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留了个心眼儿,自己在小医院里挂了个号问了这个症状。那医生看起来还不如施以永年纪大,但戴副眼镜儿,是个文化人的样子。医生推推眼镜,很严肃地要求他赶紧做检查,很有可能是肝癌,即使不是,也是肝硬化结节。
施以永高二没念完就辍了学,但至少还知道什么叫“癌”,当即心里一跳。他准备回去拖大副做检查,可大副怎么也不答应。
没过两天,大副又喝多了,呕血,不省人事。
施以永接到急救中心的电话就,下船就要往医院赶。还是管理处的大妈提醒他先去拿钱。办完手续交完钱,身上现金只剩下十来块了,施以永琢磨着要去给大副买餐饭,偏偏医院附近这饭菜贵得离谱。
他心里一掂量,放下自己那份饭菜,单拎着大副的,正要去交钱,被人叫住了。
“小哥!船工小哥!”
李斯谚也是来吃饭的。
他的考察行程过了快一周,事情也差不多谈妥了。上午在旁边的招商局又跟副局长扯了两个小时的皮,这时候当真是饿了。他找来找去没看到卫生条件好一点的餐馆,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医院对门这一家。
他进店第一眼便看到了那天的船工。
施以永今天穿的还是工装裤,白汗衫外面倒是套上了一件长袖衬衫。他身量很高,穿什么都合该好看,就是这跟满座人比起来邋遢的很的样子,也不刺眼。
李斯谚本着欣赏的目光看了半分钟,便意识到了。
船工小哥似乎囊中羞涩。
李斯谚对船工小哥有些好感,本着多交个朋友多条路的心理,李斯谚开口叫住了他。
他本来就会做人,这时候当然不会直接拿钱塞给施以永,而是搭上了船工小哥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捡起他放下的那盒盒饭:“哎小哥,这菜口味辣了点儿,还是蛮够劲儿的,试试嘛!”说着,朝老板娘笑了笑,“可好吃了!包你满意!”
“那肯定的!”老板娘笑得跟花儿一样,接过李斯谚手上的钱,麻利地包好三份盒饭,还额外送了半个鸭蛋,“下回再来啊!”
走出餐馆,施以永拎着塑料袋,站在街边踌躇一会儿才开口,显然是有些尴尬:“谢谢——你给我个地址吧,回头我把钱送去。”
李斯谚是真没把四五十块钱当回事儿,但他当然不能这么对船工小哥说。他偏了偏头,口吻熟稔:“何必呢,我还要留大半个月呢,你把船票给我免了就行!”
施以永抿了抿嘴,认真看了李斯谚一眼:“你不是每天都来,钱数扯不平。”
他口音并不重,只是在发两个连在一起的翘舌音时有些含糊,逗得李斯谚笑起来,也有点无奈。他平时并不多见这么一板一眼的人:“那我下回过江的时候你再还我嘛。”又想起来,眯缝起眼睛做个调笑的表情:“不过小哥,你先告诉我名字吧,冤有头债有主才好算账嘛。”
施以永终于放松下来,脸上僵硬的肌肉微微松了些:“施以永。”
施以永。李斯谚脑子一转便猜到是哪几个字,点点头,回报自己的名字:“李斯谚,木子李,其斤斯,言彦谚。”
施以永“嗯”了一声,不知道是记住了还是单纯应个声。
那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识。
六、
施以永拎着塑料袋走到住院部,没怎么费力就找着了大副的病房。
大副躺在帘子西边正中间的病床上,手背上还吊着水。
折腾了一整天,大副精神也不怎么好,恹恹地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隔壁床肝腹水的病人聊天。
看见施以永提着盒饭进来,大副很勉强地凑出来一个笑容:“小施啊,麻烦你了。”
施以永点点头,坐下来拆开挡板,摆好盒饭和餐具,又给大副垫了个枕头扶起来。看着小时候的英雄愈发深刻的皱纹和灰了大半的鬓发,他忽然觉得有点心酸。
大副,也老了啊。
他没提起劝大副戒酒的事,只是听大副一边骂娘一边嚷嚷着检查多么麻烦,照些个片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还要抽血。
他心里知道,大副这回是真的怕了。
他也怕了。
大副依然是大副,吃了几口便渐渐恢复精神,一再叮嘱施以永不要把他这丢脸的事迹外传。施以永一边应着一边回忆,似乎接到电话时自己开了外放,那全渡口的人大概都知道大副喝酒喝进医院的壮举了。
施以永翻出自己的盒饭,却发现塑料袋底下还有个小纸条。他疑惑地展开,里面是两行漂亮的字迹:“渡口 北堤巷 安乐居 八里地 泥蒿堂”。
什么意思?
施以永嘴里喃喃着。
他猜这是李斯谚落下的,然而对方写的这些个地名几乎都在河西的荒郊野岭,一点不像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会去的地方。
大副瞧见他手上的纸条,嘴里呵呵笑起来:“又是哪家姑娘给你写的条子啊?”
施以永恼怒地瞪了大副一眼:“男的。”
大副讨了个没趣儿,想帮忙收拾桌子,被施以永坚决拦住:“手上插着针呢,注意点儿。”
大副讪讪收回手继续吃,不时抬头瞥一眼正捡拾着桌面杂物的施以永,忽然感慨起来:“小施啊,你这样,说是我儿子都有人信。”
施以永眼眶一热,端起盒饭扒了两口,愣没敢抬头:“我就是你儿子。”
“哎嘿嘿,那感情好。”大副憨憨笑着,“小时候没白养你!”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两人咀嚼的声音,伴着隔壁床的翻书声,在青白的病房里回响。
“小施啊,医生说我……”大副忽然开口,又自己打住了,“算了,没事儿。”
“当然没事儿,”施以永想李斯谚说得还真不错,这家盒饭好吃,就是辣,都要把眼泪辣出来。他咳了一声,抬头直直看着大副的眼睛:“医生说了,你这就是生活习惯不好,把肝喝坏了,戒了酒就啥都好了。”
大副一愣,哈哈笑起来:“就戒酒这条,怕比要我的命还难!我还要喝小施的喜酒呢!”
施以永低头扒饭不答话。
他也谈过恋爱。
对方女孩儿是渡口管理员介绍认识的。管理员快四十了,没有女儿,只有个儿子,日日嚷着要是有个女儿就嫁给施以永这样帅气又能干的小伙子。
施以永只是笑。他知道管理员人好,但若管理员当真有个女儿,当然还是会希望女儿嫁得更好些——家境上。
说来那女孩儿家境也与施以永半斤八两,父亲窝囊,家里只有母亲做事。她念到高中毕业就没参加高考,去市里纺织厂做了女工。
女孩儿长得一般,性格有些内向,人挺好的,处着处着两人就当真互相喜欢上了。
然后那女孩儿的母亲便请了施以永去吃饭,絮絮叨叨地问了许多。施以永说了实话,那母亲脸上笑也没减,和和乐乐吃完一顿。第二天女孩儿便告诉他,母亲反对。
那女孩儿不知是真喜欢施以永还是挨不过面子,后来还坚持跟施以永出来了两三回。施以永那时候才二十四,懵懵懂懂的,以为这事儿就定了。他开始在休班的时候打零工,想着给女孩儿打对儿戒指。
他听船长醉酒的时候说过,当年船长和他妈结婚也是家里不干,嫌弃他妈成分不好,是地主女儿。船长说来说去说不通,在那样的大环境下竟然也成功拉了他母亲私奔,用带出来的全副家当,在这个气氛不那么紧张的边陲小镇定居,给俩人打了一对金戒指。
金戒指很窄,就是个平平凡凡的小环,记忆里施以永只看见父亲戴过几次。但他猜到那是定了的意思。
定了亲,定了婚,定了一生。
但终究还是没定下来。
施以永忙着打戒指,找女孩儿的次数就少了。等到再见到女孩儿的时候,对方正羞涩地笑着,牵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她见到他,先是惊慌地推开了那个男人,然后幡然醒悟似的重新牵回去,脸上却流下泪来。
施以永就这么攥着俩戒指,傻傻站着,直到那个男人不耐烦,扯着女孩儿走才惊觉。他慌慌张张地将攥在汗湿了的手心的戒指摊在女孩儿面前,女孩儿却哭得更大声了。
她到底是没要他的戒指。
七、
李斯谚搞定前期投资意向的时候才第二周周末。这个结果比他想象得好太多了,他想这大概是因为这座边陲小城急切期待着任何形式任何代价的开发与利益。
他算了算行程,按照以往经验,半周时间已经完全够他把那位伯伯交托的拍照“顺便”完成。
李斯谚收拾好自己,换上刚买的运动鞋出了房间。他找酒店前台买了份地图,勾出了自己要去的范围——河西北边一大圈没有标记的农田。他想他得去找个导游了。
其实这次李斯谚可以打车往大桥过河,但莫名地,他还是启程向渡口走去。
他想他大概是爱上渡口船工们聊天的气氛,又或者享受江风的照拂,甚至可以是想要拿回前几天饭馆的投资。不论如何,李斯谚都不打算承认一秒钟前滑过脑海的想要一雪前耻的念头。
第一个看到李斯谚的本该是面朝江堤胡吹着的大副,但事情就是那么巧,施以永在那么一个瞬间转身去取打火机,一抬头,便对上了李斯谚直直盯着渡口的双眼。
注意到他的目光,李斯谚先是稍微一愣,脚步也顿了一下,然后朝他扬起了一个大大的微笑。他下意识回了一个笑容。
李斯谚笑得更开心了。
施以永看着他的笑,忽然就想起了饭馆里的窘迫。他知道李斯谚不该是那个意思,但心里总是有点别扭。他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叼起一支烟,右手嚓嚓地调弄着打火机。总归是质量不好或者心里烦闷,老还是没打上火。
大副也看到了走近的李斯谚。他一拍脑袋,指着李斯谚叫道:“城里的细伢子!”
“哎嘿,大副!”李斯谚先朝施以永点点头,没急着上船,先挨着大副坐下了,“大副还记得我呢!”
大副笑起来,他对李斯谚的印象相当不错:“咋不记得!你这是要往北堤去?”
“可不是嘛!麻烦您给画个地儿成不?”李斯谚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和地图递给大副。江城地域流动性差,河西的地点河东人很少知道,李斯谚问了一圈不得结果,只能自己拿个地图到处跑。
大副对着地图皱起眉毛:“这画的什么啊……哎小施,来看看!”
李斯谚于是冲着施以永一笑,让开了一点位置。施以永走到李斯谚这边,正要坐下,却注意到了他那身明显崭新的运动服,犹豫一下,还是换到了大副另一边。
李斯谚被噎了一下,只是笑笑,又重新坐回去。他心里没搞懂对方刚刚的态度。似乎施以永对他很不友好。也许他的多交个朋友的想法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这对向来善于揣度他人心思的他来说也算是个小小的打击了。
施以永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兀自低头看了一眼,也是皱起眉:“图不对,这片儿江堤是外凸的,这条路走向也偏了。”
李斯谚早想到这个结果。他知道这份地图还是靠测绘画出来的,河西那么荒凉的地方自然不会太准,也谈不上特别失望。
道声谢,李斯谚收折起地图站起身辞别大副正要上船,却注意到施以永也跟上来了。
“施哥?”李斯谚琢磨着这么叫明显施以永占便宜,但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称呼,“你也上船轮值?”
施以永沉默地摇摇头,李斯谚这才想起来钱的事儿:“哦哦,是那天——”他话没说完,看到施以永朝大副那边看了一眼。联想起那天相遇在医院门口,李斯谚立刻住了口。
“你和小施认识?”大副坐着没动,扬声问。
施以永抢先接过话:“刚认识,我送他去北堤。”
“哎嘿,这敢情好!”大副乐了,“难得你小子对别人上心。”
李斯谚一愣神便明白过来,也笑:“深感荣幸。”脚下却不停,跟着施以永走到船舱前。
施以永也没见起跳,简简单单跨步就上了船。李斯谚十分庆幸今天穿了一套运动服,不至于再丢人一次。
他跟着施以永走到船舱尾坐下,沉默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你那天是去看大副的?”
施以永从船舷往外瞥了一眼,点点头,又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五十:“那天谢谢你了。”
“没事儿。”李斯谚想了想,没有推辞,“大副是怎么,感冒了?”
施以永抬眼看李斯谚:“肝癌。”
李斯谚吓了一跳:“确诊了?”
“还没,要再查。”施以永移开目光,看船尾排出的水花。
李斯谚不清楚两人的关系,却明显看出了施以永的难过,于是拍拍施以永的肩:“大副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肝癌误诊率可高,说不定压根儿没那么回事呢。”
施以永肩膀抖了一下,眼神仍旧看着水花:“嗯。”
说话间船就起航了,船尾的震动蓦地大起来,水花也溅得老高。李斯谚一个不注意头便被水花浇了半边脸,差点磕到锈迹斑斑的尾窗栏栅上。
然而最后并没有撞上去,头倒是枕到了施以永的手臂上。李斯谚意识到是他伸手帮自己挡了一下,感激地一笑。施以永看着他被淋湿的头发站了起来,却忽然又坐下去。
李斯谚想拿出口袋里的餐巾纸擦擦脸,一抬袖口,想起施以永的动作,忽然福至心灵,转而撸起袖子就着外套擦了一把脸。施以永这回又站了起来,走到船舱中央的动力室里。李斯谚偷眼一觑,看到他拿了一条毛巾出来。
李斯谚觉得他大概明白跟施以永这类人相处的正确方法了。
八、
昨儿刚下过雨,地上湿滑得厉害。李斯谚小心顾忌着脚下的砂石路,偶尔抬头,印入眼帘的就是施以永的背影。
还有左手边广袤的荒田和右手边的滔滔江水。
他们已经沿着江堤走了好几公里了。
起先李斯谚以为施以永只是打算找个大副不在的机会把钱还给自己,直到发现施以永跟着他下了船还没有止步的意思,李斯谚才知道那句“送他去北堤”不是抓瞎。
有个免费导游,李斯谚乐得自在,只是这“旅游景点”实在是太偏远,路线又太坎坷。江堤左右宽不过五米,砂石路面也算不得平稳,好在这里偏僻,不用避让身前身后的自行车。饶是如此,李斯谚也得小心护好手里的相机,免得一个不小心,人财两失。
精力一分散,就连口才过人的他也没空开口搭话了,于是这二半个多小时里,除了施以永带路时的一句“小心脚下”和零星几句对白之外,两人之间一直弥漫着沉默的气氛。
他是没空说话,施以永却像是对这沉默甘之若怡。
李斯谚抬头瞥了施以永一眼,对方在暮春这尚带着凉意的江风里,也只是穿着上次见过的白衬衫,黑色休闲裤裤脚卷到小腿,脚上是一双黑色回力鞋,路上湿滑,却并没见沾上多少泥浆。他的背影太稳当,李斯谚只能从他微微绷起的肩看出一丝紧张的痕迹。
“过了这段,前面就没有砂石路了。”
冷不丁地,施以永停下脚步开口。
李斯谚毫无防备,差点撞上施以永的背。他稳住脚步,很没形象地缩了缩脖子,从施以永身侧向前探头:“终于……啊?”
本指望看见柏油马路的李斯谚,对着前面不远处的泥巴路,沉默了。
之前那段江堤还能看出是整修过的,前路漫漫,却完全像是自然的刀斧,只有高高的堤岸和丛生的野草荆棘,一人高的灌木丛中是一条路人踩出的隐约蜿蜒的小径,不是施以永指出来,恐怕李斯谚根本注意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