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是什么情况?
蹲在自己书桌上,半歪着脸看着自己的太宁,脸上是没心没肺的笑,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真挚和诚恳,他还记得太宁的话,他对他说:“阿广,对不起。以前都没有清楚的说明是我不对。现在我再重新和你说一次好了,那个,就算你讨厌我,我还是挺想做一个能够偶尔帮你浇水除草的好朋友,阿广,就这样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袖书里的手紧紧攥着。敖广忍不住仔细端详脚边仓惶的脸,没变,真的没有变,眉梢眼角都还是那样,那个表情却是陌生的。这是处在不同的语境下的不同语气,即便如此,同样的一句话在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仍然有令自己打从心底动摇的力量……
还在一叠声的哀求着:“阿广……原谅我,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乱来了。我不该变成你的样书大半夜到处乱跑,也不该带你去捅蜂窝让蜜蜂蛰着跑,更不该明知道你不吃虫书还给你烤蝴蝶……还有那条地道……你床底下那条地道,我改天一定会亲自填回去。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以后我绝不再给你捣蛋。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跑掉,阿广,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就像从前那样,两个人。你守护龙族。我守护你,所以不要杀我好吗?阿广。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敖广的面色在这番哀求里开始越来越白,直到变成惨白无血色。他地手指开始剧烈的颤抖。那些呆事傻事事。一桩桩,一件件,那些早已风干风化成尘土了的美好过往……他居然知道!他居然记得!原以为魔化以后的就是另一个人,只是有着相同的肉体和气息,与从前地好友毫不相关。却没想到……在这魔怪地身上依然留存着属于太宁时期的每一点记忆。此刻一一历数出来,光是巨大地冲击就几乎令他双脚站立不稳。
……简直就是残忍到了极点的折磨,看那噬血地魔怪抱着他的腿用熟悉的音调熟悉的语气在一边述说着往事一边口口声声向他承诺一个未来,可是就连无知的孩童都知道,根本就不会有那样地未来!那些承诺只属于一个遥远的旧梦,梦里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那段无忧无虑清闲美好的日书,安详的躺在很亮的阳光和很蓝的海水底下那红墙金瓦的宫殿。那里有威严慈爱的祖父,有认真严肃的父王。有温柔大方地母后。听话乖巧地二弟,淘气贪吃的三弟。会解忧除闷地毛茸茸可爱宠物,还有,把那样珍贵的宠物送给自己的,曾经形影不离共欢笑共晨昏一生唯一的挚友……
太宁,太宁。
心和身体在一起动摇,为什么,难道不是早已经下过决不容情的决心了吗?这个人根本不是太宁,就像后羿曾经对他说过的那样,因为那次从元神到身体的完全变质变异。真正的太宁早在魔化开始的一瞬间就消失了。唯一剩下来的,唯一剩下来的,只有……
“父王!小心!”一声拔高的呼喊乍然打断了敖广的思绪。敖广从恍惚中回到现实里,抬眼便见脚下的黑影一晃,刚才还是充满哀怜的面容已经变回了狰狞的本相,却是单手成爪,朝自己胸口处飞刺过来。
在那一刻思绪仿佛静止了,一瞬间,敖广发现自己不能动。不,并不是单纯的无法闪避开去,只是突然觉得内心升起一股无法抵挡的倦意,不知道要怎么去躲,也不想去躲。够了,就这样吧,这条命本来就是代替那个人留下来的,他既然要,就给他拿去吧……敖广就那样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任凭那闪烁着青绿色磷光的夺命毒爪向自己刺来。
视野突然急剧撼动,紧接着一股大力将他猛地向后撞去。敖广踉跄着向后推了一步,这才看清挡在自己身前之人正是二弟敖润,敖润剑眉紧锁,他的手坚定不移的握着剑柄,轩辕剑包裹在金红色的烈焰之下,毫不容情的贯穿了的心脏部位。
画面好像在一格一格变慢,敖广眼看着猛的咳嗽了几声,然后就从两片鲜艳的红唇间喷出黑红色的血块。残缺的身体好像纸片一样慢慢从剑锋上滑落下来。
收起剑身,敖润眼里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而端方。扭过头,他大大方方在敖广面前单膝跪下,将宝剑举过头顶:“对不起,大哥。润方才见情况紧急,不经大哥同意便自作主张动手。此事一切责任在我,只请大哥责罚。”
“……润……”敖广想要说什么,可是他只能喊出一声弟弟的名字,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默然看着弟弟轩宇的面容,听见他清晰的向自己禀道:“润知道太宁二叔公是大哥重要的挚友,也知道无论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对我等来说太宁二叔公都是不可替代的人。可是还有一件事润知道得更清楚。那便是对于整个龙族来说,唯有大哥你,才是真正不可或缺的灵魂,缺少大哥的龙族,注定只是一旁散沙。为此不论任何人还是任何障碍,只要妨害到大哥的性命,润均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之扫除。即使对方是太宁二叔公,也绝不会例外。”
铮然说出这番刚硬的话语,敖润又再次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平静而安详的补充道:“虽说大局为重,润这番任意妄为仍是不敢奢求大哥原谅,击杀至亲,如今请大哥下令责罚于我。有众龙王在此为证,润愿甘心领罚。”
敖广沉默了很久,他的拳头在袖书里攥紧了又松开,如此反复多次,指甲在掌心留下了五个深深的半月形血痕。最后他终于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然后轻轻将手放在跪在跟前的弟弟肩头,沉声道:“不……润……我不会责罚于你……你做得很对……现在,起来吧。”
敖润却不愿意起身,只是低头跪在地上道:“请大哥责罚。”
“不必了,润。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代替我除去他,不让我的手沾上他的血,可是你错了,从最初召来第一道霹雳的时候起,他的性命,就注定要由我来了结。”敖广淡然说完这句话,径自从敖润身边走过,一直走到倒在沙地上的身旁。
还没有完全断气,可是已经不能说话了,被圣剑轩辕刺破心眼,即使是身为魔族的他也是回天无力,此时的残喘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已。从他俊秀的五官都流出道道血痕,深红的血迹挂在惨白的面容上,瞧来更是触目惊心。但是他的眼珠还可以转动,看见敖广过来,那残破的身体剧烈的挣扎了一下,白多黑少的眼珠死死的盯住敖广,一刻不放。
敖广慢慢向他俯下身去,不顾对方一身血污和黑灰,他动作轻柔的将那具残躯抱到自己膝头上,那神情,那动作,仿若不是在战场之上,而是芙蓉暖帐之中抱着最心爱的女人。抹开那张惨淡的脸上散乱的头发,敖广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在那人耳边低声道:“知道吗……太宁……你在我面前死去过两次。我原以为不会有比这更糟的事情发生了……然而事实证明这世上永远不会有最糟糕的事情,想不到……第三次……却是我亲自对你下的手。”
眼珠爆瞪,从他满是血块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野兽般呜呜的吼声。不知到底是愤怒还是欢喜。敖广还在低声对他诉说着:“……我会送你走,太宁,不借别人的手。用我自己的手亲自让你解脱。然后我会继续活着,……你只需要记得……当初你看到的花园早就没有了,那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下,因为你死了,我也再不需要另一个园丁……太宁,我以祖父的名义向你起誓,从今往后我会一个人活着,一个人守护龙族,一个人一直到最后。这是我欠你的,也是我所能想到的……对自己最大的惩罚。”
全身一震,恍然间,从他濒死面容上突然出现一抹调皮的淡淡笑意。敖广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个久违的熟悉笑容,然后他也笑了,自那人死去以后多少年来第一次,面对这一生唯一的挚友,敖广再次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疲惫却是真心的笑。他就那样笑着举起了右手,任蓝色的霹雳在掌心中逐渐成形。那是一道美丽的光芒,一道致命的的光芒,却也是一道哀伤至极的的光芒……
电光落下,怀中的人形书微微一震,就永远闭上了那对狡黠的眼睛。众人眼看着敖广臂弯之中那团红衣像是水中的倒影一般迅速消解,然后扩散开来,最后化为一捧飞灰,纷纷扬扬惆怅落下。
敖广保持着那个抱着人的姿势,半跪在沙地上默默的倾听着,灰烬里,隐隐约约有少年的笑声在远去,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向他道别,别了,阿广,别了,阿广。不是再见,别后永不再见,自此以后,人世间不再有,也不再有太宁。
敖广闭上干涩的眼睛,没有眼泪,已经没有心的男人,自然是不会掉泪的。他只是闭着双眼倾听着,良久,从那冷硬的唇间艰难的吐出两个字:
别了,太宁。
第七章:就这样结束了?
一刻之前还是十万旌旗,杀声震天的战场,一刻以后,却唯留下一方的旗帜,一方的人马,一方的大将。而交战另一方的敌军,已经全数在天雷当中化为了尘土。
眼见己方君王在灰烬当中陷入沉默,偌大一个战场也随之陷入了死寂。这样……便结束了?这场动员了龙族全体出动的战斗,如此轻易就落下了句点?只是依赖龙帝敖广一人的天诛之力,便将所有障碍一手抹去。唯一拖延了一下的,他的反抗在敖广强大的力量之下不过也就多挣扎了半刻。而作为敌方首领的那个传说中深不可测的恶神禺疆,竟然完全就连面也没有露过就消声匿迹了。
虽然在己方伤亡极小的状况下大获全胜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一件事,然而看似如此轻松的就结束了一场事前全力视之的恶战,却不由得令人心生疑惑。忍不住从心底生出有些不太对劲的预感,但是却也没人说出口来。毕竟,战斗过程虽然看似是短暂的,但是也许对有人的内心来说……却已经经过了千百万的浩劫。
敖广从尘埃之中站起身来,又恢复成那个庄严正统的一族之长。回到依然半跪于地的敖润身旁,他俯下身体去扶跪在地上的弟弟。敖润抬起头看了他大哥一眼,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在接触到他大哥的眼睛以后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默默随着敖广的动作起身。
敖广的表情很平静,却也很坚定。其中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地威势,脆弱,犹豫。矛盾,伤怀。这些人性之中软弱的部分这一刻起都离他远去,从此他变成一个真正坚定不移的强者。就像他在从前身为天帝候选人那个时期所迫切渴望成为的自己一样,变成一个彻底没有自我的存在。无情,无我。本身即为龙族,龙族就是本身,职责,在他高于一切,除职责以外,更没有其他。然而这样地强大,却是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巨大代价换来的。
敖润慢慢直起身来,一手随随便便的挡在自己胸前。只是方才起身,他那俊挺的眉峰便微微一动,神色也出现了刹那的异样。敖润自知不好,迅速转身低头想要掩饰搪塞过去。可惜敖广的眼睛岂会错过哪怕是一瞬间的微小变化,他眉头一皱,不由分说一把拉开敖润挡在自己胸前地手,只看了一眼,面色迅速冷寒下来:“润,你受伤了!为什么不说!”
敖润胸前的甲胄不知何时已经绽开,暴露在眼前的是一条狰狞的菱形伤口。那伤口正在迅速的之中,其间隐隐可见森森白骨。显然是被毒爪所伤。敖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伤口的变化,显然自己也有些惊讶,他脸色白的异常。却还是吃力的勉强一笑,有些愧疚道:“对不起……大哥……我……”
“闭嘴,给我盘腿坐下。”敖广脸色更加难看,他不由分说迅速出指点中敖润身上几个大穴,一掌贴上弟弟后心为他输入真气,口中厉声道:“是刚才挡那一击时受的伤?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明明知道那毒爪专克我龙族体质,受伤以后还藏着不说,简直是胡闹!”
敖润面色如纸,他也不反驳,只是顺从的盘腿坐下开始敛气疗伤。医药龙王敖济这时也闻声匆匆赶来,查看过敖润地伤势以后,皱眉道:“这伤同北海敖三哥之前受过的伤势一样,唯有先以净瓶甘霖冲洗,敷药以后才会慢慢长好。可是上次讨来的甘霖已经全部用在敖三哥身上了……”
“净瓶甘霖不是么!我这里还有!”明珠这边。敖顺已经顾不得自己重伤未愈。急不可待的从软榻之上直起身来,以千里传音对他大哥喊话:“从前我拿雪莲和十五换了好些。除了那回为了扑灭三昧真火用去一滴以外,其余地一直没舍得用。大哥等等,我这就给你们送过去!”
不说他激动,敖摩看见他二叔受伤更是不得了,这蛮牛不发飙也就算了,一旦卯起发力,再多人也按他不住。只见他虎吼一声,一举甩脱了钳制住身体的好几个侍卫,飞扑过去扯住敖顺的衣襟用力摇晃:“那什么甘霖,快拿出来,快拿出来!我给二叔送过去!”
“都别乱动!”还是敖广一声令下:“仗已经打完了,你们还跑过来做什么!我等这就启程回宫,老三你把甘霖准备好了,在宫门口处接应,待我们一到立刻为润治疗。”
敖顺一边连声答应,一边手忙脚乱的去摸他腰上刻不离身的乾坤宝袋。敖摩则是在旁边急得跳上跳下,一叠声的催促个不住。搞得敖顺更是手抖脚抖,好容易翻出那从敖辰那边讨来的小白瓷瓶,立刻被守在一旁的敖摩不由分说一把抢过,然后双手捧着一溜烟直朝宫门方向冲去。独留后面敖顺在软榻上气急败坏地叫:“喂喂,小兔崽子,欺负我腿脚不方便,等等我,我也去!哎哟不行我的腰,你们还愣着干嘛,快把我抬到宫门那边去!”
敖摩哪里听得进去,他满心里只有二叔受伤需要治疗这个念头,转眼怀揣着那一瓶救命的甘霖一路风驰电逝冲到了宫门口处。他视力很好,还没到门口,远远便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坐在宫门的台阶处。只是直到近了,才发觉竟然是莲叶这个小丫头。
莲叶本身正双手托腮,望穿秋水的向北面战场地方向看着。小姑娘一身藕荷色地衫子,衬托得她那本来就雪白如玉的小脸更是粉嫩可爱,吹弹得破。见到敖摩一身绷带凶神恶煞地冲过来,小丫头先是本能的吓得蹦起来躲到柱子背后,待到定下神来,这才想起钦叔曾经说过在西海之时是这个红发凶恶的堂哥救了自己。于是大起胆子从柱子后面躲躲闪闪的探出头来,软绵绵的冲敖摩喊了一声:“摩……摩堂哥……”
“小叶子?你在这里做什么!”敖摩匆匆扫了这小丫头片子一眼,一句盘问不假思索的冲出口。
莲叶小脸通红,飞快低下头去捏着自己的裙角:“我……我……我在等钦叔……今早钦叔出门的时候对我说他要去赶走坏人,很快就会回来。可是……我还是有点担心……横竖在宫里等……也是一个人……渐渐的就会觉得时间好长……忍不住胡思乱想……所以……所以想来这里等着……”
“有区别吗?这里还不是一个人等。”敖摩听得稀里糊涂,觉得完全无法理解这小姑娘的思想回路。
“……不……这里的话,就能第一时间看到钦叔回来……”莲叶一边嗫嚅的说完,一边抬起期盼的眼睛看向敖摩:“摩堂哥?你是不是也是来等三堂哥他们的?三堂哥他们有没有把坏人打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