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摇摇头,轻声道:
“埃尔,你要公私分明……”
埃尔身躯一震,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我。
我心中苦笑:
“你不要以为我不想救他……可是,埃尔……我是皇帝,你是征西大将军,潼关十数万兵士的生命在我们手上,眼下萨克斯已经与我们撕破脸了,虽然昨天我们出其不意,将萨克斯想要偷袭的军队杀了个片甲不留,可是,祁良可绝非等闲之辈,他在齐格手上吃了这一个闷亏,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可是一点破绽也留不得的……”
对,就在武思议与我交谈,埃尔与乐文谈判时,得了瓦伦的兵符,齐格他带着一支队伍,悄悄的埋伏在边境,武思议想要出其不意,齐格便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乐文故意放给武思议的假象,萨克斯的信以为真,齐格的出奇制胜,瓦伦的运筹帷幄……
就在乐文濒临生死边缘时,在潼关前线,我们获得了具有战略意义的一个胜利。
我醉酒时见到的,正是凯旋归来的他。
只是,这一切,我是今早从新桥口中知道的。
新桥说完这一切,若有所思的望着我,然后说了一句:
“陛下,宰相大人的权利好像太大了些……”
98
埃尔陷入了沉默,我看着眼前树上的新芽,心中竟觉得萧瑟。
“请陛下允许沙尔前去求药!”
一个清脆坚定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埃尔讶异的转身望他,他却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瞬也不瞬的望向我,“有怠慢军事之处,沙尔甘受军罚!”
我细细的打量着他,他的声音是这样有力,他的眼神是这样坚定,他的神态是这样从容,他的嘴角是那样温柔。
真是个好孩子……
我默认了他的请求,埃尔好象轻舒了一口气,拉起他的身子,转身与他步入房中,将入谷的地图画给他。
我看着那清脆的树芽,忽然又觉得阳光明媚了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沙尔带着埃尔的求见信和入谷图快马加鞭的出发了,潼关的战事更紧了,几乎日日也见不到他们一面,我搬到了乐文卧房的隔壁,亲自照顾他,新桥在这里并没有实际的军职和军队,竟也做起了当年的差事,日日在一旁服侍,倒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不过,也因为他守在我身边,埃尔和齐格才这样放心的专心于军事吧,尽管,我的武功并不下于新桥。
那天下午,我召见了瓦伦。
在房中密谈了三个时辰,新桥亲自带兵守在门外一里处,没有人知道我们当时谈了些什么,只不过,这一次谈话的结果,在整个奥第斯的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
后来的史学家,对这一次谈话作过无数个猜测,每一个都有着丰富的理论依据,每一个都显得那样可信,可是,每一个却又不断地受到质疑——没有人能猜到奥第斯一代帝王蓝斯格和帝宰瓦伦的所思所想,可是,在无数的猜测背后,无数人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就算是在文治中独领风骚、风采过人的帝国宰相,这个朴素淡漠、沉寂稳重,被后世怀着感叹与尊敬敬为奥第斯传奇之“帝宰双星”之一的男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甘心拜倒在成就千秋基业的一代帝王蓝斯格的王座之下,作他最忠实的臣子的。
因为,在这次的谈话之后,帝宰瓦伦交出了自己代为保管的兵符,并发下誓愿,此生决不再干涉军事一分一豪。就算后来,他在奥第斯的地位,尤其是在新王崇文帝时代位高权重,权倾一时,也没有背弃自己的誓言,反而成为后来“文武分治”最忠实而坚定的拥护者,为后来奥第斯和平稳定奠定了不可磨灭的基础。
我们那一天究竟谈了些什么?
事实上,那三个时辰,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只是请他喝了一杯茶。
一杯清茶。
从茶树上摘下的尖子,透着春天的气息,在水中慢慢的漾开来,一道、两道、三道,清香在我的手下弥漫开来,淡淡的散满整个房间。
我的茶艺算不算好?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因为,我一共只泡给三个人喝过。
第一个,是我的母妃,也就是教我茶艺的人。
他总是静静的喝着,淡淡地笑着,然后闭上眼睛,感受大自然的美丽,每每当我等待着评价而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他时,他便会睁开眼来,在我的额头落下一个温柔的吻,然后将我抱在怀里。
所以,我总也得不到他的评价。
第二个人,我只泡给他喝过一次。
就在母妃逝去后,他离开皇宫的前一晚。
我泡了一杯茶给他喝。
一道、两道、三道……就在母妃面前。
他静静的喝着,温柔的望着如若浅眠的母妃,轻轻抚摸我的头发,给了我一个短暂的拥抱。
第二天,他留下了他的王冠、他的王袍、他的憔悴、他的失神、带走了他与母妃的结发,从此消失在我的眼前,消失在黎明的王宫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所以,我没有机会问他,我的茶艺如何?
第三个人,就是现在,就是眼前的瓦伦。
瓦伦很有耐心的等着,他一直都不是一个缺乏耐心的人。
他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青烟袅袅升起。
我把泡好的茶端到他的面前。
他浅浅的抿了一口,放下,垂着眼睑,看不清表情。
我也抬手拿起一杯,第一次,喝起自己泡的茶。
然后,我自然而然的,在袅袅的青烟中想起了我们的相识。
世人都以为,我和瓦伦应该是相识在他十四岁那一年。
那一年,他在成人仪式后,仅以三天时间,通过了闻名全国的“神之祈愿”试练,被父王惊为奇才,亲自在大殿接见他。
那一年,我十岁。
我作为第一皇子,被父王笑着领到他面前,将我们的手放在一起,说:
“你们要作好朋友啊!”
我摇摇我们握在一起的手,说:
“嗯!”
然后,转身,偷偷的朝他做一个鬼脸,看到他在那里温和的笑着。
因为,那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事实上,在那个时候,我们早就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
只不过,我不知道他是塔耶鲁上将的养子,帝都“第一美少年”瓦伦。
而他也不知道,我是奥第斯第一皇子,蓝斯格。
和他相识,是在帝都宫墙外的街上,当然,我当时特意挑了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因为,我是抱着梯子偷偷的翻过墙打算溜出王宫的。
偷偷观察了王宫地形好几天,甩掉了粘人的赛亚和烦人的侍卫,特意弄了一件看来普通的衣服,在一个春日午后,落叶花开的日子,凭着那一身还不能入人眼的蹩脚功夫,我决意偷偷的溜出皇宫,去帝都大街溜达一圈——
日也读书,夜也读书,真真快把我给闷死了。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我要成功脱逃的时候,一个守卫的士兵突然出现在附近,将我的心吓得震了三震,一想到父王严厉的表情,手上那还记得什么技巧诀窍,整个人就从墙上那么的翻了下去……
矮矮小小的一个人,那里经得起那么高的墙上摔下来?
我绝望的闭上眼睛,心中感叹着:
果然一干坏事就遭惩罚!
却听见一声惊讶的声音:
“是谁?”
然后,一个飞起的身影,稳稳得从空中接住了我的身体,落叶花飘落下来,美得仿佛一个谪仙子,只让我看得呆呆的,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他看到我呆呆的表情,噗哧一下笑了出来:
“你是哪家的小孩,翻墙做什么?”
我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胸口,是热的,不竟脱口而出:
“你不是仙子吗?”
他抱着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真可爱。”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叫轻功,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偷懒了,也要练成这么美丽的武功!
那一年,我才六岁。
99
后来,在父王严厉的教诲,师父一丝不苟的督促下,偷偷翻墙溜出去成了我最快乐的时光。
有时候,就算是带着满身疲累,年少的我,依然很容易被街上千奇百怪的东西吸引住目光,什么功课、什么教诲很快都被丢在了一边。
而他,总是微笑着,站在我身边,指给我看帝都傲人的风景线。
就这样,一点一点成长。
时光,在无忌的青春中流逝。
曾经,连翻墙都不利索的黄口小儿已经出落成翩翩少年,而那曾经美如谪仙的少年,越发成熟稳重了……
是时光,改变了一切吗?
封王的封王,拜相的拜相。
我的武功日益精进,溜出去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父王带着我站在塔顶,指给我看江山如画;
我迷上了修格斯,而修格斯迷上了赛亚。
我娶了第一个王妃,我成了一个父亲。
而他在“神之祈愿”塔一鸣惊人后,也踏入了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
乐文出生后的第二年,他成了奥第斯历史上最年轻的宰相。
那一年,我十五岁,他十九岁。
我们是离得越来越近了,还是越来越远了?
我再也不会在他面前露出撒娇的表情,他也再不会无所顾忌的抱着我,在深夜飞掠在帝都上空。
我们,都已经长大。
当曾经最纯洁的亲情与友情,渐渐掺杂了俗世的利益后,一切都变得莫测。
我们不仅仅是朋友,我们是君臣。
我是君,他是臣。
只是“君臣”二字,迫的我们不得不思考一些原本不会思考的东西。
我是奥第斯第一皇子,我要的,是在我蓝斯格之下的繁荣安定。
而他,是奥第斯的宰相,同时,也是一级上将塔耶鲁的养子,也是扎伊皇室的外孙。
我从来都认定他是我一生的朋友。
可是,我再也不会把所有所思所想都告诉他。
他也,亦然。
我看着袅袅轻烟从杯盏中漏出,看着青烟之后的他默默的品着茶。
他也想起了我们的相识么?
我侧着头,细细打量他。
我们都习惯了,将心思藏在心里。
可是,那一份默契,从来也没有失去。
他放下了茶杯,同时放下的是那军符。
他没有说一句话,既不显得难过,也不显得伤心——完全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是否,在他来之前,他就已经猜到,我想让他做的,是什么?
他抬起头,看见我打量的眼神,露出了一个微笑。
一如十多年前,在帝都人潮汹涌的街道上,他不着痕迹的搂过我,替我避过飞驰而过的马车后露出的微笑。
仿佛送了一口气,又带着一种甜甜的,暖暖的,抚慰人心的气质。
他站了起来,打开门,走了出去,门外阳光灿烂。
我低头看那静静躺在茶杯旁的兵符,拿在手中,细细摩挲,心中,百味掺杂。
“闲人居”并不远,所以,没过多久,沙尔便回来了。
我在大厅见到他时,他面色灰败,神情呆滞,拿着一张纸出神。
我的心“格愣”了一下,细细摩挲着他的头顶,拉他靠在我的怀里,他紧紧攥紧了我的衣服,将头埋了进去,我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我努力闭了闭眼睛,轻轻的安抚着他。
纸上只两句话: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宣纸在我颤抖的手中化为一堆粉末。
绿师父,你想告诉我什么?
难道,一切都是无可挽回的么?
难道,一切早在你的预料之中么?
“……世事无常,难以预料,就算碰上了令你伤心难过的事,也不要太过消沉,要多看看身边的人,要懂得珍惜时光,珍惜眼前的一切,珍惜自己的幸福,这样,你才能过的快乐,而不会生活在忧愁之中……”
我闭上眼睛,抱紧沙尔,强烈的悲伤席卷了我,让我很久才能说得出话来。
我说:
“沙尔,是朕对不起你……”
沙尔渐渐平静了下来,偷偷抹着自己的眼角,道:
“不是陛下的错……”
我看着这个美丽柔弱的孩子,心中涌起无限的怜惜。
“沙尔,如果有什么是朕能为你做的,你尽管开口。”
沙尔低头沉思片刻,忽然抬起头,坚定的,一字一句道:
“陛下,请准许沙尔加入潼关军营,对战萨克斯!”
我看着他,良久,一字一句道:
“好。”
“他走了么?”
“是的……闲人居早已满是尘土,恐怕走了已有数月了。”
“…………”
“查清楚了,这件事是萨克斯和扎伊联手做的么?”
“查清楚了,萨克斯出的计策,扎伊出的毒和死士。包括前次的偷袭。”
“……在全国范围内贴出皇榜,谁能救醒皇子,贵族封王,平民加爵,奴隶去籍。有提供消息着,重赏。”
“是。”
“橙,你说,我该怎么招待萨克斯和扎伊呢?”
我的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却令的面前的人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他们既然有胆量做,就要有勇气承受结果,你说是不是?”我侧过头,自言自语。
“祺良可已经渐失方寸,扎伊早就忍不住了……是时候,发兵天下了吧?”
我独自坐在窗前,看那星空中的明月。
所谓的时机,非要在付出这样惨烈的代价之后么?
父王父王,你在哪里?你是否也看到了这个,血腥的天下?
为了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我们必须变得坚强。
帝国历,三百五十四年七月,奥第斯太子,第一皇子乐文被萨克斯与扎伊合谋重伤,昏迷不醒,药石罔效,帝蓝斯格大恸,亲书檄文,发兵围讨,奥第斯上下群情激愤,誓言与此二国仇不共戴天,上下一心,军民同力。
次月,一级上将蒙内、吉吉萨尔,领兵八万,二级上将齐格由潼关领兵三万赶往扎伊,共计兵马十一万,挺进扎伊。
一级上将埃尔、领兵十四万,阔步踏入萨克斯领土。
萨克斯与扎伊顿时成了鲜血的海洋。
而与此同时,凯因的土地上,又再起风云……
100
拿着手上塞亚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函,我闭目沉思。
凯因王突然病重,两位皇子竟然沉不住气,发兵相抗,意欲夺位。
我冷冷的将信函扔在一边,心中不禁为凯因王感到悲哀。
凯因王一生英名,处事小心谨慎,两位爱女更是名贯诸国,可惜,女不如儿,再优秀的女儿也避免不了嫁人的命运,唯二能够监国的二子又是这幅德行,眼看天下战乱纷纷,风云再起,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谏言,乘着三公主滞留奥第斯,大公主驸马姿尚身在前线,将在外,不得军令,不得脱身回帝都,竟悄悄软禁了自己的姐姐,借着父王病重的因头,企图逼宫。
可惜,兄弟隔墙,谁也不服谁,偏生又好逞能,竟把注意打到了塞亚身上,欲求奥第斯出手相助。
我挑挑眉,真是不成气候啊……
凯因既然已经内乱,根本就不会有余力来干涉奥第斯与另两国之间的战事。
塞亚他明明知道,却特意送信给我,是那个意思吧?
我刚这样想着,便听到门外新桥的声音:
“启禀陛下,晴公主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