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然草----风过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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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是认可吧?谢遥松了口气,不自觉地笑了,梨涡浅浅,流露几分稚气。
这孩子平日太沉静了,总显得心事重重,还是这样才好。如此想着,崔容将那页诗稿贴在壁上。这无疑是莫大鼓励。谢遥不能置信的惊喜之色,令他莞尔。略一思忖道,他道:“过几天书院放假,我打算乘船沿江去洞庭湖。可愿同往?”
接下来的两三天,谢遥总疑心自己身在梦中。太过喜悦,反而觉得不真切。因神思不属,课堂上默写经义时,最简单的字句也会写错。沈却很快察觉了异样,问他缘由。他有些不好意思,简单地告诉好友,自己将和崔先生一同出游。却不知自己始终带着一丝笑意,亦未留意到沈却复杂的目光。
沿江游历的三十余日,是谢遥记忆中最好的时光。秋水浩淼,山川自相映发。两岸景象,胜似书中所言: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扬帆西去,一路联句唱和。先生的一言一笑,谢遥都记得清晰。即使崔容在某些辞句的记忆上有微小偏差,谢遥觉得亦是好的。那样好的辰光,连错误亦可以是美丽。
洞庭秋光淡泊,西风落木。水声清越,如湘灵鼓瑟,白鸥掠过千顷烟波。
驾一叶扁舟,与先生相对坐看白云悠悠,谢遥只觉人世静好莫过于此,却又必须小心藏起满怀喜悦。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若真能如此,该多好。
先生待他很好,处处照拂。他知道,这只是师长对得意门生的好意,亦是因他本身的温和与善意。但这份好意,对从小寄人篱下的谢遥而言,何其珍稀。
西风起,零落一身秋。
回到书院后,谢遥匆匆跑到先生的书房中,撕下墙上的诗稿,扔掉。这些时日,先生虽不曾有言及他的诗作,他已知自己雕琢太重之弊。赧然转身时,迎上崔容的明了笑意。原来,他早已料到。
一时间,谢遥有太多的话想说,反而归于沉默。
心中一暖,他握紧了拢在袍袖中的手,弯眉而笑,眸中有一点坚定的光。
窗外,秋光欲敛,山色微皴。
谢遥睁开眼时,视野模糊,头痛却清晰。他是极易醉酒的人,所以极少沾酒。仅有两次例外,昨夜,以及上次。不同的是,上次醉倒是因他有意求醉。但他终是明白,醉中重温的美好回忆,不过是令醒来时面对更为残忍的现实。
视线渐转清晰,头顶的青纱帐幔和身上的素色衾褥,让他确认了自身所在,他在京都南边租赁的居所。但他不记得昨晚是如何从宫内回到这里的。
略略侧首,目光所及处,是一幅有些意外的景象。是时拂晓,万物初醒,窗外天光格外柔和。微风入户,草木清香。有人立于窗前的书案旁,翻看着一册诗稿。
如此熟悉。仿佛还是书院中的少年,谢遥常常彻夜看书,有时禁不住困意伏案而眠,沈却便会将他扶到床上,掩好衾褥。清晨醒来时,沈却已在窗前看书,见他醒了,掩卷微笑,明亮如晨光。
但谢遥很快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此时的沈却,不再是白衣青衫的同学少年,而是身着庄雅官服的同僚。更重要的是,他手中那册诗稿,是谢遥所有。一向置于案头,时常翻阅。
谢遥微微蹙眉,从床上撑起身来。沈却听到响动,侧身见他醒来,却了无笑意。
到底不是当年。
沈却搁下诗稿,声音低而清晰:“如此执迷不悟,又是何苦?”
谢遥心中一震,神色沉默,手却暗暗攥紧了床褥。室中一时寂静,似能听到晨风穿过庭院的声音,亦穿过了无数光阴。
在此之前,沈却并不知道这册诗稿的存在。但翻看之后,不难猜到其中缘由。全册皆以小楷誊抄,清隽字迹出自崔容,而诗赋为苏寻年少时所写。苏寻从小就有神童之称,诗文被当作湖山书院学生习作的范本,沈却自然看过一些,但没有看过这样完整的合集。每首诗旁都有朱笔批注,品鉴精当,皆是崔容所写。关于这些诗稿的收集、整理、誊抄、评注,崔容倾注了多少心血,可想而知。
实际上,沈却知道,苏寻曾是崔容最照顾的学生,不亚于对谢遥。
两年前,崔容将这本诗稿送给谢遥:“你的诗文已经写得很好了,剩下的不是技巧,而是阅历与学养。这是你苏师兄以前的诗稿,你拿去看看吧。你和他,是我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
崔容此举,是对谢遥寄予了厚望。谢遥在意的,却是崔容对苏寻的重视。后来,谢遥从旁人处得知了关于苏寻的更多。
曾经,苏寻的天资与谦和一样有名,教过他的先生都对他评价极高,而他的状元之荣更是学生羡慕的对象。由于崔容的影响,当时的谢遥致力于学,许多先生都认为他是可造之才,目之为“苏寻第二”。但谢遥并不喜欢这个评价,因为他认为,在崔容心目中,最好的学生不是他,而是苏寻。
他不想永远作为别人的影子。这是他唯一的野心。
“每次宫宴上写应制诗,你都不肯逊于苏寻,是因为这册诗稿吧?”沈却淡淡问。
谢遥阖上眼,默认了。
开始时,的确如沈却所言。谢遥努力将应制诗写到最好,后来却发现苏寻之作纯为敷衍,本是不屑为之。从此,谢遥亦无心于此。
很多人暗暗猜测他与苏寻不睦的原因,其实答案很简单。他,只是自卑,只是不愿面对。他试图用来超越苏寻的,苏寻却毫不在意,包括才华,包括权势地位,甚至,也许还包括先生对他的赞誉与欣赏……
自己的所有努力、所有执着,不过是一厢情愿,不过是刻舟求剑。谢遥哂然轻笑,似是自嘲。宿醉之后,头仍隐隐作痛。但更多的,是疲惫。作茧自缚的执着,明知无望。太累。
沈却已知多说无益,看着案几上的瓷碗,简洁道:“姜汤,醒酒。”
语罢,离去。彼此都没有告别。
谢遥睁开眼时,沈却的背影已消失在门外。碗内温热的姜汤浮起淡淡白雾。谢遥已猜到昨夜是沈却送他回来,又在这里守了一夜。于情于理,谢遥至少该说声谢谢。但这两个字如鲠在喉,终未出口。
他披衣起身,来到窗前。琴案上的古琴,已覆了淡淡尘埃。自从曲江杏花宴上他奏出那曲《幽兰》,就再未碰过琴。因为他知道,苏寻并不重视自己的琴技,即使所有人都为之叹服。
但在此之前,谢遥并不知道。昔日,书院中,他日日苦练琴技,不过是因为听说苏寻擅琴。长时间的练琴,磨破了指尖。十指连心的疼痛,却也未曾让他停止练习。他在崔容面前小心掩饰手上的伤,但终有一日上课时,被崔容发现。
那日散学后,崔容把谢遥带到自己的居所,为谢遥手上的伤口敷药,又用白绢轻轻裹上。
崔容一人独居,居所在书院附近一座临水阁楼的二楼,不大,且甚是素净。窗外便是河流,天色微阴,将雨未雨,河上澹烟薄雾,模糊了灯光水影。室内陈设简单,但书籍很多。大多是在书肆购得的旧书,书页发黄,有温暖沉静的气息。周围弥漫着清苦的药香。
“先生在用药么?”谢遥有些担忧。
“不妨事。一到冬天,就会有些小病,但用过药也就好了。”崔容把话题转开,与谢遥闲闲清谈。
忽然,崔容停止了言语,找出一件外袍给谢遥披上:“快入冬了,小心着凉。”
谢遥一直记得,那个将雨未雨的时刻。琥珀色的天空,潮湿的空气。格外安静。河上乌篷船的橹声,水鸟掠过的振翅声。先生立于窗前,素衣洁净,微笑淡然。
谢遥忽然有些恍惚,浑然不觉窗前风冷。只觉无尽温暖。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京都,入户晨风并不清冷,他却觉出了冬的严寒。
“立冬了……”
慵懒的女音,悠悠的,似喟叹。
窗外,残月西沉。小楼之上,菱花镜前,一名女子对镜晨妆。镜中的容颜,眉如远山,眸似秋水,唇如含朱。很美。但再美的花,花期也有限。更何况,她是沦落风尘之人。
隔着重重珠帘,隐约听得琵琶轻响。曲折调子和着清淡的沉水香,缓缓透入:“莫对残丝忆旧踪,须信繁华逐晓风……”
京都的烟花巷陌,最是绮丽繁华。这里的女子,也最懂得这句“繁华逐晓风”。
年轻男子的身影映入镜中。青衣,束发,微带笑意的唇,意态闲雅。
是苏寻。
他从妆台上拾起一支眉笔,为她细细画眉。笑意温柔,神情专注,但眼底有她看不懂的幽邃。
她知道他喜欢她,但那种喜欢,就像贪恋记忆中美好的月色。
搁下眉笔时,他忽然轻声道:“嫁给我,好么?”
她并不十分惊讶,只是问:“为什么?”
“过不了多久,我会离开京都,远贬异地,”他笑得风轻云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那时,你不会嫌弃我吧?”
“难道不是你自己想要离开?”柔软的广袖,掩口而笑,却不是玩笑的语气。
聪慧的女子,且懂得分寸。所以,他知道,她会是他合适的妻。他喜欢她,她适合他,婚姻需要的,仅此而已。
他在她的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她没有笑意的明眸中,映出他的影:“我一介青楼女子,命如飘萍……”
他依然笑着,目光中却有一丝不再掩饰的哀凉:“其实,我的母亲亦是青楼出身。但我的生父辜负了她。她爱他,但他不爱她。她终是嫁给了我的父亲。父亲对她很好。”
他的父亲系名门嫡子,却不顾家中劝阻,娶回青楼女子,并恩宠有加,甚至对明知不是亲骨肉的苏寻视若己出。人人皆知,苏寻家世煊赫、少年得志,再幸运不过。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有这样的出身。
她静默许久,方低叹一声:“令堂真是令人羡慕。”
“不必羡慕,你会比她更幸福。”他望着窗外,目光遥远,“她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因为她爱的人,终究不是家父。”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沉默半晌,她问:“你是否恨你的生父?他辜负了你的母亲。”
他轻轻笑着,声音却没有温度:“我不恨他,因为他已经死了。而且,他的结局,比母亲更悲哀。”
京都,大雪。
茫茫冰雪,满目的灰与白中,露出皇城的金与红,素洁到凄惶。散朝后,众多官员纷纷走出宫门,走过金水河上的白玉桥。河中浮冰上下,寒雾朦胧。两名官员一边前行,一边低声说着朝中的派系斗争。
“看如今形势,这个局,苏寻怕是要输了。”
“即使谢遥扳倒了他,自己也折损颇大。伤人七分,自伤三分。”
“所谓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某人真是坐收渔利,啧啧。”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天街上,马车驶过,扬起纷纷冰屑。呼吸间散出淡淡白气。谢遥披着雪雉裘,沿街踽踽独行。他没有听到这段谈话,但即使听到,也不会意外。他知道,与苏寻的斗争中,最大的得益者,其实是沈却。
比起自己和苏寻,沈却才是最适合庙堂的吧。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入世与出世,不过是选择的不同。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遥不知,沈却正在离他不远处,望着寒风中他单薄的背影。
片片飞雪,纷扬降下。雪光映着两人的脸庞,有相似的神情。他们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一年前的冬天。
那是命运的转折——
初冬时,为了准备来年春季的会试,谢遥与沈却苦练时文写作,废寝忘食,不容半分懈怠。但就在那时,崔容生病,一连几日未来书院。谢遥听说,在城郊山间的一座古寺中,为病人祈福很灵。他全然不顾迫在眉睫的会试,独自去了那里。
深山古刹,没有鼎盛香火,亦无巍峨大殿。空庭寂寂,陈年的青石板,缝隙间杂草丛生。佛堂中,光线幽晦,一弹指也漫长得如同一个轮回。他虔诚地跪在佛前,祈求先生早日康复。
离开时,趺坐于佛堂角落的老僧静静道:“五蕴皆空,方能度一切苦厄。施主莫要太过执着。”
谢遥淡淡一笑,答以《楞伽经》之句:“宁生有见如须弥山, 不生无见如芥子许。”
言毕,并不在意地转身离去。只要先生一世安好,只要能实现心愿,他执迷不悟、因之自苦,又有何妨?
离开古寺后,他去了崔容的居所。
简净的房间内,弥漫着清苦的药香。袅袅的药炉烟中,崔容半躺在榻上,静静靠着软枕。脸色苍白,愈发显得清减,神情却是不变的温和。窗外河流,低低水声隔窗传来,仿佛谁的耳语呢喃,来自遥远记忆。
谢遥的到来,令他有些惊讶,随即温言劝他回书院备考。谢遥不肯离开,垂首跪在榻前,不动不言。
崔容平静微笑,衣上的药香仿佛融有他的体温:“我的病真的无妨。只是天气冷了,有些咳嗽,不方便去上课。你若因我耽误了会试,恐怕,我没病也会落下心病。”
这是坚定的逐客了。谢遥不得不离开。但他虽身在书院,也无心备考,忧思沉重。一册书摊在面前,许久不曾翻过一页。沈却见了,心中猜出□分,却只是静默旁观。因他知道,任何劝解都是无用。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看着谢遥桌上已经凉透却还不曾动筷的晚膳,一直犹豫不决的沈却,终于坚定了决心。他并不需要明确分辨,这究竟是为了谢遥,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
“沈大人。”
回忆如幻影碎去。沈却蓦然抬眸,只见纷扬飞雪中,苏寻素衣轻裘立于面前。眉心浅笑,如春风骀荡,似曾相识。
很多事,彼此心照不宣。
望着谢遥消失在茫茫飞雪中的背影,苏寻淡淡道:“不跟上去么?”
沈却自嘲一笑:“他不希望见到我。”
苏寻轻叹:“你真的以为,他在怪你?”
雪仍在下,茫茫一片冷冽雪光,看久了双目微疼。沈却有片刻怔忡。
“他只是不愿连累你。”遗下这一语,苏寻拢了拢轻裘,踏雪离去。
凝立在雪中,沈却忆起,记忆里的冬夜,白梅冷香在月下浮动。梅影横斜间,谢遥的容色瞬间苍白。在雪地上静静伫立良久,方才跄踉离去。隐在房檐阴影下的沈却,望着谢遥的背影,心中蓦然一空,仿佛有什么在刹那间沉灭。从此,他知,他欠他太多,再不能解脱。
翌年暮春。
夜色浓重,荼蘼零落满地,犹有轻软花香。夜风拂过,窗前竹帘微动,沙沙有声,清寒烛光透出。帘内,书案之上,烛火燃烧殆尽,光焰飘忽。
谢遥在公文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时,恰闻叩门声响起,寂夜里格外清晰。
这么晚了,谁会到官署找他?
起身启门,刹那间,夜风涌入。案上烛火徒劳地跳闪了几下,终于熄灭。
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门前之人,并不陌生。
“你走吧。”谢遥淡淡道,拒人千里的冷漠。
沈却并不介意,微微一笑:“我已辞官。”
这四个字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的,令人不能置信。
正欲关门的谢遥,手在门闩上顿住。悄然握紧了铜质门闩,寒意自手心沁入,直透心底。
不是玩笑。世上没有这样不好笑的玩笑。
“你不能……”谢遥没有说完,连自己也觉软弱。
很久以来,这是谢遥第一次主动与沈却交谈。
沈却挑眉道:“苏寻远贬已成定局,你亦准备辞官,我为何不可离开?”
谢遥知道,自己没有置喙的理由。
庭中风动,幽篁疏影横斜,清光如水。风传禁漏,已是三更。这一刻的相对无言,在记忆里曾经有过,却已恍若隔世。彼时光阴,如古籍上年深月久的辞句,模糊难辨,欲猜不能。
当年初见。沈却嘴角噙笑,意气飞扬,轻薄春衫未染尘,走在书院的长廊上。谢遥抱着满怀的书,袍袖轻拢,垂首淡然走过。有书掉落,沈却捡起,递到谢遥面前。谢遥抬首时的目光,似清露溅于竹叶上。廊外,沉醉斜阳。荼蘼满地,细细香。
从此,相识,相投,成为好友。谢遥寡言沉静,在书院中的同窗好友始终只有沈却。
当时只道是寻常。
直到那个冬天,沈却将一封信函寄给病中的崔容,用的是谢遥的字迹。之前,他帮谢遥抄写经义时,模仿的字迹已可乱真。因为那封信,崔容约见了谢遥,在白梅冷香的雪夜,对他说:“以后,不要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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