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久,随着殿内流出的温暧空气与柔和的薰香,太监那有些怪异而又充满神秘的声音响彻了青灰色的天空——
“升——朝——!”
这一声传出,边上雕像般的侍卫们像得了赦令般全部在同一时间开了口,宏大的声音震惊了初日,庄严肃穆地顺着九百级石阶传到一里之外。
第一抹阳光照在殿前平台,和珅的嘴角勾起一丝妖艳得魔鬼也会拜倒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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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1:修《明史》应是乾隆四十二年五月的事。皇上下圣旨曰:将原本逐一考核添修,务令首尾详明,辞意精当。
释2:早朝时官员们大概凌晨三四点钟就出门了,到达午门休息处休整后,换上朝服步行大约两小时,六点半左右到乾清宫殿下。早朝大约七点开始,无事的话大多七点半结束。官员们自行步行回午门,换回官服,到各自职务处开始办事。
章七
九连环
(七)
随着一声拖长了尾音的“皇上驾到”,弘历大步走上宝殿,一掀皇袍落坐龙椅。光是那份君临天下之气势,便让人不得不由衷折服。顿时“啪啪”拍衣声响起,整齐跪倒一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后,皇上身边太监向前迈出一步,例行公事传话道:“有本奏来,无事退朝!”
大臣中立时有一位走出两步,行过礼:“皇上,臣有本!”
弘历定睛一看,原来是永贵。
那永贵此时是吏部尚书。他初为浙江巡抚即以清廉著称于世,后又屯田新疆,多次平定叛乱,近些年才回到朝中任职。值军机处,与阿桂齐名,人称“二贵”。
当下不敢怠慢,请了平身。
永贵谢过恩,将奏折呈上,并奏到:“皇上,御史及户部司员属吏联名呈报,户部司务厅司务安明,本为降职司员,留为笔帖式。前次京察,户部侍郎和珅保其官复司务。而现查明其父已死,安明匿而不报,实乃大逆不道!和珅明知此事,仍保举之,此乃徇私舞弊之行为。”
按清朝礼制,官员父母逝世要离官回家守丧三年。弘历最重孝道,于这类事一向看得很重,当下面色一沉,开口道:“和珅何在!”
和珅应着呼唤从人群中站出:“奴才在。”
赐过平身,弘历沉声问:“你可曾听清永贵所奏,是否属实?”
然和珅却是不慌不忙,从袖内拿出一纸奏章呈上,再次行过礼:“永贵大人所奏安明一事确为实情。奴才也是刚刚知情,本已写好奏则,准备奏明皇上,不想永贵大人竟先了奴才一步。请皇上治奴才失察之罪!”
朝堂之上不由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之声,永贵更是吃了一惊,奏到:“皇上,安明父死不报户部人尽皆知,和珅怎能不明!若是明知此事仍保荐安明,如此戕害人伦之事岂是小小失察之罪可以带过——皇上切莫被和珅巧计所惑啊!”
永贵话声刚落,朝中臣子们竟纷纷站出,都将矛头指向和珅要皇上治他罪。
和珅静静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一群大臣嘴脸竟是张张开始变形扭曲,而那声声“正义呼喊”也化为嘈杂之声震得他脑里嗡嗡作响。
究尽是为了什么,这些人竟如此赶尽杀绝?!
明明他已经答应了冯氏,再不参与那些权势之争,为何这些人都不放过他!
……
那一双明眸扫过所有人,最终停在弘历脸上,那眼光,如此无助而又如此凄绝,只看得弘历心中微颤。
于是放下手中两份奏折。
“朕已经看过永贵、和珅的奏章。和珅应是受了安明蒙蔽。如是徇私,如今又怎能出本弹劾他;如是事先得知消息,他为何不在永贵上本之前递出奏则。”
皇上龙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安静,永贵还想开口,却是被弘历一挥手打断。
“虽出本弹劾,和珅在此事之上仍是难辞其咎,这失察之罪还是要罚。念其主动请罪,降二级留用。至于安明,凌迟处死全家籍没!”
如此皇上心意已定,永贵不再开口,其他官员也再不作声了。
早朝过后,官员们自行散去。和珅缓缓走出殿外,却见到门前福长安正等在那里。
于是走了过去:“福大人。”
福长安一笑:“和兄,小弟不是说,唤小弟做长安即可了么,还是说和兄仍是想拒小弟于千里之外?”
和珅微微摇了摇头,露出笑意,然那笑容却是有些勉强:“好,长安。多亏了长安,不然和某今日还不知会怎样收场!”
“听到消息就能立即想出对策,在轿子到达午门之前竟写出一道奏折——和兄实在让小弟佩服!可见小弟败在和兄手下那也是荣兴得很了——如果说小弟原来还对与和兄作对存有一丝丝侥幸,现在可是真的半分不敢了!”福长安感叹道。
“其实看今日情况,凭着皇上对你的喜爱,就算没有小弟通风报信,和兄也是吉人自有天相——这失察之罪可大可小,皇上却是从了最轻的,可说是没有前例。小弟在下面看到那几个老臣,只差没把鼻子气歪了!”说着便笑了起来。
和珅却是笑不出,向前几步,叹出声来:“和某今天才知道,朝中竟有这样多人恨不能将和某置于死地!”
“和兄,你可知道为什么他们这般针对于你?”听到和珅这般说,福长安跟上几步,收住了笑意。
在和珅的眼神置问下,他轻轻哼笑了一声,接着说:“他们只是妒忌和兄得皇上宠爱而以!就像后宫三千,若是哪一位迷住了皇上,自然是要招忌招恨的——而这时候,那妃子要想巩固自己地位,永得皇上垂青,不是退,而是进!”
“你百般忍让,他们只会欺势而上,只有手段狠的才能笑到最后!”
说到这里,福长安已是抓住了和珅双臂。那直瞪进和珅眼里的一双眸子却是射出狠毒的光芒来,平日那和蔼可亲的样子一分不见,看得和珅不由呆住。
“怪只怪,你跟皇上是如此关系,这在那些所谓正人君子眼里,是不可容忍的沙子。就算你要息事宁人,只要皇上不放你,他们绝不会放过你的!”
……
和珅坐在军机办公处,思绪却是绕着福长安的话转来转去。
他心里明白,福长安的话是对的。这些事他一开始便知道,可惜一时的幸福满足感总会麻痹住聪明人的脑子——冯氏是为了他好,可惜她终是妇人之见。
这个世上,尤其在官场中,没有你退别人不进的道理。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何况是江湖中人亦不愿碰触的官场。
这连环之局,一旦开始就不能中途退出。
……
不是不能,只是要放弃——然而这放弃,在他来说是绝不可能的。
想到此处,和珅猛地一掀官服,站起来便出了门,却是看也不看地顺着宫内大道走去。
那方向,正是皇上所在的养心殿。
到得养心殿,正想入内,却是被守门侍卫拦住:“请留步。”
和珅不由纳闷,看向那执勤侍卫:“你不认识我么?我是军机处的和珅,现在有要事想见皇上。”
他在养心殿进出频繁,弘历早免了他的通报,向来是抬腿就进,何时被拦过!
“和大人。”侍卫微微行过礼,“皇上有旨,现在谁也不见。”
“竟然连我也敢拦,是不是在这里呆得不耐烦了——若是我现在见不到皇上,信不信明天皇上就送你回老家种地!”
而无论他如何说,侍卫仍是不让。和珅不禁火大,正想骂,内里却转出个小太监来:
“和大人,您别费心机了,皇上说了,他不想见您。您还是先回去,改明儿再来吧。”
和珅一听,愣在那里,那太监也不多说,正准备回去,却又被和珅叫住:
“公公,麻烦您替和某传个话,就跟皇上说,奴才是来谢罪的……皇上要是不见,就是不原谅奴才。奴才知罪,不敢离开——只好一直跪在这里等皇上气消了!”
当下说跪就跪,那小太监拦他不住,只好进去传话了。
……
十一月末的北京早已降过几场雪。若是站着不动,便难不哆嗦——何况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何况本就有腿疾!
寒冷的风打在脸上,像是刀子在割他那吹弹可破的柔嫩肌肤。
忽然眼前白色的东西缓缓降落,抬头一看,下雪了。
雪片落在他头发上,身上,脸上……开始时还会消融,渐渐却能在他身上积下来。
雪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和珅困难地眨了眨那似乎已被冻住的睫毛,它们本来漆黑动人的颜色已经全然不见,只是一色的雪白。
……
就在他以为自己撑不下去,准备倒下的时候,朱色的门缓缓地开了,两个太监从里面奔出来,一人托着他一只手臂,将他掺进殿内。
很快有侍女围过来,扫掉他身上的雪,换掉他身上雪融后渗湿的衣服,甚至还送来热茶。
喝过一口茶,他才觉得身体开始有了知觉,才终于会发抖。
而就在这个时候,弘历走了进来。
和珅连忙放下手中茶杯,拜倒在地:“皇上!”
“和珅你可知罪!”z
听得皇上语气严厉,和珅不由心里一酸,伏在地上没有答话。
“朕说过今日不想见你,你却如此——你这是在威胁朕!”吼完之后,低头看到那单薄身躯跪于自己脚下,却又叹了口气,缓了许久,才说道:“好了,你起来吧!”
听到皇上如此说,和珅便想站起,谁知刚一动便是一阵刺痛从腿部传来——原来在屋内呆到现在,腿部这才有了感觉,才知道痛了!
皇上却是不知,只见龙眉一皱:“怎么了,朕说的话你听不到吗?朕让你起来——还是说你要说什么朕不原谅你你就不起来之类?”
显然还在气头上。y
和珅只好强忍住痛楚,低声道:“奴才不敢。”
随后深吸了口气,便是要强行站起,然而终于功亏一匮,刚松开撑着地的手,就失力地向前倒去。
弘历看了内心一惊,面上却仍是一脸怒气:“怎么,今天在早朝装成那样哄朕心软,现在又想故技重施么!”
和珅听了,心里无奈,重试了两次,都是不行,只弄得筋疲力尽——那钻心的疼痛已经使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内衣全部濡湿。只好喘了几口气,抬起头:
“皇上,能不能请您充许奴才跪着说话?”
弘历本来气他,如今看他确实不像假装——那洁白光莹的额头上滚滚而下的汗珠,惨白的脸色,泛紫的嘴唇,还有那已然是有些意识蒙胧的眼睛——不由又是心疼起来。便赐了座,让身边太监扶他坐了。
“和珅,你叫朕如何说你?朕对你还不够好吗,你自己看看最近都做了些什么!”虽然是责备的话,语气却是再不如之前强硬,反而显得有些纵容的无奈。
和珅低下头去,轻声道:“奴才知罪了。”b
这种时候,一声知罪好过千种分辩。和珅自是知道这个道理,弘历心里有再多责备却是说不出口了,当下不由叹出气来。
“这段时间朕不宣你你就不来,什么事如此繁忙?”沉默了一会儿,弘历问道。
和珅早料到皇上会有此一问,当即答道:“回皇上话,自从皇上命奴才修定明史,奴才便深恐有负皇望,日日翻查资料。可恨奴才愚笨,直至这几天才算告了一个段落。”
弘历点了点头,他从英廉刘庸那听过,和珅确实是勤于此事的。如此怒气便又缓了点,再问道:“就算是为了明史,为何晚上却没有一日留在宫中?”
由于和珅深受宠爱,皇上特命人在寝宫旁侧的偏殿给他收拾了一间。平日里和珅多住那里以待皇上随时传唤,如此住在宫中时倒比家中多了许多。
“回皇上话,贱内这些日子身体不太舒适,奴才有些担心,因此常常回家。”
“是吗?倒是朕失察了——她现在有孕在身,确实需要好好照顾——呆会儿让太医过去看看吧。”弘历如此说,和珅连忙谢恩。
眼看着雨过天晴了,和珅还没来得及暗里吐口气,弘历又问:
“听说最近安明常去和府?”g
和珅一惊,抬起头来,皇上却是一脸高深。
原来这才刚刚进入正题!乾隆毕竟圣明,和珅那小小花招自是瞒不过他的眼睛,朝堂之上不追究不代表就可以如此糊弄过去。
和珅从座上伏下地:“皇上圣明。那安明确实曾出入奴才家,只因当初他替奴才建屋时与呼什图交好,奴才见他监造时颇为能干又肯用心,加上呼什图与奴才说了些好话,奴才这才保荐的安明……奴才确实徇私,若非听了呼什图的话心一软,说什么也不该荐他——只是呼什图应该也是受了安明之蔽,并不知他大逆之事。奴才回去定要好好问他,若是明知故犯,奴才绝不再徇私,交由皇上处置!”
他这一番话,竟是将自己从这事里脱得一干二净,又拿了呼什图作替死,还为呼什图也辅了后路——仔细听来,甚至还似乎看到他是如何为朝庭着想,尽心尽力为皇上荐人材之心!
真是比起早朝时又不知高明多少!
那呼什图本就是弘历赐给和珅的,在宫里时也很得弘历欢心,当然不会让和珅真去查他,于是点点头:“好,朕信你。”
说完便缓步走过去,亲自将和珅抱了起来。
“皇上……”
“怎么每次回家都瘦成这样!”弘历眉头一皱,“呼什图这管家怎么当的,和府就没有一个能干的人吗!”
和珅乖乖伏在他怀里,大气也不敢出,直至听到这话才抬起水汪汪的眸子:“皇上不气奴才了么?”
弘历却是将脸一板:“当然气!”
闻言和珅立时红了凤目,竟是一副玄然欲泣的模样,弘历再叹了口气:“朕气你不知爱惜自己——今日就留下来,朕让太医给你诊一下腿。”
话一落口,弘历眼前却是出现一枝带雨梨花。当下心中一颤,便抱着那可人儿向内殿行去,口里大喝一声——
“传太医!”
……
那太医卷起和珅裤腿,直翻至大腿根处。弘历这才看见,那本来一双洁白莹润的修长玉腿,此时却是冻出了青紫之色,不由心疼,连声催促太医快治。
太医将那双腿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又揉捏了几下,只疼得和珅咬紧牙关。弘历刚想骂人,太医却直起身来:
“皇上,和大人这腿是怎么弄成这样的——他本来病根就深,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现在……”
“现在怎样!”弘历不由插口。
“现在却比没治之前还要糟糕。”太医说完,弘历心里一惊:
“不管怎样,朕明天就要看到他走路——若是他不能走,那就你给朕自己走!”
那太医心里暗叹倒霉,嘴里却连连应“是”,从箱里取出银针,便小心翼翼地扎了起来。盏茶时间,太医吐出口气,轻轻抹掉额上汗珠。
弘历看看榻上和珅,果然血色好了很多,嘴唇也没有泛紫了。
“微臣已经替和大人顺了血脉,应该不会再痛了。每日除了敷药还必须辅以推拿手段,明日以后在室内行走应该不成问题,然而要到户外去恐怕还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