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然草----风过南国

作者:  录入:01-17

徒然草
作者:风过南国

“这种草,名叫徒然。”
“为什么?”
“普通的草,一岁一枯荣。而这种草,能三年长绿,而后彻底枯萎,再不复生。”
“这就是徒然?”
“这就是徒然。”
杏花盛开,临着曲江池水,沉沉压着枝头。繁华也是一种负荷。
三年一度的曲江杏花宴,新科进士们言笑晏晏,觥筹交错。探花郎喝得醺然,跌跌撞撞走在人群里,几乎每个人都被他敬过了酒。这时,他晃眼看见一人独坐角落,与热闹气氛格格不入。那人身着只有状元才能穿的大红锦袍。探花郎迎上去,举起手中酒樽:“谢状元……我,我敬你一杯。”
谢遥未及弱冠,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又素来寡言,不苟言笑,是以无人敢向他劝酒。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此处。
“我代他喝吧。”有人微微一笑,自探花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正是榜眼沈却。
他与谢遥是湖山书院的同窗,知道谢遥向来滴酒不沾,于是为之挡酒。但谢遥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自案前静静起身。
“有琴么?”
风掠过曲江水面而来,杏花细碎的花瓣飞扬着扑人衣襟。谢遥的声音淡淡传来,几疑为幻。
“我不饮酒,以琴代之。”他如是道。
众人皆惊。
三年前的曲江宴上,当时的红衣状元苏寻,一曲《幽兰》响动人间,余音犹自回荡。从此以后,朝中再无人敢夸耀琴艺。
沈却的目光略微波动,笑意却未变。他似乎永远有一种令人亲近的平和。
侍女很快搬了琴来。杏花疏影之前,谢遥横琴而坐。大红锦袍也映不暖他过于苍白的肤色。浓红衣袂随风轻回,仿佛就要簌簌化了灰。琴音疏越,如冬日河水,浮冰泠泠,载沉载浮。四周杏花如云,仿佛在琴声中化作了雪,纷扬而起。这一曲《幽兰》,太冷。
“太冷……”
最后一个弦音落定时,执杯的青衣人轻声说着,仿佛自语。但那一刻,众人尚未回神,万籁俱寂。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妙奏。但这样心如死灰的曲子,伤人伤己,不宜多弹。”
谢遥从微微颤动的琴弦上收回手,垂手笼入袖中。而后,他缓缓抬起头,直视青衣人:“你是苏寻?”
青衣人饮尽杯中残酒,从容颔首:“正是在下。”
当年的状元郎,如今的礼部侍郎的苏寻,亦是湖山书院的学生。无怪乎民间有谚:天下文章在江南,江南文章在湖山。
“苏师兄,我叫谢遥,与你师出同门。”谢遥的眸子清冽得慑人,淡漠的声音字字清晰,“三年以内,我会让你离开京都。”
礼部侍郎这样的京官离开京都,无疑是贬谪外地。
宴席上,顿时一片哗然。
苏寻微露诧异之色,随即无声浅笑,而眸色转为幽深。因为那个以清定目光望着他的人,神色认真得像在道出一个诺言。
这是苏寻与谢遥的第一次相遇。
那时,芳草萋萋,杏花如雪。
谢遥在户部,沈却在吏部,虽官位不高,但六部之中就属这二部权与利最大。且都是京官,同殿之臣。
新科进士除授官职的圣旨颁下后,新任命的京官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正式上任。大多数新官会用这段时间来熟悉职务以及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但谢遥回了一趟江南。
江南的晚春,微雨濛濛。在渡口下了乌篷船,他撑着油纸伞,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路面有些深浅不平,仿佛某种心情随着步子静默地起伏。袖口上沾了细雨,点点晶莹。他忽然觉得疲倦,却不是由于之前的旅途。
路边有乞丐蜷缩在屋檐下。谢遥收起纸伞,轻轻放在乞丐身边,然后继续前行。
这段路程,他很熟悉。因为三年来,他每次从家中去书院,都会经过这里。
江南水乡,河流如织。水中倒映着白墙青瓦的建筑和一带烟柳。酒旗招展。水鸟低低掠过,天光悠扬。
是谁小楼一夜听春雨,却无人深巷明朝卖杏花。
烟雨江南,一切都和三年前毫无二致。
他低着头,沿着青石板的路缓缓地走。恍惚中,身后似乎有人唤他:“谢遥——”
他从小就不喜有人连名带姓地叫他,即使是长辈。但,这个声音,仍是令他一怔之后蓦然回首。
但身后,除了细雨中的迷蒙柳色,什么也没有。
天色像是古旧的宣纸上落了尘埃,无人拂拭。
是的,这分明只是他的错觉。
记忆里,三年前的晚春,满城烟雨,沾衣欲湿。十六岁的他,洁白的衣、深蓝的袍,怀抱一叠书,独自走过这条漫长的石板路,心境就像那时的天色,烟霭弥漫。这时,身后有人叫他,连名带姓。他缓缓转身,愣愣地看着那人向他走来。温和的声音,微带笑意:“谢遥,你的诗文很好。”
他从未想过,他会记得他的名字。他只是书院里上千个学生中从不出众的一个,而他,是书院中教授诗赋的最有名的先生,崔容。
湖山书院的学生都是从各地选拔而来,个个优秀。师长也大多德高望重,十分严厉。他是给予谢遥肯定的第一人,虽然他一贯待学生宽和。
“怎么不记着带伞呢?”
他把自己的伞递到谢遥手中,然后转身沐雨离去。
那个消失在烟雨中的背影,谢遥永远记得。
不知不觉,已走到书院的大门前。两扇厚重的玄漆乌木门开敞着,雨幕中隐约可见门内灰瓦青砖的淡雅建筑。紫檀门匾上,书院名乃开国皇帝御笔题写。一代代少年从这匾下经过,而它永无改变。
三年前,他第一次走进这道大门时,在众多谈笑风生、意气飞扬的同学中,安静地低着头,努力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父母早逝的他,从小寄人篱下,过早地学会了谦卑与沉默。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进入这所江南第一学府,一切只是侥幸罢了。
那时的他,对未来的所有期盼,不过是在江南的某个小镇上开一家书肆,或帮人撰写文书,安静度日,与世无争。这样就很好了。
晚春的江南,雨仍在下,落在黯青的瓦当上,叮咚作响。
他静立于书院门外,并不进入。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不在了,他也就永远回不去了。
这时,一把纸伞遮去了本应打落在他身上的雨点。
谢遥没有转身。一滴雨划过脸庞,目光有刹那的茫然。
“淋雨着了凉,穆老夫子布置抄写的经义我可不会再帮你写了。”身后传来沈却的声音,近在咫尺。
友好而戏谑的声音,仍似当年。那时,沈却是他在书院中唯一的朋友。因他不喜抄写那些枯燥的经义,常由沈却代笔。后来,沈却模仿他的字迹几可乱真。作为交换,他也常代沈却写些命题限韵的诗赋。
但到底不是从前了。
谢遥转身,与沈却擦肩而过,恍若未见。
“还是不肯原谅我么?”沈却的声音轻轻的,似有寂寥。
但谢遥的脚步只是微微一顿,不回首地离去,形同陌路。
河上,橹声欸乃。
从江南到京都,半月航程,一舸雨声。小簟轻衾,各自寒。
京都,禁宫,含元殿外。
京都的夏日,暴雨转瞬即至。百官退朝时,雨势正盛。宏大空阔的宫城内,只有哗哗雨声。每个雕龙檐角上都有雨水急泻而下,声如千重流泉。
朝官门俱在殿外的屋檐下暂时避雨。内侍抬来轿子,一一接走官员。
苏寻正与一名同榜的官员寒暄,一人恰从殿内走出,来到他们旁边的空地上。
身着户部的官服的年轻人,袖着手凭栏而立,神色宁静。身影单薄,在宫阙巍峨、水气空茫的背景下,更不真切。
苏寻微微一笑:“苏某近日恰寻到一把前朝名琴,不知能否请谢大人评鉴一二?”
谢遥闻声侧首,目光只在苏寻身上淡淡一扫,便转身离开,不置一言。
与苏寻同榜的官员不忿道:“这谢遥也太目中无人了。”
苏寻如常温雅,淡然道:“他才高年少,有些傲气也是自然。况且,他也并无恶意。”
“这两个月来,他无端地处处与苏弟作对,还叫并无恶意?”那人蹙眉不解,“况且,他虽年少,你也不过长他四岁。三年前,你钦点状元时,亦是俊彦风流,名至实归。只是你无心仕途,才自请去了礼部那个清水衙门……”
“卢兄言重了。我只是个散漫闲人,自知当不起庙堂重任罢了。”苏寻谦言结束了这个话题。
那人知他不愿多说,便转言道:“公允而言,谢遥的确颇有才能,虽不八面玲珑,处事倒也格外稳妥。但他事事针对你,众人皆知。难道,他与苏弟以前有什么过节?”
苏寻望着在雨中有些模糊的皇城,笑意若有若无:“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很想知道。”
初秋的拂晓,风凉。寂静的书院内,十六岁的他立于廊上,握一卷乐府,借着熹微的晨光,看那些早已倒背如流的古诗。心中忐忑,无论如何准备,总认为自己做得不好。只因是那个人的课。在他面前,他永远不够好。
这时,身后传来寂寂足音,由远而近。只凭足音,他已知道是他,惶然而又喜悦。轻轻吸了口气,他微笑着转身:“先生……”
话音顿住。眼前之人,不是先生,而是白衣青衫的单薄少年,彼时的自己。
一惊,梦便醒了。谢遥有刹那的迷茫,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晓风微凉,三年如梦一场。
户部官署的书房内,案上蜡烛即将燃尽,半明半灭。他因倦极而伏案睡着前,还未看完的文书堆在案上。通宵留在官署办公,于他已是常事。
窗外,天□曙,正是黎明时分。
他熄了蜡烛起身时,才发觉身上披着一件外袍,却不是自己的。他有些诧异,但并未多想。
因是旬假,不用早朝,官署里一片岑寂。簌簌叶声中,偶尔几声鸟鸣显得格外遥远。东方霞光漫天,层层变幻着色彩:黛紫,绛紫,潮蓝,宝蓝,朱红,退红,杏黄,缃黄……
他熟悉这日出前的天色。每种光色的微小变化,都如此熟悉。因为,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日通宵达旦地学习,手不释卷。同窗戏称他为书蠹。
一切,不过是因为那个人,那一句话。
三年前,在崔容把伞递到他手中的第二天,他鼓起勇气,来到先生的书房门前。
书房里三面都是书架,整齐地放满了书。靛蓝的书衣似有草木清香。窗外绿荫沉沉,映出一室如水碧色,似一盏酽茶,冷香微苦。崔容在窗前披阅学生上交的诗作,光线堪堪勾勒出一道侧影,那样的清朗优雅,似与人间烟火若即若离。
门前,谢遥犹豫了。卑微的他,觉得自己与先生全然属于两个世界。
他决定悄然离开时,崔容忽然抬头,看见他,便笑了:“怎么不进来?”
似乎早已察觉到他在那里。
谢遥微愣,局促地垂首走入,把伞轻轻放妥,怯怯道:“先生,我来还伞,谢谢您……”
“下次记得带伞就好。”崔容自案前起身,把手中的诗笺递给谢遥,“真巧,我正在看你的几首七律。”
谢遥接过,看着笺上内容,愣住。这分明是沈却的字迹,落款亦是沈却。
他小心翼翼地措辞:“先生,您是否弄错了,这是沈同学的……”
“这是你代他写的吧。”
甚至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
谢遥讶然睁大了眼睛:“您,您怎么知道?”
崔容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几个月前,你还没到书院的时候,我就看过你的诗文了。”
在谢遥诧异的目光中,他的指尖轻点着诗笺上的字句:“这样的诗句,只有你才写得出吧。”
这样的诗句,只有你才写得出吧。这句话,在此后的三年中,成为谢遥不断努力的全部动力。
后来,他才知道崔容那句话的最初缘由——那年,书院到他的家乡选拔生员时,试题中有命题赋诗一项。他从未想过自己能被选中,于是信笔而作,未能符合中规中矩的应制体。他的诗作中,有几句颇为新奇,然而因与体制不符,数位判卷的先生都弃置孙山,唯有崔容给予极高评价。在崔容的力争之下,谢遥才最终成为湖山书院的学生。
……
三年后,所有悲欢都成灰烬。他只能在这京都的寂静黎明,沉默地回忆。
沙沙沙,是官衙内的侍从扫着阶下落叶。一叶知秋。京都的秋,比江南来得早。
那侍从看见站在门前的谢遥,笑笑道:“谢大人早。”
谢遥轻轻颔首:“你也早。”
其实,与谢遥熟悉的人就会知道,看似寡言孤高的他,并非不近人情,而是不擅与陌生人交流。或者说,这看似过分的自负,其实只是源于不够自信。
那侍从与他相熟,言语也不拘束:“对了,天还没亮的时候,沈大人来过。但那时您伏案而眠,他似乎不想打扰您,给您添了披衣就离开了。”
谢遥一怔,终是无言。
风中,一片落叶划过视线,飘然坠地。
中秋之夜,禁中大宴群臣。
天心月圆,清凉夜风拂过高低错落的檐角。木樨花开到极致,香气幽浓。落花坠于廊下,轻微响声。
背灯和月就花阴,谢遥独坐一隅,案上茶已凉透。草木间有断续虫鸣,却已稀疏。仿佛可以看到秋光的尽头,之后便是寒冬。
一朵木樨轻轻飘落于茶盏中,漾起滟滟涟漪。
恍惚地,他想要伸出手去,接住那些月光下晶莹如月之魂魄的飞花。但理智止住了他。歌弦之宴的丝竹声中,怎可能听见落花坠地的微声?
不过是来自记忆的错觉。
忽有人影覆来,遮住了月光。他抬头,迎上一双微带笑意的清眸。是苏寻。
修长的手指执着酒杯:“良辰美景,在下敬谢大人一杯。”
谢遥垂下目光,声音比月色更淡:“我不饮酒。”
“真是可惜。”苏寻并不介意他的冷淡,悠然笑道,“以前在书院时,崔先生珍藏了好些佳酿,我曾有幸一品。谢大人滴酒不沾,想来无法领略醉乡妙趣。”
谢遥陡然抬首看他,目光清冽,如他的琴声一般,过于哀凉。
苏寻微愣。下一刻,手中酒杯已被谢遥夺去,一饮而尽。
远处,歌女清唱伴着低回箫声隔水传来:“醉别西楼醒不记,□秋云,聚散真容易……”
夜色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如何可得中山之酒,一醉千日?只可惜,醉醒之时,依然要面对这无望的人世。
微微晕眩中,谢遥仿佛听到,有人踏着满地积雪缓缓走来。是那个人……是他……
越来越模糊的视野中,眼前的人影,青衣束发,目光深深地看着他,沉默。就像去年的冬夜,梅香浮动。月照积雪,似一层明亮的冰晶。那个人的声音亦如冰雪冷漠:“以后,不要来见我。”
只这一句,已令他失去所有辩解的勇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背影逐渐远去。
白梅落花坠于阶下,轻微的响声,仿佛有什么在悄然破碎。
而此刻,他绝望地伸出手,拉住苏寻的衣袖,微颤的声音那样虚弱,似用尽了一生的勇气:“先生……”
苏寻目光一颤,轻轻扶住站立不稳的他,心中已明悉了答案。倒在怀中的年轻人,太过单薄,清瘦到仿佛没有重量。唯一的重量,是悲哀的负荷。
苏寻抬首,向面前之人微微颔首:“谢大人醉了,劳烦沈大人送他回府吧。”
沈却小心翼翼地扶住谢遥,目光却仍落在苏寻身上,有警惕与探究。
苏寻不以为意,施然离去。月光下,木樨花开,浓香如海。他微笑着想,已经起疑的沈却,很快就会找到答案吧。
想到谢遥的目光,不禁轻叹:“这孩子……”
极低的声音淹没在歌女的清唱声中,如一缕游丝散去。
三年前,初秋。
书房中,谢遥将几首步韵诗作呈给崔容。自从得到先生的鼓励,谢遥一改之前的随意态度,对自己落笔的字句不再懈怠,每一句都要反复删改才能略微放心。
他低着头,甚至不敢看先生的神色,心中忐忑。明明心怀希冀,却又不敢寄予一丝希望。因为,即使是先生的微微蹙眉,也会令他失落甚至难过。
崔容放下诗稿,轻轻笑了:“很是工稳,用典繁复,字无一不精。”

推书 20234-01-15 :执子之手----绿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