了一跳。明明是睡了三天,怎么形容竟如此颓丧萎靡。头发油得打绺,稀稀拉拉的胡子乱呲着,眼角两坨眼屎。天哪,这是我吗?我赶紧拧开热水,急匆匆地洗了两遍头,两遍脸,又剃须。再看镜子中的自己,这才恢复了正常。我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服,不时抬眼看一下墙上的钟,分秒必争,火急火燎。我依旧是穿那件黑色的衬衣,黑色的风衣,黑色的帆布鞋,灰黑色的裤子。这各个黑之间却层次分明,相互映衬。我收拾好了之后看了看表, 9点27,刚好,然后点起一枝烟,悠闲地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秦文宇的电话。一枝烟抽完,我看了下表,9点32。电话怎么没响?我给秦文宇打了过去,竟然无法接通。我又打刚才那个座机号码。直到提示无人接听我才按了收线键。我又打手机号,还是无法接通。我想可能他正在车上,收讯不好,就索性等着吧。时间到了9点40,电话依然没响,我又给他打手机,还是无法接通,我又打座机,还是无人接听。我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自己都能感觉到脸膛火辣辣的烧灼。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又打手机,又无法接通。到底搞什么呢?是不是把我给晃了!?我发了疯似的不停地打不停地打。座机手机轮番轰炸。无法接通无人接听无法接通无人接听。到底怎么回事?妈的!我看了看表,9点52了。我把电话扔到一边,又点着一枝烟,摊在沙发上头向后仰躺着,眼神失焦地盯住天花板,大脑一片空白。我乏力地吐出一口烟雾突然又猛地坐起来看表,9点55,妈的,骗子!我在屋子里来回逡巡,气急败坏拉开冰箱取出一瓶冰啤酒,一饮而尽,恶歹歹地把瓶子摔到窗户台上。气的都想哭。10点整,我一边恶毒地咒骂着秦文宇一边撕扯着把衣服一件件扒下来,甩到衣架上去,关了灯,把自己摔到床上。还没躺平,电话却在客厅突然炸响了。我立刻翻身下床光着脚冲到客厅接电话。
我快到你们小区门口了。你出来吧。
你怎么到现在才打来?你不是说9点半吗?现在都10点了。你什么破电话啊,打了一千次都无法接通。
哦?是吗?我不知道啊。我说的是9点半以后啊弟弟,快出来吧。车马上到你们小区门口了。
唉。真他妈受罪。我又打开灯,回房趿上拖鞋跑出来,手忙脚乱七上八下地往身上胡乱套衣服,心急如焚。穿裤子时没站稳差点摔一跤。电话又响起来,你到哪了?我都到你们小区门口一会儿了。
马上到马上到,我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拽着裤腰。一只脚使劲地往鞋里塞。
哦。你快一点啊。司机都着急了,让我下车呢。呵呵。
好好好,马上马上。挂了啊。
我没来得及照镜子,抓起钱夹,忘了拿钥匙就跑出去了。一路奔驰。从我家到小区门口只有不足3分钟的路程。我却觉得怎么那么远那么远,跑了那么久都跑不到。小区里黑漆漆静悄悄的,只有道路两旁光秃秃的梧桐树上悬挂着节日的灯笼散发幽微的红光。我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鞋子拍打在地面上一下一下的噼啪脆响,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奔跑于某个黑暗的隧道里,只看得到前面一小撮微弱的光亮,就拼命跑,拼命跑,却怎么也无法抵达,也并不知道这光亮对于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