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之初----西之沧海

作者:  录入:02-10

云留道:“你是真的不记得名字了吧?”少年点点头,云留继续道:“那我给你取一个吧。”他又掏出那记著药材特征的书本,哗啦啦翻了起来。翻到一页觉得不错,他把那页凑到少年面前,指著那名字问道:“这个怎麽样,决明,决明子清肝明目的。”
“决明,决明……”少年反复念著这个名字,渐渐表情明朗了起来,云留见他似乎喜欢,也松了一口气。
“云留。”少年念著念著突然叫他的名字,云留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只说了一次的名字他还记得。少年继而道:“叫我的名字。”
“决明?”云留试著叫了声,少年脸上顿时绽开了笑颜。云留一愣,看著少年的笑容,总觉得自己心中也好像刹那间拨开云雾见天明,阴霾尽扫。再想起这几天来的辛苦,不由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少年正一脸奇怪地看著他,他觉得很丢脸,忙用袖子抹去眼泪,擦得很用力,眼睛鼻子变得通红。
云留小声问道:“你喜欢这名字?”少年用力点点头,云留觉著不好意思,说:“你喜欢我就高兴了。”他说完赶紧收拾好药篓和铲子,拉著决明的手向师叔交差,然後回去药房。
一路上他都不敢松开手,握得手心都出汗了,低头默默在前面走著,那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其实是个可爱的人。
回到药房,叫了一声师叔,华冰从药柜後冒出头来,看见二人,道:“云留,帮我把桌上那药箩递来。”云留从桌上取了药箩给他拿过去。华冰接过,看了他一眼,一边装药材一边问道:“你今天怎麽了?脸这麽红。”云留忙双手捧住脸,道:“才没有红呢。”华冰被逗得哈哈大笑,他指著门口的少年,道:“他看起来也很高兴,发生什麽事了?”
云留顺著师叔的手,看见静静站在门口的决明,少年比之前并没有大的变化,不知道师叔怎麽觉得他高兴来著。“你怎麽看出来他高兴?”
“你看他不比之前精神多了吗?”
被他一说,自己看著也似乎确有其事,嘴里嘟囔道:“我给他取了个名字,他说很喜欢。”
华冰一脸惊奇,张张嘴,道:“我还从没听过他讲话,说说看,叫什麽名字?”
云留红著脸:“决明。”
华冰见那少年向这边看过来,笑道:“看来他真的喜欢。”
云留很喜欢华冰,虽然论辈分华冰是他师叔,但是论年龄两人相差并不多,他在云留眼中一直是一个最接近自己的大人,所以特别羡慕也特别依赖他。除了师父幼倩,云留最希望得到他的认同。

遗忘之初 五

心情舒畅地过了好一阵子,每日带著决明例行公事地完成师门的任务,采药、送药方、照料花草等等。渐渐决明也会帮他的忙,两人结伴也不会觉得累。晚上睡觉的时候,决明慢慢也安稳了下来,云留也可以安心地进入梦乡。
这天,云留被师伯吩咐去帮厨房的忙,孟老头给了他一个篮子,叫他去湖边摸几个田螺和河蚌。
云留找了一处水浅的地方,脱了鞋子,挽起裤脚,在岸边摸起来。决明见状也要脱鞋,云留忙拦住,叫他拿著篮子,在一旁接著。他在水浅的地方摸了好一会,只摸到几个田螺,自然往水深的地方去。湖水没过膝盖,他干脆上岸脱了上衣和裤子,光著膀子下水去,对决明道:“你等著,我下去摸几个上来。”说著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他沿著岸摸了一把抱在怀中,正要浮上水面。湖水清澈透明,他看到决明正往湖里张望,顿起捉弄之心。云留游得稍远,扯著水草,靠著岸边正好能看到岸上决明的举动。只见他提著篮子,时不时伸长脖子往湖里看,想他什麽也看不著,不由暗自偷笑。
决明在岸上来回走动,良久不见云留浮上来,往水里看又看不清什麽,急得直跺脚。他四处张望,没看到什麽人来,又担心云留出事,放下篮子准备往湖里跳。
云留看他也要下水,连忙浮出水面,大叫道:“别跳,别跳,我在这儿!”决明见了他愣住,才没跳。云留游到浅水处,爬上岸,把摸到的田螺放进篮子里。不料,决明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云留顿时慌了手脚,才发现自己玩得过火了。他一面拍著决明的背,一面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让你担心,别哭了。”
决明哭了良久才停下来,还止不住抽鼻子。等云留穿上衣服,决明便拉著他的袖子不放,生怕让他再下水。云留见篮子里的田螺还不多,只好拖著决明在岸边摸,两人把整个湖都转了一圈,才勉强满了一篮子。
那之後,云留再不敢拿决明的开心,记住了他纤细单纯的心能承受的分寸。
数数日子,从决明来到冰心堂已经有十多天了,照顾他不知不觉成了云留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云留几乎忘了决明留在这里的原因,只知道他现在已经离不开自己。
傍晚帮华冰整理药房的时候,华冰突然对他说:“这几天我送药去你师父那里,总看到一个黑衣服的男人,每次都对我笑,想起来有些寒。”
华冰说的这男人就是带决明来的那人吧。跟华冰一样,云留想起那男人,背上也有嗖嗖的寒意,总觉得有几分害怕,可他迟早要带决明走,这麽一想,始终感到放心不下。便开口道:“师叔,你也不认得那人麽?”
华冰摇摇头,问:“怎麽你也见过。”
“嗯,我带决明来那天在师父那儿见过。”他含糊地答道,不知怎的,没敢说决明就是那男人带来的。“那人好像是师父的旧识。”
华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云留又问道:“师叔没听师父讲过麽?”
“我只知道师姐七年前曾经离开师门,去过很多地方,可能是那时候的故人吧。”
可是那男人也太怪异了,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实在无法跟温和的师父联系起来。
“师父为什麽要离开师门?”
华冰望天想了想:“好像是弈剑听雨阁送信给师父,然後师父就派师姐去了,具体什麽事情,大家也不太清楚,大概只有师父和师姐知道。”
云留不解地看著华冰,华冰继续说:“我猜大概是锁妖塔的事情,你也知道吧,蜀州巴山之上上古的时候曾有个裂缝叫万魔渊,很多妖魔都从那里来到人间,所以剑仙广成子把佩剑化作锁妖塔封印了万魔渊,而且弈剑听雨阁的渊源也从那个时候开始。後来为镇守万魔渊,其余七大门派都会派弟子驻守在弈剑听雨阁,现在还在弈剑的是我的师兄叶柏,十年前他就代表冰心堂去了那里。”
有关锁妖塔的事,云留从书上看到过,不过听华冰说起还是不禁听得入神。
华冰接著道:“不过那一年出了很多大事,弈剑掌门松阳子仙逝,魍魉也曾一夜间销声匿迹,还有妖魔涌入西陵城残杀百姓,想想个中是否也有关联。”
“有什麽关联?”
“想不出来啊,”华冰叹道,“也许你师父知道有没有关联。”
师父一定不会说,华冰都想不出来,自己更是想破脑袋也不会有什麽结果。
“所以我一直奇怪她那次回冰心堂之後,便请求面壁清修。我问她,她却问我,掌握了世间至高的医学,为什麽还是救不了人?”
云留自然地问道:“为什麽?”
华冰摆摆头:“我不明白,以师姐的修为,应该没有能难倒她的疑难杂症。我就想她是不是遇到了没能救得了人,她什麽都没有回答。”华冰说著轻叹一声,“整个冰心堂这麽多年来就数我跟师姐最亲近,却也只知道这些而已。”

遗忘之初 六

华冰丢下一堆疑问,去医典库过夜了。云留左思右想,愈发不明白,师父对於他,依然是个谜。谜团深重了,对自以为深信不疑敬若神明的师父,却也暗暗有了些许不安。
转身看见决明默默坐在一旁认真地看著他,目不转睛,轻呼一口气,叹道:“你更加不明白了吧。”决明对他眨眨眼,云留拉起他的手,他马上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云留的手背上,暖暖的,让云留觉得自己像是被安慰。
两人手拉著手爬上床睡觉。自从发现决明晚上会手脚冰凉後,云留一直都抱著他的脚睡觉。今天决明却一反常态,搬过枕头跟云留睡一头。云留开始不解他为什麽这麽做,等他躺好了盖好被子,用乌黑明亮的眸子看著他的时候,云留突然想起了妹妹。从前兄妹俩还一起住在姑母家的时候,每天晚上妹妹都是这样等著他,心中既是怀念又是伤心,忍不住眼眶一热。趁著眼泪没有掉下来,他赶紧扭过身体,把床头的等吹灭了。
窗外透进琉璃灯蓝色的光芒,就像从前的月光,云留把手放进被窝,握紧了决明的手,一直到天亮。
日子还像往常一样平静,云留带著决明取了药篓和铲子,在岸边搜寻师叔指定的药草。他拿著铲子挖药的时候,决明就在一旁抱著药篓,安安静静地等著。
他停下手,问道:“你真的要跟那人走麽?”决明歪著头,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什麽。“就是那个带你来的人啊,他不是说要收你做徒弟麽?”
决明一愣,迟疑了良久,低下头去。
云留见他犹豫不决,道:“你也不知道他的来历,虽然他是师父认识的人,也救过你,但是也不能说就是好人,反正我不喜欢他。那还不如留在这里学医,你那麽聪明,肯定比我好。”他说著抬头看了决明几眼,可决明还是低头咬著下唇不吭声。
“而且,你不在了,我一个人也会变得没意思。”他扔下铲子,把头别过去,小声说,“再说,等你想起以前的事情,就会把这几天发生的忘了吧,也会把我忘了吧。”
“不会,我不会忘了云留!”决明急得直跺脚,脸也胀得通红。
云留听了,也不禁脸上一热,随手去扯旁边的草堆,撇著嘴道:“那也说不定。”
他忽觉手上一阵刺痛,顿时叫了一声跳了起来,一看原来草堆里的刺扎进他的手指。刺很粗,云留咬牙拔下来之後,鲜血就从伤口涌了出来,疼得他呲牙咧嘴。
决明连忙也蹲了下来,顾不得其他,夺过他的手,便把受伤的指头含进嘴里。口腔里很温暖,云留能感到决明用舌头轻舔著伤口,一开始还带著痛感,很快就消失了。他想起自己还很小的时候,自家院子里怎麽也赶不走的两只野猫,静静躲在角落里相互舔舐伤口。
云留离开妹妹来到冰心堂两年,尽管一直向往著这里,一直敬爱著师父,却还是无法有真正的归属感。眼前的少年,虽然什麽也不懂,什麽也不会,却正是因为这样而依赖著他,让他确确实实看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学习医术妙手,是为了像幼时所见的冰心堂弟子一样,救人解除病痛,但是如今,他更想救这个以他依存的少年的心。
云留红著脸,道:“不疼了,谢谢你。”
决明放开他的手,道:“我不走,我要跟云留在一起。”
没想到他已经有了决定,云留像是松了口气一般舒心,拉著他站起来,道:“那我们马上找我师父,不,找华冰师叔就可以了,让他带你去见掌门师祖。”
决明帮云留把药草和药铲收拾进药篓里,两人把挖到的药草一并工具交还管理内需的师叔,便急著上了回廊。
二人气喘吁吁地跑过玉竹亭,眼看就要到药房了,蓦地发现前方站著一个人,正是那带决明来冰心堂的黑衣男人。男人靠著栏杆,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云留把决明拦在身後,对那人道:“决明不愿意当你徒弟,他要留在冰心堂。”
男人站直了身体,眼睛微微眯起,道:“决明?”他看了一眼云留身後的少年,“是他的名字?”
男人慢慢向两人走去,云留只觉得气势迫人,心里十分害怕,但表面上还是直直站在决明身前。
“我会跟师父去说,决明要当冰心堂的弟子,你虽然对他有救命之恩,但也不能强迫他。”云留瞪著那男人,大声说,可听起来却像在逞强。
男人在他跟前弯下腰,笑了几声,说:“你的师父啊,我从前总爱欺负她。因为她很单纯,只要稍微多一点温柔,就什麽都会相信。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不愧是倩教出来的,真像她。”
云留不解,男人为什麽突然说起师父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去想,却发觉男人的食指抵在自己的额头。一阵大力袭来,自己的身体一轻,便撞开身後的决明向後飞了出去。後背重重撞在回廊的栏杆上,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遗忘之初 七

醒来的时候还是昏昏沈沈的,睁开眼看到华冰守在床前。一下子想不起来发生了什麽事,只觉得头和胸口都闷闷的疼。
华冰看见他睁眼,顿时一副放下心的表情:“云留你可终於醒了,都昏睡了一天了,我都怕你醒不来。”
云留伸手摸摸後背,随之而来就是一阵钝痛。华冰道:“我看见你躺在回廊上,怕是你脚滑摔倒了撞到头。只是没看到决明,不知道是不是看你昏倒了被吓到了,我跟师兄师姐们找了整个冰心堂内,都没找到。”
听到决明两个字,空白的脑子里突然回放起回廊上遇到那黑衣男人的经过,他顾不得疼痛,从床上跳起来:“师叔,我要去师父那里。”他没等华冰说话,套上鞋子就冲了出去。
冰心堂外已经是黑夜,明月当空,满天星斗,夜风带著几分刺骨的寒意。云留把牙一咬,飞快地往北岸的小木屋跑,几次被石头绊了脚,他都没有放慢脚步。他只希望留住决明,就算不想他想起过去是个自私的想法,云留也祈求能给他一个自私的机会。
远远望见小木屋,借著月色,也看到屋前的三条人影,他暗自庆幸,加快了脚步。走近的时候,却看见决明面对著师父,手中握著一把血迹斑驳的匕首,而师父的腹上,是一滩刺目的鲜红。云留张张嘴,想喊决明,想喊师父,却哑然无声。而此时他的脚,也竟像是灌了铅,丝毫都不能抬起。
男人的声音在空旷的湖畔响起:“倩,这一刀是什麽滋味?”
幼倩身体一晃,跪倒在地上,鲜血不断从小腹涌出,把那碧色的衣裙染红了一大片。
男人笑了起来:“你所仰慕的人,就在你的眼前,他这一刀,是不是痛入骨髓?”
幼倩始终没有回答,也没有动手为自己止住流淌的鲜血。
“还记得,我要去阻止他送死的时候,是你第一个对我痛下杀手。我本来以为,你会跟我一样,可你到底还是遵从了所谓的正道。口口声声要救天下苍生,却道貌岸然地让他跳下万魔渊。他的死,还有锁妖塔那麽多人的死,也有你的错。”男人说话的语调始终没有起伏,“这一刀,给天真的你,也给伪善的世人。”
“太迟了。”幼倩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我并不想失去你们之间任何一个人,可是七年前,我们都死了。”
她抬起头,望著男人,道:“九玄师兄已经死了,这孩子就算有他的元魂也成不了他,为什麽不肯相信?”她声音渐弱,躺倒在地上,慢慢不再动弹。
云留像是被一盆凉水浇下,顿时清醒过来,迈开脚向幼倩跑去,大叫:“师父!”
他在幼倩身旁跪下,抱起师父的头,师父紧闭著双眼,已经气息微弱。云留一时间气血上涌,红著眼起身便不顾一切地向那男人冲去。
突然,肚子被重重击了一下,双脚再迈不开,眼睛一阵昏花。随後那股痛蔓延到全身每一个角落,胸口气息纠结,干咳了一声。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是决明,可又不像。相处了这麽多天,以为他变了,变得像普通人一样了,可现在,怎麽又像一开始看到的样子,空洞的瞳孔暗淡无光。眼前又变得模糊,好痛……
云留扑倒在地上,努力睁开眼睛,却什麽也看不见。
耳边踏著碎石“沙沙”的脚步声慢慢走远,隐约听到那男人的声音:“我们走吧,九玄……”
後来云留知道,那天晚上是华冰把两人救回冰心堂去的。然後师父在执事堂躺了半个多月才下地走动。至於受伤的原因,云留怎麽也不肯开口,幼倩说是往日的仇家寻上门来,不敌受伤。大家都猜决明也和幼倩的仇人是一家,借口治病来放松警惕。
云留觉得不对,却没有反驳。那天晚上,他亲眼看到决明刺伤师父,又打伤自己。
最初师父刚醒来的那几天,她总是坐在床上发呆,云留陪坐在床边沈默无言。有时候师父会对他说话,他却听不明白,好像是在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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