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熟悉的低沉男声,李斯谚却莫名地听出了一丝迫切。他笑起来,心情也舒畅了许多:“施哥,你怎么还在呢?”
对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编造借口,又似乎是害羞了:“我在这条街上散步。”又是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施以永说:“我一直在的。”
李斯谚呆了呆,心里柔软得要滴下蜜来。他轻轻叹了口气:“施哥……你怎么这么可爱。”
电话那头的人,向来不善调笑的人,竟然也迅速接了一句:“你也一样。”
二十三、
李斯谚撑着下巴,盯着眼前厚厚一沓资料。
周书记能量确实不小,又给故乡江城拉来了几个亿的投资,说要兴修公路,振兴旅游业。
李斯谚虽然也喜欢江城,却从来没看出江城有什么特殊的旅游资源了。好在他手下颇有几个金牌策划,做不到极好,至少也是不愧对投资方的。至于现在他这样精益求精的要求,藏了几分私心,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李斯谚翻开初期意向书,一眼便瞥到了被自己用红笔圈出的江城渡船项目。
看见江城,李斯谚便想起来施以永。
其实他们现在的状态也挺像是谈恋爱的。
远距离恋爱。
施以永每天都会打电话来。两人眼界不同,现下又不比与在江城时,连经历都不同了,本来合该没什么好聊的,他们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样。
聊江城,聊京城,聊大副的病情,聊李斯谚的生活。
施以永的话慢慢地多起来了,他自己大概并没有察觉到。李斯谚对于自己大学选修过有效沟通与倾听的课程感到格外庆幸。
而施以永,他似乎要更进一步,仿佛某种天分,或者某种经历,让他历练出惊人的耐心却仍旧存留着惊人的善良。
李斯谚享受与他的交流,但他觉得,似乎还有点不够。
缺了什么呢?
李斯谚低头看表,晚上七点半。
而施以永还没有打来电话。
这是三个星期以来的唯一一次。
大概就是缺了这一点吧。
见不到人,总会觉得不安。总会怕有什么事故发生,又或者有什么相反意味上的改变。
他知道施以永对他很认真,认真到他几乎要觉得自己配不上的地步。所以他的担心,更多在于前者。
施以永,你没事吧?
李斯谚将目光收回到资料上,脑子里兀自转着如何说服施以永接受一个手机作为礼物的念头。
手表时针指向九的时候李斯谚终于忍不住拨通了渡口管理处的号码。
他从策划书上看到这个号码后只拨过一次,之后都是施以永拨号过来的,奇怪的是他却能完整地背下这个带区号的十一位号码。
施以永对他而言真的很重要。
李斯谚心里飘过这个念头,还来不及细想,就被电话那头的声音打断了:“喂?”
是个甜美的女声,音调懒散中带着甜腻,像是喝醉了的样子。
李斯谚有些惊讶,试探着开口:“您好,我找施以永。”
“施以永……施以永……啊,你说永哥嘛~”女人咯咯地笑起来,似乎醉得厉害,“哎呀,永哥嘛……永哥……”她黏黏腻腻地低声唤着施以永的名字,音量渐小,再不说话了。
李斯谚知道不能跟醉鬼计较,然而渡口那个女人拿着电话便醉倒一边了,他既没办法叫醒她,又不能重拨,只有指望有人注意到对方的醉态,挂掉电话了。
好在这样一来,李斯谚也能猜到施以永不是出事了,而是被什么活动绊住,脱不开身。
放下心来,李斯谚却还是高兴不起来,反倒是有些幼稚的不平心态。他向来把施以永的来电优先级放得很高,会刻意腾出来七点半这个时间段给他的。
李斯谚摇摇头,刚要撂下电话,那边却传来一阵响动,然后是施以永的声音:“李斯谚?”
“哎,施哥?”李斯谚下意识答了一句。
对面立刻把电话挂断了。
李斯谚气得一把将手机摔在桌子上。
二十四、
李斯谚看着被摔在桌面上的手机,额角渐渐渗出汗来。压抑自己的情绪是一件太过费力的事情,而平白咽下的怒火也好似变成了铅垂,坠得他心底沉甸甸的。
施以永应该只是在忙而已。
虽然一言不发就挂断电话不是什么礼貌的行为,但自己并没有必要为这种事生气。
他要体谅。
他终归是要体谅的。
……
是吗?
冷静下来。
李斯谚默念着安抚自己超速的心跳。
冷静下来,没什么大事,不要失控。
不要因为失控伤害你爱的人。
不要因为失控伤害爱你的人。
冷静下来。
施以永不是会做出这种行为的人,他肯定有些什么特定的理由。
并非体谅,而是信任。施以永值得这个。
李斯谚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找回理智摆脱了负面情绪。
他瞥了一眼手表,九点二十。
这时间对就寝来说太早,然而以他目前的情绪来判断,今晚大概是不会有什么建树了。他犹豫了一下,拿起换洗衣物进了浴室。
几乎同时,被摔缺了外壳一角的手机尽职尽责地响了起来。
李斯谚边擦着还在滴水的短发边走回房间的时候还以为是浴室里的幻听在延续,但太过固执的铃声很快让他确定了来源。
被丢在办公桌上的手机。
李斯谚不及细想,伸手按下了接听键。
“李斯谚?”
施以永的声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困倦,与不容错认的惊喜。
李斯谚忽然觉得自己的烦恼在对方这样明白无误展露出来的情绪面前显得有些蠢了。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嗯,施哥。”
施以永沉声道歉:“对不起。”
李斯谚听着,下意识想问他在为什么事情而道歉,又险险在这句话出口前察觉了不妥。
还能有什么呢,不过是无缘无故挂了他的电话而已。
他定定心神,缓和下来语气:“没什么。”
施以永那边半天没动静。
两个人之间的电话于是难得地沉默下来。
李斯谚憋不住自己难说是好奇还是问罪的心思,开口追问:“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施以永顿了顿,依言低声叙述:“刚才,赵叔儿子家闹矛盾……赵叔儿媳妇带着她的几个朋友来渡口找赵叔,场面太乱了。”
他的声音沙沙的,带了些不自觉的懊恼,听起来倒像是在对李斯谚撒娇。
李斯谚经不住要笑,心上却仍堵着一股气,不好拉下脸,只是“嗯”了一声。
“李斯谚,”施以永忽然叫他名字。连续两个齿音让他吐字显得含糊许多,李斯谚几乎要误认为他是在难为情了,“你在吃醋吗?”
“……嗯,好像是。”李斯谚撑着额头,慢慢笑起来,“我在吃醋呢。施以永,我想你了。好想见你。”
施以永那边安静了一下,李斯谚觉得大概是他被自己的直白吓着了。
他听着对面绵长的呼吸声,忽然焦躁起来,近乎羞恼地兀自按断了通话,拔掉手机电池。
你在等什么呢,李斯谚?
沉入梦乡前,他对着天花板问。
二十五、
李斯谚走下飞机的时候是上午九点,初夏的沪城阳光正好,带得他的心情也渐渐回温。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参加今天下午招标会,顺便受老领导嘱托接个人。
说是顺便接人,但当对象是周书记国外留学归来的女儿时,这场会面里相亲的意味便明显得很了。
至于子公司的活动为什么需要他来参加,李斯谚也只能佯作不知了。
李斯谚并不反对这样的行程安排,然而因为公私混杂,周书记直到昨天才通知他。信息沟通不对称,又没法反抗,李斯谚只能接受了这项打乱了他的计划的安排,心中却仍是不平,昨晚几乎要失眠,就连与某人的电话也是匆匆两句便结束了。
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找到机场外接机的同事。
饶是下午的招标会一切顺利,结束时也已经到了华灯初上的时间。
李斯谚以还要去虹桥机场接人为由婉拒了对方公司聚餐的邀请。从京城派来的老同事原本就同他熟络,这时候一边开车送他一边就打趣:“接女朋友?”
李斯谚侧头看着贴了反光膜的车窗外,霓虹灯影中的沪城十分繁华,一时让他辨不清身在何地。他对着暗了一个色调的车窗映出的自己牵起了嘴角:“是啊,都等不及了。”
“看你这甜蜜的,在一起挺久了吧。打算结婚?”
“嗯……也不是,还不算在一起。”李斯谚收回目光,仰头靠在后座的枕垫上,“不知道能不能成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没个定性!”
“谁说不是呢。”李斯谚笑笑,结束了话题。
傍晚六点半。
李斯谚看着电子显示屏上绿色的洛杉矶飞上海的航班,松了口气。
没有晚点。这意味着他们能赶上下一班回京城的飞机。
李斯谚确认了公文包里两张返程机票尚在,便朝着接机口走去。
周毓玉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染成浅栗色的的长卷发在一众三四十岁商务人士中间格外显眼。李斯谚一眼便认了出来。
谨慎起来,他还是举起了写着花体“Jayde”字样的纸张。
果然,周毓玉四处张望了一下,便注意到李斯谚,挤开人群向他这边走。
李斯谚冲她微笑起来,晃晃手里的纸:“是毓玉么?”
周毓玉点点头,小步跑过来。
“周伯伯叫我来接你回北京,”李斯谚接过周毓玉手里的行李箱,一边向她介绍,“我叫李斯谚。”
周毓玉目光往李斯谚身上打量一圈:“我知道,我爸跟我说过了。”
知道……李斯谚纹风不动地维持着面部表情,心下却明白,周毓玉虽然性格跳脱些,却也是个心思伶俐的,怕是明白周书记相亲的意思了。
眼下周毓玉的态度,也似乎并不是反感。
指不定便会定了吧。
李斯谚想着,竟像是置身事外似的,丝毫没有真实感。
“诶,我刚下飞机啊……这么急干嘛?”
周毓玉接过李斯谚递来的机票,惊讶地说。
李斯谚定了晚上八点十三的飞机,便是说,他们基本上没有时间出机场吃饭了。
李斯谚也知道这个安排有些勉强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了,只能冲她抱歉地笑笑:“有点急事,对不起。回北京我请你吃饭?”
周毓玉抗议似地盯着他看了两秒钟,终于泄气地垂下了肩膀:“那走吧。”
虽然没法出机场,李斯谚凭着人脉优势还是带周毓玉去机场餐厅吃了顿小灶。
周毓玉念的是外国大学,虽然不是什么好学校,眼界却的确宽不少。李斯谚又不是一般纨绔子弟,交游广阔的他同周毓玉聊起来,倒也算宾主尽欢。
八点十三的航班,到了首都机场就已经十点多了。李斯谚开车送周毓玉回了家,又被周书记和夫人连着打趣。李斯谚推称是要早些送毓玉回家让周书记夫妇得享天伦,并保证过两天便约毓玉出来吃饭赔罪,这才得以脱身。
告辞出来,李斯谚开出去几公里,慢慢减下车速,停靠在路肩。
他打下车窗,在微热的初夏夜风中点燃了一根烟。他不常吸烟,应酬之外,唯一的吸烟理由,也只是让自己冷静些。
李斯谚轻轻吐出一个烟圈,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一个孤零零的未接来电。
他对着手机屏幕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按下了回拨键。
二十六、
铃声响不久便被接起来了。不知是因为经过的中转基站数量减少,或者只是心理因素的影响,李斯谚觉得施以永的声音格外清晰:“李斯谚?”
“嗯。”李斯谚应了一声,眉眼都不自觉地柔和起来,“你在哪儿?”
“四平庄,”施以永的声音先是压得低低的,像是怕吵醒别人,而后似乎是走到开阔处了,渐渐放得开了,语调里的兴奋也藏不住了,“你呢?下飞机了?我去接你?”
“这么急?想我了?”李斯谚嘴上调笑着,心里却也明白,就算是先做过心理准备了,自己的激动怕也是有多无少的,“还是我去找你吧,你把公交站名报给我。”
“等一下。”
李斯谚听见对面的人答了一声,然后便听到了吱呀的推门声,遥远的犬吠,施以永的呼吸声,还有急促的风声。
然后风声停了下来,施以永喘气的声音更明显了。他顿了一下,调匀了呼吸,向李斯谚报了个站名。
李斯谚应了下来,发动车子开过去。
他能猜到施以永刚刚的姿态。他在奔跑,紧握着拳奔跑,手臂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跟他现在的心情一样。
车前的大灯照出一个颇为破落的公交站牌与孤零零站在站牌旁的人。李斯谚踩下刹车,从车窗探出头去,对着对方喊:“施以永!”
那个人果然便跑过来,手机还举在耳边,忘了挂掉。
李斯谚摘掉耳机,抬眼看着站在车门外的施以永。他的发声器官全部被汹涌的情感堵住了,竟然一时哑口无言,只是朝着对方,伸出了双手。
施以永从善如流地躬下身隔着车窗抱住了他的肩膀。
“好久不见,李斯谚。”
“……好久不见。”
李斯谚在施以永与大副住下的家庭旅店里加定了一个标间。前台的小姑娘玩着手机,也没查身份证,只抬头瞥了他们一眼,目光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一转,便递来一串钥匙。
钥匙上贴着的标签是“大床房”。
李斯谚知道这是误会了,却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愿。
万一大副大概会很麻烦。
他这样想着,忍不住恶意期待着大副发现的情境。独占欲几乎充塞了他向来广阔的胸襟,他竟愿意不管不顾地公诸天下了。
我李斯谚,与这个男人,是相恋的啊。
热血上头只是一秒钟,李斯谚进了房间便冷静下来。
他知道牵着的那只手在颤抖。厌恶?紧张?兴奋?李斯谚不想问。他回头看着施以永,对方表情平静,若不是李斯谚太习惯观察,也太习惯这个男人,几乎就要错过他轻微抽动眼睑的动作了。
真是个笨拙的人。
李斯谚用上自小跟着大院站岗武警学来的擒拿招式,将毫无警觉的施以永摔上了床,随即自己也扑了上去,将人抱个满怀。
身下的人下意识便要挣扎。李斯谚也不反抗,安静等着施以永的动作。果然,施以永刚屈膝要撞他的腰腹便停了下来,脸上表情挣扎一会儿,终于是还原姿势躺在床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李斯谚笑着腾出右手揉开对方深皱起的眉头:“施哥怕我?”
施以永沉默地摇摇头,直视进他的眼睛:“不怕。”
李斯谚于是伸手慢慢往下探,抚上了施以永的锁骨。随着他的动作,身下的躯体明显僵硬起来,却自始至终没有反抗。
李斯谚叹了口气,放弃了挑逗,翻身侧躺在施以永右侧,右手顺势隔着他的胸膛搭上他的左臂。
那里有一处非常显眼的刀疤,伤口的肉还没长好,扭曲的痕迹难看得很。
“怎么弄的?”
施以永愣了一下,似乎还没从突然转化的气氛中反应过来,转过身,有些疑惑地看着李斯谚。
李斯谚闭上眼睛笑笑:“困了,聊聊天吧。这伤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