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NS后,我遇到了这辈子让我最为欣赏的老师,商西。政治,本是一门荒谬的哲学,不过是统治阶级的慢性毒药而已。商西说政治是一门艺术,统治阶级创造的最完美的艺术。他的政治课,几乎无人睡觉——尽管大家都对政治不感兴趣。
高二时,商西成为了教务处最年轻的主任,我被学生会推出去帮他整理学生档案。整理到我那份时,他突然抬头看我,眼睛里是我并不熟悉的神情——探究?哀恸?释然?
“凌书砚是你父亲?”
此话一出,我便知不对。若是老师的一般性询问,应是“你父亲是凌书砚?”才对,若是反过来,原因有二,一来父亲名声在外,惊叹好奇之;二来本就熟识却不知我便是故人之子。
商西历来是心思缜密之人,又绝不是看重名声钱财的人,那么只能是第二种可能了。
我看着商西,点点头。“是,老师和我父亲认识?”
“不是,只是听说过,好奇而已。”商西继续整理档案,没再说话。我心里不由得一笑——恐怕不是好奇,而是惊异吧。
当天我去校长那里,主动请缨整理校友档案。校长和我父亲认识,自然答允。我拿到许可,去了学校的档案室。
在落满灰尘的档案室里,我找到了1973年-1979年的学生档案,是我父亲在NS的六年档案。那时学生不多,很快便找到了父亲的,年轻时的父亲意气风发,老版的黑白照片上父亲的笑容,是那么的陌生——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恣肆的笑容。
这六年还挂在十年动乱的尾巴上,档案有些残缺,只有当年留在北京的学生,还有档案在这里,其他的大概是随着上山下乡而遗落他乡了。
幸运的是,我找到了。商西,1977年入学,比父亲低了四届。我把两份档案放到一起,找到了相同的一点:参加了1978年全国中学生排球联赛,获得团体第二名。
我敬爱的商老师,一支排球队不过12人,上场6人。父亲当年是排球队队长,你是二传,参加过同一场比赛。你还可以没有表情地否认你们认识,甚至是故意隐瞒了你们曾经是熟识得不能熟识的队友、同学或是,朋友关系。
我拿着档案笑起来——如果我没猜错,父亲的确根本不爱母亲,他甚至不爱女人。
档案馆里的阳光很足,光线中不知道积压了多少年的尘埃,上下沉浮。
晚上,我用手机拍了一张商西的照片,传给父亲。
我数到37时,手机震动起来,父亲来电。
“小迦,你这是什么意思?”父亲的声音在颤抖,恐怕拿着手机的手,也在颤抖吧。
“没什么,他是我最喜欢的老师。”我笑了笑,看着手里发黄的两张档案,抖了抖。“我无意中发现,我最喜欢的老师,和爸是校友,还一起打过比赛。哦,还有张发黄的庆功照,和您并排站着,勾着肩膀,还记得么?我估计您那儿的照片,是二十年前的了,发张最新的给您看看。”
“凌迦,无论你知道了什么,都不要和你母亲说。”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很疲惫,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在和我说话。
“如果要说,那天晚上就说了。”我冷哼一声,把档案放进自己的文件夹中。
“那就好。你从小就聪明过人,一定知道怎么做最合适。”父亲说完便挂了电话,我想象一下父亲的表情,却很难了解,此时他的心情。
追悔?爱恋?内疚?酸楚?心痛?或是其他什么?或是全部。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课,商西也表情如常。
以我对父亲的了解,他不会去联系商西;而对商西,我有七成的把握,他会完完全全把这件事,嚼碎了吞进肚子里。所以,他应该不知道,我已经摸出了他们的往事。
我敬佩商西的人格,欣赏他的学识,又折服于他淡定的气质——因此,我并不打算报复他什么,如果有错,也应该是父亲来承担的责任。
所以,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想到,什么都没做过。
一切如故。
月底放假,我去了林柯那里,林柯在迷恋某个画画的小男孩,三家酒吧里的墙壁上,全是那小孩儿的涂鸦。吧台后面,我们俩用来打台球的房间,被他改装成了展览室。
“林柯,你算完了。爱上个男的,还是未成年,等着犯罪吧。”我杵着他的肩膀,趴在吧台上一边灌酒一边笑。
“少他妈笑我,你个冷血狐狸懂是爱么?”林柯看着那墙壁,眼神迷离。
“不懂,世间千万事,就这一样,本少爷不懂。”我转身靠在吧台上,脚底下摇晃着,“你懂,你自是那多情多爱多梦的张公子,蹲人家墙角下面等着红娘吧啊。”
“滚,犯什么酸呢。”林柯抢过我手里的酒瓶,骂道,“说吧,发生什么事儿了?你小子一有事就跑我这儿开酒,还专找贵的来。”
“没~事儿,爱情是什么?就是那绝不可能发生在婚姻里的化学反应。”我仰脖子把酒灌进去,又拿了一支波尔多。
“你他妈能不能开那瓶92年的!”林柯吼起来。
正骂着我,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外闪进来,看到林柯就一甩头,肩膀往下一耷拉。
“林柯儿,我要喝酒。”那是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男孩子,占了小半张脸的大眼睛,长在男人身上实在是浪费了,睫毛都扑闪扑闪的。
这个,大概就是林柯的那个男孩子了吧,看上去应该还是初中生。
林柯果然立马走过去,把刚从我这里抢走的83年波尔多递了上去。靠,重色轻友又轻弟。
那男孩子酒量实在不怎么样,几杯下去就醉醺醺的了。嘴里嘟囔着沐沐,沐沐别离开我之类的话。
我嘲弄地看了一眼林柯,白费了吧。人家有喜欢的人了,专门借酒浇愁的。你那波尔多完全失去了价值——还不如给我呢。
看着林柯小心翼翼地把那男孩子挪到沙发上,任由他继续糟蹋那支酒。突然有点小感动:林柯是我认识的人里,嘴上最温柔,心里最狠毒的人。在这男孩子眼前,竟然收起了所有的甜言蜜语,将近两万块钱的帕图斯给那男孩买醉,醉的原因还不是他!
“爱情,开始有那么点伟大了。”我冲林柯一乐,拎起外套走人回家。
酒吧门外,扬手打车,刚刚停下的出租车里跳出一个男孩子,白衣白裤,轻飘飘地跑进林柯的酒吧里。
嘿,这小子今晚艳福不浅。我笑了笑,坐上出租车说了地方,闭起眼睛假寐。
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和这个白衣白裤的男孩子,有着一生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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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开堂讲座~子沐的姓氏名称学
子沐言下若干孩童,有名可查者共二十有二。姓名大多专其意,或讽其人,或指其事,大凡其类,皆趣耳。
今举之一二,细细剖之。
《七年之殇》:
凌迦,此人心沉,城府深,尤狡于人事。其祖父命其凌迦,取谐音凌驾凡凡之意,又恐其名意重,夭折之,遂改之,采佛语迦罗,其意为佛祖之所,世间之时。文中之意,指其人能者,凌人心,驾世事,然狐心佛相,终修正果。
----诸侯皆有汤沐之邑也。——《公羊传·隐公八年》
此为子沐取汤(tang)勒之名时,所意之句,乐之。汤汤(shang)者,浩然貌,衔远山,吞长江,横无涯际。勒者,马头络衔也,所缚之物,指其家人。汤勒,此人重义,有浩然之气,然涉世未深,懵懂于世事人心。其姓尝为沐离所谑,“淇水汤汤”。此语出于《卫风·氓》,其言初喜后悲,说者无意,曾不知别离之机已伏矣。
沐离,此为子沐戏作,拆姓取音作名。沐者,润泽之意,濯清涤瑕。离者,自“双鸾游兰渚,二离扬清晖。”,为志怪中凤鸟长离。沐离其人,雅致清隽,明事知人,洞若火烛。沐离音似莫离,孔骅汤勒离别之时,心中莫不念此,莫离莫离。
2008-01-08
番外三 凌老大的独白(二)
高二暑假一共十二天,短得像兔子尾巴,商西的一通电话全剪没了,要我回去替他带班一周。我收拾收拾东西就回了学校,父亲没有去送我,说是要陪母亲去瑞蚨祥,我知道他是怕见到商西。
没想到,此次徭役,又让我见到了林柯的大眼睛男孩,原来他叫莫翦——桃花眼,翦水瞳,这名字给他正合适。看到莫翦,也就看到了有过一面之缘的沐离。
原来,莫翦醉酒时念着的沐沐,是个男孩子。
我看着莫翦习惯性地跟着沐离,心里不住地感叹,林柯啊林柯,你摔得够惨啊。
男生在领迷彩服,沐离站在这里没有试穿。我看了看他,顶多175的身高,男生的迷彩服他不能穿。他显然有些赧然,微微红了脸,却不好意思取女生的迷彩服来。
我勾住嘴角,把差点漏出来的笑收回去。沐离被他身边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拽过来,问商西有没有170的号码,沐离的脸更红了,像西红柿似的,突然觉得他挺可爱的,于是便开口告诉他男式女式是一样的。
他几乎是感激地冲我闪了闪眼睛,我顿时觉得西红柿也可口起来。于是便帮他不动声色地拿了一套女生那边才有的170迷彩服。
回到商西的办公室里,我翻看着这群学生的简历。沐离的特长还挺多,而且样样都浪漫得不行,整个一个温情派小王子:钢琴、长笛、书法、写作、国际象棋。再给他配上油画高手莫翦,就是琴棋书画了。
我发现他有时会捂着心口喘气,恐怕是有心律不齐之类的先天病——奇怪的是,那天早上跑圈结束后,他是唯一一个面不改色的男生。给他递了毛巾,走进了才发现他手指在痉挛。
打了电话给家中的医生,他说这可能是某种神经疾病,可轻可重,还是尽量不要劳累的比较好。挂了电话,就觉得不对了——我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他来了?
心里这么想着,却又很是不自觉地跑去申请做板报。于是,给了沐离逃开训练的理由,顺便捎上莫翦。不得不说,莫翦很有绘画的天分,寥寥几笔就勾了幅军人相出来,沐离的诗写得很美,像他温和平静的做派,字也很秀气。
母亲不止一次说过,字如其人,要我改了字体,以免锋芒毕露。我看着沐离的字,便知道他是从里到外,都像水一样的人,尽管那是形容女孩子的词。
沐离有点喜欢汤勒,这也是我几天观察下来的结果。这个男孩子果然是homo,但是汤勒不是。莫翦总是跟在他们身后,有那么一两次我发现,他的目光开始从沐离身上转移了。
汤勒,一个普通的男生,不过是长相俊朗一点儿,脾气直爽又有点未开化的感觉。我不大明白沐离和莫翦看上他什么了。爱情,实在是有些玄妙。
尽管不明白,却十分不爽。所以有意无意地在汤勒面前,逗弄沐离——汤勒便会立刻气急败坏起来,而沐离总是乖乖地让我捏脸揉头,表情很像家养的猫,温顺得很。
军训结束后,我便忙于高三课程,许久都没有见到他们,直到听说,沐离带着高一的学生玩起了抗议。嘿,真没看出来,那只温顺的猫竟然藏了这么尖的爪子。
我更没看出来的是,这只猫,比想象中还要狠——不止是对别人,更是对自己。
他居然带着全年级的学生罢了课,就为了一个元旦晚会。
商西刚跟我说完,我就跑出了办公室,不为别的,就是想立刻找到那只小倔猫,狠狠地揉他的脑袋,看看他到底想干吗。
他的眼神依旧平和,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就把我堵了回去。合着我才是那罪魁祸首呢,是吧?
我又气又好笑,看着他,他没再说话,眼神里却流动着不可忽视的坚定和决然。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沐离也许并不是看上去那么温顺无害,或者说那么需要照顾。他有着不可动摇的信念和原则,也有维护他信念的强大力量。
为了他那份信念,我站了出来,放弃了北大的保送;商西站了出来,放弃了主任的职位,换来校长的一句不追究。
尽管他揭竿而起的原因是元旦晚会,但是当2001年最后一天的钟声响起时,全校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元旦晚会。
就是那一天,我第一次向别人主动问手机号码——我不希望今晚,他太孤单。
电话里他的声音如同平常一样,却让我觉得这个小孩儿,很不平常。
看着还在操场上狂欢的学生们,听着电话那端安静的空气,有些心疼。
“小离,今晚每个人都会祝福你,你并不孤单。”
“我知道,不孤单。”沐离的声音像水波一眼散开。
“小离,我们,一起去看星星吧。”我看着外面的天空,说出了从未安排在对话的句子。
“好。”沐离的反应让我更措手不及了。
两个小时后,当我们裹着大衣躺在北京郊外某处山坡下时,我笑了。
承认吧,凌迦,这世界上,终于有了你在意的人。
月亮的光芒很淡,有风晕,所以星空大盛。我看着遍布苍穹的闪烁时,有点小感动。
不是感动于这夜,只是感动于身边的人:去沐离家接他时,沐生只是看了看我,没说什么。沐离便穿着呢子大衣跟我跑出来。不问去哪儿,不问怎么去,不问什么时候回去。
他只是闪着眼睛里的水光,笑着跟在我后面。我知道,这是完全的信任。
要完全信任一个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是,沐离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流星。”沐离突然开口,我转过头便看到他两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祈祷。
“我愿小离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我也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大声说着。
睁开眼睛时,沐离的眼睛里水光更盛,扭头含笑看我。
“原来学长也信这种小女孩儿的游戏。”沐离的笑慢慢扩大,露出白白的牙齿。
……
居然被他捉弄了。
突然沐离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话音里的温柔让我皱起眉头。我,已经晚了一步么?
“嗯,嗯我很好,不必担心。你好好玩吧。”他挂掉电话,仰头看着星空。
“女朋友?”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男朋友。”沐离轻轻地说,却让我一下子回过头去,看着他平静的脸。我以为他不会承认。
“汤勒?”我不禁开口继续问道。那个总是被他温柔地注视的人?
“呵呵,学长,如果你看得出来我是,就应该看得出来汤勒不是。”他笑起来,眼角里没有留恋。
他的洞察力比我想象的,还要惊人。
“刚刚在为汤勒祈祷?”还是忍不住想问,那个让他为之祈祷的人,是谁。
“那只是一个游戏。”沐离抬起头来,看着天空。月亮慢慢明亮起来,星星隐去了光芒。
不否认,也就是默认了。
多可悲,林柯。我和你一样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了。
我知道他有了喜欢的人,却也明白此时此刻他很孤单。所以拥抱着他,躺倒在草地上,静静地聆听着风声。
他没有挣扎或是躲开,只是在一阵冷风过境后,伸手抓了抓我的衣领。
他,还是我初识的那只小猫,温顺且平和,比人多那么一分心思,多那么一分乖巧。
“学长,有些冷了。回去吧。”他的声音在我胸口闷闷地震着。
“我的体温不够么?”我胳膊上加了几分力,抱紧了他。
“学长,我当你是兄长。”他推开我,用得却是空手道的功夫。这小猫,居然还有两下子。
我笑起来,松开了他。“改天切磋吧,有点晚了,送你回去。”
我们都不是直爽的人,说话喜欢留一半,但是也都不是粗线条的人,一半就足够明白了。
“答应我,如果需要帮忙,第一个找我。”在他家门口,我拽住他,轻声地说。
他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微笑看着我。
“如果是你,我相信你要的支持,只有我给得了。”我抬眉笑着说,沐离的能力我已经见识过了,他如果需要帮忙,那么一定是大大的麻烦。
“好。”沐离吐出一个字,眯起眼睛笑起来,红润润的嘴唇弯成好看的弧度,露出几枚珍珠牙。
我心猿意马起来,却不敢造次——我不能打碎自己树立的温和形象和无害标志。
看着沐离转身进门,我一个人离开,在凌晨5点打车回学校。
6点,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摸出手机给林柯打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