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渡——芥末君

作者:芥末君  录入:04-15

又不是真正谈恋爱。

这样就够了。

施以永也许对于李斯谚忽然转变态度同他正常交流、甚至比之前更亲密些的举动心有疑虑,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知道了李斯谚是下午的火车,施以永想着下午再来送人,上午再往大副那边跑一趟,李斯谚却主动提出临走前再去看看大副。

一路上李斯谚粘人得很,像是要补足之前三天缺掉的相处时间似的。他也察觉了自己有些兴奋过度的心情,却难得地放任了。

弄清楚感情这样的疑难杂症,他这偶尔的放纵,也只当是庆功宴了。

大副问他,是不是施以永前几天惹他生气了,而今又道歉了,他才回来。言辞间对他一片袒护,大有他答个“是”字,就替他教训施以永的意思。他瞥了身边的人。施以永慢慢拧起眉,也看着他,似乎同样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李斯谚于是笑嘻嘻地搂上施以永的臂膀,按着他的脖颈迫他低下头来,做出谢罪的样子:“要真是施哥惹我生气了,他这么犟的人,哪里会去找我道歉嘛。我就是前几天忙着工作而已。”

施以永微微侧过头,从下向上看着李斯谚快活的神情。

他明知不是这么一回事,却也愿意相信了。

二十、

夜深了。

施以永睁着眼躺在床上发呆。

隔壁大副那屋刚刚才熄灯,两三个工友谈笑着走出来,显然是为大副出院而庆祝过了。施以永叮嘱了不能让大副喝酒,工友们也知道轻重,他并不担心。

他在想别的事情。

大副住院检查了一周多,最后确诊是肝癌早期。本来应该直接手术切除,但因为有并发症,要先做一个月保肝的抗病毒治疗。结束之后,再去大城市进行肝癌诊断与治疗。

施以永忙前忙后,终于能把大副接回家,虽然诊疗结果不乐观,至少也是早期,问题不大。医生说了,康复的可能是有的,要看病人的身体情况与求生意志。

施以永相信大副,却也必须给大副创造最好的治疗环境。

轮渡管理员十分好说话,开口就允了一年的假,还多放了一个月工资,信誓旦旦表示一年后大副能好就能重新上岗。

施以永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江上架桥了,轮渡说不准也要拆。城里本来有一两个学船的,这下统统便跑了。若是一年后轮渡还在,自然是好;若是一年内便拆了,他们这些还在干活的能拿到买断钱,大副的退休金,却要打水漂了。

哎,关键是大副治好病!钱算什么嘛。

施以永想起李斯谚的话,熟悉的语调响在耳边,那么明晰,直让他以为是幻听。

那是李斯谚在医院里由副市长的属下陪着,替大副交了一周的住院费之后,施以永找他还钱时他回答的话。

大概对于李斯谚来说,这钱不算什么;对他和大副而言,这却已经是大恩了。

他与李斯谚之间的差距,真的有这样大。

想到李斯谚,施以永愈发睡不着了。他犹豫许久,终于还是从枕头下翻出那张照片,但也忍住了没有拢到面前细细翻看,只是那样平放在枕边。

照片上当然是那天他拍下的李斯谚。那人当时正为着自己的鲁莽举动而惊讶,一脸瞠目结舌的样子,不是不可笑的。渡船里光线又暗,白皙如李斯谚,照出来的效果也如黑李逵,只有英挺的五官昭示着这仍是那张施以永百看不厌的脸。

黑暗里,施以永只能依稀看见照片上的人物轮廓,但那张脸已经印刻在他脑海里,再难擦去。

李斯谚。

施以永默念着这个名字。

在李斯谚的床头书里注意到那张照片时,施以永不是不惊讶的。他记得照片上的时间,那正是李斯谚第一次同他见面的日期,也是他第二回上自己的船的时间。

轮渡上往来那么多乘客,李斯谚也不过其中一个,他早该将他忘了的。

若不是在饭馆的第二次相遇,施以永怕是真的已经忘了他了。

施以永摇摇头,遏制住自己关于没有李斯谚的生活的可怖臆想。

幸好,幸好。

幸好他们有比同船渡更深厚的缘分。

施以永的目光再次瞥向枕边的照片。一想起这个人,他心头便有些微酸,又有些惊悸。像是幼年,船长难得一次地带着他去到省城的游乐园里。春天那些花团锦簇的游乐设施门口,施以永措手不及便被迫面对太多太多的美好,竟被吓得掉下眼泪来,几乎要落荒而逃。

但终究施以永是有勇气走下去的。

只是这条路通向哪里呢?

那个人拿着自己的照片,夹在枕边书里。

他原以为对方只是顺手拿来做了书签,也许有些别的原因。不论如何,会留着自己的相片,总归是觉得他这样一个人,是值得交往的吧。

施以永原以为这样就足够好了。

他几乎在看到自己相片的瞬间便体谅了对方的冷落与忸怩,心中慢慢涨涨的,不知是些什么样的情感,下意识地便向李斯谚要求了他以为没办法得到的东西。

而李斯谚给了他更多的,多到他怀疑自己能否背负。

他记得临走时的那个拥抱,以及李斯谚那个轻微到他差点没有察觉的,落在耳侧的吻。

李斯谚笑着说,若是想他便打电话给他。他近乎轻佻地伸手掏出施以永放在内兜的照片,用钢笔写上了一串漂亮的数字,然后潇洒地挥手上车,姿态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前更加恣肆,像是终于能在他面前毫无顾忌似的。

施以永站在站台上看着趴在火车车窗冲他微笑的那个人,愣怔得说不出话来。他就那样站着,直到下一趟火车进站。

施以永将照片重新放在枕头下。

不用看他便能流利地背出那串十一位的数字,却从未在电话机上拨过。

只是自那之后,每每路过传达室的电话,他总会下意识地瞥过去一眼。次数多了,工友们便注意到了,一个劲儿笑他终于开窍了,又不住向他套话。他否认过,只是那句子太无力,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

他仍然没有拨出过那个号码。

二十一、

施以永从水里钻出来,甩了甩一头湿漉漉的短发。

五月初的江水虽然仍是冷得刺骨,对于一年四季以水为家的他而言,却也算不得什么。

大副坐在码头的水泥墩子上招呼他:“小施啊,游了几趟?”

施以永左手抓着套船的麻绳,右手在水泥地上一撑,便上了码头。他腾出手来,朝大副比了个“三”的手势。

“三趟?三个来回?”大副纳闷儿看他,“悠着点啊,这可才四月份,水凉着啰。”

“嗯,我晓得。”施以永捞起毛巾擦干身子,又拽下晾衣绳上晒的背心长裤,转身进了房间。

换衣服的时候,震颤的肌肉明确地向施以永抗议着超过限度的运动量。

往年要到盛夏一群船工们闹着要比赛的时候他才会上三趟,现在这天气,确实勉强了些。没有抽筋已经算他运气好了。

理智告诉他,不能在这时候任性,不能在这时候倒下,但实际情况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还在想李斯谚。

他不能想李斯谚。

“……哦,小施,小施?”

管理员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施以永套上长裤,开门出去:“赵叔,有事儿?”

轮渡管理员老赵坐在传达室外,一边点着刚收的欠款,一边抬起下巴冲传达室里的电话指了指:“有电话找。”

施以永听见“电话”两个字的瞬间便是一怔,随即意识到可能是医院来的复诊的电话,放下自己过敏的情绪,朝赵叔道声谢便径直走了进去。

传达室的电话并没有配来电显示,所以听到那个久违的声音时,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他几乎便要以为是在梦中。

“喂?”

“哎,施哥,是我,李斯谚。”

电话里收音效果并不很好,施以永却听得明白,的确是那个人。

他从来没想过,在他近乎是拒绝了李斯谚的邀请后,那个人还会来联络他,过大的冲击一时让他出不了声。

“……”

“施哥?施以永?”

那边的人追问了两声,忽然也安静下来,听筒里于是只有对方的呼吸声。

柔和的,平静的,永续的。

先开口的还是李斯谚。似乎是察觉了施以永被震撼的心情,他放软了嗓音调笑:“被我吓得说不出话了?”

施以永不自觉地加重了呼吸:“李斯谚。”

“嗯?”微微上扬的鼻音,拂得人心头痒痒的。施以永想不出怎么回答,只是继续叫他名字:“李斯谚。”

电话那头的人笑起来,主动转移了话题:“刚交班?”

施以永说:“嗯。”

“大副呢?身体还好吧?”

施以永说:“嗯。”

“出院了吗?”

施以永说:“嗯。”

“一周没见,你居然话少到这个地步了……”李斯谚抱怨了一句,施以永听着他带着笑的语气,知道他并没有在生气,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平静下来了,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又被李斯谚抢了先:“没想到我会给你打电话吧?”

施以永“嗯”了一声,犹豫几秒钟,又补充一句:“我很高兴。”

李斯谚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一时间竟想不出答话,只是笑,很愉快的样子。

施以永有满腹的疑问。李斯谚怎么知道渡口的电话号码?他打电话来,是做什么呢?是那个意思吗?在被自己拒绝之后,还有那个意思?

只是那些疑问,在这样简单而愉快的笑声里,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李斯谚虽然性格温和,却绝不是不骄傲的。当时留下那个电话号码,就是将选择权留给自己的意思吧,如今却主动打电话过来了。施以永这样想着,沸腾了一周却被他死死按捺住的思念终于是忍不住了。

施以永曾有过按部就班过完这一生的打算。他并不是生来就擅长隐忍,奈何青春结束得太早,而生活的磨砺来得太快。

李斯谚的出现打乱了这一切。

而他对此甘之若饴。

这条路通往未知的地方,但终究施以永是有勇气走下去的。

施以永说:“李斯谚。”

“嗯?”电话那端的人止住笑,应了一声,语调轻松。

施以永抿抿唇,直视着面前的虚空,极其认真地告诉他:“我很想你。”

二十二、

严敏不安地坐在客厅里,瞥一眼楼梯,又看一眼她的丈夫李树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树声本来平心静气地翻着手里一本《读报参考》,被严敏这么盯着,竟也能毫不介怀地读下去。他时不时捧起手边的紫砂壶抿上一口,倒像是游刃有余的样子,严敏却知道,半凉的茶都能入口,这是李树声紧张了。

俩父子到处都像,尤其是撑面子的时候。

严敏叹口气:“树声,我上去看看孩子。”

李树声眉一皱,说:“斯谚都二十五了,还是孩子?别娇惯他。”

严敏听他避过了话题,知道是默许的意思,松了口气,叫家里的帮佣赵婶端来一碗鲜虾云吞,自己给儿子送上去。

严敏敲门进来的时候李斯谚正盘腿坐在电脑桌前啪啪地敲着报告。他耳朵上挂着耳机,不知是在与谁聊天,脸上表情竟像是情绪不错的样子。

见严敏进来,李斯谚赶忙起身接过碗,又对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才挂了电话。严敏坐在小沙发上,依稀听着儿子叫对方的名字是“施哥”。

既然不是女朋友,严敏便放下了一半心,对着儿子温柔地笑:“晚饭没吃饱吧,赵婶给你煮了碗云吞,趁热吃。”

李斯谚知道母亲上来断不只是给他送碗夜宵的,依言坐下后象征性地夹了一个,夸了句好吃,便不再动筷子,等着严敏发话。

严敏看他不吃了,便叹息一声:“谚谚,你受委屈了。”

李斯谚有些想笑,又有些心酸,只是摇摇头:“妈,没那回事儿。”

“你爹他啊,以为自己什么都想得到,居然不跟你打招呼就安排了相亲,还是韩家那个幺蛾子。”严敏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气起来,但毕竟还记得自己是来劝架的,又压下情绪,“谚谚,你爹这回做得不对,我批评他,但他也是为你好,别跟他犯犟,嗯?”

有句话她压着没说。

谚谚就是犟了这阵子,迟早也得屈服。往年便是次次如此,何必吃这么个亏?

他们家当了这么多年厅里的模范家庭,总不能因为相亲这点小事,就毁了。

李斯谚点点头:“我知道爸是为我好。我没生气,就是上来把江城的报告给写了。”

“江城的?”严敏对丈夫儿子的官途都了解得很,略想一想便记起来了,“你周伯伯那个项目吧。”

“嗯。周伯伯要我回头找他交照片,江城他还有别的计划。”李斯谚不知道想到什么,说着说着便笑起来。严敏被他情绪感染,也放开了那些旮旯事儿:“好好干,你周伯伯能量不小。等今年年底,你就该升职了。”

李斯谚习惯了父母这种论调,闻言也不辩解,起身到严敏背后按上她的肩膀,边按摩边带些撒娇的语气:“妈,我有分寸的。”

严敏被他逗得一乐,想了想,转回话头:“这次相亲你就别去了。我待会儿跟你爹说。但下次,有你看得上眼的姑娘的时候,可别再给我闹。”

李斯谚在母亲背后皱了皱眉,手上动作却不停,嘴上也应得爽快:“嗯,我明白。”

母子间沉默一会儿,严敏按住李斯谚的手,先站了起来:“谚谚,妈妈先走了。”

李斯谚应了一声,将母亲送到门口。

严敏看着自己的儿子。

她的儿子,从小便是全大院里最乖巧的。上学的时候,院里别的孩子不是皮翻天的就是有些自闭,没一个像谚谚这样给父母争气。唯一一次越界,也不过是早恋,连手都没拉过就被李树声拆穿了,他也不闹,反而从此更专心学习了。谚谚学得好,考得好,上了好大学,找了好工作,还当上了部门经理。从来没开口要父母帮忙,对于叔伯的照顾,却从来都感激接受了,怕拂人家的面子。也许做母亲的看儿子都是好的,但严敏相信,自己的儿子是最优秀的一个。

也是最累的一个。

严敏眼眶忽然有些湿。她拍拍儿子的手臂,却到最后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转身下楼去了。

李斯谚看着母亲下楼梯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他并不是反对相亲。对于婚姻,他早已有了觉悟,也并不奢望自由恋爱直到婚姻殿堂。他只是希望父母能知会他一声。现在看来,他也确实达到了目的。

然而他的目的真的仅止于此吗?

李斯谚抿抿嘴,禁止自己再想下去,转而摸出了外套里的手机。

自从他们第一次通电话,两人的通话时间便越拉越长。施以永担心会妨碍大副接到医院的复诊电话,便把战线转移到了渡口旁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由施以永下工之后便用公用电话给李斯谚打过去。

李斯谚对于施以永突如其来的主动大致猜得到来源,也因此十分受用。喜欢一个人,也被同一个人喜欢着,这种感觉太过美好,他几乎要沉溺其中了。

说不定这也是他排斥相亲的原因之一。李斯谚有些惆怅地想着,重新拨通了电话。在有了以结婚为前提正式交往的女朋友之后,这种关系……当然要断了。

李斯谚并不指望施以永还在,只是下意识拨出去这个号码,像是作为寄托似的。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刚刚拨通号码,施以永便接起了电话。

“李斯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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