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的主治医生,和他住在一起接近两年。他是主动去的戒毒所,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瘦的不成样子。很难想象他的生活是怎么过的。他去了,因为他父母很担心他,还因为他想通了一些事情,决定去见一个人,可是不能用那副样子。姗姗隔一阵子就来看他,所以我们认识了。”
墨宁只是听着,偶尔喝一口桌子上的水。食物已经上桌许久,他一点也没动。一会之后抬手唤来侍应要了一杯酒。
“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我没有亲身经历过,不好评断什么。只是想站在旁观的角度说些客观的事情给你听。如果嫌我多嘴我可以离开。”
“不必。……说多一点他的事给我好吗?”
“基本上他是个很合作的病人,在隔离病房的时候很少说话,也很少要求外出,有很长一段世家对着天空发呆。其他病人初期犯毒瘾的时候都要人工作人员在一旁辅助,必要的时候需要动用镇定剂。可是他很有毅力,一个人可以忍到牙龈出血都不哼一声。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自制力这么强的人怎么会吸毒。”
墨宁喝光第三杯酒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东京市内的上空是没有星星的,只有闪烁的灯火。渐渐迷乱了他的眼。
“刺激的东西他最好都别碰,烟酒更甚。喝酒时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接下去的几天就会很折腾。前一阵子我还为此特意去了一趟C市。”别有深意的说完这句话。“他这次回去,我是也特意随行的,戒毒所的那段日子他是怎么过的我也不想多说,他说他去见你,是他妈妈主动提的,我想,她是不忍心了,才会下这样的决定,至于他在法国的那些日子他从来不说。不过想也知道了,能让一个母亲这么做……”他用餐巾擦了擦嘴。进餐的时候聊聊天也挺好的。喝下餐后的红酒,他准备告辞。“我话尽于此,我还要赶回酒店准备明天的研讨会。我先走了。”
墨宁看着他从容的起身,离去。心中有些隐隐的疑问,可是又觉得不必再问。只看着万家齐的背影,就突然笑了,有点恶质的说。“陈姗姗一辈子都不可能忘得了昝重的。”
万家齐停下脚步,回过头的时候一脸的平静。“那就记着吧,认识一个人是用来忘记的?就当作是记得□的疼痛,登上布达拉时的兴奋或是被人偷了钱包时的愤恨一样的记着吧。只是个记忆我强求什么?”
“你是个男人,你会不介意?”虚伪。
“如果她能一辈子只看着昝重的方向,我该庆幸,至少她不会因为移情别恋甩了我。我一辈子只看着她,在她身边爱她。她爱上的,是那样一个男人,注定我们之间没有输赢,争什么呢?”
墨宁狐疑的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脸,不可置信的上下打量,真的有这种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吗?他看得出来他对陈珊珊的坚持,可是谁也不会希望和自己的女人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那人心里还想着别人吧?
万家齐淡淡的勾起嘴角,“现在,她的身边的人是我,看着她笑,陪着她哭,陪她一起逛街买衣服,过年一起买年货回家探亲的人是我。她愿意把生活中所有的时间都拿来和我一起度过,她需要着我。难道日积月累起来的感情就不是爱了吗?我确定如果我死了,她一定痛不欲生。我已经从她那里得到了信任,忠诚,依赖和体贴。这样……还不够吗?作为一个女朋友,甚至一个妻子,做到这样已属难得,何况那个女人恰好还是我心中最想要的那个,我为什么傻的放手?生活两个字,不是随口说说就行的。”他舒口气,“我出门在外,心中却知道姗姗正在家等我,有什么比这样更安心的呢?”
墨宁转开视线,竟然不敢再对上他那双坦荡的眼。
离开前,他又说,“她那么爱昝重,可是他们一辈子都不能在一起。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明白他此话的用意,他眯起眼看他没有回答。
“因为昝重……”他顿一下,然后苦笑道。“和你一样,都傻。”
生意谈的出奇的顺利,日本人总是那么狡诈而难缠的性格这几天好像罢了工,合约签的很爽快。预计六天的行程竟然只用了四天就把所有细节都搞定了。
万家齐走了。
日本突然变得没有那么值得留恋,他想回去,回到那个有昝重地方。
这么多年,每当回忆起昝重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总是拼命的想着那个人的不好,想起他对他的伤害,想到爸爸。只有这样才能忘了他的好,忘了那种深沉的思念。
终于,他有了一个理由,不必再在他面前刻意装作厌恶和疏离。重逢的那天,他本就该张开双臂欢迎的,怎么能忘他是他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呢?可是怕他再次离开,怕他的出现只是个偶然,如果一切的一切最终只能归入尘土,那么不来是不是比较好?所以一直没能好好的坐下来谈谈。
听过了万家齐一番话,他心上被强压着的一些东西突然就不见了。
昝重,
他的身体上下都呐喊着这个名字。好想见到他。他已经把机票提前了一天,明天,不,后天就能见到了。心中有些莫名的冲动,或许他应该打电话去航空公司碰碰运气,万一今晚就有回去的机位……
“墨宁。”
繁华的银座,拥挤的街头。墨宁停下脚步,看着面前熟悉且正在思念的人。突然就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傻傻的笑,停不下来。回头冲着天大叫到。“东京,我好爱你。谢谢你让我在这里梦见昝重!谢谢你!”
身后的人嘿嘿的笑。“你什么时候当了假东洋鬼子?爱东京做什么?不如爱爱北京来的实在。”
突然意识到身后的人并非梦境,他转过身,突然出手想在他脸上捏一下,昝重敏捷的闪身躲开。鄙夷的笑了笑,夸张的大叫。“哇,这是什么速度?!叹为观止啊,慢到一种境界了!”
墨宁跟着哈哈大笑起来。看得昝重一愣一愣的。“你……”心情怎么这么好?
趁他愣神的工夫,小人终于得逞,如愿捏到了那张没有多少肉的帅哥脸。东拉西扯了半天,昝重没有反抗,任他拉扯,之用一双温柔的眼深深的看着他。是什么让他突然转变这么大?
“别闹了,丢人都丢到别国首都去了。”他盖住他的眼,不让他看见自己动容的表情。
墨宁突然严肃的说道,“孩子,孩子!你的地理知识不过关哦!我们伟大的祖国只有一个首都叫做北京,南京是我们的一个城市,以此类推东京也该是才对啊。我们不能歧视日本人的,怎么说日本省也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啊,再说了,我们同身为东北六省的一份子怎么能不相互扶持呢?”
失笑,“哪六省?”
一本正经,“吉林省,黑龙江省,辽宁省,朝鲜省,韩国省,还有日本省。”
憋住笑,虚心求教到:“那请问为什么我们不能自由沟通呢?”
“方言太重嘛!俺麻妈业寺宰么锁来。(俺妈妈也是这么说啦——河南方言是这么说的吧?@#$%#$#@#$^——^)”。
“哈哈……”昝重发现,今天晚上笑对他来说变得非常容易。
笑了半天墨宁才想起来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那天去你家找你就是要告诉你,我有事去日本一个礼拜。可是你……”
“你来这里做什么?作家不是只负责坐家里的那部分?还要出差?”
“恩。有些关于改编的事。非要作者在场才可以的。”
不再多问。他拉起昝重的手大步的走在日本的街头。
昝重看着他们自然交握的手,随着他的步伐向前走。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着墨宁说话,“你知道吗?日本街头很流行养一种宠物,叫做方猫。他们把刚刚生下来的小猫崽子放进一个前后通口的方形瓶子里,然后前面喂后面拉,大了再把瓶子打碎。它们就长成方形的了。”
“是吗?”继续心不在焉。
“那种猫很难养活的,所以买一只就很贵。不过那么贵还有人买,他们变态的吗?不能跑不能跳了,还是猫吗?”
“恩,不是了。”
不在意他敷衍的语气,他领着他继续兴奋的穿梭在灯红酒绿的银座。“你知道吗?在日本啊,牛郎啊□啊都印名片的,每次都自然的和别人交换名片。还有啊电视台有固定时间和频道放A片的……”碎碎念了很久。他突然停住。
“怎么了?”昝重眼含微笑看着他因为走路而显得红润的脸。
“我迷路了……”
“恩?”他这才抬起头看周围,一层不变的人潮和高楼。他们正站在一个有八条分叉路的街口。低低的笑开,怎么会这么可爱?
“还能笑的出来你?现在怎么办?”
这次换成昝重拉着他走。如鱼得水一般在人潮中左闪右闪之后,他就发现街口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条直直的长马路。东京的路一般都很窄,几辆车并行就把空间塞住。十二点的时候街上还有大堵车,不知道应该哭还是应该笑。他拉着他走人行道过了马路,果然就看见了墨宁下榻的饭店。全名他不太认得,但那个大大的“银”字还是很好认的。
昝重依依不舍的放开他们相牵许久的手,手心已经微微有些汗,放手的时候手心一阵冰冷。没等他收手,他一把又抓住。
墨宁坚定的回握他,“今晚去我那里吧,我有话对你说。”
好像是很难启口的话,他们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组五分钟他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最后起身叫人送了一瓶红酒,却只要了一个杯。昝重为他倒上一杯,墨宁抬手饮尽,然后又一杯,再喝光。一瓶酒见底的时候墨宁的呼吸依然清晰却明显染了些酒气。仰头喝下最后一杯,一缕猩红的酒液沿着他姣好的颈子线条留下来,染红他白白的衬衣,映着月光让他整个人突然魅惑起来。
昝重开始怀疑这不是一场谈话,而是有预谋的□,但为什么喝酒的人是他,被灌醉的人却是他?
他抬起袖子擦去嘴角的酒渍。才低低的开口。“记得听潮吗?”
昝重蹙眉,好像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名字,为什么听在耳里那么刺耳?“初恋?”为什么无缘无故提起那个人?
“其实……傅听潮不是我邻居家的哥哥。他和我姐姐墨观月,是孪生兄妹。我的亲哥哥。”
他一惊,对上墨宁已经含了泪的眼。
“你知道友情、亲情、同情这些和爱情之间的差别吗?”
昝重没插话,静静听他说。身体却不由自主的挨近他,想要给他些温度。
“是欲望。友情,亲情,再爱只会去疼惜,去保护。却不会有任何想要时刻碰触那个人的感觉。爱情会。看见他的时候就好想碰碰他,亲亲他,哪怕只是让我握住手指,我都觉得开心。再大一点,我开始想要……和他□。我不知道这些是怎么发生的,可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事情已经是那样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本来可以光明正大爱他的,只要我摒弃一些东西。可我竟然那么贪心,毁了这一切。从小听潮就很疼我,什么都护着我,那晚,妈妈带姐姐去了姥姥家,爸爸夜班。听潮失恋,我陪他喝酒,他喝了很多。也对我说了很多平时不会说的话,那晚的听潮看起来那么那么美,是我,是我不好……”
他握住墨宁的手。轻轻把他揽进怀里。
“爸下夜班提早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我们滚在床上,哈哈,你知道吗?他当时的表情像一道符咒,这么多年来梦里的那一幕还是那么清晰,想忘都忘不了。他举起凳子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眼泪流了满脸,我当时想,死了吧,免得来日方长,相互怨恨。可听潮替我挡了,胳膊生生被打断,骨头碎裂的声音很恐怖,可他没哼一声继续跪着求他不要打我。看见他们脸上的眼泪我才知道怕,怕死,怕失去他们。我很难受,却不知道能做什么。爸爸突然扔了凳子,坐在一旁抽烟,一句话都不说。”
昝重伸出胳膊想要揽住他,却被墨宁挡开。他不想在想起听潮的时候依靠着谁,人,在有依靠的时候就开始软弱。
“最后,他锁了听潮,把我送来寄宿学校,不准我回家。两年里,我一次家都没回过,电话也不打。我很怕一个人,很怕孤单,可我没怪过他,我知道他也是逼不得已,他只是不想同时失去两个儿子。那天,就是我被拍照片的那天……听潮因为担心我就借着郊游的借口来看我,爸爸知道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冲到Q市找我。回去的路上,他的手指一直抖个不停,是我伤了他的心,我能说什么?他骂我骂到最后自己在那里哭。他那样子,我看了心里更难受。可我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他狠狠的抽我耳光,让我听话,还说不认我了……他把话说得那么绝,可是出事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的用身体护住了我……
“其实你当年会选择离开,我一点也不意外,也从来都没有恨过你,只是偶尔会很不甘心。我见过你妈妈,很好的人,应该也很疼你。如果天给我第二次机会我也会为了我爸爸做任何事情。我宁愿我们这样分开,也不想继续硬着头皮走下去,到最后只能相互怨恨。昝重,事到如今我也这么说,你为了你重要的人那样做是对的。如果我有得选,我也会走,离听潮远远的,离家远远的,把这个秘密瞒的死死的,永远不让爸妈伤心。可是在我还没有要选择的时候,命就帮我选好了。我选不了。”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睛已有些迷乱,有些许晶亮的东西在眼眶窝窝里不断的旋转着。
昝重攥了攥拳,“那,那个果小米是……”
“她是听潮的妻子,”不知是终于放松下来还是已经没了力气,他还是软软的靠在了昝重的肩膀上,“你看见她的那天……她是想让我陪她一起去看看听潮。可是我不想去,那块冰冷的石碑,根本不是我的听潮。”
“她说,听潮到死的时候握着她的手都只是说想见见我,可我没去成……”
昝重身体一抖,却发不出声。
“去年夏天,心脏衰竭。入院到去世还不到四个小时。谁也没有想到小小的一次晕倒会有这么严重,想到要通知我的时候一切都已来不及了。那时候我在A市出差。我拼了命的往回赶,也只刚好来得及帮他做死亡申告。我死都不相信听潮在我离开的三天里就变成了那样丑陋的方方正正的骨灰盒。一年以来,我不见果小米不见我姐,不断对自己说其实听潮没有事,他还好好的,只是背着我和果小米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幸福的生活。可是那天,在我看见果小米的那一刻,什么梦都醒了,多完美的谎言都没有用了。我看见了她,就一下子看见了现实。她抢走他,我不恨她,听潮娶她,我也没恨过,可她为什么没有好好照顾听潮?!让他变成那个样子回到我身边?爸爸离开我的时候我哭过,听潮走的时候我不知道要怎么哭?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老天这么对我?”
他紧紧搂住他,他不知道,这些他都不知道。这几年他们到底都在过什么日子?轻轻捋顺他的脊背,像在安慰一只受伤的动物。
墨宁睁着干涸的眼。瞳孔空洞的望着前方,一切似乎已经结束。又好像刚开始。他们之间的牵绊好像只有十几年前的那段混着仇恨和友谊的纠缠,现在他剖白了自己的心,告诉他他们之间不再有恨,如果那些年少时的记忆不再鲜明,那么此刻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呢?
光影交错间他已经看不见他的表情,那个瞬间他的心里正在想着谁,最希望在谁的身边,他心里一点点的确定都没有。昝重无力的靠在沙发上。窗外的月亮与乌云雾蒙蒙的混成一片,已经看不清楚轮廓。
四肢渐渐发冷,昝重感觉身体已经有些麻痹。他感觉到喉头有些发紧,火辣辣的疼。动动肩膀,侧头看过去,墨宁的身体已经沉沉睡过去,脖子有些不自然的扭曲着。这样睡下去,明早一定痛不欲生。他温柔的笑,然后把他的身体放倒,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捋着他黑黑直直的发丝,心中不觉扬起了一阵悲凉,
“当年我怎么会决定离开你呢?我在的话起码可以替你抗下一半。
“墨宁,你知道究竟是什么让这世界变得如此美丽的么?我告诉你,是欲望。是无止无境的欲望。你想要傅听潮,没有错,你只是还热爱着生命而已。再美丽的东西如果不想要,也会索然无味。你想要,却又得不到的时候,它就会变得越发美丽,散发着惹人也撩人的芬芳,让你心痒难耐。最后,在某个临界点,为它颠覆你所信仰的一切,毫不犹豫。人说万恶钱为首,其实是欲,欲可以成就一方霸主,也可以毁灭一个国家的意志。好也坏的,所有一切,没了欲念,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