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之初 一
谨以此文,纪念死去的老天下,我永远的冰心堂。
==============================================================
云留是在十岁时入的冰心堂,如今已经两年有余。他的师父幼倩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笑起来就像玉湖上的清风一样。
他对此很是自满,因为自己是幼倩带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徒弟。只是有一点他很好奇,自己从一入门开始,幼倩就不在冰心堂的洞天,而是在玉湖北岸的一间小木屋里独自研习医术。尽管好奇,却不敢开口问,因为很少有人说起这件事,只是偶然听到过幼倩是自己请愿的。
云留每天要给幼倩送去她前一天指定的药材和医典,然後听她讲一个时辰的医理,剩下的就是做一些师门派下的任务。所谓任务,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比如采药,比如送药方之类的,不过耳濡目染,从中也学到了不少。
云留的出身并不好,从小父母双亡,只和妹妹寄住在木渎的姑母家中。虽说是亲姑母,待兄妹俩却十分冷淡。那些年他见过很多冰心堂的弟子,隔壁的婆婆咳嗽,给她看病的那姑娘,只是开了一剂药,没几天婆婆的病就好了。还有诸如此类很多,他觉得很神奇,很憧憬,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能妙手回春,那有多好,妹妹就可以跟著自己过上幸福的日子。寄人篱下三年,云留下决心来到冰心堂,立志要医治百病。然而妹妹才不过五岁,只能把她留在姑母家,日後学成了,再把她接过去。
他一直都很努力,从前没想过医药竟是如此深奥,自己却连皮毛都没有学到,还在最基本的识药材上磕磕碰碰。
云留每两个月会回木渎看妹妹,每当妹妹问起哥哥在做什麽,他总是挺起胸脯说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
就这样平平淡淡过去了两年,直到有一天,那个男人出现。
云留像往常一样,送医典到湖边的小屋,正看见门外站著一个黑衣男子和一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少年。幼倩立在门口,一脸惊诧地望著他们。竹萝扣在地上,药材洒了一地。
那男子发现了他,嘴角不由一翘,对幼倩道:“你也收了徒弟,七年不见了,倩。”
幼倩这才看到云留,可此时的她脸色发白,微微地有些颤抖。
男人牵著那少年的手,走到云留跟前。男人对他说:“这孩子受了点伤,你能不能帮他看看?”云留扭头把目光投向幼倩,不敢回答。他有些奇怪为什麽师父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现在也是如此。
“这孩子的家人都被强盗杀了,我正好路过,才救下了他。他的身上还是有点小伤,走了一夜才赶到这里。”男人说著,挽起少年的右边袖子,露出一大块挫伤,青紫的伤口已经高高肿起。云留有些著急了,他看了一眼那少年,想询问是不是很疼,那少年却一副毫无知觉的表情,半低著头,目光空洞无神。男人注意到他的惊讶,说:“可能是受了太大的打击,一路上都是这个样子。”
云留很同情这少年,想起自己也是失去了父母,更是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他拉起少年的手,对幼倩道:“师父,我带他去冰心堂里治伤。”
幼倩良久没有回应,她一直盯著那男人看,神情愈发难以置信。
云留只好拉著少年沿岸往湖心亭走去。
男人目送两人离开,转头对幼倩说:“怎麽了,这麽多年没见了,一句想对我说的话都没有麽?”
幼倩终於用颤抖的双唇,吐出第一句话:“你为什麽还活著?”
“我是还活著,”男人笑了,“是不是还想问,莫非他也没有死?”
幼倩张了张口,最终没有问出口。
云留带著少年还没有走远,他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师父和那男人还是相对而立,那人到底是谁,虽然看起来不像坏人,可师父为什麽看到他那样害怕?他握了一下拳,突然发现自己手中还有那少年的手掌,慌忙想起还是先给少年治伤要紧,於是加快了脚步。
云留带著少年来到药房,为他细细清洗了伤口,又抹上药膏,包扎好。却见他仍是神情呆滞,上药的时候本以为会刺痛难耐,少年却平静得丝毫没有反应。云留有些不知所措,半晌问了一句:“还疼吗?”少年迟钝地摇摇头。云留摸头笑了两声,道:“第一次给人看病,没什麽自信,不过药肯定没用错,你放心。”他见那少年还是一言不发,正担心接著该说什麽,忽见少年眼皮一动,他抬起另一只手,捂住包扎好的伤口,然後又没了其余的动作。
云留吃了一惊,又觉得松了一口气,终於有了一点回应。於是他不禁有几分得意,连忙道:“我叫云留,你叫什麽名字?”少年摇头。“不记得了吗?不要紧,慢慢会想起来的。”云留安慰道。
这是,管理药房的师叔华冰走了进来,问:“云留,包扎好了吗?”云留回头答道:“好了。”华冰把手中的两包药塞给他,说:“配好的药,给幼倩师姐带去。”云留接过:“那我们回去了。”他说著,重又拉起少年的手,走出药房。
遗忘之初 二
出了湖底洞天,远远望到北岸木屋的影子,云留突然有些担心起师父来,总觉的那来历不明的黑衣男子透著令人不安的气息,尽管是师父的旧识,可怎麽说师父的反应也太不合常理。
他忍不住问道:“和你一起来的那男人是什麽人?”手边的少年依然只是摇头。云留不由叹了口气,问他也是白问。
很快走到了小木屋,幼倩和那男人仍站在门外,气氛却没了一开始那种僵冷。两人听到脚步声,男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又转头对幼倩说:“我要的就是这孩子。”幼倩脸色一变:“你疯了,就算是成年人也未必能承受得了,何况他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男人哼笑了一声:“所以我才来找你。”幼倩蹙起双眉,愤然瞪著那男人。
云留听不懂他们在说什麽,只是知道他们口中的那孩子,就是自己身边这个少年吧。他们想做什麽?心里想著,却只能对幼倩递出那两包药,说:“师父,华冰师父要我交给你的药。”
幼倩没搭理他,一咬牙,道:“我做不到。”那男人道:“还是说你的医术比之当年毫无长进?”幼倩道:“这与医术无关,我不会为了一个已死的人而毁了这个无辜的孩子。”
云留听得一头雾水,却从言语中察觉那男人会对少年不利,不由斜跨出一步,挡在少年的前面。
男人望著少年,道:“你看他这副模样,不觉得是在救他麽?”幼倩道:“再怎麽样,这孩子都有自己的人生。”男人叹了一口气:“倩,我想见他。如果你想当冰心堂的掌门,我可以明天就让你继位。”幼倩的脸色刷的惨白,道:“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卑鄙小人!”男人笑道:“是不是有一点怀念?你也想相信他没有死,你也想见他吧。”
幼倩原本坚定的眼神顿时被这最後一句话所动摇。
“你也想见他吧。”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幼倩倒退了一步,倚在门框上。
云留隐隐觉得不妙,大声喊道:“师父,别答应!”
男人根本不理会,微笑地望著幼倩,胸有成竹。幼倩犹豫了良久,终於说了一句:“给我一点时间。”男人道:“可以。”
云留见师父答应了,当下没有细想,拉著少年沿岸奔离。没跑出十步,那男人已经略至跟前,一把抓起云留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扔在地上。
“别动他!”幼倩紧张地跑了过来。云留从地上爬起来,道:“师父,你答应他做什麽了,我们冰心堂不是行医救人的吗?”幼倩道:“相信我,我不会做任何伤害这孩子的事。因为我会把他治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云留听了,愈发不解起来。他望著幼倩的眼睛,师父的眼睛像往常一样,平淡豁然,没有半分谎言。他还是没有办法去质疑自己憧憬的这个人。
“真的?”
幼倩点了点头。
男人也弯下腰,对他笑说:“小冰心,你误会了,我想收这孩子做徒弟,可他的心病太重,所以只能请你师父帮忙。”
云留对这男人心有余悸,道:“那你们说毁了他的人生……”
男人道:“那是怕他也许不愿意想起从前的事情,过去的记忆会让他痛苦不已。”
云留觉得似乎有理,又问:“还有你们说的见他是什麽意思?”
男人呵呵笑了起来,道:“这是我和你师父的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他把目光移向幼倩,说:“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云留半信半疑:“那师父,我该怎麽办?”幼倩看了一眼那少年,道:“带他到冰心堂里去,没有我的话,不要出来。”云留犹豫地点点头。
男人亦对他说:“这孩子暂时就交给你了,等你师父准备好了,我会来接他。”
云留重新拉起少年的手,少年顺从地跟他走了两步,他又回头看了师父和那男人一眼,然後才沿湖岸向湖心亭走去。
走著走著,心中又笼上不解之云,开口问道:“你真的要当他徒弟吗?”那少年突然停住脚步,双手抓住云留的手臂。云留正奇怪,那少年说:“疼?”他一愣,半晌才反映过来,少年原来是担心他刚才被那男人扔在地上时候撞到的手臂,尽管还有一点钝痛,但只是皮肉上的疼痛,不一会儿就会消失。他连忙摇头道:“一点都不疼。”说著甩了两把手。少年看著他,才点了一下头。云留心想他虽精神恍惚,却还关心自己,不由会心一笑。
遗忘之初 三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小心地带著少年走过布满青苔的石踏脚,从湖心亭下了阶梯,柳暗花明径里终日点著琉璃灯,冰心堂内还是如白昼时一样。二人沿著回廊走下,到了执事堂。
早已过了晚饭时间,云留只好到厨房找厨子。厨子姓孟,是个瘦小的老头,不仅手艺好脾气也好。云留在门口唤了声“孟伯伯”,里面的人应了一声,孟老头挽著袖子就走了出来,看见云留,便道:“云留,今天来得真晚啊,被你师父多留了一会吗?”云留点了点头,孟老头掀开锅盖,从锅里端出还冒著热气的饭菜,道:“给你留著呢,快吃了,别饿著。你师父的我让别人送去了。”云留嘿嘿笑了笑,拉著少年在桌前坐下。孟老头见了那少年,问道:“这孩子是……”云留道:“他是师父的病人,师父让我先照顾他几天。”他说著,把饭菜推到少年面前,见他不动,只好拿起筷子塞到他手里。孟老头见状,又给云留盛了一碗,道:“吃完了自己盛,我忙去了。”“谢谢孟伯伯。”孟老头从厨房後出去。
云留扭头见少年拿著筷子发呆,便夹了两筷子菜到他碗里:“孟伯伯做的菜可好吃了,你不吃我要吃完了。”说著也夹了一大筷子塞到自己嘴里,又扒了几口米饭,少年才慢慢吃了一小口。云留问:“好吃吗?”少年点了点头,云留得意地笑道:“没骗你吧!”两人很快把饭菜一扫而光,不过少年吃的并不多,云留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跟孟老头道了声别,带著少年往药房去。
两人出了执事堂,沿著洞内的湖岸走向右侧回廊阶梯。
冰心堂建在湖中地下,所以堂内常年温暖如春,草木茂盛。执事堂顶有一颗硕大的明珠,终日华光照射著湖底洞天,自开山立派来已有数百年,仍生生不息。从洞顶的柳暗花明径出来,便是两侧回廊,连接著依靠石壁建造的许多建筑,环绕著执事堂盘旋而下,巧夺天工。冰心堂亦是大荒中的一大奇观。
云留停住脚步,对那少年道:“看。”说著伸手往上一指,少年抬起头,顺著他手的方向看去。
从下往上看比起在洞顶俯瞰别有一番景象,回廊上花草的落英,在明珠光华的沐浴下,缤纷如萤火,飞散在宽阔的空间。
“很漂亮吧。”云留扭头看那少年,他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和言语,只是看著,然後点了点头。云留叹了一口气,带著他上了回廊。
走到药房的时候,正好华冰在收拾药材,云留忙上前搭手。华冰跟他扯了几句,一瞥眼,看见白日来治伤的少年正站在门口,於是问道:“这孩子又怎麽了,你把他带回来?”云留道:“他身上的伤是没什麽,师父说要给他治心病,所以这两天,我先照看他。”华冰“哦”了一声,合上几个药柜的抽屉,收拾妥当。云留问:“师叔,能不能找个地方给他睡?”原本云留晚上在药房跟华冰睡一个床,如今又多一人,挤不下一张床。华冰想了想,道:“那你和他睡这儿,我去医典库找华容师兄挤挤。”云留嘿嘿一笑:“真辛苦师叔了。”华冰拍了他一巴掌,叹道:“谁叫我最怕幼倩师姐,拿她徒弟也没办法。”
云留等华冰吹灭了药房的灯,才拉著少年去卧室,帮他简单洗漱了一下,两人就钻到被窝里。二人分睡一头,各盖一床被。
尽管白天发生了一些事,但云留在睡觉时候还是不会想太多,不一会儿就半梦半醒了。迷迷糊糊间,觉得床晃了起来,他睡得不安稳,起身坐了起来,擦了擦睡眼,才发现那少年蜷著身子缩在被窝中,竟不停地在发抖。云留顿时清醒了过来,伸手摇了摇那少年,问道:“喂,你哪里不舒服吗?”少年缩得更紧,也战栗得更厉害,云留若有若无听到他说了一个字:“……怕……”云留把手伸进他的被子里,摸到他的脚,竟然冷得像冰一样。他一定是想起他爹娘遇害的事情,所以才会这麽害怕。云留把自己那床被子也盖在他身上,然後自己钻了进去,他抱起少年的脚,放在胸口。
冰冷的感觉让胸口不适,而且少年紧绷著身体,自己只能向前弓著腰,非常不舒服。渐渐,捂著他的脚有了一点温度,少年才开始放松下来。直到少年完全平静了,云留才疲倦地闭上眼。
遗忘之初 四
只觉得睡了一会,云留便被华冰叫了起来,冰心堂外已经天亮了。少年坐在床沿,还跟昨天一样,想起夜里他蜷缩著发抖的样子,云留觉得他很可怜,心里也跟著变得很难过。
云留待他洗漱,然後吃了早饭,想起师父吩咐过不要离开冰心堂,便回药房让华冰教著认了几样药材,过去了半日。过了中午,帮长老送了几张药房给洞口求药的人。少年则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後,仿佛是对他愈发亲密,连云留上茅房也要看著,著实把云留弄得哭笑不得。只是他仍一言不发,跟他说话虽然有了些反应,可他却还是无法把自己的意思传递给他人。别人问起这少年的事,云留也推说是师父的病人,长辈们也都赞许或是安慰地摸摸他的头。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还像前一天那样,捂著少年的脚,等他不再发抖才睡。如此过了三天,早上起来,把华冰吓了一跳,他自己一照镜子,眼眶深陷了下去,并且黑黑的一圈,十足像是得了大病的人。他向著少年叹了一口气,还是带他继续日常生活和学习。
云留向管理内需师叔领了药铲和药篓,在沿著石壁的花圃里寻找需要的药材。他随身带著一个小本子,不熟悉的药材,他都详细地记在上面。他掏出本子,翻著找到今日需要的药材,按上面画的图细细寻找。
“飞廉,飞廉……”云留小声念著草药的名字,翻到记著飞廉的那一页,照著图沿岸逐一辨认。
快到西侧长廊阶梯的时候,那少年突然加快了脚步,小跑到云留前面。云留觉得甚是奇怪,却见他在离自己七步的地方停下来蹲下,他转过脸对云留张张口,说了两个字:“这个。”云留走近了,发现他手中指的那一棵开著紫花的植物,正是自己在找的飞廉。
云留啧啧叹了叹,对他说:“你好厉害,怎麽知道的?”少年指了指他手中的书,意思是他看了这书本上的图才知道的,顿时惊叹,转而又有几分沮丧,自己学了两年的药材,却不及他只看了一眼图画。
云留一面小心的用药铲把那棵飞廉挖出来,一面对那少年道:“你这麽聪明,应该来学医。”少年轻声道:“学……”云留道:“是啊,你一定能学得很好,将来救很多人。”
“救人……”少年重复著,仿佛思索著什麽。
云留仔细地把草药放进药篓中,看少年想得失神,便唤道:“喂。”
少年抬头看著他,断断续续口齿不清地吐了几个字。云留没听清,也没能从他木然的表情中看出什麽。他却发现一个问题,这少年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是也不能一直没有名字,老叫他“喂”,倒不如给他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