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珍珑----且听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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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兵马便在易逐惜一个手势里,回头奔向崖谷关。
而在他们转身前,我已挟了易逐惜,再无迟疑地往另一头而去。
即使知道身后成璧的视线固执不去。
走进那共同相处了一月的山庄,眼前破败凌乱,如同遭劫。
"影主。"邝实拦在我面前。
我依言停下。
极为平静地看着他。
没有表情也不说话,甚至带了些微笑,看着他。
邝实盯着我,死死握拳,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平时那样寡言少语淡漠得就快成了木头的人,还真不适合这样焦急得像要和我同归于尽的架势。
"去吧。"我缓缓吐息说了一句,越过他的身边。
易逐惜似乎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跟着我走进山庄。
噗噗数声轻响。
我还是没有回头。
不是不知道,那二十几个人,就那样跪下了。
也不是猜不到,他们脸上此刻的沉痛表情。
直到我走进内室,也没听见他们起身离开的声响,我只好压低了声音用内力传出去一句话,也只有寥寥两字:"走吧。"
"你这,又是玩什么名堂。"易逐惜自顾站在窗边负手而立,面对着已空无一人的山庄景色,随口问起一般道,"空城计么?"
"放心,崖谷关不会出事。"我道。
"哦?"
"你不信。"我轻叹,随手扶了一把藤木椅,想了想,又放弃了坐下的打算,缓缓走到易逐惜身后,"我派去的,是苏友康。"
易逐惜一惊,却仍未回头。
"苏友康,易苍埋在影翼的暗线。他誓死效忠的,只有易苍,和晋国国主的王位。"我淡然道,"成为你的暗桩,也是自然。"
"既然知道是他,又为何派他去攻崖谷关。"
"不是攻,是守。"
"......"
"崖谷关不能破。更不能破在白霜天手上。否则,整个晋国就完了。"我轻笑,"我也不会,让它破。"
"......所以你派去的兵马,实际上,却是我的人,为我守江山......好一个连环空城计!!"易逐惜眼中精芒划过,竟是仰天一笑,愈加沸腾的愤怒,"那可否告知,这一步棋,又是意欲何为?!"
我看着易逐惜被遮掩了大半的侧脸。
纤长的睫毛和鬓发映了琐碎的月光,有些模糊不清。
他一直,没有面向我。
长久的沉默。
我忽然有些晕眩。
恍惚间问了自己一句,为何,要带他到这里来。
这局棋已然到了尽头,当断则断,何苦多此一举。
有许多相干不相干的回忆,倾倒一般灌入脑海。
步步策划排布,利用我自己与两国至宝,终于将宿怨劲敌与我残留整合的力量一并集结于此。
我本就可以用体内的玄天蛊圣和手中的玄天蛊母威胁白霜天,再如何,也可用那解开的最后一根针取了白霜天的性命。
而易逐惜就在我的手上,随时可以一杀报仇,或者利用夺国。
牵誉齐,夺崖谷,掀起北国乃至整个大陆新一场血雨纷争。
我却最终选择了这类似退缩的决定,折回来救易逐惜。
也因这一救,那根我终于不想动用终于想要试着活下去的银针,失去了效用。
于是在即将登天的成就跟前,一步之差。
于是一切,回天乏力。
那究竟是怎样的悲愤,叫我再次投身青浏江时,立下报仇雪耻重掌大权甚至只为大干一场翻天覆地的誓言。
我想告诉他,我所谓那局珍珑的解法,并不是执棋者间的你死我活。
--那样,最多只算个未完之局。
真正的解法该是,一方将胜利,拱手相送。
就在这一场连环空城里。
我想问问他,对我这最后一步完美无瑕或者说不允许有瑕的安排,有何感想。
我想问问他,如果世上就此少了我这个头等大敌,可会遗憾。
我想问问他,为何进行到了这一步的现世珍珑,在最紧要关头时,阴差阳错。
"意欲何为......"我轻轻重复一遍他的话,只觉苦涩悲凉又轻又重地压在心头。
我想问问他,誉齐皇室禁苑里那片美如幻境的芦苇听说还在,可愿陪我呼啸狂奔。
我想问问他,元嘉徐州一品堂的臭豆腐天下一绝,可愿同我一尝。
我想问问他,胡远老叟快嫁闺女,特出了五十年的"闻香桃花醉",可愿一道赶场子凑热闹一醉方休。
对着那道背影,心潮翻涌,却只汇成了一句:"也许我只是想问问你,究竟是什么感情,上不上下不下挪不开撇不去,将......"
略微急促的语调,突然停下。
我蓦地掩唇背过身去。
易逐惜却似察觉什么,转过身来,一把拉住我捂嘴的手臂。
一扯一拉。
于是噗的一声,易逐惜的衣襟上,狰狞的血红。
我却已然看不太清,那血迹有多重,又是如何的轨迹。
也不知是想说抱歉还是想说活该还是只想推开易逐惜,我方动便是一个踉跄,半跪到地上。
疼。
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摧心裂肺的疼。
连疼都被疼到麻木的疼。
"易生!!"
耳边雷鸣般一唤,生生将我远离的神智拉回数分。
抬头细看,对上那惊颤得似要喷出火滴出泪的焦急目光。
也就这么惊鸿一瞥,便又模糊了开去。
我呵呵笑起来。
想起来,对易苍的留恋珍重,或许也不过是因为,第一次有人如此温柔,不曾背叛,却又同样,因我离去。
不能忘记易苍,和不能原谅自己,或许本就是同一个心思。
但眼前这个人,却是不一样的。
"你怎么了?!"易逐惜跪在我面前,大力钳住我的肩膀,大吼。
不似以往解开封针后的七窍流血,这一次,却是层层泛起以至波涛汹涌的钝痛,将人骨肉揉搓。全身冷汗里,我死死抠住易逐惜托着我的手臂,捏碎一般的力道,分不清是想告诉他我在这里,还是想告诉自己他在这里。
"......将你放在我心里,整整十年。"我将话说完,嘴角勾得更是灿烂。
由身至心,将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统统放逐丢弃的快意与灿烂。
所有重负,似乎在那寥寥半句里头,一泄而空。
简直叫我怀疑,这么些年的苦心经营,是不是,只为了问他这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记不清了。
我总是这样的。
在蓦然回首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在心里了。
在即将明朗的时候一棒打乱,便再回不去原本的澄澈分明。
却也,丢不开放不下。
如此说明,甚好。
足矣。
足矣。
我苦笑一声,眼前一黑,意识随着身体直直栽下。
混沌里,却是温暖的触觉。
"是不是在谎言出口的那一刻,最觉自欺欺人。所以在将真话当作假话欺人的时候,才会最心痛。"
易逐惜的声音低低沉沉传入脑海,如同梦呓。
"层层心机步步为营,落到这地步,才恍觉步步皆错。越逐越远逼至绝境,原来只是因为知道不可能,只是因为,不甘心。"
易逐惜的声音越飘越远,恍惚得不真实。
最后一丝清明里,周遭寂静得可怕。
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你的。
似乎听见,这样一句。
如同梦境。
这一刻,我的泪水,夺眶而下。

五十三至五十四章

崖谷关,是我走过的千百地方里,最适合感受何为疆国,何谓江山的地方。
随意站在城墙一隅放眼一望,便是便是茂草绵延百里,连了几重再几重的青山碧空,延展到不知名的远方。
战事方起,牧民农夫回城避难,少了成群牛羊而愈加宁静和平的草原里,穿梭着鸟雀扑飞觅食的身影。
身后是家国,身前,还是家国。
低头,便是不算澄澈的,苍蓝如镜的护城河水。
映出我扶着城墙的指尖,和默默凝视河水倒影的眼。
却已不是,同一张脸。
--我还活着。
还站在这里。
并且回复了,十年前真正的那张脸。
如此神奇。
我不知道为何易逐惜没有杀死我,等我醒过来,似乎已经被扔着自生自灭了数日。
只剩了我一人。
地方,仍是那个地方,人,却已不是原来的人。
或者可以说,是终于回到了原来的人。
第一个意识是,不痛。
为何不痛。
猛一惊醒,拉开自己的前襟一看。
肋间被流火攒云贯穿破坏地可算是少了一大块肉的地方,奇异地愈合了。
尽数填补重生。
如同新生肌肤的伤口,看不出一丝刀剑痕迹。
不只是伤口,而是全身,换肤一般,回到了初始的模样。
手,脚,躯干,脸,全身上下,无一遗漏。
那不知多少的新旧伤痕都一并抹杀了去。
叫人惶恐的鲜嫩与有力。
我攥着衣襟的指间,便渗出薄薄冷汗。
这就是,玄天蛊圣,夺命化剑的力量么。
以人精为养料,夺取,改造,新生--可是为什么,我还清醒着?
又或者玄天蛊圣的意识只是潜伏在宿体潜意识内,只在被唤醒的时刻支配宿体?
看起来倒更像是,被中途硬生掐断了逞醒,徒留了这宛如重造的躯壳。
仔细检查来,才发现双臂肘弯内侧,多了一个豌豆大小的伤口,留着青紫的痕迹。
这,又是什么?
千头万绪,再多的假设也让我疑惑不决。
直到出了那破烂的屋子寻水洗脸,猛扑了一把水后又对着水里那张湿漉漉的脸,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发梢还滴着水珠,傻傻盯着自己的那双眼,也绝对是自己的。
无比陌生,无比熟悉。
十年前,从陆上战到水上,经过河石冲撞鱼虫啃噬再顺流跌下落差三十米的清溪涧后,腐烂损毁,再也无法复原的那张脸,回来了!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
犹记得拆下纱布的时候,沈南寻捧着我的脸叹了一声,说了句,若是复原,怕是要惑人了。平凡些,也好。
仍留着这张脸的时候,从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想,而此刻,却是阔别的,也是第一次仔细打量。
如同审视着一个陌生人。
纵横着无数细微伤痕而粗钝的肌理被削平,略微扁踏的轮廓,重又饱满深邃。
比不上成璧。
比起易逐惜,倒是不相上下,最多,也只差那么一点吧。
沉敛着张扬的,俊美无畴。
我微叹着笑起来。
十步远的人,也笑起来。
我抬头,眼前就是那两个略带仓促疾行而来,此时又放松得似乎只是偶尔路过看看热闹的两个人。
都着男装的人。
而我对着左边那个杏眼桃腮,端雅而立的人道:"男装不适合你。"
梁秋凉,就笑不出来了。
那两个人,都笑不出来了。
梁秋凉僵硬地看着我的脸,伸出手指似乎想指什么说什么,半晌发不出声音。
站在她身边的那个看着挺舒服的男子,只是皱了下眉头,没多大厌恶或者惊艳的意思,瞟了梁秋凉一眼,略带责怪与嘲弄。
梁秋凉回过神来,却是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甚有阴谋似地盯着我再看了半晌,直直朝前走近来再看了半晌,掩唇半是庆幸半是遗憾地说了一句:"女装也不适合你......"
我就笑了。
然后听见梁秋凉继续道:"你是谁?"
我的笑僵了僵。
很不着意极难察觉地。
然后,在梁秋凉微微发怔里,继续笑得随意如风,悠远开去。
"我叫莫望生。"我道。
"莫?"梁秋凉一怔,"你是元嘉莫氏皇族的人?"
反是我一愣。
元嘉内战本已白热,莫钟两军只待盟仁城最后决战,单岫理应的中途插手又久久不见响动,却不料一夜忽传尸军重现江湖而使莫钟两军缔结合约,至今休战了近一月。
莫秋阑已失踪数月,莫氏小皇帝在老臣辅佐下苦撑大局,这样紧张得叫人透不过气的时刻,摸不准未来动向而出逃他国的莫氏皇族自该大有人在。
我但笑,算是默认了这个相当不错的掩饰身份。
梁秋凉醒悟她的一时语快,掩唇而笑,不再多问。
易生,忆生。
望生,忘生。
白忆生,莫忘生,不如生。
生,才能去感受,去希冀,去争取,去拼搏,去奋起,去放弃,去绝望。
所以轮回跌宕,所以九死一生,所以穷途末路,所以纵马长啸。
也所以我站在这里,观望着纵容着配合着这一切意外的发生。
被不知如何摆脱了段空游回到山庄的梁秋凉带到了这崖谷关。
被因尹世军和成璧联军出迎誉齐进攻,而留守崖谷关的大将杨世威任为守城戍卫长。
极低的官衔,极多的空闲。
让我有时间去想一想,跟了我八年的影翼们,现在在做什么。
曾经的影翼们。
在躲避追杀,葬身荒野,还是已经天涯海角,鱼牧农商。
--易逐惜在扔下我回到崖谷关的时候,应该就发现了。
或许在那之前,他就发现了。
七万百里挑一,隐忍爆发的影翼,却在誉齐兵马发现被崖谷关守军和影翼包围夹击而后撤的同时,隐没。
隐没,也就是逃窜。
不甚好听,却最能形容。
易逐惜或许只是没发现在地道洞口我留下的十字叠十字的记号上方,还有一个如同羽翼的记号--影主独用的九级隐蔽令。
这才是花了我不少时间以至于差些死于那少年剑下的真正原因。
影主一死,如此险恶环境下继续行动的影翼,只会自取灭亡。
所以我放走白绰,劫走易逐惜,只为争取一些时间和空间,让晋国忙着与誉齐交战,放松对影翼的追杀。
奋起,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
自毁却不然。
也最不可阻止。
即使苏友康再怎么忠于易逐惜,也动摇不了影主印信亲盖的九级隐蔽令。
影翼,本就是这天下间最擅长隐入无迹的队伍。
而最高的九级隐蔽令,则是最危难时才使用,从此天涯陌路,不见影主印信便不再聚首。
也所以邝实邝洗一见那个印记便知我定是大事不妙,即使背负了传递我九级隐蔽令的使命也不愿离开羲园。
而印信,已不在我手上。
连同玄天蛊母一起,在我昏迷醒来之后,不翼而飞。
--若在易逐惜手上,又为何没有趁机下手,以印信召回本就不甘隐没的影翼?
白霜天攻势迅猛,神兵之法初显,也为何没有一点因失去玄天蛊母受制被挟的表现?
更重要的是,晋国朝中纷纷扬扬的传言早已压制不住,国主重病,不理朝政。
那些与白霜天勾结的老臣,自是秣兵厉马了吧。
易逐惜怎会突然病倒?如果只是障眼法,他又为何在这节骨眼上不回朝堂主持大局?
而白霜天,似也同时停止了动作。
双方,都在玩什么把戏?
而我也一直没有段空游的消息。梁秋凉不说,我也不会问。
段空游与梁秋凉分道扬镳,究竟是去了哪里?
意外,又是意外。
一个接一个的意外。
无心,也无力去管的意外。
比如此刻我眼前一黑--"碰"的一声大响,闷在耳边!!
我呆呆站在那里,又惊又怔又疑又想笑,缓缓伸手扣住罩了我整个脑袋的木质物体。
"我以为你要跳河,想叫你顺便帮我提桶水来。"一个声音穿过木料,三分笑意三分无辜。
我将大木桶从脑袋上拿下来,再一摸自己脑袋,半个头顶都半潮不潮,右边头发沾了两大块水,扑朔滴着水珠。
顿时哭笑不得。
转眼看着那个若无其事走近的男子。
眉目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高挑纤长的身形,习武人的精道,整个看去还挺舒服。
就是跟着梁秋凉回到山庄找到我的另一个男子,名叫荐疏。
看得出有武功底子,只是从来不见他用。
梁秋凉也不避讳什么,几乎是直白地告诉了我他是易逐惜的人。明明是跟着梁秋凉去找易逐惜,却是找到了我,易逐惜又是一点音信也无,也怪不得荐疏会有些脾气。

推书 20234-12-27 :狼吞狐咽----迟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