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我收好信函,道:
“让她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多日不见的三公主,带着一丝疲惫、一丝憔悴,施施然走到我面前,行礼。
“公主不必多礼。”
我虚托一下,将她扶起。
晴公主抬头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才敛眉低声道:
“晴请求陛下念在与父王的结盟之情,出手相助!”
我沉默的看着她。
有一个诱惑就这样摆在我的面前。
奥第斯的军队正节节胜利的踏进萨克斯与扎伊的领土。
凯因内讧了,塞亚就在凯因帝都,带着能防范凯因王毁盟的兵力。
只要塞亚轻轻的动一根指头,又或者是,只要他什么都不做,只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凯因,就将陷入纷乱的内战之中,而他,必取渔翁之利。
恐怕,此刻的凯因王正在病榻上叹息自己的两个不肖子吧,真真“太会”挑时间了!
“你已经知道了?”
晴点点头。
我看着她温和柔顺的样子,忽然忍不住问道:
“你恨不恨你的两个哥哥?”
一时的愚蠢行为,将凯因陷入前所未有的窘境,而他们自己可能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如此轻易的打破了凯因王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和平,晴公主费尽唇舌才换得的远离战争的一个机会。
晴的脸上似乎微微露出一个苦笑,轻轻摇了摇头:
“晴只恨自己不能伴随父王左右,替他分担忧愁痛苦。”
我心中微微感慨,父亲这样疼惜女儿,女儿又何尝不是如此心疼父亲呢?
“凯因王已经重病在床,情形不容乐观。”我轻声说道,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由得想到了同样始终昏迷不醒的乐文,口气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晴的身子在听到我的话时,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用她那双美丽湿润,此刻却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看着我,目中仿佛已带了一种乞求。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实在不忍心对这样一个女子落井下石。
可是……
“晴,如果我不是奥第斯的皇帝,而你不是凯因的公主,我想,我们或许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晴点点头。
“当朋友的父亲生命受到威胁时,我也绝对会不遗余力的帮助你……”
晴的身子抖了抖,眼神中已满是痛苦。
“可是,晴,”我轻叹道,“这个假设是不存在的,你知道。”
晴的眼睛痛苦的闭起,她知道。
她当然知道,因为她是聪明的三公主。
或许,在她踏入这里之前,她就已经能够预料到我的态度。
没有一个皇帝,会放过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没有。
在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我即使赏识晴公主,即使和凯因王缔结了盟约,谁能保证,这样的一纸盟约,究竟能换来多少年的和平共处呢?
当一个国家渐渐强大的时候,每一个国家都会感受到威胁,即便那个国家不做任何事。
当威胁变成恐惧,恐惧变成动力,率先出手,是一个必然选择。
就好像这次三国携手图谋共犯奥第斯一样。
可是,即便是这样有着共同认识的结盟依然是不牢固的。
萨克斯私心妄图借他二人之手来获取最大的利益;扎伊咬牙切齿,时刻想着报复上一代的不平;凯因畏首畏尾,企图作壁上观。
于是,萨克斯与扎伊选择了进攻,凯因,转投了奥第斯。
看吧看吧,当他们在一起密谈着如何打击奥第斯时,分明早就已经各怀了鬼胎!
我们谁也无权指责谁,因为,我们都是为着自己国家的利益在考虑。
我们的出身决定了我们的立场。
在这片大陆上是如此的弱肉强食,即便平日被掩盖在光鲜的借口,表面的平和下,一旦势力的平衡被打破,这样残酷的一面便被血淋淋展示在面前。
国富民强,和平共处,只不过是百姓的美好愿望。
却没有一个皇帝,不是一面笑着为自己的子民保证安定的生活,一面却又暗地筹划着,如何将他国纳入自己的版图之下。
晴是公主,而且是一个深谙政治风云的公主。
所以,凯因王才会放心她独自前来谈判。
所以,她在收到来自凯因王都的消息时才会感到如此绝望。
即便,她以为,那样深切的父女之情,能因为奥第斯太子殿下的不幸而获得蓝斯格的令眼相待。
可是,事实证明,即便蓝斯格是一个特别的帝王,他的本质,却还是一位帝王。
晴的头深深低下,嘴唇紧紧抿起。
我不忍心落井下石,可是,我的行为已经落井下石了。
我知道,她已经明白了我的决定。
我握了握拳头,脑海徘徊着数年来时刻谨记不敢忘却的话语:
“先祖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只有统一,才有和平。在那样混乱的战国年代,他就是凭着这样的信念而一举统一奥第斯的……”
“蓝……如果有一天,这个江山烽烟再起,你是否也会秉承先祖的遗训,鞠躬尽瘁,一统山河呢?”
在先祖的灵位前,那个跪倒在地的小小身影依稀仿佛仍在眼前,那稚嫩却庄重的童音仿佛犹在耳边:
“我,蓝斯格*修*伊文*戴菲路亚*斯巴拉*冯*爱斯洛尔,在此立誓,此生必定竭尽所能,一统山河!”
我看着眼前的人儿,无奈的闭了闭眼睛。
我们都有各自的使命;
我们都是身不由己。
101
“如果……”晴忽然轻声道。
我一挑眉,看到她抿紧的嘴唇和决然的神色。
她的目中已经蕴著晶莹,可是她的决心却是那样坚定。
为了她的父王、为了她的家园、为了她的国民……
我已经知道她想说的是什麽,我看著她那仿如悲壮献祭的神情,脑中忽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面貌。
一个同样为了他的父王、他的家园、他的国民,而愿意放弃自己的一切的人。
是那样骄傲,又是那麽美丽动人。
我的心忽然轻轻一痛,忍不住微微闭上了眼睛──不知他现在可好?
心中又忽而发出一声惨淡的笑:
我这样做,他怎会好?
“你不用如此委屈自己,公主。”我柔声道。
公主的笑容却带著一份惨淡:
“这是唯一最後一个理由,也是晴所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
“不,”我看著她理智镇定的眼神,脑中忽然浮现出她在雅阁的那一曲《高山流水》。
殷红的血,白皙的手、淡雅古朴的琴。
你心里分明爱著一个人,又何必强迫自己去接受别人呢?
公主摇摇头,想说话,却被我打断了。
“你知道的,公主,我不可能毫无条件的帮助你平定王兄的内乱,给你父王一个安详的晚年……”
晴点点头,正是因为知道,才会出此下策吧?
我微微笑了,语声柔和:
“虽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的智慧却比你的人更令朕感兴趣。”
晴眨眨眼睛,不解的望著我。
我琢磨著,细心察看她的神情,看著她先是疑惑,随即又渐渐露出了然的神情。
“陛下想要晴的臣服麽?”
果然是我选中的人,我心下轻轻感叹,面上却笑了,柔若春水。
“不仅仅是公主的臣服,我想,公主是明白的。”
晴的脸色白了白,低下头去,半晌才又抬起来。
“那麽,陛下又会承诺给晴什麽呢?”
临危不乱,还能如此冷静地思考,仔细的判断,理智的谈判。
“朕要你做奥第斯第一位女伯爵。”
晴倏的抬头看我,掩不住惊讶。
重要的不是伯爵的封号、伯爵的荣华富贵。
公主是没有继承权的,一旦她的两位王兄得逞,公主至多也只能在奥第斯的庇护下,照顾自己年迈的父王,却眼睁睁看著凯因的国土落入虎视眈眈的奥第斯手中。
可是,奥第斯是城邦制国家。
伯爵,享有与其身份相匹配的领土。*
领主,对其领地享有极大的支配权,再加上,我不可能剥夺奥第斯贵族的领地,所以,我将封给她的,即有可能就是凯因的领土,那麽,不论是从威望上,还是从名义上,她的领地,将随时可能成为奥第斯的一个不稳定因素。
可是,一个伯爵的领地,毕竟还是不能和一个公国的领地相提并论的,不是麽?
晴敛眉思考片刻,幽幽道:
“陛下不怕晴毁诺麽?”
“如果我善待凯因的子民,你会毁诺麽?”我侧首道。
晴微微摇头,“不会。”
“那麽你就看著吧,如果我毁诺了,”我朝她微微一笑,“那麽,我欢迎你随时毁诺。”
“包括我们的下一代。”
晴静静的沈思半晌,看著我,盈盈拜了下去……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今天的凯因或许不会与奥第斯为敌,可谁能保证十年二十年永不变更呢?最好的方法,就是将这个可能性彻底消灭。
晴,这已经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
不过,我想,你都懂的……
帝国历,三百五十四年八月,凯因王都内乱被平定,凯因王俯首称臣,削去帝号,帝欣然接纳,拜凯因王三女晴为特蕾希亚女伯爵,是奥第斯史上第一位女伯爵,一生勤奋,爱民如子,她的领地是原先凯因的三分之二,沿用“凯因”为其名,是四国大战之後,三国之中最先恢复生息,发展起来的一片领土,国民经济几无损毁,伯爵驻城更成了除了帝都以外最令人向往的和平美丽之地,在那个年代,甚至之後几年中,一直是众多边关百姓及原另两国贵族亡国後趋之若鹜的地方。
凯因的称臣,给了奥第斯无比的信心,军士热情高涨,在同一个月,奥第斯的士兵势如破竹,如狂风过境一般扫过萨克斯和扎伊的领土。
而在同一个时刻,奥第斯的皇帝陛下早产了。
果然如我预料。
我忽然想到。
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身下是奥第斯最软的丝锦,加上帝都最精湛的织工,房间里一如既往的薰著淡雅的清香,只不过,已经没有人再去关心,这香,是否快要不够了?
我有些神游。
我知道这丝锦、这织工、这清香,只是因为这是我日日住的地方。
事实上,我早已疼得什麽感觉都感受不到了。
身边一直有侍从进进出出,虽然没有人敢高声说话,脚步声、水声、器皿的撞击声听起来却依然是那麽得让人不耐。
何时才能结束这样的痛苦呢?
我微微皱起眉,努力的想著些不相干的事,希望这样能减少些疼痛的感觉。
御医终於来了,满头大汗,神色惊慌,察看了我的情况後,才稍稍舒出一口气:
“陛下只是早产,不会有危险的。”
新桥闻言,轻轻的舒一口气,继续指挥著众人,偷偷地擦著自己手心的汗。
一块凉爽的湿巾放上了我汗湿的额头,新桥俯下身,轻轻握住我的手,说:
“别怕,太医说了,马上就打麻药,动作很快的,不会痛。”
我咬咬牙,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我是那种会怕痛的人麽?”
新桥眨眨眼睛,忽而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
“你不怕痛,可有人会心痛。”
附注*:公侯伯子爵的领土具由皇帝封赏。亲王的领地通常由先王指定,极少数情况下,也由当时的皇帝指定。奥第斯的将军,通常都出身贵族,家族本身就有领地,如修格斯,如埃尔,再加上他们的战功,还可以逐步扩张自己的领土。平民建立战功一般是得到赏赐,如珠宝美人(大家不要把奥第斯想得太先进,那还是一个存在奴隶制的国家= =|||),当然,如果战功非凡的话,也会被授予贵族头衔,并赐予领地,如以後的齐格。这也是造成在贵族百姓中尚武之风的原因之一。
102
太医抓起了我的手,刺入金针。
身体渐渐麻木起来。
我闭上眼睛,忽然想起乐文出生的时候。
* * *
房内燃着熏香,一道屏障将房间隔了开来,内侍进出的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声,盆子里清水的晃荡声,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氛,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焦急的踱着步,来来回回,来来回回,身边是太医匆匆来去的步伐,一声声,刀具的声音……
我心里越发焦躁起来,看看了面前的屏障,忍不住,走了上去,却又被拦了下来。
“陛下请留步。”
我有点怒意的看着拦住我的御侍,歪着头看了他半天,才挤出一句:
“朕是孩子的父王,难道也不能进去吗?”
年轻的御侍缩缩头,想伸手挡我,被我一瞪,立时又缩了回去,也是急得满头大汗,半晌才挤出一句:
“这个……于礼不合……”
我双目一挑,正要说:
朕即是礼法!
一双温暖的手掌盖上了我的肩头,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别急,弗斯不会有事的。”
我回头,对上一双温暖的眼睛,微微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
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就着那屏障,耳朵也还是不由自主地试图倾听里边的声音。
里边却很安静。
静得让我害怕起来。
弗斯他不会…………
我倏的又站了起来,父王无奈的摇摇头,伸手拦住我:
“你放心,他只是打了麻药,昏睡过去了而已。”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眼中是深沉的镇定。
我点点头,看看屏障,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衣袖。
御医终于从屏障内走了出来,看来也很疲累。
我再也按耐不住,“腾”的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向屏障奔去。
父王微微摇了摇头,唇角却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微笑,替我拦住了御侍。
弗斯闭着眼睛,脸色惨白,一双红唇已经咬破。
我一把扑了过去,握住他的手。
心痛得替他擦去额头的汗迹,痴痴的看着他,心中有一种满溢的幸福。
刚出生的婴儿只比拳头大一点儿,闭着眼睛,不知烦恼为何物的呼呼大睡——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它会努力生长,直到和其他国家的婴儿出生时一样大小。
收拾干净后,父王与母妃也进来探望他,麻药还没有过去,弗斯依然在沉睡之中,见我专注的握着弗斯的手,互相笑了笑,带着自己的孙儿出去了。
“陛下,”御医走到我身边,轻轻的唤了我一声。
我没有回头,只是握着弗斯的手,道:
“什么事?”
太医道看了看沉睡的弗斯,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我等不到他的回答,转过身去,才发觉似乎有些古怪。
御医的眼神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怜悯,让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隐隐向我袭来。
我站起来,和他来到外间,在也掩不住内心的焦急,连连追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妃体质虚弱,今次大伤元气……”
“会有危险吗?”我一把抓住太医的手,问道。
“陛下莫急,”太医看着我的脸色,似乎在斟酌话语,“这一次王妃不会有事,只是……”
“如何?”
“王妃的体质恐怕承受不起房事及受孕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