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 下——莲兮莲兮

作者:莲兮莲兮  录入:03-19

 第40章

 迦南收回视线,清晨的第一缕光正照在他晶莹如玉的碧瞳中,显露出几分魔性的气息,“我要你,杀死鹿鸣。” 斛九呼吸一滞,双眼微微睁大,震惊地望着迦南。 “你不会问出那句老套的‘你说什么’吧?”迦南说得轻松,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对斛九下了怎样残忍的命令。 斛九怔忡地望着他,“为什么?” “你是我的奴仆,只要执行命令就好。” “他是你的朋友!”斛九皱起眉头,简直在怀疑迦南是不是在开玩笑。怎么可能有人这样风轻云淡地让别人去杀自己的友人?! 可是迦南却嗤嗤笑起来,笑声一连串溅落在地面上,一瞬间就支离破碎。他好像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知道九尾看他的表情越来越陌生,他才收敛住笑容,用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说了句,“是啊,他可真是我的‘好朋友’,可是现在他见到了离孤,比翼已经令他想起了一切。在这种时候,留着他只是徒增变数。如果他倒戈离孤,把离孤的军队引来,到时候全军覆没,这样的险还是不要冒的好。” 眼前这样平静地说着牺牲友人的话的人,哪里还有半分迦南的影子。可是对方身上熟悉的气味,又告诉他这并非是魅术的幻觉。 九尾狐皱起眉头,“你是在开玩笑。”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陈述。他似乎确定迦南不会真的让他这样做的。印象中的迦南,连动物都没有勇气下手,更何况是人呢? 迦南微微一歪头,“如果我没有开玩笑呢?” “你不会这么残忍。”九尾狐拒绝相信这种可能,“除非你疯了。” “哈哈,说的对,我确实是疯了。”迦南把手放到心口的位置,“一个没有心的人,当然会残忍。”说完,他背过身去,一边向着主殿走去一边说着,“算了,用这个当第一个任务,确实有些太勉强了。去东海,把少昊之琴给我取来。” ****** 少昊之琴,相传乃是西方天帝少昊亲手制作,教导他的儿子蓐收抚琴而用。后来蓐收犯下乱伦重罪与晚姬诞下魔神蚩尤,被永远镇压在炼狱之中。少昊每每看到那张琴便忧思郁结,最后索性将它丢入东海之中,不知所踪。然而每每到了夜晚,海面上总是会流连着一阵飘渺的琴声,如风如雾,美不可言。 迦南给了斛九第一个任务后,便进了伽蓝庙的主殿关上了大门。斛九不明白迦南要少昊琴干什么,但他知道迦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性格才会有这么大的改变。而且,对自己似乎充满了怨怼。他不怪迦南,因为是自己的疏忽才导致他被离孤抓走。看他胸前那可怕的伤痕,便知道他必定被离孤折磨了一番。面对这样的横祸,性格变得偏激也是在所难免。只要假以时日,心结慢慢打开,迦南一定会回来的。 但若是他知道,迦南那句“无心之人”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比喻修辞,而是切实的遭遇,他或许就不会把一切想得那么简单。 不论如何,他还未等到天明,便恢复成狐狸的形态,向着东方飞跃而去。他修炼数千年,早已有了腾云驾雾的本领,心中默念口诀,四足便踏着清风腾然而起,流畅的身躯宛如游动着一般。他借着流云掩蔽,在云峦中穿行,一日一夜间,便飞渡了广袤的陆地,前方雄壮庞然的碧绿山川逐渐趋于平缓,蔓延向大陆的尽头。金色的海岸如同一道分界线,那边便是缀满银色波涛的碧蓝东海,无边无际,一直覆盖了地平线,与迷蒙的天边浑然一体。 要找少昊琴,必须要用召唤术中的御水之术。他落在沙滩上,化现人形,正打算施术。忽然闻到一阵不同寻常的气味,那味道中带着海洋深处的腥咸旷远,浮荡着海藻的清香,那之中却又透露着血液流动的温度。类似的这种味道,他只在一种生物身上闻到过。 鲛人。 他戒备地盯着看似平静的海面,波澜的峰谷起伏间,逐渐的,水面被什么东西刺破,一道深蓝色的身影,逐渐从水中浮现。首先是靛蓝色的发顶,随后是一张浅金色的面容。一对淡紫色的烟罗一般由精致的骨架撑起的鳍耳昭示着对方鲛人的身份,手指和脚趾间同样颜色的半透明的蹼亦是鲛人的特征。鲛人在水中的时候可以化出鱼尾游弋,但是到了岸上便只能维持人腿的样子,所以这个看年纪也就两百岁左右的青年鲛人傲然立在波涛之上,一手执剑,一手指着斛九,喝问道,“你是谁!这儿不是你们随便能进入的地方!” 没想到少昊琴这种按理说更属于羽人的圣物,鲛人也会派兵把守。而且竟然是从岸上便已经设防。斛九不明白,为何鲛人会这样在乎这把琴。 他头上的耳朵微微一转,面上冷凝,直言道,“我要借少昊琴。” 鲛人厉声道,“放肆!少昊琴是我鲛人的圣物,你凭什么借走?!” 九尾狐妖说道,“借走后,自会归还。我不想伤人。” 结果这句话令那鲛人更加愤怒了。他铿然一声拔出剑,“不知死活的妖,今天就教训教训你!” ****** 在海洹正和那鲛人僵持的时候,大阿山上伽蓝寺中,迦南推开了禅房的大门。 此时巫咸族的众巫师们正聚集在经堂里商讨如何潜回巫咸族,营救几位。迦南的突然进入,令得所有人倏然噤声。 不知何时,众人竟对迦南这曾经的族中一员有了几分忌惮。大约是在面对巫咸时,他表现出来的实力跟原先差距太大,令人有些难以相信的缘故。 迦南环视四周,问了句,“鹿鸣呢?” 青夷说道,“他还在昏睡。昨天他似乎经历了某些打击,一直在做恶梦的样子。” “是么。”迦南听了,满意地露出笑容,“很好,这样把他送还给离孤的时候,就省事多了。” 此句一出,四座皆惊。 向禄第一个站起来,大喊道,“你胡说什么!为什么要把鹿鸣送给离孤?!” 长田也皱起眉头,“迦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反对声不断,迦南却一旦也不急。他悠闲地走到最近的一张破旧的蒲团上坐下,苍白的脚踝上的银铃随着他的动作伶仃作响。 “有些故事,我想你们还不知道吧。”迦南接着,便慢慢地,将赤炼、斛九和离孤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众人听。其中包括赤炼对离孤的爱意,离孤给赤炼下的比翼,斛九为了赤炼与莫呼洛迦战斗,赤炼惨死,转世成为鹿鸣,而后在昨夜的入侵之中见到离孤,记忆和情感重新觉醒的整个故事。他讲完后,看众人一脸听天书一般的表情,知道他们很难相信。 此时,寒蝉长老开口问道,“迦南,你这样说,可有证据?” 加纳用一只手托着脸颊,“当然有,我就是证据。我在斛九的意识里,亲眼见过赤炼。” 然而向禄却不干了。他个性直爽,跟心性单纯简单的鹿鸣一向很合得来。眼看迦南这样陷害鹿鸣,又怎么可能缄默不语,“你别信口雌黄!谁不知道你喜欢海洹很久了,你是看海洹对鹿鸣好,嫉妒他,才含血喷人!” 这一番话,说得令大家都有些尴尬。这件事,虽然在五年前海洹便是阿霜的事情败露之后,众人便都隐隐知道了迦南海洹和鹿鸣这三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却都不说破。只因当时认为迦南已经死了,对于一个已死的可怜人说三道四,未免太过分。 迦南听着,笑容丝毫未减。虽然每一个字都尖锐得像芒刺,直直地刺入他的身体。没有了心,只剩下在胸膛里支撑着他全部生命的蝴蝶琥珀,可他还是会觉得胸腔闷疼。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是会被别人的号话语伤到。 是啊,一定是自己这阴暗卑贱的第三者,嫉妒单纯直爽的鹿鸣,所以才要陷害他。 没关系,如果他一定要用这个角色,才能在这世界上留下痕迹,令所有人都看到他,畏惧他,再也不会忽视他,再也不会忘记他。那么就让他成为那永恒的唾骂对象吧。他甘之如饴。 “我确实是嫉妒鹿鸣。不过,斛九是我的妖。他已经是我的了,我何必费心思编造这一切?”迦南面色不变,仍然是一副微微懒散的,带着几分少年时的天真的样子,“但你们想想,如果此事是真,鹿鸣倒戈离孤,到时候全军覆没,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况且,将鹿鸣交给离孤,可以削弱莫呼洛迦的战力。” 他此番话一出,青夷神色一动,“为什么这么说?” “青夷师父,这一点,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迦南的右眼看向现在余留的巫师中的最强召唤师,“刚才我说过,离孤在捉莫呼洛迦的时候,是用赤炼当祭品。莫呼洛迦喜欢吞噬妖的灵体,离孤当初就是在赤炼的三魂七魄中下了诅咒之术,才成功令莫呼洛迦神力大减。但是在莫呼洛迦吞噬赤炼的灵魄时,九尾狐突然出现,救走了赤炼。也正因为他的灵体没有被吞吃干净,他才不至于魂飞魄散,有机会进入轮回传世成为现在的鹿鸣。所以,现在他的灵魂中还带着当初降服莫呼洛迦的诅咒,只要他灵体中的诅咒被激发,便可以令蛇神体内的诅咒重新苏醒,令其战力大减。” 此番话一出,原本反对的三位长老,却都一下子沉默了。 向禄却仍然不能接受,“不行!以牺牲同伴来换取这样的胜利,太恶心了!这种事我们巫剑系的巫师做不出来!” 迦南却说,“谁说鹿鸣会牺牲呢?不论如何,离孤会甘愿冒着生生世世残疾的风险给赤炼下比翼,就说明他对赤炼也不可能全然无情。更何况鹿鸣的灵体与离孤现在是绑在一起的,如果鹿鸣的灵体受到伤害,离孤也必将遭受同样的命运。他一定不会让鹿鸣有事,甚至好会好好照料。至于那诅咒,只要不被激发,离孤根本察觉不到。大局在前,整个巫咸族的安危和你的兄弟义气孰轻孰重,长田,不如你来评一评?” 忽然被点到名字,长田一愣,然后说道,“迦南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 此时,东海之畔,银狐已经与鲛人交手。之间鲛人长剑铿然,气势如虹的一贯。斛九不闪不避,立在原地,九条长尾漫天飞舞间,只见指尖银光一闪,铿锵数声。两人再分开时,却见鲛人手臂上和胸前已经多了四道伤痕,血流不止。 鲛人没想到自己一招就被伤,愈发愤怒,他持剑回身,倏然从喉中射出一声尖锐至极的利啸。鲛人最可怕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他们的嗓子。他们的喉咙构造独特,能够唱出世界上最美妙动听,仿若只存在于天堂之中的绝美歌声,也能发出能够穿透钢架,置人于死地的致命之声。他们的唱月之术天下闻名,无坚不摧,即便是那些经验丰富的捕捉鲛人的走私者,也必须在海水中下毒,先暂时令鲛人失声,才敢下海捕捉。 斛九立时对自己施展诅咒之术,令听觉失灵,但一双狐狸耳朵仍然不适地抖了两抖。他灵巧地躲避着那声潮的攻击,暗暗施展召唤术,只见一道藤蔓无声无息从鲛人身后的沙滩上钻出,不断长高,最后倏然间勒住那鲛人的喉咙。鲛人猝不及防间不及闪避,一下子被扼住,声音顿时发不出来了。斛九立时解了自己身上的诅咒,然后银爪再现,欲向那被勒得满脸通红挣扎不得的鲛人攻去。 就在此时,另一道声潮的攻击从背后而至。这道声潮不似他身前的鲛人,磅礴到几乎如同海啸时高达数十米的大浪,铺天盖地而下,气势似乎能覆灭一切船只。斛九不得不折身躲避。 然而那攻击却似乎只是为了给那蓝发鲛人解围,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斛九站定之后,便立时回身,却在此时,与另外一个鲛人一同怔住了。 那个鲛人,有着水银泻地一般的长发,漆黑如夜的眼瞳。他容貌清丽绝伦,宛如银色的月光幻化而成,如同冰雕雪铸般圣洁。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长得竟然与斛九的人形非常相似! 第41章 忽然看到一张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容,斛九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兄弟。但见那白发鲛人容颜胜雪,鳍扇形的耳朵宛如珍珠色的烟罗,一袭描金素鲛绡华服,衣袂临着海风飞扬,一派风华绝代之姿。黑色的眼瞳略带怔忡地看了斛九半晌,朱唇轻启,却喃喃说了句,“老……爹?” 斛九嘴角抽搐了一下,开始怀疑这“失散多年的兄弟”是否脑子有问题。一上来竟然管自己叫爹?!就算他活了很久,可是弄大别人肚子这种事他自信还是没有过的。 “你是谁。”斛九冷声问。 白发鲛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有点儿尴尬地咳嗽两声,用完全不符合他那冷艳高富帅气场的二货屌丝笑容说了句,“那个,你好,我叫……龙十二。” 斛九微微眯起眼睛,“你也是少昊琴的守护者么?” “少昊琴?当然不是。你看我这么英俊潇洒,像是看门的么?” 现在不止斛九,连刚刚被白发鲛人救下的蓝发鲛人也开始嘴角抽搐了。 “大……少爷,你的意思是我就像个看门的?” 自称龙十二的人用一把鲛绡制成的折扇敲了蓝发鲛人的头,“你本来就是个看门的。” “既然不是,请让开。”斛九言简意赅,不想再与他们多费时间。然而他刚要走过,龙十二忽然伸出手臂,拦住他的去路。 “虽然我不是看守少昊琴的,但怎么说这也是我们鲛人的圣物,这么随随便便给你,不是太没面子了?” 九尾微微眯起眼睛,看向那张跟自己相似的面容,“想拦我,你可以试试。”说完,整个身形倏然化作一团灼目的白光,一跃入了水中。 龙十二眼见人一下没了踪影,冲着九尾入水的方向不满地说了句,“这么厉害?”然后对蓝发鲛人一勾手指,“走,跟上他。” 话音一落,一白一蓝两道身影如两道长虹跃入水中。甫一入水,只见龙十二周身鲛绡华服如同蝶翼一般展开,在水中曼舞,而在那绣着金色花纹的衣摆下,一条金黄色的鱼尾迤逦而出。那长长的尾巴上,细细排列着一层层金煌煌的鳞片,宛如是用阳光的碎片裁剪而成,上面缀着数缕金纱般半透明的尾鳍。然而那鱼尾的形状跟他身旁蓝发的鲛人又有些不同,较寻常的鱼尾更长一些,而且尾端的地方并非一个线条优美的扇形,而是像龙一般有着火焰一样的形状。游动起来的时候,宛如一条金色的虹带,绚丽华美到令人惊叹。蓝发鲛人陪伴在他旁边,宝石蓝色的鳞片与金黄色相互辉映着,向着大海深处飞速远去。 鲛人的速度飞快,只因他们的尾乃是颛顼天帝神赐,蕴含着玄妙的神力,可以令鲛人在海洋中畅游无阻。可是施展了隔水术的九尾狐却丝毫不逊色于龙十二等人。他身后的九条长尾在黑暗的大海中散发着一层朦胧的银光,宛如绽放的昙花一般,银发与衣袂交舞着,愈往深处,四下便愈发黑暗,到最后阳光都被隔绝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海水包裹着他。 但是渐渐地,前方却又出现了光明。相传两万年前,鲛人们刚刚来到大海深处定居时,引领他们的第一任海神禺强曾经将阳光引入海底,所以到现在,鲛人们才能生存在阳光和月光之下,而不至于被黑暗吞噬。 在黑暗褪去后,下方一个全新的海蓝色的世界,在斛九眼前铺展开来。旷远的蓝色中,数缕巨大的光柱从遥远的海面上投射而下,大片大片的洒落在下方无边无际的土地上。在这遥远的深海之下,有着和陆地上一样的高山丛林,河流湖泊。有海藻和珊瑚编制而成的森林,海草组成的海洋,被珊瑚覆盖的山岩,还有海中的暗流形成的河流。颜色艳丽的鱼群掠过长空,远处似乎有海豚的剪影游弋而过,远处的空中似乎传来若隐若现的来自于大海的叹息。 少昊琴掉落在东海中的一处大壑中。这条大壑据说是当年的归墟余留下来的一截,虽然不算宽,但是深得找不到底,简直像是一直通到地狱中去了一样。九尾还在半空中时,就看到了那蛰伏在覆盖着珊瑚岩的山峦间一道黑黑的裂口。想来从这么远的地方都这样清楚,那道沟壑应该就是这里无疑了。他立刻加快了速度。他的隔水术只能持续三个时辰,之后若是要再施术,体力的消耗会大大增加。 他刚刚落在那道大壑边,向下眺望着深不见底的峡谷,不多时龙十二便追了上来,却也没有打算发动什么攻击,只是施施然落在他身侧。 “跑得那么急做什么?”龙十二哀怨地瞪了他一眼,“追的我差点岔了气……” 斛九斜眼看着他,“你要阻止我?” 蓝发鲛人似乎刚要说什么,却一下子被龙十二阻止了。只见对方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摆了摆金黄色的长尾,然后一手握拳在另一只手心轻轻一砸,“我决定,不阻止你了。请便。” 蓝发鲛人大叫一声,“啊!!!少爷你疯啦!!!” 斛九已经懒得理这两个不知所谓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鲛人了。他只是要拿到琴曲交给迦南而已。 不论如何,他现在是他的仆从,不能违抗契约的力量。但是他还是觉得,有些微的心痛。 迦南忽然对他下了命令,是决定,要与他止步于主仆了么。自己五年前的选择,果然令他恨上自己了吧。 但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恐怕还是会做相同的选择。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被迦南抓到,不应该逐步接触这个少年,进而为他乱了一切计划。 可是,就连这也不是他自己选择的。 到底是在哪里错了?他不论怎么想,也想不到头绪。 斛九伸手,感受了一下水流的方向,然后纵身跃下万丈深渊。 ****** 此时,在大阿山上,迦南的提议已经被三位长老默认了。虽然所有人都觉得不忍,都觉得这是不对的,可是迦南说得让人找不出破绽,而他们又已经冒不起风险了。 鹿鸣若真是赤炼,那么绝对不能将他留在身边。他很可能会向离孤告密。 “可是,我们要怎么把他送回去?”长田听着迦南的计划,问道。 迦南用手指轻轻在桌面上点着,不紧不慢地说,“如果只是单纯把鹿鸣送还离孤,离孤一定会生疑,万一被他察觉到那诅咒的存在,我们的计划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们要用鹿鸣去交换一个人。” “谁?” “萨洛。” 青夷一愣,“为什么是萨洛?” “是啊,为什么不是之一?” 向禄冷哼,“说得那么大义凛然,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谁不知道你跟萨洛关系不错?” 迦南抬眼看向禄,只这一眼,却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巫剑师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他总觉得,那样的目光,不似一个活人能够拥有,简直是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一样。 但是这样的感觉也只是一瞬,接下来迦南又恢复成了平常的样子,“首先如果用鹿鸣换,这笔买卖不划算,离孤不会同我们交换。其次,萨洛乃是镇魔塔的守护者,镇魔塔里那么多的封禁邪物,离孤岂会不打它们的主意?如果我们有萨洛在身边,便能有机会知道离孤打算做些什么。最后,萨洛并非最重要的任务,如果我们要他,离孤会猜不透我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仍然是无懈可击的理由,青夷从来不知道,她这个总是默默地被遗忘的徒弟,竟然有着这般的口才和缜密的思维。这样的智慧,真的是迦南能够拥有的么? 总觉得这次见了面,迦南似乎比以往多了些什么。不单单是在嫘祖之宴那天他展现出来的足以驾驭刑天可同时转移数十人的强大力量,更是他说话行动的方式,虽然仍然有着早年那个自卑的少年的影子,但多了许多魔性的气息。 “既然如此,剩下的就是由谁去当这个使者。这场交换又将怎样进行?” “很简单,只要让离孤知道,我们的手上有鹿鸣,而且我们知道他们之间有比翼的牵绊。他一定会愿意与我们交换。至于人选。”迦南说着,碧绿的右眼看向长田,“请长田师兄辛苦一趟了。” “这又是为什么?”晗裳这回不干了。她心中一直隐隐喜欢着成熟的长田,自然不想看着心上人去送死。 “长田师兄曾经是巫罗的得意门生,虽然巫罗是离孤的奸细,但对于他这个徒弟,应该还是真心疼爱的。由他去与巫罗接触,进而接触到离孤,是最稳妥的办法。是不是,长田师兄?”迦南说着,微笑着看向长田。 长田总是觉得,迦南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总是带着几分令他不适的寒意。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毕竟他曾对不起迦南。 五年前,他选中迦南作为猫眼石的携带着,其实是跟逐夜长老和巫罗商量过的。迦南这昂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最适合作为隐藏的杀招,同时,也注定是个弃子。一旦任务完成,离孤必定会感知到毛雅诗的存在,到时候迦南将是凶多吉少。不过比起其他九个巫咸族的栋梁,迦南的牺牲已经是最小的代价了。 然而生命平等,谁又有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生死?谁又比谁更有资格活下去? 带着几分赎罪般的心情,长田静静点一下头,“你说的有理。我去。” ****** 斛九一路下潜,只觉四周的水温越来越冰冷,并且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正向下拉拽着他的身体。随着他的下降,那力量越来越强,若是再深上一些,在想上来恐怕会比较困难。 而且,他的隔水术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正在此时,下面无尽的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个银色的东西。 他向着那一处游去,离得愈近,便发觉耳畔有一道越来越明晰的乐声,飘飘渺渺,宛如是从月宫中传来的,带着清凉水纹的歌。那渺茫的音乐动人非常,几乎有种魔性般的力量,令人听久了,便觉得手脚都不想动弹,真想就这么沉睡过去。 斛九知道,这大概是少昊琴发出的声音。看来这琴果然不只是一张琴那样简单,它竟然有着几分跟魅术相似的魅惑力量。 逐渐接近,便发现那发出银色光线的,是几根银色的琴弦。然而说是琴,那其实更像是一只精美非凡的琵琶。深沉的黑色琴身,琴头上雕刻着如意的样子。琴身上流淌着墨绿色的花纹,似乎是与木头本身浑然一体,暗夜里看来竟散发着融融幽光。 没想到那从神界中遗落的圣物,看起来竟然如此朴实无华,除了四根银色的琴弦,便再无其他装饰。 斛九正想伸出手去碰触的时候,忽然一声低沉而悍然的咆哮从深谷下方传来,震得所有岩石都在摇摇欲坠。斛九停住动作,眯起双眼,向下望去。 倏然间,只见一条如同长鞭一般的巨大章鱼触手,从深渊中飒然挥舞而出,宛如黑色的巨龙向着斛九当头劈来!斛九瞳孔骤缩成一条竖线,伶俐地闪避而过。那道触手轰然砸到附近的岩石上,瞬间整面石壁坍塌了大半,就连那少昊琴也险些跟着掉下去。 斛九低声自语道,“难道是海千手?” 海千手,乃是深海之中的千年章鱼成妖,据说它硕大无比,就如海洋中伸出的一只巨手,最喜欢将猎物从吸盘中吸入,将骨肉绞碎成了汁液后再喝下消化,是非常凶残的怪兽。 没想到鲛人竟让海千手这样邪恶的海怪来守卫少昊琴,不觉得跟圣琴的身份很不搭么? 九尾浮在半空中,九条长尾怒张,冷冽的蓝眼睥睨着下方逐渐从黑暗中显形的怪兽,就如一颗银白色的尘沙面对着一个巨人。然而他丝毫没有半分畏惧之色,冷声道,“同为妖,我不想伤你。” 海千手硕大而丑陋的头颅上,一双混沌的红色双眼盯视着半空中的九尾狐妖,笑声桀桀,宛如是被沙土摩擦过一样,“不过是一只狐狸,还不够我塞牙缝!” 语毕,无数触手从四面八方向着斛九挥舞而至。那些触手上,都生着有毒的粘液,还有吞吃猎物的尖牙巨口。海洹宛如一缕在风中飘摇的白樱,巧妙地在缝隙中穿梭来去。海千手不论如何都捉不住他,立时有些恼怒了。只听怪兽低吼一声,忽然开始吸水。他这一吸,整个大壑中的水流几乎全部被吸向他,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漩涡。斛九立时觉得四下水流骚动,身体失了平衡。 海千手眼见九尾被吸向他,发出一阵沙哑可怖的类似笑声的摩擦声,两只触手立刻缠绕过去,一下子缠住了斛九的腰身。却在此时,只见斛九冷笑一声,倏然化成了一团烟雾。原来那竟是一道幻影。下一瞬,只见银光一闪,美丽的银狐伸出利爪,霎时漫天的水流都化成了利刃,宛如孔雀开屏一般绚烂华丽,在斛九身后绽放开来,下一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向海千手的双眼。 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可怕咆哮,巨大的章鱼双眼被捅瞎,只剩下两个黑色的血窟窿。章鱼怪又痛又怒,却什么都已看不见了,只能胡乱挥舞着触手。整个大壑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大片大片的悬崖石壁在坍塌。九尾看准时机,用最快的速度抢到了少昊琴,然后奋力向上游去。 可是行至半途,还未离开海千手的攻击范围,他的隔水术便已经濒临失效。可此时海千手的巨大的触手还在他四面八方乱舞,万一被砸到就算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在这深海之中更是毫无生机。他没有时间重新施术,只能强自支撑。然而就在危急时刻,却见上方一线天办的深蓝中,一道道金色的声潮奔涌而至,精准地将他四周的触手刺伤。与此同时一个透明的气泡降落在他身上,将他包裹。他立时大大地透了口气,几乎有了种重生的感觉。 那气泡带着他快速上浮,很快便出了大壑。只见龙十二站在悬崖上,遥望着他。 龙十二不说话的时候,便几乎与九尾如出一辙,如同高山上只可仰止的雪之莲,圣洁而不可亵渎。 然而他一落地,就见龙十二一挥折扇,冲着斛九摆了个帅哥的pose,“咱们这算是什么?美人救美人?” 于是瞬间形象尽毁。 第42章 斛九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名叫龙十二的奇怪男人一定要跟着他呢?他们虽然长得很像,但也是萍水相逢,连种族都不一样,为什么那个总是摇着扇子装高富帅的二逼一定要追着他升天入地的连甩都甩不掉?! 原本他一离开大海便跃入空中,不顾身后那聒噪的白发鲛人,可是当他快到大阿山时,甫一落地,却见那人正笑嘻嘻地抱着一面镜子在一座山头上坐着等他。九尾看见他的时候差点就要说脏话了,但终于还是决定冷着脸,像是没看见一样经过龙十二身边。那个蓝头发的鲛人倒是不见了。 “喂!你难道不好奇我是怎么追上你的吗?”龙十二跟在他身后大喊,“太没情调了吧!你好歹问一句嘛!做做样子也好啊!” 斛九的狐狸耳朵一阵抖动,像是想把那阵魔音灌耳给抖出去一样。有时候耳朵比人类大也有缺点,什么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时,斛九脚步一停。并非他真的对龙十二产生了兴趣。只见斛九眼神之中气温再次骤降至少三十度,慢慢地回过头去,瞪着那不知死活地拽着他一条尾巴的白发鲛人。 “……放开。” 龙十二死到临头还睁着一双夜空般漆黑而美丽的眼睛,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我一个鲛人跟着你跑了这么远,你都不问我一句跟着你干嘛,你真是太没礼貌了!” 九尾利爪爆出,电光火石间便抓向龙十二的咽喉。十二却仍然施施然笑着,不急不慌地倒退着,以九尾那快到极致的速度,指尖却永远与十二的脖颈保持着一寸的距离。斛九瞳孔骤缩,知道这鲛人不简单,竟然能够这样自如地应付他的攻击。他心中压抑多年的好战之魂隐隐躁动着,于是身形忽变,在半空中一个旋身,九条白尾轮转飞旋,如同白莲绽放般,却隐藏着致命杀机。只见目眩如舞蹈般的动作中,由妖力凝化而成的无数箭影漫天洒落,宛若滂沱无边的暴风雨,令猎物无处可逃。 龙十二玩笑的神色收敛起来,只见鲛人张开双手,一阵清凉如雪的歌声从喉间沛然涌出,声潮搅动着空气,令得箭雨收到了空气的搅动纷纷偏离了目标。他竟靠着声音在周身上下布上一层严密的防御只网,成功挡住了九尾的杀招。 九尾嘴角泄露出几分兴奋的笑意。他银发飞旋,这一次却不再用本身的妖力攻击,转而运起以人之身份修炼的巫力,手间迅速在空中画下咒符,刺破的手指间洒出一颗鲜血,随即一道结界平地而起,瞬间四下的景色被虚无的黑暗吞没,也吞没了龙十二的所在。九尾飞在半空中,双手打开,衣衫飞扬,睥睨的眼神,竟然显露出几分不可一世的霸气。此刻的龙十二仰头看着他,目光竟有几分恍惚,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一般。 九尾一抬手,无数荆棘突然刺破地面,伴着轰然的声响一道道瞬间逼至龙十二面前。龙十二灵动地跳跃躲避,但是刚一落脚便又要跃起,原来站得地方便瞬间被尖锐如刀的褐色荆棘取代。他还未来得及喘息,九尾又伸出食指向着天空一指,随即向下一划,一道玄雷便随着他的动作凌空降下。上下夹击,龙十二显出几分狼狈之态,毫无形象地哇哇大叫着“哇靠你要谋杀你亲……你可能的亲人吗!!!” 他这样一说,九尾的攻击便有了一瞬的停顿。虽然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空袭,只见应龙运起唱月之术,一道尖锐而高亢的利啸从喉间迸射而出,顿时震碎了整个结界。 九尾却并没有继续攻击,他立在一颗巨石顶上,背上背着少昊琴,垂眸望着那龙十二,“你到底是谁!” “我不是说了么,我叫龙十二啊!” “为何你跟我长得如此相似。你为何要接近我?” “你终于觉得好奇了吗?”龙十二看起来很开心很满足的样子。 斛九第一次觉得拿一个人一点儿辄也没有。 不过,就算这个人来路不明,长得和自己相似,并且一路跟着自己,但自己目前的处境已经很复杂了,不想再多生事端。于是他心思微转,还是决定忽略这个莫名其妙的鲛人,继续赶向隐藏在深山里的伽(qie)兰寺。 “咦?你怎么又是说走就走啊!你这人怎么这么善变啊!”那龙十二再一次叫唤着跟了上来…… ****** 迦南独自站在伽兰寺主殿,那座有些斑驳得看不清面孔的大荒神像前,慢慢点燃一支从香案下找到的残香,插在用泥土代替香灰的破旧铜香炉里。他将双手合十胸前,睁开死寂一片的碧绿右眼,带着几分痴然,看向那面目全非的大荒神塑像。 五年前心脏被取出后,他的尸体被丢弃在乱葬岗上。然而那原本躺在他衣服内袋里的蝴蝶琥珀却因着莫名的原因,与他融为一体,代替了他的心脏。灵石之中蕴含的某种熟悉的力量催动着血液的流淌,现在他全身上下的血液中都遍布了那邪魅的碧羽蝶的魔力,于此同时,曾经只会出现在零星的睡梦中的片段,却突然开始大片大片地拼合成了完整的记忆,那来自于亘古久远的岁月,洪荒年代里传说一般的记忆,记忆里有那名唤西陵嫘的绿衣女子,还有那一身红衣的美丽到令人之双目无法承受的男人。那被所有人遗弃的一生,辉煌璀璨却也被人唾骂千年万年。 这记忆虽然是这五年中才逐渐清明起来,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甚至觉得那本来就是他的记忆一样。但是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否还能像前生那样强大起来,又会以怎样的姿态终结。 但不论再怎样强大,他也不过只是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影子,似乎没有人记得,他也有情感,也有过自己想要追逐的梦想,他的存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个名字,一个抽象的印象,一张没有性格的面具。 不被人在意,不被人记得,就像是从未来过这世上,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才是最可怕的孤独。 唯有掌控所有人的命运,才能摆脱这样可怕的孤独,才能不再被伤害,不再被背叛。 此时,忽然残香上袅袅的烟气有了一瞬的动乱。大殿中不易察觉的气流改变,令得迦南死水般的右眼中兴起一丝波澜。 “你要的琴。” 迦南转过身,便见到斛九立在他面前,怀里抱着那黑色中夹着缕缕莹绿纹路的琵琶。 他伸出手,接过琵琶,用手轻轻抚摸过那四根银色丝弦,拨出四声轻灵的音色。迦南满意地勾起嘴角,“你做的很好。” 斛九不适应迦南这样说话,这样作为主人的语气。仿佛他们之间除了主仆之分,便再无其他了。 但,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么?为何此刻听来,却如此怅然若失? “你要这琴,究竟要干什么?” “你可听说过混沌?”迦南轻声问。 “当然,四大凶兽之一。曾经是名为帝江的圣鸟,喜爱乐舞,后来堕入魔道,成了邪兽。” 四大凶兽,妖界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最凶残可怖的四只妖兽。第一只名为混沌,能使人神智昏聩,发狂而亡。凡人平日里见不到他,但一见到他必定会发狂而死。传说他曾经与一夜之间令整个城市的人同时陷入疯狂,自相残杀,第二天进城的人只见到一座死气沉沉的城市,还有遍地交叠的尸体,如临地狱一般的可怖景象。 第二只名为穷奇,喜欢吃人,并且狡诈非常。传说人类和羽人交恶最初就是由于穷奇挑拨,以至于祸及后世无穷无尽的子孙,饱尝战争死亡流离之苦。第三只名为梼杌,是个凶狠残忍的恶兽,崇尚战争和死亡,曾因与夜郎小国的君主一言不合,竟灭掉了整个国家,血流成河,连小孩妇孺都不放过,凶残至极令人发止。最后一名则是饕餮,虽然是传说中的龙之子,但是贪婪成性,总是处在饥饿的状态中,企图吞噬看到的一切。 这四只凶兽,不仅凶恶,更拥有举世无匹的力量,但是后来穷奇被第四神识封印,梼杌在血洗夜郎国后不知所踪,饕餮被历史上一位著名的轩辕国大侍僧囚禁在海外的一座名唤瀛洲的海岛上。只有混沌还未被降服,据说他常常在昆仑山西面出没。 迦南将琵琶抱在怀里,席地而坐,苍白而干枯的手指扫过琴弦,拨出一串有些魔魅的音符,“我要捉到混沌。” 斛九微微动容,眉头皱起,“你疯了么?” “你觉得我做不到?” “混沌是四凶兽中最可怕的,多少年来也没人降服的了,才会放任他一直在昆仑山附近横行。更何况,就算你捉到他,又要做什么?” “离孤有莫呼洛迦,我们要如何才能战胜他呢?”迦南反问道,又铿然地拨了下琴弦,魔魅的音符撞击在四面八方的墙壁上,独眼的青年露出几分淡淡的微笑,“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止要混沌,我还要捉到另外三个呢?” 斛九往前走了几步,慢慢蹲下身来,平视着迦南,“不要再闹了好么?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吧。不论你有多么恨我,我随你处置。不要再折腾自己了。” 迦南拨弄琴弦的手一顿,忽然低下头去,看起来有几分凄伤落寞的样子。斛九正想伸出手去,将那久违的人揽入怀中,却倏然听到一串诡异而尖锐的低笑,从那垂着头的人喉中传出,支离破碎,听起来甚至有些阴森变态。斛九的动作一僵,有些被迦南的笑声吓到。 迦南慢慢抬起头来,扭曲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他主动伸出手,握住斛九那原本打算触碰他的手,随后用着有些暧昧的动作,游走着一点点行至那突出的喉结处,最后挑起他的下颚,语气轻忽飘渺,“随我处置?真的怎样都行?那……我要你,当我的男宠,你也愿意?” 斛九身体一僵,他万万没有想到,迦南会说出这样的话。 迦南很喜欢他的表情,所以笑得更放肆了。可是斛九总觉得,那份刻意的扭曲背后,仍然有着某种属于曾经的迦南的卑微和哀伤。 到底发生了什么?迦南到底发生了什么? 迦南笑着笑着,停下来,忽然转过身,不再看斛九,“我明天就要启程去昆仑。我要你与我同行。放心刚才的话,不过是玩笑。你我只是主仆而已。” 斛九听着他冰冷的语气,向来平稳冷淡的心中,竟也蔓延起一丝细细的疼痛。 正要离开时,迦南忽然又说了句,“啊,忘了告诉你。我已经让人把鹿鸣送给离孤了。” 斛九猛然转头,“你说什么!” 迦南微微侧过头,弯起右眼,笑容纯真如孩童,“我只不过是成全他了。” 斛九疯了一样冲进禅房,不顾青夷等人的劝阻,把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最后他颓然地跪坐在地面上,终于知道从一踏入这里就感觉到的细微的气味变化是怎么回事了。 空气里少了鹿鸣身上的味道。 怎么会这样? 不会的,迦南不会这样残忍! 这是一个玩笑吧?一定是的! 鹿鸣是他的朋友啊! 不行……他不能让赤炼回到离孤身边,不能再让同样的悲剧重演,他发过誓,他答应过赤炼,不会再让他被离孤伤害了。 他这千年来都在为了这一个目的而活,怎么会到了最后被自己相信的迦南背叛? 他站起身冲出禅门。现在还来得及,他要去巫咸族抢回赤炼,不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可是就在他刚要迈出寺院大门,迦南的叫喊从身后传来,“斛九!” 他脚步一顿,回过头,却见迦南站在那颗开满凄艳猩红色桃花的树下,黑色清瘦的身形,显得有些伶仃,有些形单影只。 “我不允许你去。”迦南冷声道。 斛九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然后他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前。 可是下一刻,却见原本要化作一团白光的九尾狐仿佛受了某种重创,从空中跌落在寺庙前的台阶上。只见他蜷缩成了一团,四肢都在抽搐着,喉咙中发出痛苦到极致的低吼。他仿佛正遭受着某种可怕的折磨,额头上的血契则开始蔓延,红色蜷曲的花纹顺着脸颊一直蔓延入领口,最后连裸露的手臂上都被血红色的妖娆花纹缠绕。九尾狐嘶吼着,终于支撑不住,现出了原形。被红色花纹包裹住的银色巨狐,不断抽搐着,最后昏阙过去。 他凄惨的摸样令在场的众巫师都惊呆了,就连身为召唤师的青夷也是。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有巫师用这样严厉的血契来惩罚他的妖。 而迦南默默地看着那倒在地上的银色身影,面无表情。手却有着几不可见的颤抖。 半晌,只见他慢慢走过去,在九尾狐身边跪坐下来,伸手,用着最怜惜的力度,轻抚着九尾狐的头颅。 细细地,摩挲着狐狸的眉眼,迦南低垂的右眼中,显出几分麻木般的空蒙。 “我就知道,你总是会离开我。” “像这样乖乖的,多好。” “你爱的赤炼,爱的却是离孤呢。你啊,是跟我一样可悲的人。” 迦南自语着,然后轻轻俯下身,抱住九尾的脖颈,耳语一般在狐狸的耳边吐露着魔咒一般的话语: “我是不会让鹿鸣得到你的,你是我的妖,永永远远,我一个人的。” ****** 斛九醒来的时候,察觉到自己是在一个移动的车厢里。身下传来的晃动平稳而有节律,像是玄龟车的感觉。 他只觉得整个躯体像是被一截截撕扯开来又重新拼接了一般,到处都弥漫着麻木的钝痛,就连头也像是要裂开一样。他意识被之前的酷刑折磨得还有几分迷蒙,正想伸手扶一扶额头,却蓦然听到一阵铁器摩擦的铃丁声。 他一下子清醒了,忍痛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是人形的姿态,而且手脚竟然都被长长的黑色锁链缩在了车壁上。 而迦南,正静静蜷缩在他旁边的矮榻上,无声无息,似乎已经睡熟。那缩成一团的姿势,还和五年前那缺乏安全感的少年一样。只是此刻斛九再看到他,已经再无法把他当成迦南了。 这一定是一个披着迦南的皮的魔鬼。他宁愿相信,迦南已经死了! 他用力挣动,运起他那强悍的妖力,但是庞然一搏,那锁链竟然丝毫无损。 “不要挣扎了。”忽然响起的声音,竟是来自那本应睡熟的人。迦南睁开右眼,眼珠转动,看向九尾,“锁链是困妖索,用辟邪的角打造而成,世间仅此一条。一旦被锁住,就算是莫呼洛迦也奈何不得。” 斛九不知道迦南是如何得到困妖索这样的宝物的。他现在满心想得都是要挣脱,“放开我!!!” “放开你,好让你去救鹿鸣么?”迦南语气平平,“你是我的妖,我让你救,你才能救。我让你杀,你就要杀。作为一个仆从,你太欠缺调教了。” “放开我!!!别让我恨你!!!”九尾几乎是绝望的大喊了。现在赤炼在离孤身边,不知道在受着怎样的苦,他连想也不愿想。 迦南看着他目眦欲裂的样子,却仿佛觉得很好玩似的,玩味地看着他,“告诉我,五年前我被离孤捉走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么?” 斛九一怔。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出。 五年前,迦南被抓走时,虽然他也是心急如焚,可是萨洛只是简单的劝说,他便同意先行回到巫咸族了。 迦南不需要他的答案。光看他的表情,便已经能知道一切了。 “赤炼……鹿鸣和你不同……他身上有比翼!”九尾面现痛苦绝望,“你到底要干什么!鹿鸣并没有对不起你!有什么你冲我来啊!!” 迦南忽然顺着相连的长榻爬行过来,爬到他面前,跪着着,睁大碧绿的眼睛看着他,好像一只黑色的猫,鬼魅而妖异,“我就是要鹿鸣死,你能怎样?” 斛九狠狠地瞪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魔鬼。他徒劳而绝望地挣动锁链,身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却仍然是白费力气。 迦南一歪头,有些百无聊赖地说,“恨我吗?没关系。你只要服从就行。只要你服从我,我便让鹿鸣活下来。这个交易,如何?” 第43章 迦南一歪头,有些百无聊赖地说,“恨我吗?没关系。你只要服从就行。只要你服从我,我便让鹿鸣活下来。这个交易,如何?” 九尾冷笑一声,“现在他在离孤手里,还有活路么?”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总有你相信的一天。”迦南说完,便不再开口,重又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休息。他似乎很容易疲倦,可睡觉的时候又总是睡不死,哪怕最轻微的一声叹息,甚至是一缕从窗口潜入的夜风,也能令他惊醒。 斛九掀开车帘,看到外面的景色模糊成一团,心中暗暗惊讶这车的速度之快,简直不像是玄龟该有的速度。然而那玄龟身上特有的陈年苔藓的味道又确实无疑。想来一定是有人对它施了祝福术的缘故,才会让它有这般日行万里的速度。 他再次尝试提起妖力,可是却感觉那血脉中流淌的力量像是被什么堵塞住了,不论如何都无法运转。他愤恨地用力垂了一下身下的床榻,却也只能无可奈何。 早知如此,就不该在快到伽兰寺的时候故意绕路甩掉那龙十二。虽然对方不见得会帮自己,不过这种时候说不定也是一个变数,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看着鹿鸣被拯救的机会越来越渺茫。 不知不觉间,斛九感到越来越疲惫。那困妖索不仅令他无法使出妖力,更使他的力气快速流失,疲乏的感觉丝丝缕缕愈缠愈紧,到最后一阵浓重的困意令他陷入深沉的昏睡,就连满心的焦躁忧虑也无法抵抗。 斛九是被迦南摇醒的。银色的睫毛微颤,缓缓打开,清澈的眼眸显得有些迷茫。 迦南坐在他身边,轻抚着他的脸颊,“我们到了。” 九尾支撑起身体,便见迦南已经起身,掀开车帘。外面黑漆漆的,想来竟是夜间。 脚上的锁链被除掉了,可是双手仍然被紧紧锁着。铁链的另一头被迦南攥在手里,就这样被牵制着,被拉出车厢。斛九厌恶这样的感觉,这样如同狗一样被牵着,毫无尊严可言。而迦南似乎还嫌这不够羞辱似的,在他下车的时候猛然一拽铁链,令他踉跄一下,险些跌倒。 巨大的玄龟懒洋洋地摇晃着头颅,竟然没有看到车夫。那龟壳透出紫罗兰一般鲜亮的颜色,十分罕见。 眼望四周,只见四下是开阔广大的原野,层峦在清澈的深蓝色天幕下如波浪一般起伏,磅礴地向着无尽的远处推开。而他们面前那一座,庞然到令人心生惧意。那是一座巍峨的雪山,从半山腰的地方便被荼白覆盖,月光的银辉被折射,令得附近的天幕宛如白昼。它高得看不到尽头,山顶被云雾淹没,仿佛一直冲出寰宇,进入了那众神居住的极乐神界。迦南看得有些痴然了。只是大地无心的一道褶皱,便已经如天涯一般难以逾越,在这样庞大的天地和这样霸道的天柱之间,不论是多么永垂不朽的人,也不过是一粒看不见的尘埃罢了。 昆仑山,传说中连通着无上神界的天柱,唯有修炼成圣的人才有能力登上山顶,羽化成仙,进入无上神界,亲自供养无数诸神和三位天帝(注:女娲已经进入轮回,不在四天帝之列了)。 “现在我们在昆仑山西面,据说南面有一道深渊,里面住着开明兽。反正已经来了,我们顺便把开明兽收服,怎么样?”迦南望着那昆仑山,问道。 斛九冷笑一声。现在他已经只是奴仆而已,这样征求他的意见,不是太虚伪了么。 迦南听不到回应,转头看了看他,笑道,“干嘛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既来之则安之,只要你尽快帮我收服混沌,自然能早些赶回去救你的鹿鸣。” 斛九不做声。 迦南也不在意,一牵锁链,行向那浩淼的天幕下,弥漫着一层淡淡轻雾的原野。一人一妖沉默前行着,是青蓝色的原野上唯一缓慢移动的风景。 昆仑山中地势崎岖险峻,迦南背着少昊琴,走得很慢,而且喘气很粗,脸色也发白。看来他的身体状况大大不如从前,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斛九看着他的样子,原本的愤恨焦急上却又多了几分心疼,想来他变得那样恨鹿鸣,是因为当时的自己选择救鹿鸣的缘故吧。 说到最后,仍然是他自己的错。 斛九低低一声叹息,说了句,“你累了,让我载着你走。” 迦南脚步一顿,有些惊讶的回头,“什么?”是听错了么,事已至此,九尾仍然会关心他么? “解开锁链,我载着你走。” 迦南的表情却又逐渐现出几分嘲弄,“搞了半天,是想让我放开你。” 斛九眉间微蹙,“你想太多了。已经到了这里,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离开。” 然而迦南的眼睛里仍然有着犹疑,斛九看了,疼痛又加剧几分。 曾经的迦南,是那样全心全意地信赖着他。可是这份相信一旦崩塌了一次,便再也建立不起来了。 斛九忽然伸手拉住迦南,然后往前走了半步,背对着迦南单膝跪下。 迦南一愣,“你做什么。” “我背你。”九尾言简意赅。 迦南怔愣了半晌,九尾半侧过头,语气冷淡地说了句,“上来吧。” 迦南终于有些迟疑地搂住九尾的肩膀,对方丝缎般的银发擦着他的脸颊,散发着冰凉如雪的气息。九尾勾住他的双腿,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沿着山路继续前行。迦南不知该说什么,他靠着九尾的颈侧,感觉到对方强有力的心跳从背心传出。 难道又要因为这施舍的点滴温柔而沦陷么?迦南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不能再轻易相信。 他只是想要快点到达目的地,快点回去救鹿鸣而已。一切温柔都是有目的的,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 他们一路攀过血线,四周气温越来越低,寒风如尖针细细密密刺痛皮肤,凛冽的风雪吹撤衣衫,四下都是厚实的积雪,若不是九尾银狐有着精灵般的灵巧,踏雪一般不留足迹地掠过雪山,早已陷入在齐腰深的雪中寸步难行了。 行着行着,前方风雪迷蒙的山路尽头,却隐隐显出一座宏伟的宅院。白墙上一排青瓦将整个大宅的轮廓勾勒而出,墙后耸立着一座座造型精巧的宫殿高塔,统檐角弯折着优美的弧度,统统被白雪覆盖,间或缀着银色枝条的高树雪松。斛九眯起眼睛,在这荒无人烟的昆仑山主峰深处,竟然有这样豪华的宅院,这定然不是寻常的人家。 迦南看到,却很开心地笑起来,“总算是找到了。” 斛九跪下来,将迦南放下。即便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迦南仍然赤着双足,黑色的衣袍纱摆被风雪吹起,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一般,右眼中露出浓浓的兴奋。明明是进行一些剧烈一点的运动就会脸色煞白的体制,竟然对寒冷有这样的抵抗力,太不合常理了。 此时,面对着他们的高广大门忽然缓缓开启,从中走出一名白衣胜雪的绝色美女,向他们二人一福身,巧笑倩兮,“两位莫不是在这风雪中迷了路?不如随我入宅休息一晚如何?” 只见迦南也冲她拱手欠身,风度翩翩还礼,“我是要去昆仑山后的楼兰国做生意的商人,没想到遇上风雪。姑娘雪中送炭,真是感激不尽。” 那女子笑容温婉,眼神却柔媚勾人,微微一侧身,“两位请跟我来吧。主人命我等好好款待贵客呢。” 迦南和九尾于是走上那大门的台阶,斛九在迦南耳边悄声说,“这女子不是人。” 迦南勾起嘴角,“我知道。” 一踏入大门,只见门后一条蜿蜒小径,绕过一片荼白的竹林。那竹子竟然根根都是冰雪雕琢而成,每一片叶子上连叶脉都清清楚楚,这般的工艺,简直令人瞠目。沿着鹅卵石小径往后一转,只见亭台楼阁林立掩映,荷塘中飘着一朵朵冰蓝色的睡莲,曲折的小桥勾连着各个小园,而最令人目眩的,是那雪中无数如仙子般的白衣美女,她们三三两两,有些围在桥边喂鱼,有些在调琴练舞,另一些说笑着在园中穿梭来去,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她们虽然穿着相似的白色衣裙,但是相貌各个角色,各自生姿,这样的景色,对于男人来说简直是人间天堂,恐怕寻常之人只要看一眼,便早已心猿意马,流连忘返。更何况,在他们出现在园子里的一霎,便有无数美女如蝶一般围了上来,女人的香味弥散在空气里,一张张妍丽的笑脸令人目眩神迷。 刚才引领着他们的白衣女子微笑着说,“这些园子里的姐妹们都很少见到来客,失礼之处还请两位见谅。” 迦南故意笑得一副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样子,看得九尾很不习惯。 “不碍事不碍事,却不知这里这样贫瘠寒冷,怎么会有这许多姑娘这样的天仙住在这儿啊?” 白衣女子以袖掩唇轻笑一声,“公子你真会说话。不过我等只是侍女而已,蒙主人恩典在这里栖身,尽心侍奉主人。” 迦南嘿嘿一笑,“哎呀,却不知道你等的主人是谁,能享这样的福。” “我家主人姓江。”白衣女子引领着他们来到一处宫殿,推开大门。只见里面灯火辉煌,温暖的气息夹带着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只见眼前的大堂上奢华瑰丽,麒麟屏风前的桌上摆满了珍羞美味,乐声袅袅,有美丽的乐姬吹笛鼓琴,舞姿翩翩,是倾城的舞姬连袖成云。 简直是人间天堂般的景象。可以想象,当在风雪中迷了路的旅人看到这样一幕,恐怕恨不得在这里待上一辈子。 迦南故意做出一副好色癫狂的样子,哈哈笑着跑入殿中,跟着舞姬们一起手舞足蹈。斛九只是站在门口处,冷冷看着一切。 那白衣女子看到斛九手腕上的枷锁,露出几分好奇,“这位公子,请问您跟那位黑衣的公子是朋友么?” 斛九眼神轻转,斜斜睨了她一眼。这一眼却看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我是他的仆人,就跟你一样。”九尾说。 “美人,你家主人如此盛情款待,我一定要当面谢他。”此时迦南的声音忽然插进来。白衣女子连忙一笑,“不急,公子先在此休息一晚,明日再见也不迟啊。” “那怎么行。一进来当然要先和主人打招呼。我这就去找他。”迦南说完,不容分说,便径直出了门要四处乱闯。白衣女子连忙轻移莲步拦住他,“公子莫要心急,我家主人现在还没回来,不如等到明天如何?” “没回来?没回来我们怎么能随便进来呢?阿九,咱们快些出去,可不要唐突了主人。”他说完便拉起斛九的锁链要走。 白衣女子有些慌了,连忙再次拦住他,“公子,不妨事的。主人吩咐过,如果有迷路的客人,要尽心招待服侍。” “就算这么说,我们轩辕国是礼仪之邦,是守规矩的,没见过主人万万不能随意闯入。” 眼见迦南如此执着,白衣女子终于没办法了。她只好再一次拉住一心要走的迦南,面带无奈地说,“好了好了,说不定这会儿主人已经回来了。请公子在此稍等,我去请示。” 于是迦南和斛九重又进入那殿堂中。迦南坐到桌前,开始大快朵颐,放肆地看着舞姬丰满的酥胸和柔韧的腰肢。斛九皱着眉,“你到底在干什么。” 迦南微笑着看向他,忽然伸手,低声吟念了几句咒语,将手指放到口中咬破,把血滴到了斛九手腕的镣铐上。 只听铿然一声,困妖索竟然被打开了。 斛九一愣。 这一路来,迦南都不肯打开锁链。现在是即将见到他们的目标凶兽混沌的关键时刻,他为什么突然放开了他? 迦南看着他说,“我需要你帮我抵挡混沌的攻击,所以我放开你。你若是想走,我不拦你。但是没有你,我今天定会死在这里。” 斛九默然,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迦南一眼,低声说,“我不会离开你。至少现在不会。” 迦南满意地笑。他知道,九尾对他不是一点感情没有,至少他不忍心看着自己死。只不过这份感情,及不上他对鹿鸣的百分之一便是了。 不过没关系。他不再奢求那些。他要的只是控制,只是服从。 少顷,忽然听到远处人声喧哗。遥遥的,只见风雪中,一道队伍缓缓而来。那是白衣美女组成的队伍,为首的两位美女提着宫灯,后面的两人捧着香炉,第三行的两人举着羽扇。如此绝美而华丽的队伍,簇拥着的是一个头戴玉冠,身着暗红锦服,外披银灰狐裘的高大男子。完美的脸型,刚毅深邃的轮廓,薄薄的嘴唇却显出几分邪气。明明是俊逸无双的外貌,偏偏双眼上却覆盖了一道白色的布条,似乎是个双目失明之人。可是看他的行动如此自如潇洒,又完全不似是个身有残疾之人。 “听说贵客急着要见在下,便匆匆赶来了。在下江某,两位幸会。”那男子说着,微微一笑,向着迦南和斛九各行一礼。 迦南也一还礼,“庄主这般殷勤款待,鄙人尤二,这是我的奴仆,不胜感激。” 迦南和江庄主两人在桌前相对,各自落座。乐声再次响起,舞姬也再次起舞。江庄主面向迦南,那被蒙住的双眼却似乎能看到一般,直直对着迦南,“却不知道兄台做得是什么生意?要冒着这样的风雪穿过昆仑山?” “我做的啊……是珍禽异兽的生意。”迦南饮下一口酒,叹息一声,好似十分舒服似的,“你看我这仆人,虽然看起来像个人,其实是个兽呢。” “哦?”江庄主眉梢扬起,“此话怎讲?” “这世上有种名叫妖的东西,不知庄主知道么?” “当然知道。大荒经中所载,唯一不受四方天帝庇护的种族。怎么,兄台竟然是做关于妖的生意的?难道兄台会巫咸族的召唤术?” “哪里哪里,我只是一个小商人,倒卖倒卖而已。”迦南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庄主,你这里的乐姬们技艺都很高超啊。这曲子弹可是颇见功力,尤其是那琵琶,弹得铮铮傲骨,又温婉缠绵,听起来真是淋漓尽致,令人叫绝。” 江庄主似乎有些惊讶,“哦?兄台也是个喜爱舞乐之人?” “爱好不多,舞乐算是其中之一吧。”迦南哈哈笑着,“不瞒庄主,鄙人倒是略通琴艺。如果庄主不嫌弃,鄙人愿意奏上一曲,当做对庄主美意的感激。” 江庄主哈哈大笑,双掌一击,“这可是太好了!我在这深山里隐居,已经多年找不到知音了。兄台快请,在下洗耳恭听。” 斛九却已经戒备起来了。他看到那庄主虽然笑着,但是身上散出的气味已经隐隐带了某种嗜血的饥渴。看来这凶兽,已经快要现出真面目了。 混沌最擅长蛊惑人心,这庄园,这满园的美女,不知道已经令多少人迷乱了心智,最后被混沌吸干了灵识而亡命在这雪山深处。 只见迦南解下了身上背着的琴袋,将少昊琴拿了出来。那少昊琴一出现,江庄主却已经微微动容。 “这琴……” 迦南将琵琶斜抱在怀里,嘴角勾出一抹魔性的微笑。只见苍白枯瘦的手指轮转一拨,一阵妖娆的琴音铮然炸响,随后绵绵不绝,缠绵悱恻,流淌在梁间檐下。斛九知道,五年前的迦南并不会弹琴,看来这琴技也是这五年中发生在他身上的重大变化之一。可是这技巧,却实在不像是五年中就能锻炼出来。轻拢慢捻,每一个动作都是力度正好,每一笔勾挑都是余音不绝,丝丝缕缕细密如网。那琴声美妙绝伦,与之一比,刚才的人间仙乐便立刻成了粪土,变得不堪入耳了。 只见原本已经露出几分杀机的江庄主神色却蓦地恍然了,似乎已经被那魔魅的琴声摄住,竟没有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混沌原本是名为帝江的鸟神,虽然后来堕入魔道,但对于舞乐的热爱却分毫不见,简直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如今迦南这一曲,正切中他的要害。 却见目光始终清明的迦南微微眯起眼睛,手下拨捻的速度愈发快乐,琴音也愈发诡魅起来。就在此时,一道杀机透过琴音而出,势若千钧地直直扑向江庄主的面堂。江庄主骤然面色一变,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面上现出几分狂怒,身后四只硕大的红色翅膀庞然展开,一种恐怖而令人胆寒的氛围霎时由他身上向着四面八方弥散。与此同时,原本的屋宇忽然化为一团幻影,原本歌舞着的美人们也变了脸色,皮肤惨白如雪,眼珠漆黑一片没有眼白,荼白的发丝发狂一般漫天飞舞,虎视眈眈立在江庄主身后。 “你找死!”混沌恐怖的怒喝伴随着他四散飞扬的黑发,邪气磅礴而至。 “斛九!”迦南低喝一声。 于是九尾利爪爆出,利剑一般扑向那已经身份暴露的四大凶兽之一,混沌。 第44章 九尾指尖利爪爆出,人形的躯体却蕴含了充满野性的爆发力,一瞬便扑至混沌面前。混沌露出锋利的獠牙,四只巨大的翅膀呼扇一下便飞入风雪飘摇的半空。九尾见状,身体灵动地一个翻滚,双脚蹬地,便如生了羽翼一般直入半空,清俊的面孔上杀气毕露,瞳孔骤缩成一条细线,那利爪上蕴含着悍然的妖力,转瞬间便到了面前。 混沌身后的四对翅膀中忽然又伸出两只手臂,然而那两只手臂比他本身的手长上数倍,而且柔软灵活非常,简直如蛇一般。只见那两条手臂如长鞭一般挥向九尾,看似柔软的皮肤却与利爪碰撞出坚硬的声响。每一次的碰撞,都是庞然妖力的角逐,一波波的气旋向着四方扩散而去,连风雪都被震开了,这一片的大地上竟然形成了一道妖气的屏障,再没有雪片能够落下。 此时那混沌的无数雪妖侍女也凶相毕露,和雪一般荼白的皮肤和头发,眼眶中一片漆黑没有眼白。她们喉咙中发出鹰隼一般尖锐的叫喊,雪白长袖一甩便如大鸟一般向着九尾扑过去。九尾双手成爪,身影一旋,长甲带起一片雪雾。那雪便是雪妖身体中的血液,只见九尾衣袂飞旋间,围着他的一圈雪妖已经被割断了喉咙,神型顿散,化作无数片雪花从空中落下。然而下一波的雪妖又不要命一般扑上来。 而迦南仍然端坐在原地,双眼微合,手指轮转,铮铮不绝的曲调不断从琵琶弦上流淌而下,为这风雪中的厮杀平添几许苍凉肃杀。那琴声中的魔性愈来愈浓厚,宛如细密的网正逐渐打开。混沌似乎感觉到这音乐不对劲,他愈是听着,便感觉到某种压抑的力量正在从四面八方逼近。他知道这独眼巫师正在施展某种召唤术,企图将他制服。 趁着九尾被雪妖牵制,混沌忽然化身成了原形。他是一只生着四队翅膀和六条腿的巨大黑犬,全身覆盖着雄壮的肌肉,嗜血的獠牙冷光森然,眼睛上蒙着白布。它咆哮着,宛如地狱之犬,血红的翅膀展开,盈满整个视线。他奔腾而下,要在迦南那用琴声织成的法阵成型前取他的姓名。只见他势若千钧,马上就要扑至迦南面前。倏然眼前银光一闪,混沌惊讶之下勉强躲闪,肩背上仍然被划出深深的血痕,血涌如注。 原来是斛九不顾一切冲出了雪妖的包围。由于一心要救迦南无心抵抗攻击,此时狐妖身上的衣衫已经被雪妖们扯得褴褛,露出的大片紧致的肌肉和雪白的皮肤上都纵横着血痕。嫣红和荼白的对比鲜明而凄艳。 受了伤,混沌却仿佛愈发兴奋残暴。他扑向斛九的一瞬间,斛九也现出原形,与其扭打到一处。只见半空中巨大的生了翅膀的黑犬与九尾银狐凶狠地噬咬着对方,鲜血浸染了黑色和白色的皮毛,狂烈的妖气碰撞将企图上前营救主人的雪妖们都震得粉碎,化作雪花重回这天地之间。这原始的兽类的角斗却产生了撼动天地一般的力量,整座昆仑山主峰都在轰隆作响,大片的雪坍塌,形成了磅礴的雪崩铺天盖地降下。然而即便是悍然的雪山之力,也无法介入那妖气翻搅而成的漩涡。只见天地融作一片,尽数被迷茫的白色模糊,宛如回到了洪荒之处,天地未分的混沌时刻。 这便是混沌的力量,能使清明的天地化作浑浊,对于错都不再分明的力量。 然而迦南知道,混沌真正的能力不在于此。对于他来说真正的挑战,是在他的魔琴之阵成型之后。斛九能做的,只是帮助他钳制住混沌,让他有时间完成阵型。 完成之后能否在阵中制服混沌,还是未知。 迦南左手按弦揉捻,右手指间生花,魔魅的曲调扬着低仄的回旋,钻入混沌的耳道中,却似乎宛如灵虫一般蜿蜒着侵入脑际。他腹背受敌,既要应付九尾凶猛的攻击,又要抵抗迦南的琴音。他知道,若再不杀掉那名巫师,魔音阵便要成型。 于是混沌忽然释出一道妖力,震开斛九,随即头一扬,化作人形,一把扯开了眼睛上的白布。 紧闭的双眼缓慢睁开,然而那眼帘背后,究竟是什么? 斛九恍然间,感觉意识忽然模糊了。 四周的世界也突然间改换了样子。 四下冰天雪地,他从沉眠中醒来,最先看到的是一张毛茸茸的红色的脸庞。 “我叫赤炼,你叫什么?”红色的狐狸看着他,笑容生动,充满生命般的绚丽。 然而他一转身,另一个微微驼着背,有些唯唯诺诺的少年又站在另一边,笑容苍白,对他说着,“那个……我不会伤害你的,所以你别怕啊,也别咬人什么的。我可是你主人……” “阿九,早晚有一天,我要为咱们妖也建一个国家!一个自由的国家!再也不用被那些死巫师奴役的地方!”红狐大声地说着,美丽而晶亮的双眼焕发着朝阳般的光彩。 “我觉得,要是能有人为我赴汤蹈火,冒着生命危险守护我的话,我一定要对他很好很好。”仍然是那个总是低眉顺目的少年,捂着染血的左眼,裸露出来的眼中有着几许痴然。 “阿九,我真希望,这一生爱上的是你。” “阿霜,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么?” “阿九,忘了我……连带我的份……好好活下去……” “阿霜,五千年后,你会不会把我也忘了?” 不同的声音,从前从后,从左从右,从四面八方,不断灌入他的耳朵。他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混沌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仿佛原本就是他思想中的一部分。 你要选谁?放弃谁? 一个是你追逐了五千年的身影,一个是现在的主人。你将要负谁? 斛九只觉头疼欲裂,他捂住自己的头,大喊道,“住嘴!!!” 可是那声音还在继续着,“如果,你的主人,要杀掉你五千年的牵挂,你会任由这一切发生么?你的主人,说着爱你,可是最后还不是夺去你的自由和身为妖的尊严,甚至还要夺去你的挚爱。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的挚爱再一次堕入轮回,经历同样的痛苦么?” 斛九捂住耳朵,可是那声音却并非从外传入,这样的动作根本是徒劳。 “你的主人,过几百年对你来说不过是记忆中的尘沙而已。可是你的赤炼却是陪你从小长大的爱人。你真的要为了一粒沙,辜负你自己的心么?” “杀掉你的主人,带着你的爱人远走高飞吧。”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杀掉他,杀掉他,杀掉他,杀掉他……”无数个“杀掉他”在斛九脑海中回荡,仿佛是从最开始就存在在他的脑海中的想法。他恍惚间差点就要对他几乎占据他全部思绪的声音妥协。可是下一瞬他意识猛然清明,双手转而捂住自己的双眼。眼睛一闭上,刚才的幻象和声音突然全部消失。他听到混沌的怒吼传来,这是混沌的双眼天生的妖力,迷惑人心颠倒黑白的妖力。 然而狐妖又何尝不是擅长魅术的妖族。斛九闭着双眼,仅凭嗅觉,一向冷峻的面上,忽然绽放一朵妖魅的笑容,身后的九尾化作漫天白练将他和混沌层层包裹,九尾身形幻化,成了一白衣美女。 那美女黑发如墨,肌肤胜雪,隐隐和混沌做出的雪妖有些相似,却又多了几分仙子楚楚的高洁。只见她水袖一甩,合着迦南的乐声起舞。 这白衣美女的形象,是斛九从混沌的意识中探查到的一道鲜明的身影。混沌之所以将所有的雪妖做成相似的白衣女子的样子,便是因为这道人影在作祟。这女子对混沌来说,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果然,混沌动作一窒,连神色都有些变了。他的妖力也登时大乱。 迦南看准机会,琴声斗转,刹那间,法阵已成。 只见漫天的音符忽然化成金色的丝网,将混沌团团包裹。无数古老的字符在其中流转,看起来坚不可摧。 斛九化身成的样子,是当年他化身而成的绝色美女,用来迷惑轩辕帝的。却没想到,当年她在昆仑台上为迷惑轩辕帝而跳的舞蹈,竟然被混沌看了去。 混沌原本是没有七窍的神鸟帝江,当他好不容易修炼出了双眼,却因为看到了当时魅狐幻化而成的妖姬之舞,而心识大乱,迷了灵识,入了魔道,凶兽混沌因此而生。 感知到这些意识的残片,迦南低声笑道,“斛九,没想到你当年不过贪玩一舞,就断送了一个好好的神鸟的千年道行。看来相比之下我还算是比较幸运的了。” 斛九也有些意外。没想到,那么久远之前种下的因,所结竟是如此的祸果。 迦南抱着琴站起来,看向那被结界层层围困的混沌,碧眼中竟现出几分怜悯。 “就让我来解放你吧。” 手指一拨,一缕金黄色的琴音立时将迦南与那混沌一同包裹入结界之中。 斛九立在结界之外,现出了本来的相貌。他回想起那久远之前的事,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不知道自己活了这五千年,究竟在无意中种下了多少这样难以预料的因果。当年为了报复人类对妖族的压迫,他祸害整个轩辕国,到最后不仅令离孤注意到他,导致了赤炼最后的沦陷,导致了他这五千年来的恐惧、痛苦和思念,还令得帝江这样的神兽沦为魔物。当年意气风发充满了年少梦想,想要跟赤炼一起建立所谓属于妖的自由的国度,到最后却是害了每一个人。 这便是大荒经中所讲的因果么。他弄得轩辕国民不聊生保守战争之苦,于是冥冥之中他便要用五千年的生命和周围所有人的痛苦来偿还。 事情到了现在,不论他怎样做,怎样选择,似乎都会伤害到别人。 刚才混沌留在他脑海中的问题,并未消退。 你要选谁?放弃谁? 斛九不知道迦南在结界内如何了。在捉妖法阵之内,变数很多,如果迦南不能降服混沌,那么他要随时准备好,营救迦南。 可是不多时,法阵便解开了。只见迦南和人形的混沌缓缓从半空中降下,后者的眼睛上,已经重新被白布覆盖,四只硕大的翅膀张扬着,却已经没有了杀意。他原本狂霸的头此刻却微微低垂着,那白布的边上,露出半截红色的痕迹。 斛九一愣。 迦南毫发无损,甚至还在开心地微笑着。笑容纯真宛如孩童。 “混沌已经臣服了。”迦南抱着琵琶,抬起魔性的绿眼,如此说道。 第45章 鹿鸣醒过来的时候,便闻到浓浓的药草味道,熟悉而又陌生。那样的味道,有着浓重的苦涩,但是在他闻起来却莫名地喜欢。 这味道对于鹿鸣来说并不熟悉,但是对于赤炼来说,却是令他永远无法逃脱的气味。 鹿鸣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场大梦,可是却说不清楚,究竟是鹿鸣梦见自己变成了赤炼,还是赤炼变成了鹿鸣。前世那作为狐妖的记忆,为何就如昨日一般清晰,甚至连那一份令他万劫不复的感情也一路蔓延过来。 他头脑中嗡嗡作响,口中低吟一声,眼睫打开。入目是冰蚕丝锦帐,上面纹绣着针脚细密的莲枝图案。身下的床榻上铺着柔软的被褥,除了头疼外,并无任何不适的感觉。 他还未坐起来,已经有人发现了他的苏醒。他听到一个人似乎在对另一个说着,“他醒了,快去禀报离孤大人。”继而是另一道脚步声迅速远离的声音。 离孤……离孤……这个名字即便是此刻想起,令他半为恐惧,半为悲伤。他茫然了,不知道这突然插入的记忆,怎么似乎令得自己作为鹿鸣的人生也将被完全改写。 “这儿是……”他一坐起来,便看到一个侍女正站在他床前,垂首道,“公子,你现在在巫咸族。” “巫咸族……”鹿鸣的眼睛忽然睁大。 巫咸族,已经被离孤占领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记忆中,他不是已经被一股力量转移走了么? 他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闷头就往大门跑。那侍女连忙要阻拦,可惜一个女子的力气哪里是鹿鸣这样的年轻男子的对手,一下子就被推开。可是他一开门,面前便横了两把剑,两个看起来像是巫剑系的巫师拦住他,冷淡地说道,“离孤大人吩咐,令你在此等候。” 鹿鸣慌了,他被离孤抓住了。 一瞬间上一世惨痛的记忆汹涌而来。被奴役,被侵犯,到最后连心也丢了,却终究被他轻易地献祭给了莫呼洛迦。离孤的名字就像是一个诅咒,令他全身都战栗起来。 “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鹿鸣几乎是神经质一般连声说着。可就在此时,另一道有些病弱,有些有气无力的声音忽然幽幽传至他耳际,“不要见谁?我么?” 鹿鸣一转头,便看到离孤那张青白的面容,还有那惯常的,乍看谦和,实际上却总是带着几分阴森的笑容。 鹿鸣只觉一阵寒战沿着背脊攀爬而上,他的脸色发白,目光中却包含了太多恐惧之外的情感。 毕竟是上一世,致死也难以解脱的爱恋。 “为什么你还是不放过我……”鹿鸣低声问着,问句里饱含着某种痛楚。 离孤拄着他的手杖,一步一步行至鹿鸣面前,伸手勾起他的下颚,倾身便是一道霸道而充斥着占有欲的深吻。鹿鸣没有防备之下,想要挣扎。可是身体竟然动弹不得,像是被对方下了诅咒术。鹿鸣只觉得那样的吻简直是要令他窒息,好像要把他吞吃掉一般。然而这样的侵略性,却又令他恍惚忆起曾经陪伴在他身边的那段甚至可以称得上美好的岁月。 离孤放开鹿鸣,似笑非笑,“即便是改换了面目,你的味道还是没变。只是我很惊讶,一向讨厌人类的你,这一生竟然转生成了人类。” 鹿鸣双颊通红,也不知是否是因为窒息。“你究竟想干什么……你已经有莫呼洛迦了,你还想要什么?” “你以为莫呼洛迦就是我所追求的么?”离孤嗤笑,“我要的,你不是早该知道。” “就算你要重现初代巫咸创造的终极巫术……可是你为什么要侵略巫咸族,为什么要挑拨羽人和人类的战争?你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鹿鸣几乎是在大吼了。 “没有战争,就不可能有众生灭度(注:众生灭度就是巫咸的终极巫术的名字)。”离孤似乎一瞬间有点走神,不过在轻轻咳嗽两声后,眼神又回到鹿鸣身上,“赤炼,告诉我,你恨我么?” 一时间千万种情绪从鹿鸣脸上闪过,他从来不是一个擅长隐藏心事的人,此刻他脸上神色之精彩,令离孤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咳嗽却更厉害了。鹿鸣心中一痛,“你……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你的身体……” 离孤笑着,摸摸自己的脸,“你不是已经见我换过几次皮了么。皮肤是最容易坏掉的,怎么,现在这个样子,你就不喜欢了?” 为了活下去,不论是容貌还是器官,都要被一个接一个地替换。替换到最后,连离孤自己,也不知道所谓的“自己”到底是什么了。 那叫着离孤的名字的,到底是谁? 这样想着,就连为了达到那最终的目的不顾一切的疯巫师,也现出几分恍然。 “你……” “赤炼,回到我身边来吧。” 鹿鸣一愣,似是听不懂离孤的问话。 离孤望进他的双眼,原本无情的眼睛,却又似乎飘渺着几丝情意,“你已不再是我的仆从,我不会再如前世一般奴役你。我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 ****** 海洹悄悄潜入巫峡附近,发现整个巫咸族几乎已经化为废城。原本恢弘的割断整个峡谷的巨大城墙已经坍塌大半,后面倚靠着两侧的绝壁而建的瑰丽城市宛如遭受过灭世天劫的洗礼,变得满目苍夷。栈桥有很多都被烧焦坍塌,房屋有一半都被毁坏了。许多原本的族民带着脚镣在离孤的爪牙的指挥下整理废墟,搬运着断梁横木,收拾掩埋死在那一晚的巫师和平民的尸体。 这般凄惨的景象,令斛九心中也隐隐有几分不忍。想来四千年前离孤造成的破坏也不及这一次的一半严重。也不知道经过这一遭,巫咸族是否会就此从世上消失。 但是没时间想这些了。他必须尽快找到鹿鸣。根据萨洛说的,鹿鸣现在应该被囚禁在巫咸府中。 九尾一直等到日头落山,夜幕降临,便借着岩石和树木的阴影迅速潜入城中。巫咸族守卫森严,除了离孤手下的巫师之外,竟然还有许多羽民的士兵骑着毕方在空中巡视。斛九思忖半刻,训了一处暗巷躲起来。在一对巡逻兵经过的时候迅速捂住对方口鼻,对他施了安眠术。随即取了那羽人士兵的一缕头发,用变形术将自己变成了他的样子,快步向巫咸府的方向前行。 看样子所有族民都被软禁在家里,大街上来来往往除了被抓来的苦力,便只有羽人和离孤的手下了。眼见族民被羽人甩着鞭子抽打,斛九心中有几分触动。虽然自己并非人类,但毕竟以人的身份生活了二十年,那些苦力中许多都是他认识的人。现在看到他们脸上浓重的恐惧,就算是见多了世间悲欢离合的斛九也有些不忍。 或许自己作为一个狐妖来说太多情,才会到现在惹出这么多的麻烦。 巫咸府就在大荒神庙附近,由高高的青墙围起,里面屋宇楼塔森然,看起来庄严肃穆。大门前立着两座手握权杖的巫师塑像,那权杖象征的便是巫咸在族中至高无上的地位。而现在,想来那巫咸法杖已经到了离孤的手里。 九尾从围墙外翻了进去,以他灵狐的身手没有发出半丝声息。巫咸府大得离谱,人口众多,他静下心来从那由气味汇成的大江之中仔细分辨出了那熟悉的一缕温暖宛如晒在稻草上的阳光的气息,属于鹿鸣的气息,然后便寻着气味摸索而至,一处并不起眼的两层画阁,外面守着四名士兵,楼中只有一间屋子灯火闪烁,看来鹿鸣就在那里。 九尾嗅到,那楼中除了鹿鸣的气息外,还有四道气息。两个属于男人,两个属于女人。女人大约是离孤派来的侍女,除此之外便是两个在内守卫的士兵。 人不算多,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 斛九从倚着楼阁斜后方的一株芙蓉树飞窜而上,借着树枝一跃,窗扉轻晃间,人已经进入一间黑漆漆的屋子。斛九迅速移至门边,侧耳倾听门外的声音。 一个侍女在和另外一个说话,正经过他门前。他不想在这里施展巫术,因为很可能被离孤察觉。于是他猛然开门,两个侍女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便被他接连打在后颈上,昏在他怀里。将两个侍女藏在房间的黑暗处,斛九便沿着走廊转到一处守卫了两个侍卫的房间处。 斛九这回堂而皇之地走了过去。那两个羽人士兵看到他,便问道,“你是何人,怎么进来了?” “院子里有人潜入,我刚刚在走廊里看到那两个侍女都昏倒了,所以来找你们帮忙。” 那两人一听,立刻往斛九指得方向跑去。在他们背对斛九的一瞬间,他利爪爆出,迅速刺入哑门穴。那两个士兵应声倒地。斛九知道自己时间不多,立刻现出本来的相貌,一把推开门。 鹿鸣听见门响,一下站起来,在看到斛九后露出惊喜的表情。 “海洹……阿九!” 久违的称呼,令斛九有些恍然。然而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拉住鹿鸣,“快走,我们时间不多。” “去……去哪里……?” “先逃出这里再说。” 斛九说完拉着鹿鸣就要走。可是一拉之间,对方却没有动。 斛九一惊,转头看着鹿鸣。 鹿鸣神色复杂,有些犹豫,“我……” “你还在想什么!你想要重蹈覆辙么!” 这一句震得鹿鸣身上一抖。他终于不再有任何抵抗,跟着斛九快速跑向大门。 然而在他们打算从刚才斛九进入的那颗树上逃离时,却蓦然听到楼外人声喧哗,火光熠熠,与此同时轰隆的脚步声从走廊的不同方向汇聚而来。斛九暗道不好,将鹿鸣护到身后,蓝眼中尽是戒备和森冷的杀意。 突然冒出的大批守卫将他们团团围住。他只得护着鹿鸣退回房间,回头看了看窗户,思索着从窗口逃出的可能性。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袅娜的鸿影瞬间擦过他们身边。九尾回身间,却发现娇娜已经立在他们身后,封住了他们的退路。 “哈哈哈,看来用赤炼引你前来这一步棋,是走对了。”人群之后,踽踽行来的是那噩梦一般的人,离孤。他满意地看着斛九,好像在看自己垂涎已久的猎物,“我的九尾狐,你如今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鹿鸣听了这话,脑中轰然一响。 留下他,难道只是为了引来斛九么?那么之前说的想要他陪在身边的那些话,又是怎么回事? 而斛九则咬牙切齿地瞪着那恶魔一样的人,指尖利爪森然,杀气将他的银发和衣衫都吹得轻盈飘摆。 离孤用某种欣赏艺术品般的眼神看着他,“不愧是我惦记了几千年的妖,即便是发怒杀人的时候,都这么美丽。”可是那眼神在看到九尾额间的红痕的时候,变成了愤恨,“只可惜,竟然已经被人捷足先登。” “我不会再让你动赤炼一根汗毛。否则就算我死,也不会放过你。”斛九冷冷地说着,平静的语调却夹带蚀骨的恨意。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让你成为我的仆从。”离孤抬起一边嘴角,“你的主人,似乎是那个名叫迦南的孩子吧?我原本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样不仅我可以得到替换的心脏,你也能从跟他的契约中解放出来,然后被我奴役。可惜没想到一个人的生命力竟然可以这么顽强,就算是失去心脏也能活下来。” 斛九一听,脑中翁然一声。 “你说什么!” 失去心脏?迦南失去了心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你还不知道么?”离孤慢慢地走向斛九,微微一倾头颅,“你难道没觉得我身上的气味,有了几分改变?” 他这一说,斛九确实发觉,离孤身上的气息,和五年前相见的时候,有些许的不同。多了几分生命的热度,还有一点点清甜的味道。那样的味道,仔细分辨起来,竟有些像……迦南! 第46章 听到斛九离去的脚步声,门后的迦南垂下眼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讽刺地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谁。 此时走在他前面的萨洛忽然回过头来,“你在笑什么?海洹呢?” “去救他的鹿鸣了。” 萨洛眉梢微扬,“靠他一个人么?这么危险,你怎么会同意他去?” “不让他去,他恐怕要把这里掀翻了。不如让他去,省得他惦记。”迦南平平淡淡说完,走向萨洛,“这些年,你还好么?” “这应该是我问的吧?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是因为你恨我们么?” 迦南没想到萨洛会问的这么直接。他抬眼看看他,“为什么这么说?” 萨洛却忽然弯弯眼睛,将眼镜摘了下来,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显出几分疲惫之色,“罢了,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不过,你变了很多,我想,这对你来说说不定是好事。” 两人走向经堂,三位长老都在等待他们两人。见到萨洛,众人都面现关切,寒暄的过程中,迦南便静静找了个蒲团坐下来,看着自己的手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现在萨洛回来了,我们也该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总是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我们藏不了多久了。”迦南忽然说。 五象长老看向他,“这是何意?” “斛九,也就是你们所知的海洹,已经跑去救鹿鸣。不出我所料,可以成功逃出的几率不大。毕竟离孤一直想要收服斛九,他愿意用鹿鸣交换萨洛很大一部分也是为了吸引斛九前去,所以他一定会做好万全准本。现在斛九在他手上,可契约却在我身上。只要我一召唤斛九,他便会得知我们的所在。就算我不召唤斛九,一旦巫咸族被完全控制,他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我们。这里离巫咸族不远,就算我有在伽兰寺周围设下结界,但凭他的实力,要想找到我们也不是问题。” “什么!你怎么能让海洹一个人去救鹿鸣?!你疯了么?”青夷急了。虽然海洹身为妖的身份已经暴露,但是作为自己曾经的得意门生,青夷对于斛九还是存有某种难以割舍的偏爱。 “是啊,你不是他的主人么?”末叶也问道。 向禄哼笑,“什么主人,我看就凭他,捉住海洹完全就是个意外。” 面度众人的责难,迦南却不生气,“我故意让他去的。” “故意?这是为什么?” 此时代替迦南回答的却是萨洛。他托着脸颊,温和地笑笑,“我大概明白迦南的意思。现在离孤势力庞大,不仅是许多巫师,羽民国也借给了他不少兵力。如果硬攻巫咸族,靠我们这么点人是不够的。但是如果能将离孤引出来,设下陷阱请君入瓮的话,胜算就大多了。令一方面由于你们已经事先把鹿鸣送去,此时海洹出现会显得理所应当,离孤不会怀疑他是诱饵。到时候他才会更容易地上钩。而且他既然想要奴役海洹,便不会伤及他和鹿鸣的性命,所以他们的安危也不必太过担心。是这样么,迦南?” 迦南抬起嘴角,“把你换出来,果然是正确的选择。我终于不用跟没有脑子的家伙废话了。”说着,视线扫过向禄。 向禄双眼圆瞪,一下子站起来,“你说什么!!!” 若不是晗裳拉着他,这个巫剑师可能就要冲过来了。不过迦南就像是看不见他似的,当他是空气。 此时寒蝉长老问道,“即便如此,要设怎样的陷阱?四千年前都要十位联手才能除掉的疯巫师,如今过了四千年,早已今非昔比。就算是我们这些人合力围攻,恐怕也难以取胜。更何况他身边还有蛇神莫呼洛迦。你当时说过用鹿鸣身体内的诅咒可以削弱他的战斗力,可即便是如此,离孤和莫呼洛迦合力的话,也是不可能战胜的。” 迦南怪异一笑,“这个,我自有办法。你们只要配合我,我保证一定成功打败蚩尤。”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墨祺长老却忽然开口,“凭你一个后生,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能力。让我们如何相信你?更何况,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长老。”青夷此时开口,“迦南曾经是我一个学生,他是一个很乖的学生,也是巫咸族的一员……”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他被离孤捉走后,我族由于忙于战事也没有派出有效的救援。他为什么要为了我们卖命。”墨祺说着,鹰隼一般锐利的视线扫向迦南。这位长老的专精巫术是巫蛊之术,为人总是比较尖酸阴沉,说话也从来不会拐弯抹角。他提出如此尖锐的问题,众人心中都打了一个突。 确实,迦南受难的时候,没有人去营救他。难道他对他们这些族人没有怨气么?为何此时却突然要为他们卖命。 “我帮你们,当然是有条件的。”迦南微微偏头,似笑非笑,“现在三位长老在这里,虽然没有,但是我相信凭借三位长老在族中的威信,答应我的条件,应该是不会食言。” 寒蝉长老问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在诛杀离孤之后,我要成为巫咸族的。” 词句一出,整个禅堂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用看疯子一般的表情看着迦南。向禄大叫道,“你想得美,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当的么?” 青夷也皱起眉头,“迦南,你是在开玩笑么?” 三位长老都是一脸在听天方夜谭一般的神色。窃窃私语的声音从每一个角落传出。迦南却是一副笃定而认真的样子,“巫咸族现在已经被离孤控制,名存实亡,如果我帮你们除掉离孤,巫咸族才有可能继续千秋万代地存在下去。这样的功劳,难道还不够你们拥戴我为么?” “痴人说梦!离孤岂是你能战胜的?”五象长老怒喝一声。 “呵呵呵,长老。你在我救你们之前,恐怕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吧?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对上他的实力?” “若要我们相信你,你是不是应该先拿出些证据?”墨祺抬起阴翳的眼睛,“如果你真能证明你有这样的实力,我们就答应你。” “墨祺!”寒蝉长老大叫道,然后墨祺却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迦南抬眼看着他,“可以。你要我如何证明?” “青夷跟我说过你的状况。她说你之所以当初能有机会参与九巫会,主要是因为你有九尾狐这样一个强大的妖。但是现在九尾不能召唤,那么一召唤术作为专精巫术的你,身边还有哪些仆从,能可与莫呼洛迦抗衡?” “想看我的仆从么……”迦南似乎连想都没想,爽快地答应了,“当然可以。不过,我需要寒蝉长老为我设置一个不会另妖力外泄的结界,否则妖气太强的话,可能会被离孤察觉。” 有几个召唤术的学徒嗤笑一声,似乎在嘲笑他夸大其词。几只妖而已,怎么会有强大到足以使五百里外的离孤察觉的巫力? 墨祺长老颔首同意,看向寒翼和五象长老。五象没有意见,寒蝉答应得有些勉强,但见另两个长老都同意了,也只得作罢。 众人来到庭院之内。只见寒蝉长老走到那株桃花树下,从随身携带的袋囊里取出一瓶乌鸦血,用手指蘸着在树身上写下一段符文,之后将法杖上的灵石抵住树身,开始快速吟念咒语。不多时,只见一道白光形成的半球形结界在整座庙宇上空闪烁一下,又消隐不见。 “结界已成,你可以开始了。”寒蝉长老收起法杖,退到一旁。 行至桃树附近。此结界是以树身的木,乌鸦血中的水和火,灵石中的金以及桃树抓住的土壤为媒介,所以桃树附近,结界最强。 迦南连法杖都没有,只是顺手从树上折下一段桃枝,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半径大约两米左右的圆,在其中画上几圈符文后,便站到法阵中心。 “在我召唤的时候,你们不要踏入这个法阵,否则发生任何危险,我不负责任。”迦南平淡地说完,便闭上右眼,摊开双手,开始进入冥想状态。 不多时,他左脚踝上的银铃伶仃一声,脚步轻移,双手打开。迦南的巫祝舞跟以往已有些微不同,虽然仍然是简单无华的动作,但是脚步的动作与铃声的巧妙结合,已经加入了不少技巧,而且举手投足间总是带着种似有似无的魅惑气质,令人看了,竟有几分移不开双眼。 何以一个平凡的青年,却可以跳出这般带有魔性般魅惑的巫祝舞,似乎能将人的思绪牵引住,通往未知的境界中去。 黑色衣衫飘摆,赤裸苍白的双脚与粗糙的沙砾形成鲜明而脆弱的对比,铃声节律鲜明的叮铃显得有几分凄清,却又在逐渐加快的韵律间愈发令人动容。 就在此时,忽然天际压低的云层间,飒然闪过一道幽蓝的闪电。一阵凛冽的寒意骤然降临,连附近的桃花上都凝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霜,呼出来的气也凝成了寒雾。众人看着突变的天色,开始隐隐觉得心惊。随后一声不知什么动物发出的长啸席卷着风雪奔腾而至,那声音似乎是从地下传来,震荡着众人的胸腔。 然后就在电光火石间,一道庞然的黑影从天而降。巨大的身躯,喷张的肌肉,黑色的皮毛覆盖巨犬的周身。然而他的背脊上,四片硕大的血红色羽翼扇出呼啸的风雪,几乎是遮天蔽日一般。看着这样一只巨兽突如其来,许多学徒大呼一声,连忙往檐廊下躲闪。 伴随着轰然一声,烟雪迷蒙间,只见双眼蒙着白布的混沌立在众人面前,冲着巫师们露出森冷的獠牙,狂霸地吼声振聋发聩。有人竟然吓得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而青夷等召唤师却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怎么可能……” “这是……” 迦南满意地微笑着,睁开右眼,说道,“混沌,还不向大家问好?” 听了迦南的命令,混沌的四片巨翼忽然合拢,将周身包裹住,遮挡了众人的视线。当羽翼再次打开时,之间原本站着那巨兽的地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魁伟,相貌深邃俊朗的男人。他一袭玄色赤纹华袍,背上华丽的羽翼舒展,桀骜不驯的面容微微抬着,虽然看不到双眼,却几乎能想象到那眼中的不屑一顾。 “哼,就这几个饭桶,还不够资格让我问好。”混沌轻蔑一笑,然后回身面向迦南,右膝一屈,竟然单膝跪在了迦南面前。 “见过吾主。” “起来吧。”迦南说着,看向瞠目结舌的众巫师,笑道,“我知道只召唤一名仆从似乎有点不够说服力。不用急,下一个马上就来。”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声仿若是从几千米深的地下传来的沉闷巨吼,震动得整座庙宇都在颤抖着,发出摇摇欲坠的木梁断裂之声。 倏然之间,大地开裂。原本完整的庭院中间忽然似乎被某股巨大的力量撑开了。大地颤抖着发出痛苦的呻吟,然而大片土地陷落,一道深深的悬崖竟然在片刻之间成型。 这突如其来的地震令得众巫站立不稳,连忙寻找最近的廊柱扶住。然后,便见那深渊深处,一道硕大庞然的身躯在眨眼之间跃出,尘沙飞扬间立在迦南身前。那是一只全身覆盖浅蓝皮毛的巨大怪兽,那些长长的毛发总是如同燃烧着一般,无风自舞在周身上下。一双血红的眼睛似乎被怒气和嗜血的气息盈满,口中伸出两只尖锐如刀的獠牙,原形似乎有些像野猪,身躯却宛如雄狮般伟岸,看来粗犷霸气。 下一瞬,那野兽身形幻化,一道人形在其中缓缓凝结。那原本粗犷的身形竟然缓缓化作一身披皮质战甲的女人,浅蓝色的长卷发,深褐色的皮肤,性感的身体曲线,五官并无多数女子的精致,却有一种属于异域的大气的美感,配上一副带着几分狂暴嗜血的神情,多了几分诡邪的气息。 她如同混沌一般向迦南单膝行礼,“梼杌(tao wu)拜见吾主。” 四大凶兽中的两个竟然就这样出现在这小小的伽兰寺中,青夷等召唤师几乎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大长老也同样不自觉地显露出震惊之色。 混沌乃是四大凶兽中最难以捕捉的,他常常喜欢玩弄人的精神意志,利用人性的弱点从精神上摧毁敌人。而梼杌更是四凶中最暴躁桀骜的,如果对方没有强于她的战力,根本没有可能令她臣服。光是要降服这两个凶兽其中任何一个,就非寻常的巫师能够做到,而眼前看起来平凡甚至略嫌苍白单薄的青年竟然能令此二妖同时臣服,简直是令人大跌眼镜。 然而萨洛却似乎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惊异的神情,他的平静在所有巫师中显得略微显眼。 此时另外一个不起眼的白色猴子默默坐到迦南旁边,一张婴儿一样的面孔,是二白。它比起另外两只妖来实在太不值一提,但是迦南却仿佛分外疼惜它,将它抱起来,摸摸它的头,给了它几颗无花果,“其实饕餮也已经被我降服,不过他现在有任务在身,我不方便召唤他回来。剩下的穷奇,我已经打听到了踪迹。即便捉不到穷奇,有了四大凶兽中的三个,你们还会认为我没了九尾狐,就只是个废物了么?”迦南说着,抬起碧绿的右眼,那眸子中射出的视线,却令三位长老心中蓦然一寒。 五象长老的神色却一下子变得严厉起来,“我听说,要降服四大凶兽,除非是比他们还要邪恶的人。你是如何做到的?” “比他们还要邪恶的人啊……”迦南忽然嗤嗤低笑起来,“说不定还真是如此。” 寒蝉也愈发担忧了。如果真如五象所说,迦南必然不是善类。就算他帮他们除掉离孤,可若是让他当上,也不知道巫咸族会变成什么样子。 然而墨祺却并不这么想。就算迦南是个可能的祸害,然而现在离孤之祸迫在眉睫。不如先利用他,等到他和离孤斗得两败俱伤之际,再见机行事,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于是墨祺说道,“好,我们答应你。” 他这样一说,五象和寒蝉都变了脸色,“墨祺长老!我等还未同意。” “两位长老莫要生气。现在羽人和鲛人正在大举进攻西方和东方的数座城市,轩辕国大军都被调出,根本不可能来支援我们。若是不除离孤,等到他将来与羽人里应外合,不仅巫咸族就此不存,连轩辕国都有危险。至于迦南,我相信作为巫咸族的族民,他不会害人。” 墨祺说得有理,但是这样做,风险仍然太大。五象和寒蝉神色勉强,但迦南看着,便知道这三个长老必定不会那么轻易答应他的要求。 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急,只是打了哈欠,随意地说,“你们也不用太急着统一意见,等你们什么时候商量好了,再来跟我说吧。啊,不过,我听说离孤貌似已经下令打开镇魔塔了,是吧,萨洛?” 萨洛默然,只是点了点头。 “什么?”寒蝉面色丕变。 镇魔塔里镇锁的不止是封禁邪物,还有许多曾经因为祸乱人间而被收服的妖和灵兽,每一个拿出来都是祸国殃民的东西。如果这些力量流泻出来,必然是生灵涂炭的后果。 迦南像是再也听不见他们的讨论,兀自对混沌说道,“你去打探穷奇的下落,有了消息,立刻通知我。”之后又转向梼杌,“你说最近有一个跟九尾狐的人形长得非常相似的鲛人在此山中出没?” 梼杌点头,“不错,他自称龙十二,现在就在山脚下的山村中落脚,到处在打听关于巫咸族的事,引起了一番骚动。” 迦南摸着下巴,思索一会儿,随即命令道,“带他来见我。” “遵命!” 第47章 梼杌把龙十二带来的时候,迦南正在主殿神像后制蛊。他打开陶罐,里面黑压压的一片蠕动的虫影。迦南垂着眼眸,咬破手指,再一次将自己的血滴进去。 没有了心脏的他,每滴一滴血便少一滴。总有一天,他的血会流干,那时候的他,恐怕便不再是他了。 到现在,他也已经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还是不是迦南。那些远古的记忆,随着记忆逐渐苏醒的力量,孤独到想要毁灭天地的恨意,那些似乎都不是属于他的。 自从他的父亲将那把利刃刺入他的胸膛,他就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有时候他会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看就是好久,越看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他很害怕,怕有一天,自己把自己也抛弃了,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个时候,迦南就真的从世界上消失了,没有人再记得他,像是从来不曾来过这世界一昂。 可是在那之前,他要向所有人报复。 感觉到梼杌和另一股正在接近的气息。他盖上黑陶罐的盖子,从神像后走出来。然后在看到梼杌身后站着的人影时,不由得一惊。 真的……太像了…… 不只是发色肤色,脸上轮廓的每一个角落都带着斛九的影子,如果不是眼睛是黑色的,真让他怀疑这就是斛九。 而对方在看到他的时候,也愣了一下。 “你……”迦南刚刚开口,对方却率先抢白,“我知道你是谁。” 迦南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龙十二一甩折扇,笑得有点儿贱,顺带着连斛九的形象也毁得彻底,“我说,我认得出你的灵魂。虽然你才刚刚觉醒,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能力也由于两次重创损失不少,不过你身上的气息是没错的。” 迦南面色一变,骤然命令道,“梼杌,杀了他!” 梼杌闻声而动,挥舞起手中的长柄斧,充满狂霸之气的爆发力迎着龙十二当头劈下。龙十二气定神闲,周身散出一道神力织就的屏障,令长斧的去势一顿,之后顺势向前,手中折扇一拨,借着巧劲避开了梼杌的攻击。梼杌反应亦是敏捷非凡,斧势一转,横劈过去。龙十二衣袂轮转白发飞扬间,虽然勉强避过,却仍然被削掉几根发丝。 “不愧是四凶中的第一战魔,不过这么凶,小心嫁不出去哦~”龙十二身临险境,却并不焦虑,甚至带着几分嬉笑之色。 迦南看出此人不凡,寻常人少有能逃过梼杌一击,更何况是第二击。他闭上双目,开始进入冥想。只见他双手一打开,一道结界倏然膨胀开来,笼罩住整个大殿。随即他将祝福术加在梼杌的武器之上,又用诅咒术中的定身来放缓龙十二的速度。龙十二瞳孔骤缩,倏然一提起,喉间一道尖锐高亢的利啸携带着磅礴如海啸般的声潮,向着四方骤然扩散,轰隆着与结界撞击。梼杌被那道突如其来的强大攻击震得向后退了三步,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这么多年,她很少会被人逼到连退三步的地步,不禁露出几分钦佩之色。 而迦南一心只想除掉他。这是个祸害,不论他是谁,都不能留。 然而此时龙十二却大声喊停,“我没说要跟你对抗啊!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下这般狠手,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能帮你的人?” “我不需要。”迦南简单说了一句,精神力忽然铺天盖地而至,利剑一般从额头刺入龙十二的灵识。 然而在他的灵识中,他却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和斛九一模一样的人,同样的如水银泻地般的银色长发,同样的银蓝色双眼,同样熟悉的气质,甚至包括那有几分冷淡高傲的气质。那种冷傲,都有几分是因为经历过一些痛苦后强自撑起,背后却都有着各自的弱点。然而与斛九不同的是,那人是个鲛人。 意识里的人在对待龙十二时,却是十分温柔慈爱的,宛如神明一般强大而美丽。他周身一层蒙蒙的光辉,大概是龙十二的记忆中,那人举世无双的样子。 这样美丽的形象,必定是因为这个人在龙十二心中,是一个温暖强大,如天堂一般的存在。这样的感觉,令迦南心中有着莫名的嫉妒。 那是一个父亲或母亲,给孩子最完美的感觉。是他此生,甚至是前生都渴望得到,却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 如果生命平等,为何有些人生来就是父母怀中的宝贝,另一些却注定只是一颗心脏的容器,不论如何呼唤,都只能在绝望和失望之中,在憎恨和复仇之中,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迦南从龙十二的记忆里出来,一瞬间如鬼魅一般飘至龙十二面前,碧绿的眼睛死死盯住对方的双眼,“那人是谁,你又是谁!” “你还真是急性子啊……”龙十二仍然一副搞不清状况一般的样子,“早知道就应该带人跟我一起来,一个人面对你,我果然还是有点吃不消……” “告诉我!”迦南猛地抓住他的领子,逼问到。 龙十二用几分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说着,眉目间却多了几许不易察觉的怀念,“放心,他不是那个九条尾巴的狐妖。他已经死去一万年了。如果你的记忆已经恢复,对他应该有印象。还记得那把承影剑么?” 迦南久远前的记忆逐渐清晰,面上现出几分恍然。 魔神蚩尤曾经被封印过两次。第一次是被黄帝用大荒神第一神识炼成的屠魔剑刺穿心脏,第二次是在第三神识时期,被第三神识伏溟用以海神之血肉炼成的神剑承影再次封印在涿鹿之野。第三神识是一名鲛人,辗转之中一度隐藏身份当上了鲛人的海王,在位期间以绝顶之声令当时分割鲛人南王朝和北王朝的归墟合拢,结束了南北王朝持续了数千年的战争,后来又成功封印被残余部众复活的蚩尤,其与海神禺强辗转的爱情故事也是一段大荒教神话中为人津津乐道的传说。 “你与他又是什么关系?”迦南问道。 龙十二耸耸肩膀,“这不重要,我只是想来警告你。第十二神识已经出世。作为最后一名神识,他的命运是已经被注定的。他一定要完成拯救大荒末日的天命,灵魂圆满后回归无上神界,大荒神才能重生。” 迦南的手缓缓握成拳,嘴里却说着,“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的意思是,一定会有人确保他顺利完成他的天命,不会让任何差错出现。如果我是你,我会小心身边的所有人。”龙十二说着,脸上却收了嬉笑的神色,此时的他,看起来与斛九愈发相似。 迦南眉间蹙起,问道,“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我言尽于此。”龙十二又恢复了刚才那副有些犯二的表情,“不过我已经见过你的那只九尾狐啦。他为了给你取那把琴,还真是连命都不要了啊。这一点,跟我认识的那个人还真是挺像。” 迦南冷笑一声。并无评论。 下一瞬,龙十二的身形却倏忽化作一道白光,冲破大门奔腾而去。迦南疾步行至门口,却见到九霄层云之中一道银白闪电,隐隐似乎有银色龙鳞一闪而过,一切又恢复平静。 “主人,那是……”梼杌震惊地望着天空。 迦南眯起右眼,对于龙十二的话,他只有五分相信。 毕竟如果龙十二真是他所猜测的身份的话,他完全没有任何理由来警告他。而且现在鲛人和羽人联手,正在逐步击溃人类的防线。轩辕国危在旦夕。不论如何想,对方都不可能是他的盟友。 就在此时,迦南面色微变。 空荡的大殿内,悄无声息多出一道黑色的影子。那并非实体,只是一道幻影。 “九尾狐救了鹿鸣逃走,与离孤对战中受了伤。他怕把离孤引来,没有回大阿山,往西边的招摇山去了。” 那道黑影传递玩信息后便如烟雾一般消失了。 迦南脸色有些苍白。 九尾竟然真的逃出来了。他一人在重重包围下,是如何逃过离孤和莫呼洛迦的合力攻击?虽然饕餮传来的信息中没有说那是多重的伤,不过面临那样的险境,必定是凶险非常。 迦南立刻开始吟念召唤咒文,只见一道五色光华从天降下,落在迦南面前的竟是一头高大宛如雄马般的白鹿。他的背上生有朱砂色的梅花纹,头上生着巨大而美丽的银角,看来优雅而高贵 迦南翻身骑上白鹿,对一旁的梼杌说道,“随我去招摇山。” 话音刚落,只见白鹿长鸣一声,前蹄扬起,霎那间便如幻影一样消失在夜幕之中。 ****** 斛九感觉力气正在逐渐流失,眼前的视野也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愈发的不清明了。温热的血液正不断从腹部的伤口中流出,荼白的皮毛已经被染红了大半。他强自撑着,让鹿鸣从他背上下来,随后便身体一歪,倒在暂时落脚的山洞之中,化出人形后用手捂住伤口。 “海洹!你撑住!”鹿鸣慌忙撕下衣衫下摆,为九尾暂时包扎。可是九尾却摇头,“快去把洞口堵上,不用管我。我会自己疗伤。” 鹿鸣见到九尾语气坚决,一时也失了方寸,只好按照他说得,到外面把附近的树枝藤蔓都拉过来,掩埋住洞口。月光顿时被阻隔了,洞中一片漆黑,只有九尾的一双银蓝双眼仍然如星子般明亮。 九尾从随身的小袋里取出能够止血的草药,塞到嘴里嚼碎后敷到伤口上,随后用手按着,吟念起草药术的愈合咒文。那道伤口是莫呼洛迦最后那震慑天地的一击造成。不愧是被离孤锻炼了五百年的蛇神,当时若不是他身形灵巧敏捷,避过要害,现在也不知是否还有命在。 这一条血路杀出来实在凶险,他不敢回大阿山,怕离孤会派人跟着他,导致迦南等人的行踪暴露。 然而此时他却有些担心,自己迟迟不回,迦南会否担心。不论如何,应该想办法给他传个信息。 “海洹,你怎么样了?”鹿鸣的气息在接近。由于九尾的保护,他并没有受伤,只是身上沾染了不少九尾和被九尾杀死的巫师的血迹。 九尾勉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就像平时一样,“我没事,已经止血了。只要休息一晚就好。” “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来救我!” 九尾沉默半晌,终于说道,“我答应过你,不让你再落在离孤手里……” 鹿鸣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 “赤炼,对不起。”斛九忽然说道。 “……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已经恢复记忆了。毕竟你见到他了。”九尾忍着疼痛,低声说道,“是我没保护好你……” 又是一阵沉默,终于,一只手眷恋地抚上斛九的面颊,鹿鸣低低的声音传来,“别这么说……” 九尾有些怔忡。上一次这样与赤炼说话,似乎已经是那么遥远的事了。 鹿鸣,或者说是赤炼,心中混乱不堪。 又是相似的情况。前生的自己,原本与斛九相恋,但却在后来移情离孤,原本就是自己对不起斛九。而这一生,九尾仍然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挽救被比翼束缚的他,而在记忆觉醒之前,作为鹿鸣的自己也确实已经对九尾动情。 可是,现在一切都回来了,不论是前世的记忆还是情感。他该怎么办? 离孤说,想让他回到他身边。可是就在刚才,却又说自己只是用来吸引九尾的诱饵。到底孰真孰假,自己又该如何选择。 而且,他也不确定,九尾对他究竟是习惯,是责任,还是真正的感情。虽然作为海洹的九尾对自己一直很温柔,但是他总是觉得那份温柔中,少了几分难以自持的冲动,就像是在执行一个精密的计划,没有丝毫的偏差。 已经经历了五千年的感情,而且是一直得不到回应的感情,真的能够一直不变么?他明明是那样强大出色的妖,与自己不同啊…… 鹿鸣在两份感情间踌躇不前艰难抉择。却不知这样的爱,哪怕是痛苦的,受折磨的,也是另一个灵魂梦寐以求,却连边角都触碰不到的东西。 沉默中,斛九陷入冥想中调戏休息。此时,却忽然听到一阵清晰的召唤之声,在他脑中响起。 那是许久不曾听到过的咒文,由一道熟悉的声音诵出。斛九一愣,猛地睁开眼睛,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迦南……” 第48章 九尾撑起身体,感应着迦南的位置。他感觉到对方就在自己所在不远处,立刻幻化身形。鹿鸣见到他的动作一愣,“你要干什么?” “迦南来了。” 鹿鸣也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迦南?” 许久不曾提起的名字,似乎已经是上一世的记忆了一样。当时迦南突然出现,他由于被前世的记忆冲击,一直处在意识不清的状态。这迟来的震惊力度却一点也不亚于斛九等人当时看到迦南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讶然。太多的问题萦绕在脑海里。鹿鸣面现激动,“他在哪里?” 斛九对鹿鸣说,“离孤的人马就在附近,他太危险了。我必须去见他。” “我也去!” “不,你躲在这里。”斛九想了想,咬破手指,将血滴在山洞中的沙土、石砺以及洞口的枝叶上。一道结界立时将整座山洞笼罩,令整个洞口从视线中消失。 “我会尽快回来,你在这里等我们,千万别走出结界。” 鹿鸣有些胆怯,但是一想到迦南在外面,很可能被离孤的爪牙围攻,他便用力点了下头,“你小心。” 下一瞬,斛九已经消失在山洞中。 另一边,在一处山丘上,空气里弥漫着隐隐一丝怪异的臭味,宛如有东西在腐烂一般。月色当空,银辉遍撒层林,迦南在施召唤术的时候,梼杌便在一旁戒备地望着四周。她对于杀气的感知非常敏锐,几乎可以感应到离孤的人马就在离他们不到一里的地方。于此同时,另一道属于妖的气息夹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正在逼近。 她脸上显出对于杀戮和战斗的饥渴,几乎是期待一般望着九尾狐快速接近的方向。 迦南看到她的样子,淡淡说了句,“你的目标不是九尾狐。控制好你自己。” 她有些不甘地舔了舔嘴唇,转而看向离孤人马的方向。 “刚才让你撒的蛊虫,都已经撒好了?”迦南又问了一句。(大家还记得上一章迦南用血喂过的虫子么……) 梼杌回道,“是,一只也不剩。” “很好。”迦南看着天际闪烁的那颗血红的星,“看来计划要提前进行了。” 不多时,只见一道银光从远处的原野上倏忽而至,乍然迸射,呼啸间轰然落地。巨大的九尾银狐站在迦南面前,腹部的伤口因为跑动的幅度太大再度淌血,一滴一滴渗漏在草叶间。 “你怎么会来?这里太危险了!”九尾皱眉道,心中某处却如同有一段温热的泉流在婉转地回旋。 迦南此次回来变了很多,他原本以为自己在他心中,就只剩下一个仆从的身份。以为迦南已经再也不会像五年前那样,总是追在他后面,冲他傻乎乎地笑,召唤他出来絮絮叨叨说自己的心事。然而这次迦南会不顾危险来找他,令他在担忧的同时,却也隐隐地开心着。 迦南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有点儿冷淡,“鹿鸣呢?” “我让他在别处等我。” “怎么,你怕我害了他?”迦南嗤笑起来,“放心,现在他还不能死。” 斛九不喜欢听迦南说这样的狠话,他始终不相信,迦南真的如他自己说得这般恶毒。他化出人形,明明伤口裂开也不去照管。不知为何,他不想在迦南面前表现出任何的弱态。毕竟在记忆中,每一次自己出现在迦南面前时,都是以一副强者的姿态。 但是迦南却走到他面前,猛然间扯开了九尾的腰带。九尾一惊,就要退开。迦南抬起右眼,“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九尾看了一眼站在附近的梼杌。他有些讶异对方身上散出的强大妖气,然而更不自在的是迦南竟然要在别人面前做这样暧昧的动作。不过迦南神色认真,他也不好拒绝,于是任由迦南拉开他的衣衫,露出白皙却坚实的胸膛。 迦南压低身体,查看着腹部的伤口,低声说,“是莫呼洛迦的妖气。你与他对上了?” 斛九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却见迦南忽然对梼杌伸手,“给我匕首。” 梼杌将自己腰间的一柄短刀拔出,交到迦南手里。斛九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却见他忽然用匕首在左掌心划下深深一道伤口。九尾立刻抓住他的右手,“你做什么!” 迦南好笑一样看着他,“给你疗伤。”说完抽出自己的手,用指尖沾了沾左手心那流出来的有些发黑的血液,然后涂抹到斛九的伤处,划出一道符文。那是祝福之术中的一种高级疗伤巫术。巫术最讲求代价的交换,尤其是祝福诅咒术。凡是祝福术,必定要牺牲施术者身上的某些东西,在受术者身上达成效果,而诅咒术则是从受术者身上夺取一些东西,从而令施术者获益。而迦南此番损伤自己的身体,以自己的血来交换斛九的伤痛,便算是成就了某种交换。斛九的伤口很快便止血,一阵瘙痒的感觉中,有血肉快速生出。 九尾看着迦南左手那发黑的血液,忽然感到一阵抽痛从胸口蔓延。他想起了离孤跟他说过的话。 迦南的心脏,被离孤夺去了。 他猛地见到迦南,竟然只顾得暗自高兴。得知这个真相的时候,他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甚至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迦南……当时会多么害怕……多么痛…… 而这些,全是因为自己的选择。 怪不得迦南的性情变得那么怪,没有人会在遭受那样的对待后,还能一如从前。更何况,当时没有一个人去救他。 但是,迦南是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为什么不告诉他,自己遭受了怎样的罪。为什么不惩罚他不憎恨他,反而还要在自己遇险的时候不顾一切跑来? 太多太多的问题,斛九想问,却不知为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眼前有些莫测,有些阴翳的独眼青年,只是觉得有绵绵不绝的细痛顺着心脉扩散至全身。 忽然地,九尾握住了那正要离开他腹部的冰冷的手。那只手没有丝毫活人的温度,仿佛是本该死去的东西。可是九尾还是紧紧握着,嘴唇抿了抿,却什么也没说。 迦南有些惊讶地抬了下眼睛,然后淡淡转开视线,“离孤的人马近了。我这回来,是有一件事要向你证明。” 九尾问,“证明什么?” 迦南嘴角忽然抬起,笑容诡异,“证明,我有决定鹿鸣生死的能力。” 就在此时,梼杌忽然发出一声吼叫,一阵狂烈的妖气从她身上爆发,四周的草木宛如摧枯拉朽一般拔地而起。于此同时,原本被灌木掩盖的景色清明起来,就在他们所处的一个坡地下方,竟然是一个堆满了正在腐烂的尸体的深坑。无数的苍蝇嗡鸣着,零星的豺狗土狼在坑边徘徊。那一层叠着一层的人体都是死灰般的颜色,可怕的恶臭似乎突然失了屏障,浪潮一般奔涌而来。 即便是九尾,蓦然见到这么阴森恶心的场景,也不免一惊,用手掩住口鼻。 “这里是离孤让手下丢弃那一夜战死的巫师和死去的族民的地方。你倒是很会躲,躲到了这座山上来。”迦南低笑两声,“看呐,不论多好看多优秀的人,死了以后都是一样的恶心,都一样要腐烂。你说是不是?” “你想要做什么?” “看着就知道了。梼杌,离孤的人马离这里还有多远?” 梼杌回头,眼睛里有着疯狂一般的兴奋,“马上就到了。” 话音刚落,只见身后的林木间有火光连成辉煌的一片,许多犬妖的红色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率先向他们飞速逼近。看人数,竟然至少有千人之多,整片天空都已经被火光映红。 “看来,离孤果真对你们十分看重。”迦南不见丝毫担忧之色。 海洹却已经戒备起来,他一把把迦南拉到身后,“你找机会就让那女人带你走。” 谁知迦南却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声甚至有些变态的阴翳,“呵呵呵,斛九啊斛九,你以为我还是五年前那个废物吗?” 斛九回头的一瞬,却见迦南身上骤然释放出一股可怕的气息,吹拂得他黑色的衣袍和黑色的长发微微飞舞。裸露出来的右眼中噙着几分莫测的笑意,苍白枯瘦的手倏然打开,宛如在托起什么一般,缓缓抬起。 伴随着他的动作,忽然大地一阵颤动,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忽然从大地之下传来,宛如是从极深极深的地下,那人际从未达到的地方攀爬而来,似乎是厉鬼的哭号。这诡异的声音令得那些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快速接近他们的巫师也心惊肉跳,不由得脚步放慢。 伴随着迦南缓缓抬手的动作,斛九看到,那堆积了上千人尸体的深坑中,竟然有了动静。原本已经腐烂的躯体,竟然有零星几个摇摇晃晃地,宛如随时要分崩离析般地,慢慢爬了起来! 斛九简直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这只是开始。下一瞬,那些散发着恶臭的尸体,竟然一具接着一具,窸窸窣窣地动作着,发出低沉的吼叫。那些只剩半个脑袋,或是肠子从腐烂的腹腔中掉出的可怖尸体,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沿着深坑,手脚并用地飞快向上爬来。那样迅速却扭曲的,不似人类的动作,令人看了头皮发麻,就好似夜幕中无数鬼魅般黑影宛如浪潮般奔涌而至。 简直是恶梦一般的场面,只是在一瞬间,大片的尸群便如千军万马一般从他们身边狂奔而过,直直扑向已经被面前的景象吓呆了的巫师们。接下来,宛如是炼狱般的场景,死尸们嚎叫着扑向活着的人,野兽一般撕扯着他们的血肉。惨叫的声音凄厉到能刺破鼓膜,到处是血肉横飞的场面。只见有些巫师被好几个死尸压在地上,腹腔被活活撕开,心肺都被掏出;另外一边的眼珠被死尸一口咬碎,而那巫师则痉挛一般挣动。就连犬妖们也被似乎饥饿非常的死尸们大卸八块,场面惨不忍睹。 迦南就在这片地狱变相图的尽头屹立着,黑衣随夜风飘摆,赤裸的苍白双脚,被黑色眼罩遮挡的左眼却衬得右眼中的笑容愈发诡魅妖异,令得即便是凶悍如恶兽梼杌,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而斛九更是不敢置信地望着迦南。他脑中忽然回响起迦南说过的一句话。 没有心的人,当然会残忍。 迦南……真的还是迦南么? “斛九。”迦南忽然开口,眼睛却似乎分毫也不想错过精彩场面一般,几乎是享受一样看着那屠杀的场面,“你现在,还会怀疑我说过的话么?” 斛九冷凝的面上,泄露出一丝裂痕。他向后退了一步,看陌生人一般看着他,“这样的邪术,你怎么会学会?” “巫术融合嘛,巫蛊术和魅术,再加上一些诅咒术。”迦南回过头看他,笑得甚至有几分孩童般的纯真,“我发现,离孤其实是对的。巫术融合,真的再好玩不过了。你知道么,凡是被这些东西咬死的人,同样会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东西。这样的话,很快我就会有一支军队了。” 他说着,微微抬头,“斛九,我要你跟在我身边看着我,是怎么一步一步,毁了这个讨厌的地方的。” ****** 一夜之间,大批活死人忽然占领了整座招摇山,并且开始向着巫咸族的方向蔓延过来。离孤听着手下回报的消息,咳嗽了两声,微微眯起眼睛。 “你说,复活死人的,是一个独眼的黑衣青年?” 跪着的巫师有些胆怯,他知道离孤现在心情不好,非常不好,“不……不错……看起来,有点像……” “像谁?” “像那个给吾主您提供心脏的孩子……” 离孤周身的气旋骤然在整个大殿中震荡开来,几根立柱上都出现了裂痕,发出摇摇欲坠的呻吟。然而离孤的面上却露出了微笑,有些苍白,有些森冷。 “看来,我还真是小看他了。” 娇娜眼见心爱的主人这样生气,缓步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轻轻趴在离孤的腿上。离孤抚摸着她的长发,低声问着,“娇娜,你说,我们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雌狐眼中杀气一闪而逝,“杀了他。” “可是,我们已经杀过他一次了。他却没有死。” “那就把他挫骨扬灰,让他再也没办法复活。” “哈哈哈,这倒是一个好办法。”离孤神色变得森冷。他的计划一再被这个名叫迦南的容器破坏,这已经超出他的容忍限度了。而且,他总隐隐有种被威胁的感觉。 当初那个躺在祭台上的无助少年,似乎在五年之间变了很多。那日在巫咸族竟然操控着刑天之尸,当着他的面劫走了巫咸族的数十个巫师。这对他来说,是几千年没遇到过的挑衅了。 一个容器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娇娜,去叫莫呼洛迦来。”离孤眼中寒光闪烁,愤怒在其中隐隐浮现,“让我们把这跟刺先拔去再说。” 第49章 寂夜下的招摇山宛如一道黑色的巨蟒,横卧在巫咸族以西褶皱起伏的大地上。漫天星光浮动向同一个方向,银河是牛奶色的玉带,从遥远的亘古蜿蜒至今。迦南站在绝壁之上,碧绿的眼瞳凝视着天际那颗血红的星子,夜风无声吹起他黑色的衣袍和黑色的长发。他伸出手,轻轻抚着被黑色的眼罩遮住的左眼,感觉到微微的刺痛。 在他的脚下,漫山遍野弥漫着复活的尸体发出的呓语和吼叫。到处是扭曲的肢体颤颤巍巍地漫游着,没有目的,只知道有一股力量在控制着他们,只知道他们饥渴,想要尝活人的血肉。那无数蠕动着的黑影,宛如是炼狱火海中挣扎着的饿鬼,伸着无数灰白的手臂,哀嚎着,想要将所有人也拉入他们的行列。而迦南便是这所有恶鬼魍魉的王,是操弄着傀儡的人偶师。 九尾站在他身后半步,此刻他忽然觉得,曾经那个躲在他身后,对着他呼救的少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迦南,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而一度作为主宰者的自己,此刻也不过是他的仆从之一。 “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吧?”迦南背对着他,却忽然出声问道。 斛九不做声。 迦南侧过头,月光勾勒着他的侧脸,线条竟然出奇地好看。 “你是不是好奇,我怎么能在没有心脏的情况下活下来?”迦南似乎提了提嘴角,“你一定也很好奇,为何我能在没有灵石和法杖的情况下施法,我是怎么降服了饕餮,梼杌甚至是混沌,还有当年那个透明人一样的废物,怎么一下子学会了那么多其他巫系的巫术。我说得对么?” 斛九面色微变。为何这些刚刚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的问题,却从迦南口中说了出来,是巧合么? 迦南转过身来,冲他笑得灿烂,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要惊讶,是我听到的。” 与此同时,一种怪异的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头脑中抽离的感觉令得九尾打了个寒战。他瞪着迦南,有些不敢置信,“你入侵了我的灵识?” 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 “不要这么惊恐。我除了最浅层的思绪,其他什么都没听。”迦南一偏头,“我有一个故事,你想听么?” 九尾神色复杂,但还是点了一下头。他知道,这是关于迦南自己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巫师,需要一颗心脏才能继续活下去。于是他的两个忠心的追随者为他生了一个容器,心脏的容器。后来这个容器长大了,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容器的父亲,亲自把那颗心脏取了出来。” 听到此处,九尾瞳孔骤缩,往前迈了一步,“什么?” 竟然是……迦南的父亲亲手么? 这究竟是…… 迦南继续说着,“但是那个容器身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在他的尸体被丢弃后,他的灵石与他的灵魂发生了感应,于是灵石代替了心脏,支撑着他的身体。容器复活了,同时想起了很多前世的记忆,与此同时前世的力量也跟着苏醒了。于是容器变得很厉害,但实际上,他也不过是一个人形的法杖,一个被灵石支撑着的行尸走肉罢了。跟悬崖下面的那些东西,其实没有多少区别。” 迦南说着,手轻轻拢在胸前,那本应跳动着心脏的地方,“阿霜,你知道么。人死的感觉,是很可怕的。全身都好冷,好害怕。就好像这永恒无尽中,永远只有你一个了,永远出不去了。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你,会和你在一起了。最后,连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存在了。就这么,消失了……” 斛九站在他的面前,看到迦南那一瞬间泄露而出的脆弱,忽然感觉到一阵尖锐的刺痛。这样的痛楚是他许久不曾感觉过的了,只有在几千年前,赤炼在他眼前被离孤打上血契带走的时候有过,后来即便是赤炼死的时候,他也不过是感觉到钝痛而已。 如此这般尖锐的痛楚,令得他的脸色都发白了。那颗心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存在在他的身体中过,就仿佛是荒芜死亡已久,却被另一个人的痛苦,刺激得重新苏醒了。 那样的感觉,是疼惜么? 不是愧疚,不是悔恨,只是因为另一个人的悲伤而悲伤着。 斛九伸出手,想要将迦南搂进怀里。可是他的手伸到一半,又缓缓放下了。 现在的他,真的还有资格做这样的动作么?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和迦南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原本他打算,自己以九尾狐的身份陪着迦南,而以海洹的身份继续保护鹿鸣。这样就不必选择了。 可是最后,一切都乱了。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这种想法是多么愚蠢幼稚。 他第一次茫然了。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还如自己想象的那样,专注地追逐着赤炼的身影。 这颗心,会否在经过了几千年的岁月后,竟然已经被另外一条灵魂吸引了?即便这条灵魂一点也不像他的初恋,他不温暖,不明媚,甚至不善良。他阴暗,自私而孤独,他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全身都是伤痛。 确实,他早已不知不觉被这条孤独的灵魂吸引了。早在被迦南捕捉到的时候,他便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个已经相识了很多年的同学,然后在不断的接触中逐渐发现,人后的他有时傻傻的,有时很可爱,总是笨拙地想要讨好他,一点也不像一个主人对待仆从的样子。后来,他得知迦南想要参加九巫会,于是便决定以祝福诅咒术的身份出战,这样就可以让迦南有机会进入九巫会。这样的动作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毕竟他只是他的仆从,并不需要满足迦南的一切愿望。看到迦南被天狗为难,他会气得毛发喷张,也忘了自己还在因为灵识被迦南偷窥而生气。看到迦南身处险境,他险些就把那个轩辕端杀死,之所以没有下杀手只是抹掉后者的记忆,也只是考虑到迦南今后的处境。后来的夜晚更是意乱情迷,导致一切都走上了错误的轨迹。 他每一次面对迦南,就控制不了自己,总是会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这样的感情,总是令他有些惧怕。这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了。他已经是修炼了五千年的狐妖,怎么还会有这些五千年前他刚刚有了意识时才会有的感情? 现在意识到这些,会否有些太晚了? 然而,迦南的脆弱却很快如面具一般剥落掉了。他忽然笑起来,笑声有些破碎,有些诡异,“其实,我这算是因祸得福呢。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可能想起来自己上一世是谁,也就不可能得到前世的力量。” 迦南说着,往前走了一步,与海洹几乎已经是面对面地贴上了。然后他微微倾身,在海洹耳边说了一句,“我的灵魂,原来是蚩尤啊。” ****** 鹿鸣在山洞里忐忑不安地等着,忽然听到洞口外有脚步落地造成枯枝断裂的干燥声响,一步一步,由远及近。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忘了自己是在海洹的结界里,屏住了呼吸。 就在此时,洞外传来了海洹的声音,“鹿鸣!” 迦南一愣,难道是海洹回来了? “海洹?” “鹿鸣!” 对方叫声似乎有些急切,难道是海洹受伤了? 顾不上多想,鹿鸣连忙拨开洞口的树枝,一步踏出了结界。 “你好啊,小帅哥。” 然而,洞外的月色下,立着的却是一个身披战甲的性感美女,她的怀里,二白正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鹿鸣,似乎带着几分戏谑。 狌狌知人言,知过去之事。而他们的最后一项能力,便是模仿听到过的声音。在森林里,他们一看到迷路的人,便能看到这些人过去认识的人。然后他们就会模仿迷途者的亲人的声音,最后引得对方跌入悬崖或是彻底迷失,最后饿死。他们便以迷途者的尸体为食。(前文有提到过……我知道二白戏份比较少,介伏笔埋得过长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是12章……) 很多进入森林后失踪的人,据说都是死在了狌狌的叫声里。而今天,鹿鸣也将成为狌狌这一能力的牺牲品。 梼杌冲鹿鸣笑得诱惑而性感,雪白的牙齿,却隐隐沾着一丝血色。 下一瞬,鹿鸣只觉眼前一闪,胸口一阵怪异的疼痛。他闷哼一声,有些不敢置信地低下了头。 一把桃木匕首,贯穿了他的胸膛。 ****** 巫咸族彻夜间灯火通明,等到天明时分,一只由羽人和巫师组成的军队集结完毕,向着招摇山的方向进发。另一方,在招摇山上,原本四处游荡的活死人忽然像是收到了什么命令,开始整齐地排列在巫咸族通往招摇山的道路上。它们静静地立着,浑浊的眼睛望向升起的朝阳,寂静无声,宛如在聆听着什么似的。 离孤的大军停在数百米外,与活死人尸阵遥遥相对。不远的山岗上,迦南右眼转动,轻哼了一声。 “离孤没有来。他果然还是没有把我当回事。” 斛九默不作声。昨晚那个动了感情的银狐似乎只是错觉,现在的他,又恢复成了原本冷若冰霜的摸样,仿佛只是一个侍卫一般,站在迦南身后。 而迦南也没有在对他说话,似乎只是在自语,“看来要想引离孤出来,我还要弄出更大的动静才行。” 话音落,他打了个响指。与此同时,原本静止地仰着头看着太阳的尸群忽然有了动作。活死人们一个一个地垂下头来,正在腐烂的眼睛遥遥盯着百步之外的巫师大军。那属于地狱的没有焦点的目光,令所有巫师胆寒。 然后,一具尸体忽然发出一声令人寒毛直竖的怪吼。那仿佛是一声信号般,所有的尸体忽然开始向着巫师大军狂扑而至。他们宛如疯狂了一般奔跑,野兽一样露出黑色的牙齿,潮水一般扑向巫师和羽人的军队。羽人们立刻扬起羽翼,但巫师们躲闪不及,很多还来不及施术,便已经被一口咬断了喉咙。即便是来得及施术的巫师以及在半空中用箭矢攻击的羽人也都惊恐地发现,那些尸体是不可能被杀死的。每当他们被利剑刺穿,他们只是会震颤一下,接着却更凶恶地扑上来。即便身体被斩成两截,他们也可以用手抓着地面爬过来,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扭曲的表情,大大张开的口宛如黑洞。 遥遥看着惨烈的厮杀,迦南就像是在看一场游戏。 “斛九,你看,让死人来当士兵最大的优点就是,他们没法再死一次了” 斛九仍然不做声,宛如是冰雪制成的雕塑。 迦南也不在意,第二声响指清脆地打响。只见以对黑色的队伍,忽然从林木中快速奔出。那仍然是尸体组成的军队,只不过,那些尸体穿的都是巫师的衣服。 那是昨晚被迦南的尸群杀死的那一千名巫师。只见他们东倒西歪地狂奔着,手中却还抓着法杖。甫一与离孤的军队对上,竟然挥舞法杖,释放起巫术来。这种高级的傀儡咒,乃是迦南利用蚩尤的力量,加上巫蛊术、魅术和召唤术制作出来的变异的禁术。这些活尸虽然已经死了,但是大脑中残留的对于巫术的使用方法几乎已经是反射性的了,遇到这种状况,便可以利用他么生前惯用的巫术进行攻击。 这一小支队伍的威力却是巨大的,因为这些已死的巫师不能被杀死,于是他们成了单方面的屠杀者。而已经被活尸们咬死的巫师也开始一个一个从地上爬起来,变成了跟那些活尸一样的东西,向着原本的自己人发起进攻。 然而就在此时,倏然间一道紫色身影飘然而至,绝代的风姿令人目眩神迷,宛如一朵在半空中旋舞转动的曼陀罗花。伴随着那身影的到来,一道清淡的紫色烟云笼罩住了一大片的活尸阵,那原本张牙舞爪的活尸竟忽然间停了动作,倒在地上,变回了一动不动的尸体。 迦南注意到了这突发的变故。他眯起了碧绿的右眼,神色却在一瞬间微微改变。 那紫衣人,是奂清! 是那个将他送到了离孤面前的人,欺骗他的人之一! 把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怪物的罪人! 迦南脸上显出一抹怪笑,甚至带着某种近乎疯狂的兴奋。 “斛九。”迦南低声说,“我要你把他带给我。” 只听耳边一道风声,眼角银色光华一闪,斛九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50章 奂清脚步轻移,周身的紫衣被凛冽的巫力翻卷,手中法杖在空中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咒符。那是魅术师最擅长的一种巫祝舞,起手抬足之间迷惑住对手的意识,控制对方的心神和动作。他猜测到控制这些活尸的禁术中魅术必定是十分重要的一环,所以以魅术探入活尸的精神之中,却发现他们的空荡的精神中充斥着对血肉的渴望,以及对于某种力量的恐惧和臣服。这些精神意志零落散乱,但是数百个活尸的意志却可以拼凑成一个较为完整的精神意志。而且他最开始在远处观察时也发现,活尸的行动看来毫无章法,但实际上活尸们总是和固定的同伴一起行动,数量大约在一百五十左右。 于是他以一百五十个活尸的精神为一个整体,将自己的精神意志注入,拆解那捆绑着这些尸体的灵识。这个方法果真奏效,一旦拆解成功,一百五十个活尸便全部躺倒在地上成了普通的尸体。 然而这样的效果持续的时间只有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控制着活尸的精神似乎察觉到了这一漏洞,竟然转换了控制的方式。奂清发现那以一百五十人为单位的精神开始相互吞并,最后竟然形成了一个巨大如同怪物一般的精神。在那道精神面前,奂清的力量太微弱了,莫说要拆解,一旦探入便只有被吞噬的可能。 他正在脑中飞快思索破解的办法,却忽然感觉到一道杀气从天而降。他心神一凛,连忙举起法杖一挡。然而那道力量太过霸道,他双足陷入地下,一时间一张雪白的面容与他无限接近,斛九周身白发狂舞,森冷的银蓝双瞳直刺人心。短兵相接只有一瞬,银狐飒然一个翻身跃开,落在他面前五步处。 奂清扬起眉梢,神色轻松,却背过手藏起虎口被震裂的握着法杖的手,“竟然是你,你和我记得的样子果然变了很多啊,这是少白头吗?” 斛九的利爪尖端盘桓着杀气,根本不给奂清与他说话的机会,下一瞬已经逼至后者面前。九尾狐的妖气太过霸道强悍,而且动作奇快,攻击如暴雨一般密集降下。奂清擅长的乃是更倾向于智取的魅术,对于武力本就不甚精通,一番快攻下来已经有些招架不住。然而他发现斛九出招虽然凶猛,却保留了几分,似乎不想伤及他性命。 奂清心思急转间,忽然将自己的心脏向着斛九的利爪上撞过去。斛九一惊,连忙躲闪。毕竟迦南要得是活着的奂清。然而他这一愣,却给了奂清机会。魅术师抬起魅色横生的双眼,与斛九双目对视之间,一道精神宛如风驰电掣般刺入斛九脑海。奂清不断向斛九灵识深处蔓延,令得斛九动作一僵,身体落入他的控制。 然而斛九冷哼一声,忽然妖气暴涨。原本正在斛九灵识深处刺探的奂清忽然感觉整个精神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慑服住,仿佛有无数锁链从四面八方缠裹而来。奂清以魅术封住自己的灵识,防止对方沿着这道灵识刺入自己的意识之中,然而那一道灵识却已经被斛九牢牢锁住,无论如何无法抽身。 此时在战场上的两人就仿佛陷入了时间的凝固,一动不动,然而那战场却转移到了他们的脑海中。斛九的力量太强,奂清挣脱不开,可是如果强行斩断灵识,可能会引发严重的后果,包括失忆或是精神错乱。 此时斛九在脑中对奂清说,“要见你的人,是迦南。” 奂清凉薄一笑,“呵呵,我猜到是他。毕竟你就算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他的仆从而已,只会为他做事。” 斛九并没有被激怒,十分平静,平静到森冷,“是你为离孤建起了结界,你把他带给离孤。现在是你赎罪的时候了。” “哼,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少年而已。这世上每天有多少人会被杀死?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奂清眼波流转,勾魂摄魄,“看你是如此美丽而强大的妖,却被一个小小的人类压制着,难道你甘心么?我是在帮你解脱啊。” “谁告诉你我想要解脱?”斛九冷笑,那绞缠着奂清的锁链骤然收紧,一股强大的妖气沿着那道灵识澎湃而至,宛如海啸扬起的滔天巨浪,瞬间层层摧垮着奂清设下的屏障。奂清心知不好,狠心之下,竟然果真切断了那道灵识。 只见奂清面色骤然惨白,眼角和耳朵中都有血液渗出。他宛如遭受了重创,向后踉跄几步,跪在地上。 然而他没有休息的时间,斛九的攻击转瞬即至。指甲锋利的修长手指牢牢扼住他的咽喉,那霸道的力量似乎随时要把他的颈骨捏碎了。 斛九没有恋战,下一瞬便化作一道灼目的银色光华,消失在活尸和巫师惨烈对决的战场上。 奂清只感觉一阵窒息,身体被凌空提起。他无法呼吸,眼前一阵阵发黑,四肢也冰冷。喉咙上收紧的感觉占据了他全部的感官,他觉得眼珠几乎要被那力量挤压出来,濒死的感觉令人绝望而恐惧。然而下一瞬,喉咙被松开,他被甩在地上。他捂着喉咙狼狈地咳嗽着,一向风姿万千的他不习惯如此灰头土脸,平复一下便挣扎着抬头。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苍白而赤裸的双脚,再往上是黑色的衣料和黑色的纱摆。视线逐步向上挪移,那颀长而略嫌佝偻的身体尽头,一个左眼被黑色眼罩遮住的青年垂眸盯着他,碧绿的右眼里闪烁着莫测的寒光,带着几分有些癫狂的兴奋,嘴角微挑。 奂清忽然觉得一阵寒意沿着经络蔓延入血脉,最后直达心脏。但是他仍然强笑着,试图爬起来。 可是他刚抬起上身,忽然被另外一股力量强行压回地面。迦南竟然踩住了他的头颅,将他那美艳的面容狠狠地,用力地,踩进了泥土之中。 从未受过如此侮辱,奂清闷闷的声音传出,“放开!” 迦南低笑,笑声似乎碎叶被撕裂的干枯声响,睥睨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好玩的玩具,“奂清啊奂清,我已经期待见到你很久了。” 他终于移开脚,奂清立时爬起来,向后退了两步,总是一副不羁的明艳脸庞此刻却现出糅杂了愤怒和恐惧的神色,不复一贯的胸有成竹。 迦南咧着嘴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离孤倒真是大方,就这样把你送给我。是想要平息一些我的怒火么?” 奂清意识到自己的心事泄露,这对于魅术师来说是大忌。他重又挂上惯常的妖魅笑颜,姿态也放松许多,尽管那放松中有着掩饰不了的紧张。 “离孤大人只不过是派我来探探前路,后面的人马随后就到。希望你那几个破烂尸体能撑得住啊。” 听了奂清的话,迦南却不紧张,“大队人马?我不相信离孤这样看得起我。在他眼中,我区区一个容器,怎么值得太大的动作?”他说着,负着手,缓缓走到奂清身侧,“你是他派出来试探我的。你看,你为离孤出生入死,最后还不是被他牺牲?” 奂清听了他的话,心中狠狠一疼。 他一直崇敬着离孤,就如同崇敬着父亲一般。当初他只不过是一个巫咸族的罪人遗留的孩子,若不是离孤收养他,他恐怕早就被卖入变态的富贵人家折磨致死,或是沦为路边野狗嘴下的食物。是离孤将他带大,教给他魅术,令他能有机会统帅巫师大军,成为人上人。 他知道,迦南是在攻击他的心防。他不能这样轻易就输掉。他相信离孤会派后援来救他,他刚才已经派人回去传信了。 他只要撑到那个时候就好了。 “为离孤大人死,我心甘情愿。”奂清无所谓地耸耸肩膀,“倒是你,没有了心肝的怪物,你真的是迦南么?还是什么路边的孤魂野鬼借着他的尸体复活?” “在此刻激怒我,是最不明智的。”迦南说着,右手抬起,在空中一拢,忽然一团碧绿的光球在他手中成型,乍然袭向奂清的膝盖。奂清惨叫一声,只觉膝盖剧痛,膝盖骨竟然碎裂了。他再也没有力气站立,立时趴倒在地面上。 迦南踱步到他面前,蹲下身体,抬手挑起了奂清痛苦的面容,微微一偏头颅,面无表情地仔细欣赏着。 “真是个美人啊。”迦南淡淡开口,“听说你在被离孤收养前,曾经被一户轩辕国皇族‘收养’,伺候一个喜欢男孩的老变态?” 奂清面色骤然改变,血色尽褪。 那封印在尘埃里的过往,是如何被迦南得知。 “你忘了,我有一只狌狌么。”迦南揶揄地笑,“当男宠的感觉如何?每天是不是都被整治的很爽?这些年没有男人,你受得了么?” 迦南每问一字,奂清的面色便白上几分。不知不觉中迦南已经入侵了奂清的灵识,将那些可怕的不堪的记忆重新翻搅出来,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奂清面前。 被捆绑的身体,撕裂的剧痛,被各种变态的物什贯穿折磨。那是地狱一般的生活,曾经他整夜无法入睡,便是因为一入睡,便会想起这些恐怖的记忆。他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以为终于不用再害怕了。 可是此刻,结了痂的伤口被重新撕扯开,鲜血淋漓。 奂清全身开始颤抖,嘴唇上的血色褪尽。他已经被可怕的记忆摄住了。他此刻颤抖的像个孩子,脸上的表情也像个孩子。随着迦南进一步深入他的灵识,他的眼泪终于潺潺流出,纵横了尖削的脸颊。 “不要……不要……放过我……放过我……” 斛九站在一旁,看着迦南折磨奂清,有些不忍地别过了头。 这样的手段,会否太阴毒了。即便是要报复,给他一个痛快的死亡,不就可以了结了?何必这样折磨他? 可是迦南笑得很开心,看到奂清在痛苦中挣扎沉沦,他开怀地大笑起来。 但是不够,他还要对方更痛苦。只是灵魂的折磨是不够的,他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有伤害过他的人,他要加倍地奉还一切! 迦南直起身体,忽然开始吟唱召唤咒文。 不多时,一道黑色的影子在他身侧缓缓凝结。那阴翳而透漏着贪婪的妖气,令得斛九面色微改。 这气息…… 出现在迦南身边的男人,看起来高瘦颀长,相貌虽然英俊,却有些阴森。深色的皮肤,却有着血一般鲜红的发。头上生着一双硕大的羊角,琥珀色的眼瞳中是和狼相似的竖直的神色,看起来有些邪恶,有些贪婪。 那是四凶中的第三,代表贪婪的饕餮。原形是一只长了山羊角的狼,也有人称他为贪狼。 然而他除了贪吃之外,还十分好色。 他在迦南面前单膝下跪,“参见吾主。” “饕餮,这些日子潜伏在巫咸族,辛苦你了。你做的很好。”迦南说着,踢了一下由于膝盖骨碎裂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奂清,用脚勾起后者的脸颊,“你看,这个奖赏,你还满意么?” 饕餮一看到奂清那张艳丽非凡的面容,以及骨肉匀称的身体,眼中立刻冒出贪婪的精光,甚至咽了口口水,“满意!太满意了!” 迦南浅淡地笑,宛如在谈论天气般,“他是你的了,别玩死就行。” “谢主上!”饕餮立时毫不客气地将奂清横抱而起,下一瞬又幻化做一团黑烟,消失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 迦南总算是满意了,他开心地笑着,转头看了看斛九。却见后者有些怔然,在与他的视线对上后,别开了头颅。 “怎么?你不忍心了?”迦南嗤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了?是跟鹿鸣在一起呆的太久么?” “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杀了他?为什么?他又没有杀过我。”迦南纯真地眨眨眼睛,“他只不过是设计我,把我送到离孤身边而已。这样就杀他,不是太残忍了么。” 斛九眉间皱起,“你这样对他,不是比杀了他更残忍!” “我又不是救世主,我是魔神啊。”迦南转过身,继续将视线投向战场,“魔神不残忍,岂不是辜负了大家的期望么?” 看着被仇恨占据的迦南,海洹心疼不已。但是此刻,他能做的,也只有尽量留在迦南身边,想办法化解他的恨意。 然而此刻,他仍然需要先回去山洞看看鹿鸣的情况。毕竟他已经出来一夜了。 “我想要离开一下。” 迦南回头看了他一眼,“去哪里?” “……仍然在这招摇山里。” “是去看鹿鸣吧。”迦南又把头转了回去,背对着他,淡淡说,“想去就去吧。” 斛九有些讶异,没想到迦南这么轻易就同意了。他刚要迈步,却又听迦南说了句,“斛九,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以后,不必再说那些废话了。” 那些废话,是指劝阻他的话么。 但是……他这样,折磨最深的,不还是自己么。 斛九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他只好默默点了一下头,随即化作银狐,向着山谷远处奔去。 迦南看着那阳光洒遍的战场上,离孤的军队正在大幅度撤退。朝霞洒在他莹绿的眸子里,幽幽打着转。 “主上,鹿鸣的灵魂属下已经取到了。” 迦南回头,梼杌在他面前屈膝,双手捧起一个桃木制成的木盒。上面篆刻着他亲手书写的咒符。 那木盒很轻,好似什么也没装似的。迦南将盒子捧在手里,指尖细细摩挲着浮雕的纹路,弯起嘴角。 “鹿鸣啊鹿鸣,恐怕在所有我憎恨的人里,你是最无辜的了吧。”他垂着眼睛,低声对那木盒说道,“可你很碍事,因为你不死,斛九就放不开你,离孤也没法死在我手上。所以,你还是死吧。” 第51章 天际云层翻涌,宛如被微风吹皱的水面,从山峦裁剪而成的流畅轮廓外层层递进。本是清朗的一天,可是空气却稍嫌闷热,看样子再过不久将有一场大雨。 斛九来到被结界隐藏的山洞的位置,凝神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一瞬间他面色骤然改变,血色褪尽。 空气中,弥散着莫呼洛迦的气味。 他立刻打开结界,冲入光线阴暗的狭窄洞口。一缕阳光从外面射入,在洞中形成一道光柱,于黑暗中打开一道缺口。就在那光线降落的地方,一个单薄的身影静静蛰伏着,原本明亮的大眼睛此刻宛如睡着了一般闭合着,胸前大片的血污染红了他周围的地面,看来宛如堕落在血泊里的红蝶。 斛九愣住了。他就这么站在光线中,宛如化作了一尊雕像。 时光仿佛凝固了,斛九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在一瞬间停止跳动的寂静。他缓缓跪下来,用世上最轻柔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那易碎的人偶。 鹿鸣沉睡在他怀中,无声无息,太过安静,跟总是活力四射叽叽喳喳的形象太不相称。他的身躯冰冷,有些僵硬,也跟那记忆中火热的躯体大不相同。斛九睁大了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有一道尖锐的噪音在响着,覆盖了一切的声响。 不对了,一定是哪里不对了。他走的时候鹿鸣还好好的,结界也好好的,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可为什么空气里会弥漫着莫呼洛迦的味道,为什么鹿鸣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了? 为什么他感觉不到鹿鸣的体温,还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只不过是几个时辰,他不过是离开了几个时辰而已啊。 他的赤炼,又一次离他而去了么? 斛九忽然震颤了一下。奇异的,他没有觉得有多痛彻心扉,他甚至觉得有些麻木。他仰起头,原本光彩流转的眼中一片空洞。他想要发出吼叫,可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他胸口,令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他感觉到抱着鹿鸣的双手在颤抖,睁大的眼睛中却一片干涸,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就这样静静地抱着鹿鸣坐在原地,外面天光变换,他仍然一动不动,宛如死去了一样。 许久许久,他终于像是困惑一般,艰难地呢喃着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死赤炼……赤炼明明爱着他不是么…… 为什么这么狠心,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杀死这样一个一心爱着他的人?他难道,真的是没有一丝人性的么? 在此之前,斛九虽然恨着离孤,但更多的是惧怕。离孤带给他的那种痛彻心扉的无可奈何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意识里,每当他听到离孤的名字,看到离孤的形象,便反射性地感觉到恐惧,想要快些逃开,带着赤炼一起逃开。逃得远远的,让他再也找不到。 可是现在,这份恐惧倏然之间消失了。 不论在怎么逃,果然都逃不掉么。努力了几千年,终于还是没能救回赤炼么。 一度救回鹿鸣是他唯一的生存信念。活得太久,很多东西来了又走了,只有他一只妖一直在世间踽踽独行,看着沧海桑田不断变化,只有自己是永恒不变的。这样的孤寂,这样的麻木,又有谁能懂得。 如果不是拯救陆明的愿望一直支持着他,恐怕他早已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 可是现在,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怕的?反正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现在的他,剩下的只有愤怒和憎恨了。 他一定要让离孤,让莫呼洛迦,付出血的代价!!! ****** 迦南暂时在招摇山山脚下的一座山村中落了脚。那里的村民多数都已经被活尸咬死,或是被分食殆尽,或是也变成了活尸,此时已经是一座空村了。 此种滥杀无辜的行径,早已与禽兽无异。迦南坐在村中最豪华的宅院里,紧闭大门,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觉得一阵恶心。 很想吐的感觉。 好不容易把反胃的感觉压下去。他告诉自己,这有什么,前一世犯下的杀孽,比这可是严重多了。不论老弱妇孺,一概杀之,生命有什么值得尊重的,不过是瞬息即逝。他嫉妒一切还有能力快乐和单纯的人,他憎恨一切世上美好的他却得不到的东西。他是蚩尤,注定要毁灭一切。 只有成为一切的主宰,才不会再绝望,不会再痛。 仿若是在催眠自己般,那难受的感觉逐渐消减了。他看了看手边的木盒,眼睛里再次流露出厌恶。 如果可以,他真想立刻把鹿鸣的魂魄毁了。可是他不能,鹿鸣还有用。 他双手按在盒盖上,默念咒语,一团青绿的光华在他掌下一闪而逝。随即他小心地打开木盒。那把桃木匕首静静躺在里面,剑锋上密密麻麻篆刻着咒符,还沾染着鹿鸣的血色。 他闭上眼睛,手抚上匕首,开始陷入冥想。此时一团赤红色的光晕缓缓从剑身的符文中蒸腾而出,凝结成隐隐的一道人形。那隐约是鹿鸣的形象,不过他闭着眼睛,身体中盘桓着一道黑气和一道妃色的光团。 迦南看着那灵魂,右眼中有几分迟疑。黑色的气旋大约就是当年离孤下在赤炼灵体里的诅咒,用来捕捉莫呼洛迦的残余。而那道妃色的光团,大约就是比翼了。 诅咒要想剥离出来还算容易,但若想将比翼剥离,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比翼是一道强大的巫咒,几乎与灵魂中的每一个节点都重叠在一起,强行剥离,会导致对方魂飞魄散。 其实要除掉离孤,令鹿鸣魂飞魄散也是一种办法。这样的话离孤的灵魂与他绑在一起,就会跟着一起消散了。 然而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要这么做。毕竟一旦如此,便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到时候他也就没有了控制斛九的筹码。 原本想将鹿鸣放在离孤身边,藉此削弱莫呼洛迦的战力。再送斛九去当诱饵,把离孤引出来。可没想到斛九的实力超出了他的预计,竟然能从离孤和莫呼洛迦的合围下将鹿鸣救出来。人救出来了又不能送回去,只好想办法把诅咒剥离,由他亲自控制。 此时一道妖气快速接近。迦南一挥袖,那道魂魄便重新回到桃木剑之中。迦南盖上盒盖,看向大门处,“混沌,进来吧。” 大门开启。走进来的狂霸男人收起了四片硕大的羽翼,向着迦南跪拜,“吾主。” “找到穷奇了?” “启禀吾主,属下已经与他有了初步的接触。他现在身处青莲地狱中受苦,已经有将近九千年之久,他说只要主上能够解救他,他便愿意臣服。” 迦南对此十分满意,然而优钵罗地狱,是第四神识在打通阳世与阴世的通道后,于阴世中建立的一个惩罚罪人的空间。据说里面极度寒冷,罪人身上的皮肤开裂,可是血液冻成了黑色流不出来,就仿佛有青莲的纹路蔓延在身上一样。除此之外,还会有冰狼前来吞吃罪人的心肺,吃完后又会长出来,永世不死,受永世折磨。 想不出来,在这样一个地方被囚禁九千年,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然而那种感觉,他又何尝不了解。虽然作为蚩尤的回忆还没有全部回到他的记忆力,却也在睡梦中时常被那隐约的记忆惊醒。到最后他干脆不再睡觉,只因为哪怕是一夜的短暂梦境,对他来说却仿佛重新又被封印到了那片虚无的深湖深处,四周除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便什么也没有。被所有人遗忘,动弹不得,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似乎沉睡着,又似乎没有,时间无穷无尽,不乱他如何挣扎叫喊,却仍然没有一丝希望。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万年之久。即便中间他有短暂地挣脱,却终究还是被打败了。 而将他封印在那样的炼狱里的,却是曾经唯一带给他爱和温暖的人,他最爱的人。 为何明明是救赎,到头来却成了劫数?而到了这一世,他竟然仍然逃不了相同的宿命。 不过越是想起来,他便愈是坚定一个信念。这一世,他不会再成为命运的玩偶。他不会再心软,不会再因为那个人前功尽弃,不要再当他与别人的故事中永恒的配角。他要把一切都抓在手中,哪怕要因此而做丧尽天良的事。 报复,不过是一个开始。 “混沌,关于第四神识打造的青莲地狱,你有看到么?” “我只撇到隐约的影子,感觉非常冷,只靠近一点就已经感觉血液都被冻结。” 对于常年生活在冰天雪地之中的混沌来说都冷的地方,究竟会寒冷到怎样的地步?看来要想救穷奇,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可是现在与离孤已经开战,他的时间不多,必须要尽快完成这一役。 迦南右眼微转间,已经拿定主意。 “混沌,我们这就去救穷奇。”迦南说着,站起身来,有些懒散地活动了一下脖子,“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去。你去帮我通知在大阿山的所有巫师,要他们与我一起去小苍山解救穷奇。” 混沌刚毅地答了句“是”,随即便走出大门,张开翅膀,如雄鹰一般直击长空,消失在云际。 这四个凶妖之所以被并列成为四大凶兽,除了他们各据东西南北四方之一,还因为他们四者的分别为贪、嗔、痴、无明四种罪业中一种的代表,他们的魔力更是相辅相成。如果能令他们四人共同出招,再以召唤术引导,可以形成一股毁灭性的力量。离孤一生致力于寻找重现初代巫咸的众生灭度,却忘记了大荒经中有记载,众生之所以可以灭度,必先要伏灭贪嗔痴无明四种罪业,才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涅盘于圆满寂灭之中。初代巫咸的绝招并非以毁灭为目的,而是要重生,令得原本追随蚩尤的魔军从蚩尤的魔力中解脱出来。正是如此这一招才能一下子灭了蚩尤的百万之师,并非那些魔兵都被杀死了,而是被挽救了。 迦南如此执着地要集齐四凶兽,便是看准了这一点。如果能有四凶兽,说不定他可以先于离孤重现众生灭度。 然而此番他大张旗鼓去小苍山救穷奇,必然给了离孤一个明显的讯息。离孤是个聪明人,一定能猜到他的想法。那么他便一定会亲自出马,来阻止他。他一定不会有时间带上所有的军队,而是应该带上自己最强大的筹码,以求一次性地消灭他。 但与此同时,那也是他消灭离孤的好时机。但每一步都要走得精准,不可以出一丝一毫的错误。而另外三大凶兽当时必须要准备好,在穷奇挣脱束缚后的一瞬间一同出招,与穷奇配合。所以在那之前,三大凶兽必定要先隐藏起来。否则离孤必定会致力于攻击他们三个,令他们无暇分身,甚至造成死伤。 因此,他唯有依靠斛九为他拖住离孤,给他时间去释放穷奇。 而那天,他借着给斛九疗伤的时候,吸收了斛九的伤口上残留着的莫呼洛迦的妖力,之后在梼杌前往刺杀鹿鸣的时候,将已经被他用祝福术和巫蛊术提炼过后的妖力洒在身上,这样一来就造成了鹿鸣被莫呼洛迦杀死的假象。斛九悲愤之下,一定对离孤恨之入骨,这样便可以把他身体中蕴藏着的力量激发出来,才能让他从对离孤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唯有如此,才能重现九尾妖狐当年将整个轩辕国玩弄于股长之中的风采,令他有能力与离孤对抗。 这样,斛九才不会死在离孤和莫呼洛迦手里。不论如何,他不想斛九死去。 他要斛九永远跟在他身边,不论是不是自愿。他再也不要被人放弃。 此时,他感觉到属于九尾狐的气息浮荡在空气中。斛九回来了。 迦南抬步走出门,却正好看到斛九抱着鹿鸣的身体,一步一步走进大门来。他看起来没有什么表情,甚至都没有什么悲伤的神色。但是他身上的气息变了,变得令身旁游荡的活尸都有些忌惮,纷纷避开他。 斛九走到院子中,小心翼翼地把鹿鸣放了下来,好像在照顾一个易碎的娃娃,让他平躺在地面上,小心地拨开他额角的散发。 迦南走到他面前,垂眼看着他,“怎么回事?” 斛九没有抬头,声音平静,“莫呼洛迦杀了他。” 迦南蹲下身,伸手在鹿鸣鼻间一探。抿了抿嘴唇。 “你高兴了么?你最讨厌的人死了。”斛九淡淡地问。 迦南哼笑,“他毕竟也算是我的朋友。在你心里,我已经是这种狼心狗肺的人了?” “都已经无所谓了。”斛九抬起眼珠,看着迦南,“他已经死了。” 迦南挑眉,“如果我说节哀顺变,会不会太假了?” “你不是一直要报复离孤么?”斛九的声音森冷,仿佛冰冷的机器一般,“给我机会,让我亲手杀了他。” “你忘了,离孤是不可能被杀死的么?即使他的身体再怎么被毁坏,他也是死不了的。” “至少让我试一试。” 迦南站起身里,勾起嘴角,“好啊,我给你这个机会。” 斛九点了一下头,再次垂下头去,凝视着鹿鸣宛如熟睡的面容。忽然,他闭上眼睛,周身散发出一团朦胧的银白光华。那光晕宛若月辉,清净无染,围绕着他如丝绦般流连缱绻。 迦南原本已经转过身要走,忽然感觉到周围的妖气不太对劲。他一转过头,却见斛九张口,口中浮现一颗银色的光点,刺目到令得人眼球发疼。 “你做什么!” 斛九将那光球吐到掌中,原本炙热的光华逐渐暗淡,最后化为一颗如珍珠一般弥漫着优柔光泽的宝珠。 那是他一千年修行的精元。失了这精元,便相当于失去了五分之一的力量。 迦南一把抓住他的领子,目眦欲裂,“你疯了!” “当年若不是他找到我,把我从沉睡中唤醒,根本就不会有斛九。就连我的名字,也是他给我起的。区区一千年道行而已,不会影响我的实力。” “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你就算取出你的精元,又有什么用!” 斛九避开迦南有些疯狂的眼睛,他不想看里面的痛楚。“我只是想保他尸身不腐,至少在我杀了离孤给他陪葬之前。” 迦南不明白,为什么即便鹿鸣已经死了,还是可以和他抢斛九。鹿鸣背叛了斛九不是么,他不是变了心爱上了离孤。为什么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仍然不放开这可恶的红狐? 为什么从前他一直一心一意仰望着他,他却不闻不问?为何他一心为他好,却还比不上一个变心了的旧爱? 真想直接把那躯体撕碎,断了他的想念…… 但是迦南控制住了自己的狂怒。现在还不是把一切做绝的时候。如果他想留着那没用的躯体,就让他留着吧…… 他有时间,他们还有很多时间。总有一天,他会让鹿鸣永远消失,不论是从这个世界上,还是从斛九的记忆中。 第52章 小苍山在巫谢族的西南方向,虽然名字中有一个小字,这片山脉却完全不能用小来形容。绵延数百里的山脉,峰峦起伏重叠。据说九千年前,这篇山脉原本被茂密的植被覆盖,幽深的山坳间青蓝色的林木蓊郁,偶然间露出金黄色的峭壁。这片山脉原本是九黎苗民最忌惮的地方,因为山中有一道神秘的洞窟,凡是进去的人从来没能走出来过。苗寨中凡是犯下死罪的囚徒多数会被赶入这道山洞,自此这山洞也便成了恐怖的代名词。 而自从第四神识将凶兽穷奇封印在那主峰寒瑶峰的青莲窟中,峰上的植被忽然尽数枯死,方圆百里的山峦上寸草不生,只余苍茫裸露的黄色和青色的石壁,宛如一片碧海中一道干涸的伤痕,到处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山谷中除了蝎子和响尾蛇,连一只飞鸟都找不到,附近的苗寨也纷纷迁走,宁愿离开世代居住的土地,也不愿再在这被诅咒了的土地上生活。 巫咸族的巫师们已经在三名长老的带领下提前到达了。而在迦南身后,成千上万个活尸也排成整齐的队伍,静默立在他身后,睁着一双双空洞或腐烂发黄的眼睛,有些宛如活人,有些却已经只剩骨架。一股恶臭弥漫在空气里。 巫师们看到这种场景,都煞白了脸色。骑在高高的白鹿身上的迦南站在那由活尸组成的军队之前,戴着黑色的眼罩,奇异的碧绿右眼眯起,看着他们的样子,简直像是魔鬼一般。这样一个充满邪恶气息人,简直就是第二个离孤,怎么可能有资格当上巫咸族的大巫? 迦南身旁,斛九,混沌和梼杌分别以原形跟在他身边,妖兽魁伟而霸道的身形在地上拉出大片的阴影,狐妖舞动着华丽的九条长尾,混沌展开巨大的四片血色羽翼,梼杌周身蓝发飞扬,獠牙上闪烁着嗜血的寒芒。除此之外还有一道黑色的影子,始终看不清形貌。那便是由饕餮幻化而成。 迦南骑着白鹿来到寒瑶峰脚下,抬眼望去。只见阳光洒落在青黑、土黄交融的山石上,岿然的山体静默着,宛如已经死去。一股隐隐的死亡之气从石缝间渗透出来,夹带着丝丝寒意,与这原本气候湿热的南方气候格格不入。 “今天天气不错。”迦南说着,轻笑一声,“是个适合出去踏青的日子。” “主人,你那些巫师好像被吓到了唉。”饕餮懒洋洋地说了句。 迦南将目光移到巫咸族众巫师身上,嗤笑,“一群饭桶。” “主人,一会儿打起来,我可以连他们一起杀么?”巨大的梼杌虽然身形是魁梧霸道的野彘,声音却仍然是那有些沙哑性感的女声,看起来相当怪异。然而她血红的眼睛里闪烁着的近似于疯狂的对暴力和杀戮的渴望却是丝毫没有改变。 “我留着他们有用。”迦南说着,双脚一夹鹿腹,向前走向巫师们,“一会儿离孤的人来了,你们不可妄动,尤其是梼杌。除了斛九外,我要你们立刻消失。” 话音落,只听耳畔传来几阵风声的轻响,三只凶兽已经不见了踪影。 九尾跟在迦南身后,默不作声。冰蓝的双眸似乎只能看见眼前的道路,再也看不见其他。 迦南翻身从白鹿上下来,五象长老赶过来劈头就问,“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的军队啊。”迦南平平常常地说,“你以为光靠你们几个,能抵御得了离孤大军?” “令死尸复活,这是禁术!” “擅自动用禁术,你可知这是犯了十大禁条之首!”寒蝉也走上来斥责道。 迦南却不屑一顾,“什么十大禁条,现在连巫咸族都没了,哪里来的十大禁条。”说完,他径直走向他们身后的萨洛。后者一点震惊的表情也没有,眼睛弯弯,挂着他惯常的微笑。 “真没想到,五年之间,你竟然变了这么多。”萨洛上上下下看着迦南,“我都快要认不出你了。” “离孤的大军很快就会赶来。”迦南说道,“从这里通往青莲窟只有一条道路,我需要你带着所有巫师在我的军队后面设伏,尽量拖延住离孤的军队和他的其他灵兽。” 萨洛看看山势,“拖延住军队也许我们勉强能做到,可是离孤和莫呼洛迦怎么办?” “这个你们不用管,斛九自然会去对付他们。” 萨洛拍拍迦南的肩膀,“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迦南眼光柔和了几分,点了一下头。随后他转头对着斛九说,“我们走吧。” ****** 青莲窟,看起来宛如是斑驳的岩石间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缝隙。洞口有透骨的寒气丝丝缕缕涌出,以至于四周的石壁上长年结着厚厚的霜层。迦南赤着脚踏在冰冷的石面上,脚踝上的铃铛轻灵作响。他怀里抱着少昊琴,在山洞前停住脚步。 “这就是混沌说的地方了。”迦南喃喃低语。然而他知道,他身后的斛九已经听得一清二楚。 但是斛九没有回应。他望着那山洞,眼中有沉缓的暗流盘旋,却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迦南回过头,看着他的白狐。碧眼之中,现出几分依稀的属于少年迦南的神情,“阿霜,我们今天都要活着。”他想了想,又加了句,“这是命令。” 斛九微微动容一般,看着他,半晌,轻轻点了一下头。 迦南抬起嘴角,面色有几分轻松。终于等到这一天,决战的时刻。他一点也不紧张,甚至比以往更为平静。 然后他转过身,向着洞口走去。 就在他快要被黑暗吞没的时候,斛九却忽然开口叫了句,“迦南。” 迦南脚步微顿。 斛九看着他的背影,那宛如已经被黑色吞没的影子,说了句,“你也要活着。” 迦南背对着他,没有转头,也看不到表情。他停了一会儿,便继续往前,消失在黑暗里了。 斛九就守在洞口前。他是迦南的最后一道防线,不论如何,在穷奇被释放之前,他不能让离孤和莫呼洛迦通过。 这是凶险非常的任务,可他已经不会再惧怕那个噩梦一般的男人了。 日色逐渐西斜,离孤还未出现,迦南却已经进去三个时辰了。洞内没有一丝一毫的声息,斛九看看天色,有些微的不安。 此时,一道血色的光华闪过眼角。黑色巨犬缓缓化成人形。 银狐转头,看着混沌。而混沌也遥遥面对着他,被白布遮挡住的双眼不知是什么神情。 斛九面对混沌,总有几分愧疚。毕竟是自己让他成为了被痴业所障,从神鸟堕入魔道,成了凶兽。而对方对自己幻化而成的妖姬的痴爱也令他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然而这一次却是混沌最先开口,“你便是那日在昆仑台上跳舞的女子。” 斛九转开眼睛,“不错。但那只是幻影,原本就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的么。”混沌哼笑,狂傲地扬起下颚,“对于你来说或许不存在,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挥之不去的真实。” 斛九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你想说什么。” “放心,我没有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只不过,我发现其实令我陷入痴障的你,其实也是个痴人。跟我一样,执着于虚幻的东西,并以此为真实。” “虚幻?什么是虚幻?” “主上之所以令我臣服,是因为他让我入侵他的意识。我看到他前世作为魔神所创的霸业,为他的力量所折服。如果能为他所用,我心甘情愿。但除此之外,我也看到了许多关于这一世的片段,包括有你的片段。”混沌答非所问,然而九尾没有纠正他,只是静静听着。 混沌继续说着,“我发现,你一直在追着一个虚幻的名叫赤炼的影子。” “够了!这不关你的事!” “或许吧,但我想要从你这里,找到令我入魔的答案。我迷上你的幻影却非你,可你的幻影也是你。我却并不爱你。如此来说,那么我的执迷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正如你爱上赤炼,可是赤炼只不过是一个初恋的幻影。你究竟是五千年来都爱着红狐,还是只是习惯地追逐着幻影?”混沌眯起眼睛,“如果我能找到这个答案,说不定我就可以从痴障里解脱出来。” “赤炼不是幻影!”斛九生硬地截断他的话,“离孤就快要到了,迦南不希望你们被离孤发现。” “你该称呼他为主上。”混沌哈哈大笑着,似乎看到九尾被他的话搅得有些心烦意乱的样子十分开心。他展开羽翼,重又消失于暮光之中。 他这五千年来的追逐,只是执迷于初恋的幻影么? 真是无稽之谈。 正在此时,从遥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一阵嘈然的声响。那声音由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并不十分大,但是却震荡着整座山谷。那仿佛是千万只野兽在嘶嚎着,却又像是幽魂在窃窃私语,令人听着头皮发麻。 看来是离孤的军队已经到了。饕餮传来的讯息没错,迦南的动静如此明显,离孤终于坐不住了。 斛九化成人形,银蓝双目中射出锋利的光芒,璀璨而炙热,携带着蚀骨的恨意。今天不论如何,要把他们之间的仇恨清算,就算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反正,赤炼已经不在了。 然而此时迦南最后的微笑闪过脑海,那句“这是命令”令他怔然了一下。 ****** 迦南越走越深,洞口的光线愈发熹微了,到最后几乎消隐不见。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那样的寒冷仿佛是有生命的,从每一个汗毛孔一直蔓延入骨髓之中,冷到疼痛。但是迦南自从失去了心脏,对于寒冷和酷热似乎也不再敏感了。他只能感觉到痛楚,宛如万千小虫,细细密密地爬满了皮肤。他原本可以用祝福术来抵御寒冷,但是他没有,任由寒气透入身体,融入已经凝固了的血管里。 伶仃伶仃,只有他脚上的铃铛在空寂的空间里作响。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不是在山洞里了。这个空间四下只有无尽的黑暗,不论升天入地,都再也出不去了一样。 一种熟悉的战栗的感觉从记忆深处升起。在黑暗之中沉入湖底,被永恒地封印在地狱之中,四下除了黑暗便是虚无,没有任何声响,看不到任何光明。那样的孤寂,永恒无止尽地持续着,到了最后,简直要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真的存在么,他真的存在过么?即便是现在,他也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 如果不存在,为何他能听到能看到,即使没有了心脏,仍然会偶尔产生胸腔隐隐作痛的感觉。但如果存在,又为何没有人在乎他的存在,为何他总是透明的,就连父母都只不过拿他当一颗心脏的容器。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如果他们不承认他的存在,他便通过折磨他们,来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他是迦南,他也是蚩尤。他是确确实实地生活着的。 迦南脚步一顿,不再前行了。他扯下琴套,席地而坐,左手按弦,右手拨弦,一声铮然的丝弦之音乍然荡开了那漫天的黑暗。一瞬间,黑色宛如烟雾一般仓皇逃逸,那竟是无数黑色的死灵,原本欲将踏入了阴世的灵魂吞噬于恐惧之中,一点一滴消化他的灵识,却在此刻被迦南悍然的魔力摄住。 黑色散去后,出现在迦南面前的,是一个美丽到令人叹息的世界。触目所及,到处是巨大的冰凌,不论穹顶还是地面,不同的冰凌折射着绚丽的光线,形成一个巨大的冰霜世界。然而这份美丽却是致命的。伴随而来的是令人皮肤开裂的寒意,连呼吸空气都觉得气管和肺部被冻结了。如果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恐怕即便逃过了死灵的恐吓,在踏入这青莲地狱的一瞬间,也会立刻被这寒冷撕成碎片。 在迦南前方,高广的山洞尽头,立着一道高约百丈的冰墙。冰凌凝结而成的霜华之中,隐约冰封着一个黑色的巨大影子。愈是走进,迦南愈是感觉到一阵强大的邪气透过冰面散逸出来,吹拂得他的发丝和衣袍都飞扬起来。 迦南缓步走进,却倏然听到,幽幽一声叹息,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脚步微顿。 一道有些疲惫的沉厚声线,在这冰窟中缓缓升起。 “你是谁。” 迦南仰起头,凝视着厚厚的冰墙之后,那凝固静止的黑影,“我叫迦南,是来救你的人。” “救我?呵呵呵……”低沉的笑声轰隆,震得地面上的冰层裂开几条缝隙,又在一瞬间重新冻结。 沧桑的声线重又响起,“已经很久,没有人类进来过。你能活着走到这里,已经是奇迹。渺小的人类,不要不自量力了。” “我的仆从在不久前曾经拜访过你。你说过,如果有人能将你从这里解救,你便愿意效忠于他。” “哦?帝江竟然是你的仆从?”明显上扬的声调,看来对方的兴趣已经被提了起来。 迦南露齿而笑,“不错。” “这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那声音又长叹一声,“也罢,你便试试吧。不过我要警告你,你可能会没命的。” 话音刚落,迦南忽然发觉,这个空间里不再是他一人。在他的四周,早已围上了四只宛如小山般大小的巨大雪狼,它们周身覆盖着冰凌般尖锐的皮毛,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他,冲着他龇着獠牙,口中吐出嗜血的寒气。 只是在眨眼之间,四只雪狼同时动作,速度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只在眨眼之间血盆大口已经近在咫尺。迦南却并不移动,他目光已凛,指间倏然急促轮转,霎时玉瓶炸裂一般的魔音喷薄而出。四只雪狼倏然面色一变,步伐开始变得不稳。那音律极为诡异,到处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更奇怪的是琴声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魔气,令人听了头晕目眩,意识大乱,几乎连站立也不稳。继而头昏眼花,耳中嗡鸣,有血丝从七窍之中渗出。 迦南动用了他灵魂中属于蚩尤的魔力。他的记忆已经恢复了许多,属于蚩尤的力量也觉醒了很多。然而由于两次被封印,他的魔体大损,加上还未完全成魔,并不能发挥出原本蚩尤的全部力量。然而即使是这些可以运用的魔力,也已经足够强悍。 可那四匹巨大的雪狼也不是吃素之辈,虽然他们头脑昏聩七窍出血,但仍然勇猛地凭着直觉向着迦南准确地扑来。他们的攻势凌厉,而且携带着无穷的神力,在那力量中,迦南隐约嗅到几分熟悉的味道。 是属于大荒神的味道,那烙印在他的灵魂中,属于蚩尤的记忆中的味道。 看来,这四匹雪狼乃是第四神识的神力幻化而成,用来压制穷奇的妖力的。怪不得如此难缠。迦南觉得指尖生疼,已经被割伤了。黑色的血液滚落下来。琴声化作一层层的攻击围绕着他飞舞轮转,挡住雪狼一次又一次地冲击。 如此这样下去,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他没有那个时间。 斛九在外面一个人独对离孤和莫呼洛迦,撑不了多久的。 心思电转,迦南再次解开了一层记忆中的封印。刹那间,属于蚩尤的更深一层的记忆宛如狂风巨浪,迎着他当头压下。 ****** 一袭清理的水绿纱裙,温柔挽起的黑色长发,记忆中的西陵嫘总是淡淡的。她对他总是很温柔,即便她有时流露出来的高贵冷淡的气质,令他有些惴惴不安。 西陵嫘原本是神农王朝的皇族西陵王的掌上明珠,然而她却爱着家中一个名叫轩辕的奴隶。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身份悬殊,但西陵嫘总是会悄悄流去轩辕放牧的牧场,坐在草坪上挺轩辕用草叶吹着歌,站起来在夕阳下跳舞。 后来他们渐渐长大,轩辕却对于王府中其他贵族对他们这些奴隶的欺凌愈发不满。听小嫘姐姐说,轩辕长得实在太美,当时被府中的王子们觊觎,若不是她一直护着他,恐怕早就像其他美貌的奴隶一样被凌虐致死了。后来她和她母亲被传召进宫,不得不暂时离开王府,为了保护轩辕,她事先安排了轩辕的挚友——府中的另一个奴隶喝下巫咸族的巫师调配的变形术药剂,伪装成轩辕的样子,然后将轩辕迷昏藏了起来。 后来,果然那个假的轩辕被凌虐致死,可真的轩辕却在机缘巧合下目睹了一切。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小嫘安排,虽然是为了他,可这样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又跟别的贵族有什么两样?他对于贵族的憎恨,终于在这一刻爆发。轩辕不知道,他的灵魂乃是伏羲天帝转世,蕴含着极为强大的力量,在他失控的时候,他的力量摧毁了整座王府,当时府中的人无一幸免,纷纷被埋葬在了残垣断壁之下。 杀死了皇室成员满门,这样的重罪必定只有死路一条。于是轩辕逃走了。西陵嫘得知讯息后,却并没有因为父亲的死亡而感到悲伤。 因为她说,她不过是借着人类的身体,暂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西陵王对她有生养之恩,她会让他来生投生荣华富贵之家,享一世安乐。而后她便四处寻找轩辕,最终找到的时候,轩辕已经组织起一支强大的军队反抗等级分明的神农王朝和荒淫的炎帝。她不在乎这些,如果他想要建立自己的轩辕国,她甚至可以助他达成愿望。 然而他的身边,却多了另一个名叫嫫母的女人。 嫫母,原本容颜清雅,只是脸上生着一块黑斑,令她变得丑陋不堪。那块黑斑,是在女娲被打入轮回前,大荒神亲自为她下的烙印。要她再也不能以美貌惑人。 可即便如此,伏羲还是找到了她,并且爱上了她。 西陵嫘不甘心,她不相信兜兜转转,换了身体性别容貌身份,抢在所有人之前遇到他,却还是输给了那个女人。 难道只是因为那个女人善良单纯,所以值得被珍惜。而她太过强大,为了得到他不择手段,所以才能被他明目张胆地推开和拒绝。西陵嫘不甘心,却也没有办法。她只能用计谋,要到了一个属于她和轩辕的孩子。 以女体之身怀孕,对于一个曾经至高无上的神明来说,简直是再卑贱不过的事。把自己降格成凡人,如普通的人类一样繁衍后代,她曾经想都没想过。可是现在,她不仅不觉得卑贱,甚至感觉到某种幸福。 她带着腹中的孩子,悄然离开。在路上救了险些被冻死或饿死的蚩尤。她和蚩尤两个人在一处安静的山坡下,一片凤尾潇潇的竹林中搭建了一座小竹屋,她要在此静静地,诞下属于她和她挚爱的轩辕的孩子。而蚩尤便一直陪伴着她。 她曾说他是个乖孩子,她希望自己将来的孩子可以像他一样乖。 可如果他真的是个乖孩子,为什么最后却抛弃了他? 为什么就那样选择跟着轩辕离开了,连回头看一眼也不肯? 也许对于她来说,他只不过是路边偶然发发善心捡回来的野猫,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救回,便已经仁至义尽。可是她对他来说,却已经是唯一的救赎,是整个世界。 为什么原本的救赎却成了梦魇。 为什么最后化身成屠魔的利剑,刺入他的胸口?她可知道,他有多喜欢她,有多爱她,当时就有多痛,有多恨。 为什么明明努力地当一个乖孩子了,还是会被抛弃,被伤害? 难道一个生来就不被期待的孩子,真的不值得被爱么? ****** 迦南忽然大吼一声,周身魔气爆旋。他的长发散乱飞舞,黑色衣袂飞旋间,一对硕大的妖蝶翅膀在他身后隐隐浮现。他右眼睁开,莹绿的眸中是疯狂的魔魅,只听一阵狂暴的魔音炸响,少昊琴的丝弦上扬起飓风般的劲力,瞬间向着四方扫荡。那四只雪狼竟在一瞬被打成白色的烟气,盘桓一会儿便在空中消散了。 与此同时,巨大的气旋已经冲撞向囚禁着穷奇的冰壁。一道硕大的封印法阵在壁上愈加明亮,紫红色的咒符密密麻麻地流转着。然而迦南低喝一声,下一轮魔音来袭,魔力愈发狂暴。那法阵竟然支撑不住,瞬间粉碎。原本厚重如金铁的冰壁,也忽然咔嚓几声,有细纹从下至上迅速蔓延,在一瞬间如细网弥漫至全身。 整座冰窟轰然摇动,冥冥中一道嚣张的狂笑冲破云霄。轰隆声中,冰壁散碎,冰窟崩塌,整座寒瑶峰都在战栗着。天塌地陷中,一双纯白的羽翼扬起,大如山峦的金色巨虎长啸一声,冲破石砺,于红尘中涅盘重生。 迦南化作一团碧绿的光,瞬间离开已经被摧毁的青莲地狱,在洞口被滚落的巨石堵塞前冲了出来。然而他刚一落地,却骤然如遭雷蚀。 眼前所呈现的,竟然是他最不愿见的噩梦。 只见斛九全身浴血地躺倒在地,嘴角一抹血色,白色长发如翅膀般铺展,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消逝了。 第53章 时间倒回,迦南进入青莲窟后三个时辰,离孤的先头军队已经到了。那是一支由狼妖和犬妖组成的队伍,遥远的便如一片黑色的潮水翻越山峦迅速蔓延而来。而在寒瑶峰下,漫山遍野静默的活尸也似乎突然有了反应,向着天空发出恐怖的嚎叫。 妖军与活尸的军队冲撞在一处,到处是惨烈到血肉横飞的撕咬拼杀,最原始的搏斗,只有对于血肉和杀戮的渴望主宰一切。黑色的血液洒遍了突兀的黄土地和石砺,整个寒瑶峰弥漫着一片死亡的恶臭。 继而到来的是羽人和巫师的军队。他们骑着毕方,从活尸战场上空越过,避免与不死的活尸接触。然而紧接着从下方射出无数巫力汇聚而成的攻击,五彩的光线把天空都浸染得改变了颜色。在密集的攻击之下,羽人在空中使出射日之术,手中灵弓化现,无数光箭向下回击。而巫师们则从空中降下,与巫咸族的巫师战在一处。 霎时整座山谷之中巫力冲撞而出的气旋如无数涟漪层层扩散,激荡得山石也摇摇欲坠纷纷滚落。巫咸族在两侧的山顶上设下埋伏,巨石如暴雨般翻滚而下,许多离孤的巫师惨叫着被压成肉酱。玉麒麟等妖兽发出狂霸的吼声,冲撞入敌军阵营如入无人之境,一抓之下便是一片血色迸溅。 然而饶是如此,巫咸族毕竟只有几十人,面对着离孤数百人的队伍,即便战力再强,也有些支绌。 而此时,远远的天地间,出现一道巨大的黑色影子。可怕的蛇神屹立在不远处,血红的双目宛如两颗巨大的太阳,静静地向着此处爬行而来。他宛如天地间的一根天柱,扬着上身,颈侧的肌肉张开,便几乎连日光都遮蔽了。青碧的鳞片宛如钢架一般坚不可摧,偶尔从口中吐出的信子,嘶嘶地宛如远古的众神呓语。 他所经之处,所有的生灵,不论是活尸还是妖兽,纷纷被他践踏碾碎。所有的攻击落在他身上就宛如尘埃一般消散了,甚至都没有进入到他的眼中。他睥睨一切,眼前厮杀的军队都是不值一提的虫蚁。在如此庞然的力量面前,巫咸族的众巫师根本无力抵抗。三位长老合力驶出绝招,终于令得莫呼洛迦前进的步伐微微一顿。 立在蛇头上的离孤垂下眼睛,“真是不自量力,杀了他们。” 莫呼洛迦张开口,口中一道炙热的火球倏然凝聚而成,如奔雷一般当空降下。那炙热的温度能融化最坚硬的黄金,在落地时发生了可怕的爆炸。方圆一里之内万物顿时化为焦土。许多巫师身上都着了火,惨叫着到处奔逃,在地上打着滚。而三位长老中,五象长老正处在爆炸的中心点,顿时身亡。寒蝉长老也遭到重创。墨祺长老虽然化成一颗巨大的虫茧避开了攻击,但也再也无力阻止莫呼洛迦前进的脚步。 萨洛站在附近的山巅上,眼见着莫呼洛迦从面前缓缓经过。他的目光一瞬间与离孤相对。 离孤忽然觉得那青年的目光太过冷静,在此时的情景看起来,有些微怪异。不过他并没有当一回事,将头转回,视线投向封顶那座细长如伤口的山洞。 他没有想到,只不过是他心脏的容器,竟然会超出他的预料。不仅折损了他的一员大将,甚至占据了巫咸族附近的招摇山,对他形成了严重的威胁。他那役使尸体的巫术着实令他惊讶,这样诡邪的巫术,必定是通过巫术融合才能办到。 何以短短五年间,那个毫无资质的甚至连心脏都没有了的平凡少年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更可怕的是,对方似乎已经找到了重现众生灭度的办法。此前他虽然也动过降服四大凶兽的念头,不过既然已经有了莫呼洛迦,便没有这个必要了。更何况四大凶兽生性桀骜,除非是比他们还要可怕还要邪恶的存在,否则是不可能令他们臣服。那个名叫迦南的少年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力量,令得四凶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多年来他一直想要创造出能够毁灭天地的终极之招,却忽视了大荒经众生灭度一章中所记载的,如果要从无尽的轮回中解脱,除非降服贪、嗔、痴、无明这四大罪业,才能在圆满寂灭后得到真正的解脱。如果是这样,迦南已经降服了四凶中的贪(饕餮),嗔(梼杌)和痴(混沌)。如果这次让他得到代表无明的穷奇,对他的威胁便已经无法令他忽视。 他必须要在迦南成功前杀死他。 已经接近了,可是就在那高大的裂口之前,一道白色身影静默伫立。在巨大的蛇神面前,白影细小宛如一片飘落的雪花,却令得莫呼洛迦停下了脚步。 斛九与蛇神遥遥相对,九条长尾在身后如雀屏舞动,周身妖气婉转盘旋,白发白衣翻飞如蝶。 离孤眼里闪过一抹兴奋,“哈哈哈,九尾狐,你单枪匹马,也想阻挡莫呼洛迦么?” 斛九双手打开,指尖长爪锋利,眼中杀气凛冽。他不说话,唯有眼中那巨大的蛇妖,还有蛇妖头顶上那噩梦般的男人。 杀了他!这是斛九唯一的想法。 莫呼洛迦的红眼闪烁了一下,似乎对于这五百年前的强劲对手有着莫名的情绪波动。太多年没有任何一个人或妖能与他势均力敌地战上一战,他兴奋得发出嘶嘶的低吟。 斛九率先发动攻击。他双手在眼前交叉了一下,再打开时,四周忽然出现了另外八个相同的斛九。九个银狐身形晃动,如真似幻,刹那间扑向蛇神。锋利的银光与铜墙铁壁一般的鳞片碰撞出无数电光火花。看似徒劳的攻击,然而九条白影倏然跃开,在半空中融合成一道巨大的光球。转瞬之间,一只和莫呼洛迦一般大小的,巨大如山峦的白色银狐,显现在迷茫的白色光华之中。九条长尾遮天蔽日一般飞舞,银蓝色的双目宛如两个圆满的月,里面寒气弥漫,杀意重重。 寒瑶峰顶,两只绝世巨兽对峙着,强悍的妖气顿时翻搅着整座小苍山范围的空气,形成狂烈的强风,吹得不论妖还是人都站立不稳。与此同时天光骤然暗淡,层云扭曲着宛如巨大的漩涡,在封顶上空旋转成型,云层间闪电穿梭,一派末世之景。 离孤面上露出赞许的神色,他双手扶着自己的手杖,对面前的巨大九尾说道,“你难道要为了一个没有心脏的怪物去死么?为何不让开,让我杀了他,也把你从被他奴役的血契里解放?” 九尾狐开口,声音震颤着大地,“要想过去,除非杀了我。” 话音落,九尾露出獠牙,扑向莫呼洛迦的喉咙。蛇神张开巨口,一个更为硕大的火球奔腾而出,九尾伸出双爪,将妖力凝聚与掌中,低喝一声,竟将火球在面前撕裂。他一蹬地面,脚下大地开裂,巨狐已经跃入空中,居高临下扑向离孤。 离孤瞳孔骤缩,举起法杖,一道结界迅速成形。斛九愤怒地扬起利爪,与结界撞击的气浪几乎震得洞口的石砺摇摇欲坠。 九尾心中一紧,想到迦南还在里面,立时收了几分妖力。注意到他的分神,莫呼洛迦忽然窜入空中,尖锐的毒牙一下陷入九尾的肩颈。九尾低吟一声,却并不示弱,愣是扭转脖颈,锋利如刀的犬齿穿透了坚固的鳞甲。莫呼洛迦感觉到一阵剧痛,不由得松开嘴,转而以颀长的身躯盘绕住九尾周身,并且越盘越紧。那不断收紧的力道令得斛九透不过气来。巨狐挣动着,知道这样下去必定会被莫呼洛迦勒死。他忽然念动巫咒,只听莫呼洛迦一声痛呼,最初时凡是九条银狐与蛇神接触过的地方,忽然散发出团团的死气。 原来是九尾最初那看似徒劳的攻击,是把巫蛊下在了蛇的鳞片之间。此时蛊虫已经沿着鳞片的缝隙钻入了蛇神的身体。 莫呼洛迦力道一松。九尾趁势摆脱了钳制。然而此时蛇毒已经开始沿着他的血脉游走,他只觉被咬到的地方开始变得麻木,火辣辣的疼痛沿着肩颈处扩散开来。可是他并没有喘息片刻,而是向着离孤挥出利爪。 离孤一跃而起,浮在半空中,双手迅速在胸前结印。只听大地咆哮,无数条土龙冲天而起,向着斛九咆哮而至。斛九以一种不要命般的姿态拼杀,每一次挥爪便硬生生将土龙撕扯成两段,或是不顾疼痛直接将其喉咙咬碎,元素的凝结之力一破,土龙便散碎下来。然而此时离孤却已经织成了一道结界,斛九抬头望时,他已经被结界笼罩住了。 那是融合了魅术的结界术,顿时天地之间所有声息都消失了,他、离孤和莫呼洛迦被隔离在这道结界之中。 现在他身中剧毒,若想以强大的精神力压制这结界的力量实在太难了。 结界一旦形成,处于结界中的生物若是不能反制界主,便只能任其宰割。 此时莫呼洛迦因为蛊虫在体内侵蚀,变得愈发暴躁。只见他身形幻化,已经化出人形。 蛇神的人形,竟是一名极为俊美的年轻异域男子摸样。他的身躯被古铜色的肌肉覆盖,脸上轮廓深邃而完美,一头青碧卷发铺展在后背上。宽肩窄腰的强健身体上披着西域风格的华丽衣饰,手中一把金蛇法杖,血红的瞳孔此时看上去怒火炙热。 莫呼洛迦高高举起蛇杖,无数毒蛇从他身后蜿蜒而出,迅速袭向九尾。而九尾由于毒液渗入心脉,无力再支撑太过庞大的身体,同样化现出人形。他双爪在胸前一挥,毒蛇纷纷被戾气切断成了两截。然而倏然间,一道精神意志射入他的额头。斛九一惊,却是莫呼洛迦嘴边一抹冷艳的笑意。 那道意识宛如阴柔的灵蛇,在他脑海中翻搅游走,大肆吞吃着他的灵识。九尾只觉头疼欲裂,仿佛大脑被蚕食着一般。那样的痛楚无法用语言形容,就仿佛是把头皮活生生的一点一点剥落一般。他惨叫着,抱着头跪在地上。 莫呼洛迦最可怕的地方,便是他喜欢吃妖的灵识。他的精神就宛如无数捉摸不透的灵蛇,一旦侵入,便再也没有驱赶而出的可能。只能任由他吞噬,直到魂飞魄散。 无数记忆被翻搅出来,不论是记得的还是被遗忘的。斛九只觉天旋地转,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疼得想要一头撞死。 此时离孤走来,在他身前蹲下,怜悯地望着他,“还不投降么?再这样下去,会死的哦。” 混乱之中,斛九神智仍存一丝清明。他抬起眼,狠狠盯着离孤,“决不……让你过去!” 倏然间,斛九冷不防一把抱住了离孤。离孤怔了一下,再一挣扎,只觉斛九抱得那样紧,几乎是用尽了力气。 斛九身上燃起一层炙热的白色光华,那光华宛如璀璨万丈的初阳之光,倏然间迸射出来,甚至刺破了结界。那光华太过夺目,带着几分不顾一切的意味。 离孤感觉到了,他面色先是一变,但随即却又笑了起来,“你想同归于尽?” 斛九死死抱着他,任由那毒侵入他的心脏,任由莫呼洛迦一面蚕食他的意识,一面伸手成爪扣在他头顶,输入庞然的妖气,企图以痛苦来逼他放开离孤。 只有痛,痛到极致的感觉,有腥咸的液体从喉咙间,从眼角,从耳朵里涌出。痛到他几乎开始期待,死亡的降临。 结束吧,快些结束吧,让一切都结束吧。 杀死他,拉着他一起堕入地狱,为赤炼陪葬。 正在最后关头,一只碧绿的眼睛倏然闯入脑海。 “阿霜,我们今天都要活着。” 是谁的话语,这样平淡的,却带着几分落寞和担忧。 被遮住的左眼,被遮住的伤痕,那不断追逐着他的声音。 “阿霜,阿霜,阿霜” “阿霜,你对我太好了……” “阿霜,我会对你很好的。” 是谁的声音,一遍一遍在耳边回荡。 “不要留我一个人。” “这是命令。” 为什么反反复复,都只有这一道声音? 要我……活下来……么? 活下来…… 为了这声音的主人活下来…… 斛九忽然仰头,发出一声嘶吼。与此同时炙热的白色光华化作一道冲天的光柱,撕裂开了阴云层叠的天幕,宛如这黯淡的人世间开天辟地的光明。 光华散尽,斛九倒在地上,白发散乱,无声无息。 在他身边,离孤缓缓站起,嘴角挂了一抹血色。他皱了皱眉,用袖口拭去了那滴血,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上。 “该死,这下几乎五脏六腑全都要换一遍了。” 说着,他低头一咳,竟然咳出一大口发黑的鲜血。 莫呼洛迦扬起眉梢,这几乎是他第一次见离孤受如此重的伤。如果是普通的会死的人,此刻必定不可能生存。 “你这个样子,还能继续么?”莫呼洛迦的问话有些冷淡。 “当然。”离孤望向洞口,“我们还没有输。” 话音刚落,却倏然听到山洞中传出一声爆炸般的巨响。原本坚实的山体中发出暴烈的轰鸣,峰峦也开始崩塌,似乎有什么正要从中挣脱而出。 与此同时,洞口的巨石开始滚落,山洞要坍塌了。 一道绿光在洞口被掩埋前射出,落地后出现的人一袭黑纱袍,独眼赤足,便是离孤此行的目标迦南。 然而迦南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离孤。他的目光牢牢钉在了那抹白影上。 他愣住了,整个人似乎都失了魂。一时间他仅存的右眼中,现出了几分不信的神色。 怎么会?斛九死了? 在他的印象中从未输过的斛九,竟然就这样躺在地上,了无生息了么? 似乎是理所应当的结果,毕竟他一人独对离孤和莫呼洛迦,就算是再厉害的妖,恐怕也撑不住吧。不过他还是不相信,他已经尽量快地出来了,怎么还是没来得及呢? 此时,山峦塌陷。轰鸣声中,原本高耸的山峰竟然向着两边开裂。万丈金色的光辉射入天际。在那光朦中,有一只巨大的老虎身影,扬着一双翅膀,在虚空中凛然而出。 穷奇被解放了,另外三大凶兽在附近的山峦上已经感知到,同时化作光团,冲向寒瑶峰的方向。 而迦南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径直走向了斛九的尸体,仿佛看不到面前可怕的敌人,只是执意地坐下来,轻轻抱起了斛九。 他低头看着了无生气的斛九,安静地睡在他怀里。记忆中的他从未这样在他怀里入睡,即便是睡,也是他枕在化为银狐的斛九身上。 迦南本以为失去了心脏的自己,已经不会再心痛了。可是这一瞬间,他觉得很疼,疼得全身颤抖。 斛九死了。 就算他报复了所有人,就算他控制了全世界,斛九也不会再回来了。 斛九终于还是没有遵守诺言,他把他丢弃了。 再一次,丢弃他了。 迦南抬起空洞的眼,冷冷地看向离孤。后者望着这曾经躺在祭台上为他献祭的无助少年,如今竟然散发出某种令他身上隐隐发冷的可怕气势。 那是一种毁灭性的狂魔。 第54章 迦南抬起莹绿右眼,黑发墨衣随着周身缓缓流转的力量无风自舞,身后一对硕大的蝶翼隐约闪烁,浓重的魔魅气息,一瞬间从身上幽幽蔓延开来,扩散至整个寒瑶峰。他怀抱着斛九的尸体,却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由低至高,由压抑至癫狂,笑得令人心惊,令人胆寒! 离孤眼见穷奇已出,而另外三道不同颜色的光芒也在迅速逼近,心知此刻如果不杀掉迦南,将来必成大患。 离孤打开了双手,原本看来苍白而羸弱的巫师一点点挺直了身体。他身上深红色的衣衫如翅膀翻卷而起,扬起头颅,双眼如沉醉一般闭上,陷入最深的冥想。 而莫呼洛迦亦有了动作。蛇神在离孤身后现出原形,庞然地刺透天地。巫力与妖力相互缠绕融合,两人身上散发的光芒竟然合二为一,恍惚中浑然一体。一霎那,一股融合了九大巫系的力量从天上地下八荒六合的每一个角落向着这道光辉呼啸而至,融入到那巨大的光柱之中。 天空中风云变色,连日光都已经被逼得失去色彩,白昼变为黑夜。这道光柱,不论是遥远的长安城还是羽民国的通天城都能望到,大海之中波涛狂烈,似乎因着什么而惴惴不安。一霎那,整个大荒忽然陷入绝对的寂静,仿佛冥冥之中,所有生灵不约而同因着某种可怕的力量而战栗了一瞬。 世间万物皆是息息相关,若是将有太过可怕的力量出世,即便是最迟钝的傻瓜,也会有一瞬间的清醒。 这一招,是离孤融合了他四千年的生命中所有疯狂追求的一击。他原本以为,世上已经不会有人值得他用到这一招。这是最接近众生灭度的绝招,一击之下,就算是大荒神在世,伏羲转生,也必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离孤在光华之中睁开双眼,瞳孔竟然已经化为蛇目,身上的惨白皮肤也现出了蜿蜒的深紫色纹路。磅礴霸气之中,他发出幽幽一声叹息,仿佛是满足般的赞叹。 而在这毁灭的力量之前,迦南却没有任何的动作。他只是静静抱着斛九,抬头看着离孤。 离孤高举法杖,然后倏然之间,刚才那惊动天地的力量猛然尽数被收入他法杖杖头那残缺的猫眼灵石之中。短暂的一瞬,整个世界静的可怕。 然而在下一瞬,离孤用那法杖对准了迦南。 在庞然的巫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迦南奔腾而至时,沉默的青年,终于有了动作。 然而,他的动作,却是打开了手臂,任那毁天灭地的力量,撞向他的胸膛。 一时间,惨烈的光华将他吞没了。巨大的力量似乎撞上了什么,产生的余波宛如海啸一般一层一层向着四周的石壁飞奔而去。顿时轰隆的山体几乎被拦腰切断,整片大地都在轰隆颤动,附近方圆百里之内的人都能感受到大地猛烈的震动。 在战场上酣战的巫师们,都身形不稳,不由得停住了手中动作,震惊地望着封顶那道光华,只觉得眼睛被烧灼得一片空白,疼痛非常,耳畔回荡着山体发出的痛楚般的轰鸣。 悬崖上的萨洛同样望着那方向,抿了抿嘴角,忽然身形一闪,不见了踪影。 这样一击之下,恐怕连尸体的残骸都找不到了。 离孤面对着眼前坍塌的山体,狼藉的废墟,满意地微笑。 只要迦南死了,那么四凶兽即使被聚集到一起,也没有意义。 然而那光华逐渐散尽,站立在他面前的,却是最不可能的人影。 迦南仍然维持着打开手的姿势,姿态仿若献祭一般,黑色的衣袍和长发逐渐服帖下来,他缓缓地打开了眼睛。 离孤怔住了,他身后的莫呼洛迦也怔住了。 此时能闪过他们头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不可能。 迦南看着他,有些纯真地歪了歪头。 人人都说蚩尤有不死之躯,其实那是因为,如果一个人已经死掉了,就不可能再死第二次。 “完了么?”他问了一句,眨了一下眼睛,“那么,该我了。” 他手掌在胸前合了一下,再打开时,手中出现一团黑色的烟气。他将那团烟气捧在左手掌中,忽然催动了诅咒之术。 此时,莫呼洛迦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离孤一怔,转头看时,却见莫呼洛迦周身的鳞片间开始弥漫出一片片的黑气,熟悉的,混合着诅咒之术和巫蛊之术的禁忌之术,曾是他五百年前用来捕捉莫呼洛迦时,下在赤炼灵体内的诅咒。 怎么会,重现在迦南手中?! 莫呼洛迦身形不稳间倒落在地,一片青光散尽后还原成了人形。他忽然觉得周身妖力被某种熟悉而强大的力量禁锢住,血管中似乎有无数的虫蚁噬咬。 此时,迦南忽然再次把手合上,举到眼前,掌心向外翻转,缓缓打开。与此同时脚踝上银铃一响,伶仃伶仃,是巫祝舞的起势。 翻手,旋转,铃声清脆。伴随着他的舞蹈,空中的青红黑白四道光华倏然于他头顶汇聚,然后,一道五色光芒从空中降下,似乎是从天堂中射出的一道瑰丽圣光,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渺茫圣歌,落在迦南举起的手中。 为何四凶聚合所形成的妖力,竟是如此瑰丽的力量。难道纯粹的邪恶和纯粹的圣洁,真的是没有分别的么? 明明应该是具有毁灭性的力量的一招,为何竟然如此平静。甚至于连天幕之中的阴云都开始飘散,有阳光如轻纱一般从天际降下。 离孤已经使出绝招,气力还未恢复。他知道这一击必然不妥,更何况莫呼洛迦受了伤。 他吟唱着召唤咒文,于此同时,迦南已经收回手掌,将那团瑰丽的光华,与左手中的一团红色的烟气,融合到了一处。下一瞬,在他手中,出现了一柄光之剑。剑锋之上,倏然诞生了一种奇妙的气息。 安静的,却令刚才还在战栗震撼的众生,倏然感到内心平静的气息。 迦南看着手里的剑,忽然奇怪地笑了一下。 “这样的力量,真是不适合我啊。” 他说完,忽然身影如鬼魅一般,向着离孤刺来,只是转瞬之间就到了面前。然而伴随着离孤的召唤,娇娜忽然出现,带着一个人挡到离孤身前。 迦南的剑势,竟然在一瞬停顿住了。 挡在他面前的巫师,恐惧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俊逸的面庞,沾染了岁月的沧桑,那双修长好看的手曾经亲切地抚摸过他的头顶,也曾经用最残忍的力度,将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南南……”熟悉的小名,听起来却恍如隔世。 迦南仿佛静止住了,看着自己的父亲,那将自己生养,却又亲手将自己推入地狱的人。 迦南其实一直很想问他,究竟有没有像一个父亲爱自己的儿子一样,爱过他? 在他出世的时候,哪怕一点点,他是否有着寻常父亲会有的欣喜? 离孤笑了,“呵呵,果然还是不忍对自己的父亲下手啊。” 娇娜娇笑着,“是啊,一个人再怎样邪恶,也不至于到亲手弑父的程度吧?” 迦南沉默不语,纹丝不动。 “退开!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雌狐说着,扣着迦蓝喉咙的利爪又向下陷入几分。 迦南却忽然淡淡一笑,手中剑锋向前一刺。 低低的闷哼,和不敢置信的眼神。一把四凶所化之剑,同时刺穿了他的生父,和雌狐娇娜的身体。 迦蓝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他的儿子,然后压着那柄光剑,一路看到自己的被贯穿的胸膛。 “我,早已不是人了。”迦南的语声还未飘落,迦蓝和娇娜的身体倏然如同血球一般爆炸了,炸成了最细微的粉末,漫天飞扬的血水,溅上了离孤的面颊。 然而,他的眼睛还未来得及睁大,那柄剑却已顺势贯入他的身体。 离孤仍然站立着,仍然在睥睨而轻蔑地微笑着,“你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么?别忘了,我可是拥有不死之躯的人!” “没错。”迦南真诚的看着他,“不论你的身体多么破败,你都不会死,那是因为你的灵魂被绑在了你的身体上。但这不代表,你的灵魂是不灭的。” 离孤微微一怔。 迦南身体忽然前倾,仿若十分亲昵一般,凑到了离孤耳边,“你不知不觉中对赤炼动情,恐怕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下比翼吧?可惜你这唯一的一次动情,却给了我唯一杀你的机会。” 那柄剑上红色光华闪现的瞬间,离孤忽然明白了迦南的意思。 那光芒,便是比翼。 迦南竟然成功地将比翼的咒术,从赤炼的灵魂中分离了出来。 比翼原本是极为危险的咒术,被下咒者实际上掌握着毁灭施咒者的力量。一旦被下咒者身上的咒术被解,施咒者便会魂飞魄散。 但只要被下咒者接受了咒术,并且转世之后,便几乎没有解咒的机会了。可迦南竟然做到了。 将比翼的咒术附在四凶之力上,由于四凶之力太过霸道,比翼已经被破坏殆尽。于是离孤看到,自己的身体从被剑锋刺入的地方开始,正宛如尘埃一般一点一点消散着。 在他灰飞烟灭之前,他终于感觉到铺天盖地的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 离孤一直是怕死的,他怕自己还没有找到众生灭度的奥秘就死去,被永世以往,化为历史的尘埃。 所以这份恐惧,便是迦南赐予他的,最可怕的惩罚。 伴随着一声惊恐至极的哀嚎,离孤消失了。 化作了一团烟尘,永远地消失了。甚至连灵魂也不再存在了。 迦南仍然维持着刺入的资质,知道那柄光箭也逐渐消散暗淡。 头顶云峦逐渐推开,日头已经西沉,竟然已经到了日暮时分。玫瑰色的晚霞洒落天边,山峦被打出彩色的阴影。整个世界宁静祥和,清风微微吹拂着。 四名凶兽缓缓从空中降下,各自化为人形,立在迦南身后。这是穷奇第一次显露出人形,与他霸气的老虎形态不符,他显得有几分文质彬彬,金黄的发松松绾在脑后,温雅的面容,却在眼角蜿蜒着几道黑色的花纹,增添几许魔魅。 迦南转过身,却像是没看见他们似的,走到了躺在地上的斛九身边。 他跪坐下来,轻轻用手拨开了斛九脸上的发丝。 离孤死了,父亲也死了。 斛九,竟然也死了。 迦南忽然觉得,似乎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浓重的疲惫。 其实,自己也本该死了的。不论是作为迦南的自己,还是作为蚩尤的自己。 不论哪一个自己,都是不被这个世界期待的。 此时,一双不染尘埃的素色锦靴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萨洛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忽然蹲下身来。迦南仿佛没有看见他,只是痴痴地看着斛九的面容。 萨洛伸手,在斛九的心口放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他还没死,你不要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词句一出,迦南的身体忽然猛烈震颤了一下。 他抬起右眼,“什么?” “心口还有热气,灵魂也还在。看来他的求生欲望很强,努力护住了自己的灵识和心脉。但是你如果再这么死抱着他不放,恐怕就真的没救了。” ****** 离孤一死,他的军队也迅速瓦解。原本被奴役的巫咸族众巫师开始造反,与外面的巫师里应外合。羽人军队的将领看到事态不妙,自己本来就是外族人,犯不着为了一个巫咸族配上自己人的性命,一夜之间就尽数撤走了。 寒蝉长老和墨祺长老带领众巫师杀回巫咸族,释放了被离孤困在镇魔塔里的八位大巫。巫罗和一众叛徒被当众处死,而巫咸的葬礼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与此同时,被毁掉的城市也在大巫和众长老的筹划下开始重建,短短一月之间,原本已经濒临覆亡的巫咸族竟然隐隐恢复了生气。 然而此时,轩辕国却已经被羽民国和鲛人大面积入侵,都城长安陷落,轩辕帝被迫出城受降。巫咸族刚刚喘过一口气,轩辕国却已经正式宣告灭亡。 这令举国哀痛的消息,立时令得重新夺回家园的欣喜灰飞烟灭了。屹立了两万年不倒的轩辕国,竟然就这样从大荒的版图上消失了么? 然而这些迦南似乎都不在乎,他每日守在大阿山的伽兰寺里。他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斛九了,虽然对方就躺在经堂里,由末叶和萨洛轮流照顾。他们甚至请来了巫即(草药术大巫)来亲自为斛九疗伤。 迦南知道按照自己的计划,现在自己应该赶回巫咸族。可是他就是无法离开。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那心中隐隐闪烁的光点,竟然是他许久不曾感受到的,希望的感觉。 萨洛说出斛九没死的时候,迦南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还可以有那么强烈的情感,几乎是被救赎了一般的感觉。 虽然他不知道斛九醒来以后,该要如何面对他。但萨洛说,斛九的求生欲望很强,他忍不住想,是因为自己最后为他下的那个命令么? 斛九原本一心求死,只想报仇的…… 想到这一点,迦南便感觉到,自己那空荡的胸膛里,竟然升起一丝丝熟悉的,属于少年时自己才会拥有的,快乐的感觉。 看来,他并没有真的打算再次丢下自己。 这样等了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萨洛走进了主殿,对着正在神像前冥想的他说,“他醒了。” 迦南立刻站了起来,大步向着经堂的方向走。可是萨洛却拉了他一下。 “有些事要告诉你。他的灵识被莫呼洛迦蚕食过,为了让他苏醒,我们不得已,采取了一些非常手段。” 迦南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只想快点见到斛九。 大步迈入禅房,那卧榻之上坐着的人,长发垂地,九尾铺展,微微侧过头,银蓝色的眼睛流光溢彩,令人目眩。 迦南觉得心口微窒,忽然感觉到一阵无所适从的怯意。他迟疑着开口,“你……” 然而斛九却有些呆呆地看着他,然后用一种虽然冷冷的,却也有几分呆呆的憨憨的表情看着他,头顶的狐狸耳朵抖了抖,说了句,“你好。” 迦南一愣。 这种反应……怎么跟他想象得有点不太一样啊…… 什么情况…… 跟在他身后的萨洛咳了一声,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我们……抹掉了他的记忆……所有的。” 第55章 跟在他身后的萨洛咳了一声,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我们……封住了他的记忆……所有的。” 迦南的身体似乎一震,然后他缓缓转过身,盯着萨洛,一字一字问道,“什么意思。” “说是抹去也不太确切,可能封印更准确吧。毕竟记忆是不可能被抹去的。总之,他自从出生以来这五千多年的记忆,除了基本的生活技能和常识,已经全都没有了。” 迦南的目光似乎颤抖了一下,“所以,他不记得我?” “不记得你,不记得我,不记得离孤,不记得赤炼,谁都不记得。”萨洛小声说着,低低叹了口气。 倏然间,迦南伸手扯住萨洛的衣领,脸几乎贴在了萨洛脸上,“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萨洛似乎有些惊讶于他眼中的暴怒,但很快平静下来,弯起眼睛,温润地笑着,“这是唯一能令他清醒的方式,否则他的灵识被莫呼洛迦摧残过,即使醒过来也是个疯子。” 迦南却倏然大吼了起来,“不行!!!我不允许!!!他怎么能忘了!!!他怎么能忘了!!!” 忘了,也就是说,他不记得他们的相识,不记得他们的关系,不记得在无花果树下一起相互依偎着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夜晚,不记得他许下的诺言,不记得他对自己造成的伤害。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这样把一切都尘封了。在斛九眼中,自己就这样成了一个陌生人! 明明还有那么多没有了结的恩怨,难道就因为这样一笔勾销?! 这和中途落跑有什么区别? 怎么可以这样?!他不能接受,不能忍受! 迦南狂怒的反应,似乎令床上的九尾狐有些困惑。这人大喊大叫的样子怪吓人的,狐狸不着痕迹地往床里坐了坐,虽然依然是扑克脸,只是眼神中微妙地露出某种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 萨洛赶忙拉住他出了房间,压低声音,“你冷静一点,这样对你来说其实是好事啊!” “好事?!”迦南怒极反笑,“哈,你倒是说说,他现在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哪来的好事!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迦南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冷静,如果什么都不存在了,他们之前经历过的一切又算是什么?他受过的委屈又算是什么? 萨洛突然双手死死按住他肩膀,逼着他正视自己的双眼,“迦南,你别忘了,他忘记的不仅是你,还有赤炼啊!” 迦南蓦地一愣。 赤炼? 萨洛抿起嘴角,真诚地望着他,“虽然他把你忘记了这很残忍,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他记得你记得一切,你们中间永远会横着一个赤炼。现在虽然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但至少,这一回你可以成为第一个接近他的人,你可以取代赤炼在他心中的位置。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迦南怔愣地看着他,萨洛的一番话,确实令他动摇了。 是啊,忘掉了一切,就连赤炼的存在一起遗忘了。从此以后斛九的记忆和人生,都可以由自己一手决定了…… 不论他说什么,斛九都会相信吧,毕竟他现在就像一个空罐子,装进去什么都是可以的。 忘记了他们的过往,其实也没什么。那原本就不是什么好的过往,充斥着欺瞒和秘密。或许从头来过,甚至是更好的选择? 眼见迦南逐渐冷静下来,萨洛松了一口气。他拍拍迦南的肩膀,低声说了句,“去看看他吧。” 斛九正坐在床上,看着从窗口倾泻进来的清晨如水的日光发呆。听到门扉响动,他转过头来。 进入他视线的是一个瘦高的苍白男人,黑发黑衣,左眼被眼罩遮住,左眼莹绿如碧,双足赤裸踏在地面上。这人身上有一种魔性的气息,令他升起几分戒备。 迦南走到他面前,斛九就这么看着他走近,虽然仍然是一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怎么原来的他总是给人冷若冰霜的疏离感,现在却这么……呆呆憨憨的感觉? 就像现在,斛九瞪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抬手,没有语气地说了句,“嗨。” 迦南感觉自己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微微弯腰,凑近斛九的面容,望进那双蓝色泛着点点星银的眼睛。斛九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默默往后挺了挺脖子,左边的狐狸耳朵一抖。 迦南说,“你知道我是谁么?” 斛九回答,“我不知道。” 迦南又说,“你知道你是谁么?” 斛九回答,“也不知道。” 迦南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直起身体。他垂着眼睛,抿了抿嘴唇,竟然感到一阵紧张。 “你……你的名字叫阿霜,原本是九尾狐妖,现在是我的仆从。我叫迦南,是个巫师,也是你的主人。你曾经对我发誓,要一生效忠于我,陪伴我左右。”如此的自我介绍时,迦南感觉如果自己有一颗心,现在应该是狂跳不止。说不定下一瞬斛九便会皱起眉头,告诉他他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远非如此简单。 但是九尾仍然讷讷看着他,半晌,点了两下头,好像小孩子听家长讲故事一样。 迦南看着他的样子,忽然觉得胆子更大了些。斛九的样子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不论他说什么,他都会相信。 迦南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继续说着,“不止如此,你还是我的爱人。” 九尾的眼珠子微微张大了一点。 “你曾经伪装成巫师来学巫咸族的巫术,我们两个是同学。我们从小青梅竹马,相互喜欢。后来我捉妖的时候阴差阳错把你捉到了,这才知道你真实身份。后来一个名叫离孤的坏人入侵巫咸族,我们跟他决斗的时候,你为了掩护我受了重伤,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 开了头,继续往下编就容易多了,好像接下来的字句自己就从嘴里流了出来似的。其实他也不完全是在说谎,只不过是隐瞒了一些比较重要的枝枝节节而已。 九尾眨了眨眼睛,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信息量有点儿大有点儿消化不了。他问了句,“所以,我爱你?” 迦南认真严肃地点点头。 九尾垂下眼睛,琢磨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竟然扯着嘴角,很僵硬很僵硬地对着迦南笑了一下,“我仔细感觉了一下,好像确实有喜欢你的感觉。我相信你。” 迦南都傻了。这狐狸在一片空白的时候,竟然是这么呆这么好骗的么? 该不会五千年前赤炼就是用这种方法让这只傻狐狸追了他千载万载吧…… 亦或是,九尾在失忆前,确实已经对他动情。现在没了那些缠绵不去的往事和与赤炼的牵绊,他便能更加坦白地面对自己的心意? “所以,我叫阿霜么?”九尾狐喃喃低语着,忽然一下子跪爬起来,凑近了迦南嗅了嗅。他离得太近,迦南一下子有些发僵,却倏然感觉到脸颊上被柔软的东西点了一下。 他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九尾狐快速地缩回床上,脸颊边泛着可疑的红晕,却是一脸正经表情,“对喜欢的人,应该这样做吧?” 迦南目瞪口呆,半晌,才怔怔用手抚上被九尾狐亲了的地方。 身后传来某人的低笑,迦南一看到萨洛,便快步走过去,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问,“你确定他是失忆,不是傻了么?” “确定。”萨洛忍笑道,“他只是还需要学习。” ****** 此时的巫咸族百废待兴。然而轩辕国国君忽然投降,他们巫咸族虽然地处偏远,但是作为轩辕国最强战力之一,羽人和鲛人必定不会放过他们。可是现在巫咸已死,巫罗也即将被处死,其余八位大巫在镇魔塔中被离孤以诅咒结界吸取巫力,现在仍然在休养恢复的过程中,而原本二十七人的长老会,现在已经死伤过半,整个巫咸族群龙无首,如果羽人和鲛人强势来袭,他们必定是岌岌可危。 日出时分,幸存的十三位长老在大荒神庙中一同朝圣之后,便齐聚于议事大厅,商讨选出新任巫咸的事宜。 整座议事大厅就建在大荒神庙斜下方,是三座相互簇拥依偎的殿宇,用木头悬空支撑在悬崖绝壁之上。三座宫殿全部用木头雕琢衔接,并未涂上任何彩漆,周身不论是门窗栏榫亦或是立柱楣板,全部覆盖着精美繁复的浮雕。蜿蜒的鸢尾花纹,几何图形组合出的饰带,还有衣着神态各异的人在演绎着巫咸族流传下来的一个个远古的故事。朝阳橘红色的光线投射下来,整座宫殿似乎冉冉升起一团紫烟,周身弥漫着紫檀木的香气,古雅而肃穆。 大厅里一片肃穆。一张半径达五米的圆形的巨大石桌,周围摆放了二十七张石椅。石桌前方另有一道长条形的沉厚石桌,后面摆放着十张华丽的椅子,那些是十巫的位置。长老议会是巫咸族的最高决策中枢,每一个巫系都有三位长老,由历任大巫亲自挑选。然而长老选出之后,大巫便不得直接干涉议会决策,即便是出席也只能是旁听。大厅里灯火辉煌,圆桌顶上的巨大灯台上点了一千只蜡烛。阳光也从高处的窗格中投射进来,相互交错着洒落在石桌上。 此时,参与议会的十三位长老已经依次就座。门口的四名侍卫合力将沉重的巨门合上,整座大厅便只有着十三人和另外三名书记员。 主持议会的,是巫蛊系的墨祺长老。他原本就是长老会中十分有权势的人之一,经过离孤的战役,他的声誉更是如日中天。 “诸位,我巫咸族刚刚经历离孤浩劫。虽然终究取得了胜利,但也经不起另一轮的劫难了。如今轩辕国倾危,羽人和鲛人的联军已经进驻都城长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们必须要提前做好御敌的准备。可是如今巫咸已经殡天,族中人心不稳。我等如今需得尽快选出即位之人。” “若是从八位大巫中选出一人,他们刚刚被从镇魔塔中救出,极为虚弱。此时若是强行令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即位,恐怕都不能给族人太大信心啊……”星云长老叹息一声,说道。 其余的人都同意他的观点。 “那么,巫咸的人选,便只有从我们这十三人中选出了么?”寒蝉说着,略作踌躇,“说到这里,我倒有一个提议。” “请讲。” “此番浩劫,我和墨祺长老有幸逃出巫咸族。墨祺长老为了拯救巫咸族一直竭心尽力,他心思缜密,深谋远虑,遇事沉稳冷静。当此乱事多难之际,正是需要如此品格的人来保全我巫咸族。我提议,新一任大巫,便由墨祺长老继承。” 寒蝉话音一落,墨祺便露出勉为其难的神色,虽然那份勉为其难中多是虚伪,“哎,寒蝉长老,老朽巫术粗浅,难当此大任。” “墨祺长老千万别这么说。”告月长老帮腔道,“你除了精通巫蛊之术,对于魅术、变形术和草药术都颇有造诣,我们这十三人中,恐怕你是最有资格当此大任的。” “告月长老言之有理,此番抗击离孤,墨祺长老你功不可没。而且八位大巫也是你开塔救出。此位,非你莫属。” “是啊是啊,墨祺长老你莫要推脱。” 长老们你一言我一语,口风颇为一致。墨祺面露微笑,有几分得意之色。他终于扶着法杖站起来,开口道,“既然如此,我只好……” 就在此时,巨门忽然轰然一声被某种强大的力量震开。门外的侍卫惨呼着飞了进来。这番巨变,令得十三名长老大惊失色,立刻举起法杖,看向入侵的人。 “呵呵呵,杀离孤,救大巫?如果这样能当上大巫的话,那么也不该是这个老不死来当,而是我。” 轻狂嚣张的笑声中,一道黑色身影施施然走进来。苍白双脚踏上黑色的大理石地面,显得有几分魔魅的诱惑,手中抱着一张样式简朴的琵琶,右眼被黑色的眼罩遮住。 墨祺和寒蝉同时变了脸色。而星云长老则怒喝道,“来者何人!” 迦南挑起一边嘴角,笑容邪魅,“救了你们的人。” 此话一出,众长老微微动容,面面相觑。星云继续问道,“此话何意。” 迦南右眼微转,看向了墨祺和寒蝉二人,“问他们吧。是谁代表长老会答应我,只要我帮你们除去离孤,就让我坐上大巫之位。” 其余十一人的视线落到墨祺和寒蝉身上。寒蝉神色已经大变,有些支吾,而墨祺仍然冷静,他阴翳地笑笑,“不错,我们是说过这样的话。不过,我们也只不过是两名长老而已,若要当上大巫,必须要超过一半的长老通过才可以。” 迦南倒是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他早就知道,这个墨祺当初答应他,不过是要利用他帮忙除去离孤。 可惜,如今的迦南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哦,这样啊。”迦南莹绿的右眼微微转动,依次扫过每一个长老的面容。凡是被他看过的人,无一不觉得后背发冷,寒毛直竖。他明明没有做出任何凶狠的表情,甚至一直似有似无地笑着,可却那视线却仿佛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鬼蜮,叫人看了心生恐怖。 “既然如此,那么我还需要……五名长老同意,就可以当上巫咸了?怎么样,同意的人请举手。不同意的嘛……”迦南身后,忽然响起轰隆的脚步声,自远及近。然后在他身后,四只可怕的巨兽虎视眈眈立在巨门之外。金色巨虎,黑毛恶犬,狼身羊角,野彘獠牙,四凶兽的悍然妖气令整座议事厅的屋体发出震颤的呻吟,而他们前方的黑衣男子,笑容鬼魅,宛如魔君。 “不同意的,就去死吧。” 众长老虽然被迦南和四凶的气势震慑,但又岂是那么容易妥协之辈。告月长老向前一步,“你是谁,师承何人门下?你说你除掉了离孤,救出了八位大巫,可你如此年轻,是如何做到?” 迦南抱着少昊琴,一边走向高处的十巫之位,一边说着,“我叫迦南,师承召唤术青夷师父门下。离孤入侵之日,我召唤刑天之尸救走了墨祺寒蝉和五象三位长老,以及一众在场的巫师俊才。之后我派我的仆人饕餮潜伏入巫咸族,探查到离孤关押八位大巫的所在,以及破解结界的办法。之后我带领四凶和九尾狐,也就是你们知道的海洹,在寒瑶峰上与离孤决战。我以四凶之力杀死离孤,这一点是你们族中的萨氏家族少家主萨洛亲眼所见。事后由于我有事耽搁,所以不能及时回来,便将关押八位大巫的所在和破解诅咒法阵的方法告诉墨祺长老。他今天才能站在这里夸夸其谈。” 迦南一甩衣袖,用一种慵懒的姿态坐上了巫咸的位子,手撑着脸颊,抬起眼珠看着台下众人,“我有能力杀死离孤,自然也有能力保护巫咸族。当然,也同样有能力毁了巫咸族。要如何做,你们看着办吧。”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众人都有些傻眼。墨祺眼神一凛,倏然扬起法杖,一股悍然的巫力向着座位上毫无防备的迦南呼啸而至。 只见迦南不避不闪,任由那巫咒打上他的身体。 众人惊呼,然而烟尘散去后,却见迦南安然无恙坐在原处,微微被吹起的发丝缓缓垂落在脸颊边,连一片衣角都没有伤到。 然后,在电光火石间,众人还未看清之际。一道青光撕裂空间。墨祺惨叫一声,血色漫天飞舞。下一瞬人已经倒落尘埃之中,双眼睁大,却已经断了气。 化为人身的梼杌收起长斧,挺起傲人的胸脯,性感却显得有些狂暴的眼神一转,冲最近的寒蝉长老抛了个媚眼。 “你……你……” “这可不能怪我。我这算是正当防卫吧?”迦南随意拨弄了两下琴弦,破碎的音律在大厅里回荡,“怎么样,想好了么?” 十三人中实力最强的墨祺长老竟然在眨眼之间就被取了性命,剩下的十二人立时人人自危,再也不敢多言。 只有星云长老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可……可新大巫的人选,是要八位大巫同意才能通过的……” 迦南胸有成竹,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这个嘛,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饕餮奉他的命令在巫咸族潜伏期间,其实早就发现了离孤将八位大巫关押的地方。但他并没有急着救人,而是利用自己的隐形之术数次潜入镇魔塔中,通过各种可怕的手段折磨八位被困的大巫。饕餮是四凶中最莫测的,他阴险毒辣,除了贪吃好色外,还对各种刑罚手段颇有造诣。他深知一种洗脑的手段,其实是一种原理很简单的刑罚,那便是令受刑人时时刻刻处在某种煎熬中,只在偶尔堆放示弱的时候给予奖赏。这样的刑罚在一开始看来毫无效果,但时间长了,奖赏便和他要对方相信的某些意念联系在一起,潜移默化中,那受刑人终会不知不觉中向着崩溃的边缘靠拢。 他用这种手段,成功地洗脑了八位大巫中的五位。只要超过半数的大巫通过了长老会提出的人选,便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迦南了。 因此当七位大巫签过字的授任书被呈现在迦南面前时,迦南其实一点也不惊讶。他看过一个一个的名字,没有同意的,只有巫姑一人。 不愧是魅术大师,就算是饕餮的伎俩,对她也难起作用。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反正其他人都已经同意了。 迦南放下授任书,向后靠坐在宽大华丽的玉椅上。 此时的他,身处巫咸府的谒见大厅。高广华丽的大殿,朱红色的立柱上盘绕着五鸾翔舞图,藻井上描绘着逼真的天人散花,明净的地面光可鉴人。阳光从巨大的琉璃窗射入,交织出一片绚烂迷蒙。 他的身后,耸立着初代巫咸威严的立像,肃穆端严的神情,看来正直而不可侵犯。 可在他身前那象征万巫之王的宝座上,坐着的却是他这样一个非生非死的怪物,一个连亲生父母都不期待的孽障,一个没有人关注过的影子。 这不是天下最大的讽刺么? 第56章 巫咸接任大典举行前原本应该上奏轩辕帝,再向皇亲国戚发出邀请函。可是现在右贤者率军进驻长安城,国已破,自然省掉了这些繁文缛节。就连典礼本身也是精简得不能再精简。 原本迦南想要干脆免掉典礼,可是萨洛劝说他,典礼不只是一个仪式,更是代表着巫咸族本身的文化传承。如果没有这一节,不论如何会给人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不容易服众。现在正值风雨飘摇之秋,如果不能令所有族民臣服,终归是给自己埋下祸患。 接任大典的日期由长田占卜后选定了一个黄道吉日。此后便是族中各大家族纷纷前来觐见准巫咸,一番忙活下来,迦南已经有近十天的时间没有见过斛九了。 所以当他从谒见大厅回到巫咸休息就寝的用的微水居,却蓦然看到阿霜正襟危坐在他房间里等他,几乎都没反应过来。 椅子上的狐狸听到响动,眼睛转过来,面无表情叫了他一句,“亲爱的。” 迦南瞪了他三秒,然后默默退出屋子,站在门口琢磨了一会儿。 一定是他开门的方式不对…… 再次打开门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因为九尾就站在门后,差点就一头撞进对方怀里。九尾盯着他问,“干嘛看见我就走?” 迦南嘴角抽搐了一下,“谁教你那样叫我的?” “梼杌。她说这样叫你会很高兴。” 迦南一口老血快要喷出来了……这只死野猪真不该让她留在伽兰寺看守狐狸……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让你在伽兰寺养伤么?” 阿霜闭了嘴,半晌,才硬邦邦说了句,“我已经十天没看见过你了。” 迦南一愣……对方这是在……委屈么? 只见那狐狸头顶那酷似狗耳朵的狐狸耳朵微微耷拉着,虽然脸上的表情看不出,那双耳朵倒是在很勤快地表达着情绪…… 这一失忆,倒是把狐狸这种犬类动物的忠犬属性给重新激活了。 迦南不知道现在这种哭笑不得的心情是怎么回事。但是他那已经没有了心的胸腔里,却蓦地涌上一股温润的热流。停滞许久的血液似乎又开始在血管里流淌。他清了清喉咙,推推狐狸,“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微水居是一座风雅的小阁,以木头架筑在一座小池之上。池水是从巫溪中引来,其中遍植莲花,浮萍连片,像一片青绿浅褐的色块斑驳地缀满了水面。两间相连的木屋,另外一间独立的木阁由曲折的画桥连通,石桌石椅,青帘漫卷,与谒见大厅的华丽庄严截然不同,仿若只是过了一道门,便进入了世外隐者的世界。 寝室就在那独立的木阁之中。一间堂屋,两侧分别为书房和卧房,其间用镂花月亮门和竹帘隔开。碧纱糊窗,有晚风被水波送进来,一派清凉之意。 阿霜乖乖跟着迦南进屋,坐回自己原先坐过的椅子上,仍然是一本正经的坐姿,只有九条尾巴无意识地在身后摇来摇去。迦南脱去外衣,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泛出一阵久违的笑意。 自从五年前被挖心之后,他其实是经常笑的,只不过没有一次笑不是带着某种恶意,意图使看到这笑容的人恐惧而已。可这一次他是真的很想笑,那种从灵魂深处蜿蜒而出的,柔软的微笑。 可是这笑容刚浮现到了一半就被他逼了回去。即便九尾现在失去记忆,一心一意只知道跟着他,他也不能忘了自己原本决定要做成的事。 五年前他由于生命受到威胁,灵魂深处一小部分蚩尤的记忆觉醒,随之觉醒的是强大的魔神之力。但是他一学到了祝福诅咒术中的封印之术后,便将所有的蚩尤记忆封印。只是那一小部分的记忆,就已经令他性情大变,如果释放全部的记忆,恐怕他会就此陷入疯狂。这并非他想要的,他还要记得自己是谁,要记得自己的仇恨,这样才有机会报复,有机会让那些曾经无视他、对他残忍的人们拜服在他脚下,看着他们恐惧哀求的样子。 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解开封印的。向上一次为了解放穷奇,他又解放了一小部分的封印,但与此同时代价便是他的脾气越来越不稳定,总是有某种嗜杀的欲望在心中跃跃欲试。他需要彻夜打坐冥想,龟息吐纳,才能够将这欲望压下去。 可是现在如果他一心沉浸在与九尾的私情里,那么他那用仇恨解放的力量很可能会不听使唤,现在正是紧要关头,每一步走下来都要小心翼翼,他不可以为九尾分心太多。 “吃过晚饭了么?”迦南走入被厚厚的帘幕挡住的书房中,随口问了一句。 阿霜回答,“没有。” 迦南从书房里出来,向着门外吩咐了一句,“送点饭菜进来。” 门外的侍女应了一声,脚步声远去。 迦南回到书房里。原本的书房里完全改变了样子,架子上摆放着许多瓶瓶罐罐,一些透明的瓶子里还装着一些看来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东西,比如蟾蜍、毒蛇、泡在血浆里的眼睛、腐烂的老鼠。另外一些瓶罐里放着风干的药草,捣药用的药杵,药炉等物。 桌子上横七竖八摆满了厚厚的巫书和纸张。迦南打开一只药罐,往里看了看。里面原本有几百只蛊虫,现在只剩下一只了。那蛊虫通体血红,肥大如拇指。迦南看着,却皱皱眉头。 这蛊便是比翼,用巫蛊术佐以魅术和祝福诅咒术制成。原本是已经失传的禁术,他令饕餮寻遍了轩辕国,才终于找到了制作比翼的方法。 他炼制这道蛊并非为了与谁定下生生世世,而是为了自救。 当初他为了将比翼从赤炼的灵魂中分离,好藉此杀死离孤,便将赤炼的灵魂吸纳入自己胸腔中的嫘祖之眼中炼化,终于成功将比翼转化入自己体内,然后将赤练的灵魂重新收入桃木剑的封印之中。然而比翼虽然在他身体里,他却无法解开巫咒,因为赤炼已经转世一次,身体里的蛊虫已经随着红狐的身体死去,所以现在残留在他身上的是已经成型的诅咒,没有实体,无法轻易毁掉。而且那比翼在被他的强大魔力吸出后,便紧紧盘绕在了他的灵体中,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剥除。 为了尽快除掉离孤,他决定欺骗这道诅咒。他自己制成了一道比翼之蛊,并且灌注了打量的魔力,再下进自己身体里。最初他以魔力压制着那蛊虫,不另它苏醒,却令它逐渐与自己的灵魂融合,之后再一举催化。于是两道比翼在他的灵识里进行了一场恶斗,但由于迦南为他自己制作的那一道比翼注入大量魔力,离孤那一道渐渐不敌,终于被一点一点剥落,逼出体外。 可是这样一来,迦南身体里便有了比翼,可是比翼从来都是双蛊成活,如果他不能在三年内将剩下的蛊虫下入另一人身体,便相当于比翼被破,他便只有魂飞魄散这一条路可走。 原本他都想好了,要给斛九下比翼,这是他对斛九放弃他的惩罚,要让他生生世世都离不开自己。并且,这样也算是给自己添了一张护身符,令斛九永远不可能与他兵刃相向,因为一旦他的灵魂被毁灭,斛九也会被一同毁灭。 可是现在,他有些犹豫了。 如果阿霜什么都不记得,这样做会不会太不公平? 要不要再等等……等他真的爱上了自己,再让他自己决定呢? 正在他考虑的功夫,饭菜已经送到了。迦南让人端到桌上,热腾腾的香气立刻溢满了整间屋子。 然而阿霜看着那满桌珍馐,却皱了皱眉头,似乎不太满意。 迦南看到他的样子,就问,“不喜欢吃?” 阿霜说,“我又不太饿了。” 迦南一挑眉头,“原来你还有挑食的毛病。你要什么,我可以让人去做。” 阿霜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不用了。听说你也没吃晚饭,你吃吧。” “我不用吃饭的。”迦南说着,忽然觉得他俩的对话很没营养……他一挥手,让人把饭菜撤了,然后看看阿霜,“我要去调息了,你觉得无聊,可以回伽兰寺等我。我有机会回去看你。” 谁知道阿霜却坚决一摇头,“我在这儿等你。” “……我要调息一个晚上。” “没关系。”眼神坚定。 迦南有种想要扶额长叹的冲动,难道五千年前的阿霜是这么粘人的么……怪不得赤炼最后要移情别恋啊…… 他也不管了,径直回了卧房在床上打坐,陷入深层冥想状态。 冥想到子夜时分,他听到狐狸离开的脚步声,心中稍稍一紧,又放松了。 果然还是太无聊了所以跑回去了吧? 可是到清晨时分,忽然听到窗户被打开的细微声响,一道轻盈如风的脚步落地之声,熟悉的九尾狐的气息立刻从竹帘外蔓延进来。 迦南掀开帘子,却蓦然看到狐狸正背对着他对着镜子擦着脸上的什么。他倏然按上阿霜肩膀,后者惊讶地回头看,却见他嘴边留着一些红色的血迹。 迦南眯起眼睛,“你半夜出去干什么了?” 阿霜冷着脸,沉着镇静地把剩下的血迹擦干净,“没什么。” 见对方不想说,迦南也懒得逼问。 “你还不回去吗?” “我也是你的仆从,为什么穷奇和混沌可以一直跟着你,我不行?”九尾狐冷声问道。 迦南被这么一呛,愣是没想出来该怎么回答。最后他只好说,“你不嫌烦,就跟着吧。” 至于九尾半夜出去究竟做了什么这件事终于在两天后,从两名长老的交谈之中真相大白。据说这两日巫咸族出了个专门喜欢在夜间偷鸡的妖怪,已经有十好几家的鸡被偷了,地上只剩下散了一地的鸡毛和血迹。 迦南听完后差点就一口茶水喷出来,联想到这几天阿霜总是在夜间偷偷溜出去,清晨溜回来,嘴角还带着血的奇异举止,谁是罪魁祸首一目了然…… 怪不得他那天不喜欢那些饭菜,原来是喜欢吃活得…… 真不愧是狐狸……就算修行了五千年有了人形都改不了本性…… 不过说起来也是讽刺呢。说是喜欢阿霜喜欢了那么多年,却连对方的喜好都不甚清楚。这样的自己,其实又有什么资格大谈受伤害呢? 与长老和几位大巫见过面后,迦南一看到默默坐在檐廊下的石椅上的阿霜,便走过去想要教训他,没想到却见到后者正抓着一只老鼠玩得不亦乐乎。那可怜的老鼠在他指甲锋利的手中吓得瑟瑟发抖拼命挣扎,狐狸竟然还睁着一双冷淡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拽拽它的老鼠腿拉拉它的胡子。 迦南忍住想要掀桌的冲动,“阿霜,你还挺会玩儿的啊……” 阿霜听到他叫,手一松,老鼠落在地上立马就跑不见了。狐狸转头看着他,“亲爱的。” “……不准再这么叫我,忘了梼杌跟你说得一切!”这种快要抓狂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啊……“你晚上出去是不是去偷人家的鸡了?” 阿霜眼神一闪,似乎有点心虚,他转脸看着池塘里的荷叶,说了句,“我当时饿了。” “我是巫咸,如果让人知道巫咸的妖半夜跑出去偷自己族民的鸡,这像话吗?” “……”九尾垂下眼睛,似乎还挺委屈? 迦南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严厉了,谁让对方是狐狸,作为主人没有喂养好自己的灵兽,还要人家半夜出去自己找吃的,其实说起来是自己不对呀…… 于是他叹了口气,柔下语气,“好了,怪我不够关心你。其实你如果想吃活物,直接告诉我就好了。” 九尾狐转过脸去,语气淡淡地说,“谢谢你……可是我不是你的宠物。我是你的仆从。” 迦南一下子没明白他的意思。怎么觉得他有些生气? “让我帮你做事,像你指派穷奇他们一样。”九尾狐怕他不明白,又加了一句,“我的能力不比他们差。” 迦南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对方是怕自己把他当小白脸养着么?果然还是原本斛九的高傲性子啊。 迦南忍不住笑了一声,结果惹得阿霜脸又冷上几分。他盯着迦南,“你觉得这很好笑么?” “好,我不笑了。”迦南调整表情,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没注意到此刻的自己几乎又变回了五年前那个少年的样子,“我没有觉得你的能力不如他们,只不过你与离孤大战后元气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不希望你受伤而已。” “我已经没事了。”阿霜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迦南略作思索,终于一点头,走进书房后拿出了三封信函,“好吧,既然如此,我要你作为我的使者,分别带一封信给妖的三大族裔的首领。” 妖族之中,有三族人丁最为兴旺,并且拥有可观的战力,分别为狐族、蛇族和狼族。虽然兴旺,这些族群的村落却总是隐藏在幽谷荒漠之中,寻常人难以找到。也唯有九尾狐这样的妖有办法寻到踪迹。 九尾狐刚要点头,却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可是,你的接任大典不是马上就要举行了?” 迦南颔首,“不过是一场典礼,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这份任务很重要,我要你一定要想办法请他们的首领到巫咸族来。他们对人类,尤其是巫师有很强的敌意,这不是一个容易的任务,所以我给你宽裕的时间,在六个月内办妥即可。” 阿霜听了,却微微一抬下颚,“只要三个月就够了,我即刻动身。” 话音刚落,他拿走迦南手中的信,银光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迦南走出门外,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神色间又逐渐落寞下来。 他是故意将阿霜支走的,因为他早已令饕餮前往长安城,将两封邀请函分别交给刚刚入驻长安的羽民国右贤者和鲛人海神。据饕餮传回的消息,右贤者竟然真的同意在接任大典时亲临巫咸族观礼,想来他刚刚入主轩辕国,四下民心不稳,为了坐稳这个江山,他必定急着想要拉拢他们这轩辕国最强战力的来源。 而且,右贤者醉心于研究人类的巫力,想必也想探查到巫术的奥秘,好将来为羽民国所用,进一步加强羽人射日之术的威力吧。 而海神应龙则一直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他原本是由第三神识所生的神明,借鲛人之躯数次转世,一万年间已经转世了十二次。作为鲛人的守护神,他的力量深不可测,而且似乎知道许多人类难以知晓的秘密。 不论如何,从那已经解开封印的蚩尤三分之一的记忆中,迦南知道他绝不能让右贤者或者海神见到阿霜。 于此同时,在巫咸府外,离去的九尾狐刚刚跃上巫峡顶峰,却见到了屹立于绝壁之上的萨洛。只见对方一袭绛色衣袍,黑发飘摆,竟颇有种君临天下的尊贵之气。 萨洛看见他,便问道,“接任大典在即,你却要离开么?” 阿霜说,“迦南的命令。” “什么命令?” “给三大妖族的首领送信。” 萨洛颔首,微笑着说,“什么时候回来,还赶得及参加他的接任大典么?” 阿霜隐隐感觉这个人十分亲切,似乎在失忆前,也是对自己来说非常重要的一人,而且迦南对他十分信任,甚至可以算是迦南的军师一样的人物,于是也对他没有隐瞒,“迦南说六个月,不过我想三个月就够了。” “三个月啊……一个半月后就要举行典礼了。真是可惜,这对迦南来说,可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仪式呢。你知道吗,他从小的愿望就是要当大巫,现在终于实现了,你这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却不能陪在身边。”萨洛说着,轻轻叹了口气,“真是美中不足啊。” 九尾听了一愣。 迦南从小的愿望么…… 萨洛摇摇头,却又拍拍他的肩膀,“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找妖族比较要紧,你快去吧。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只不过是平常的感叹而已。” 说完,他便负着手,沿着悬崖远远走开,随后施展召唤术,一道藤蔓迅速沿着悬崖攀爬上来,他踩着藤蔓,施施然离开了。 阿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又看看安静浸沐在日光下的巫咸府,然后回过头来,眼中略作闪烁,脑中拿定了主意。 ——第三卷·血之大巫·完—— 第四卷:魔神蚩尤 第57章 羽人的大军抵达巫咸族的时候正是夏至那一日,炎热的气浪滚滚从地下升腾而起,整条巫溪都似乎快要沸腾起来了。夏蝉趴在树上扯着嗓子叫嚷,日头高高挂在穹窿之上,肆无忌惮迸射着灼人的热度。 对于迦南邀请右贤者前来巫咸族一事,受到了长老会的一至反对。当时墨祺带着一众长老在巫咸府外等了三天,请求迦南重新考虑这件事。作为一族之长,在自己的接任大典时邀请右贤者,等于向人宣布巫咸族背叛了轩辕国背叛了人类,转而投靠羽人麾下。 这样不忠不义的千古骂名太过沉重了。长老们愤怒而又焦虑,发现求见迦南不成,又转而向着另外八名大巫求助。 然而奇怪的是,大巫们似乎都对此毫无疑义,甚至还颇为拥戴,说是这样才是保存巫咸族的最好办法。而巫姑被迦南软禁起来,长老们根本见不到。 而族民们听说了这个消息反应各不相同,有些是庆幸避过了跟羽人的战争,另外一些则是出离愤怒,说新任巫咸是卖国贼。 对于这些传言,迦南停在耳朵里,只觉得好笑。 萨洛坐在他对面,饮一口茶,“你笑什么?” “笑这些人看起来都好蠢啊。”迦南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看着藻井上的彩绘,“他们以为我就只想当一个大巫而已么?” 萨洛用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上的水渍,“那么,你究竟想要走到哪一步?你之前想要报仇,现在已经都报了吧?” “你错了,我的仇还没有结束。”迦南垂下右眼,看着萨洛,“我要让这世上所有生灵,不论神鬼人,都拜服在我脚下,这就是我的目标。” “为什么?” “这个世界本来就已经腐烂了。”迦南站起身,打开了窗子,让凉风从窗口吹进来,眼睛望向院子里盛放的红莲,“羽民国连年大旱,自己的民众都吃不饱了,却还要和人类打仗。人类知道羽人闹饥荒,一个个幸灾乐祸,说一切都是报应。这五年里,我看到的没有别的,却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世界上本就没有善恶的,就算是圣人被逼到一个境地,一样可以变为禽兽。你说,这样一个肮脏的世界,竟然说我是邪恶的化身,岂不是可笑呢?不过既然已经担下这个帽子了,不做的彻底点,怎么对得起我的名声?” 那五年中,他为了寻找到在轩辕国中遗失的所有禁术的修炼方法,走遍了轩辕国甚至是羽民国的边疆地带。他看到过逃荒的饥民饿得失去人性,为了吃的将一户富庶人家的全家杀死,他也看到过当官的人在酒楼里大鱼大肉,将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款收进自己的腰包。他见过人类士兵用惨无人道的手段虐待羽人俘虏,也见过羽人的军队屠杀整个人类村庄。其实这些人在平时可能都是努力生活高风亮节的好人,可是在特定的环境下,他们可以做出最惨无人道的事来。人心充满变数,没有什么标准是绝对的。 然而除去这些,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出来。那便是他不想永远只当这世界的旁观者。即便是这样一个肮脏的世界, 不被任何人在意,一个人透明地生活一生,太可怕了,就像死了一样。 以前他以为学习了召唤术,有灵兽与自己签订契约,便有了在意自己的人。可斛九的教训告诉他,这远远不够。即便妖在主人有生之年只可以效忠于他一人,可是早晚有一天,自己对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遥远记忆里的尘埃。 那么,究竟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存在过呢? 他想来想去,果然,还是只有继续他前世未完成的霸业。用血液染红人间,令所有人听到他的名字也要颤抖,令所有生灵世代传唱他的传说。这样他才可以证明自己确确实实存在过,才能添补胸膛中那一片永远填不满的空洞。 羽民国的护卫队是从天空中降下的,遥遥的先是从天边升起一团青蓝色的云,以极快的速度向着巫咸族的方向奔腾而来。族民们一个个都从房间里跑出来,看着那青云呼啸着掠入狭窄的巫峡,伴随着宛如海潮轰鸣般的翅膀拍击声。原来那是上千只毕方,每一只毕方上都坐着一名金甲护卫,在阳光下熠熠夺目,仿若是从空中降下的烈焰。这壮丽的景象令得族民们发出阵阵叹息。 在护卫队后,一辆巨大的明月车在八只毕方的牵引下缓缓驶来。那车厢通体泛着银月般柔和的荧光,仿若是以珍珠的材质铸成,绘饰着繁复奢华的金色花纹,蜷曲的叶片间以五色珠宝镶嵌拼接成了各种花型图案。这巨大的明月车向着下方的城市投下一大片的阴影,看来颇有唯我独尊的盎然霸气,令人心生敬畏。 这般阵仗,就连当初轩辕帝亲自驾临的车队都及不上。迦南站在大荒神庙的载天方圆上,眯起眼睛看着铺天盖地的护卫队潮水般倾泻而下,随后是那明月车仪态万千地缓行而至,在众目睽睽之下轰然落地。 八位大巫分立迦南两侧,除了巫姑之外,其余大巫的眼神都有些微妙的空洞之感。而巫姑首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却令人大惊失色地发现,她原本绝丽年轻的容颜似乎在一夜之间苍老枯萎,现在的她发丝斑白,皮肤松弛,俨然一个老妪的样子,哪还有当年魅术大师的风采。 长老们见到巫姑的样子都有些绝望了,看来大巫们已经完全被迦南控制。这个恶魔的手段阴毒程度丝毫不在离孤之下,寒蝉等长老悔得肠子都青了,暗自想着早知如此,就该趁早在他与离孤决斗时连他一起杀了…… 可是大部分普通的族民却根本不在乎这些。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谁当权根本是无所谓的事,谁能让他们过太平日子,吃得饱穿得暖,谁就是好人。 明月车的车帘由羽人侍者掀开,随后车中的人迈步走出。来人看起来雍容华贵至极,一袭朱红阔袖长摆华服,上面极尽瑰丽地以金色丝线绣了九只凤凰,头戴凤翼金冠,两缕金色流苏垂在眉梢眼角,俊美非凡的面容看起来明艳夺目,仿佛会如太阳一般发出光芒来,教人忍不住眯起眼睛才不至于刺伤瞳孔。 此人之美,直教人目眩神迷,想象着传说中伏羲天帝惊世绝伦的美貌,怕便是这般容颜了。 这便是羽民国只手遮天的铁腕领袖——右贤者怀夕。 迦南与怀夕对视的一霎那,忽然觉得那人身上的气息,与他记忆深处的某个人非常相似。他忽然觉得身上一冷,一阵似有似无的寒流通过他的身体。 只是初次见面,他为何这样讨厌这个人…… 怀夕面无表情,举步端庄,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一路行至他面前。 迦南冷笑,“右贤者驾临,我巫咸族真是蓬荜生辉。” 右贤者身旁随行的六七名侍者中,为首一人怒斥道,“大胆,见了右贤者为何不下跪行礼?” 迦南眉梢一挑,绿眸微转,视线便移到那侍者身上。那名羽人侍者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脊背发凉,一阵寒意电流一般通过身体。 此时迦南身旁的萨洛向前一步,“请右贤者不要见怪。我们巫咸族此番邀请右贤者,是希望能与羽民国和天下羽人建立友好的关系。现在天下初定,想必右贤者也希望早日与我巫咸族对话才是。” 言下之意,此次邀请右贤者,并非为了向羽人臣服,而是站在一个相对平等的立场之上。 右贤者看了萨洛一眼,又看向迦南,“你便是新任巫咸迦南?” “正是。” 右贤者嘴角微弯,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那么,吾便提前祝贺你荣登万巫之王宝座。吾对于人类的巫术十分有兴趣,希望这数天中,有机会与巫咸探讨。” 这一番话的语气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轻蔑,但迦南却并不生气,只是饶有兴趣地笑道,“这是自然。右贤者舟车劳顿,我便让我的次族长,萨氏家族的少家主萨洛协助右贤者安顿。只不过我巫咸族不久前才与疯巫师离孤有过一场恶战,大荒神庙原本已经被毁了,这一次是仓促中补建好的,比较简陋,希望贤者不要在意。” 萨洛听了他的话一愣,这次族长的头衔,貌似是迦南随口决定的吧……原本不是应该经过长老会讨论才能决定么…… 真是胡来啊…… 不过他仍然弯起眼角,向着右贤者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右贤者微微颔首,仪态倨傲,随着他走向大荒神庙的方向。 迦南看着怀夕的背影,右眼却愈发冷冽了。 回到微水居,他倚坐在栏杆上,望着在荷叶间游弋穿梭的金鱼,忽然叫了声,“穷奇。” 身后响起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穷奇笑容温文尔雅,“主人。” “莫呼洛迦的伤势如何了?” “我已经除了他体内的毒蛊,伤倒是没有大碍了,只不过对于你趁着他最虚弱的时候给他下了血契这件事,让他非常愤怒。” 穷奇虽然为四凶之一,但是有一项驱邪的能力却是天下闻名。迦南在杀死离孤后,便将受到斛九的巫蛊诅咒和四凶之力重创的莫呼洛迦悄悄转移到了巫咸族附近的地宫中去,由穷奇为他疗伤。、 “既然如此,你不必再在地宫里守着他了。我有另外的任务要给你。” “哦?什么任务。” “我知道,人类与羽人数千年的积怨,是由你挑起的。你先是四处在羽民中散播人类背弃神明侵占土地的说辞,后来又在人类中宣扬羽人觊觎人类的领地,到最后闹得天下大乱,一直祸延至今。” 穷奇丝毫也不觉得愧疚,反而十分谦虚似的笑笑,拱手道,“主人过奖。” 迦南转过身来,看着他,“现在我就要你用你这颠倒黑白挑拨离间的手段,去找到刚刚还朝的鲛人海神,告诉他右贤者现在正打算联合巫咸族,灭了鲛人。鲛人原本就是蚩尤的魔子魔孙,在蚩尤被黄帝诛杀后无处容身被逼到海里,受到第一任海神禺强的庇佑才存活至今。像羽民这样自认为最接近神界目空一切的种族,想必一直是看不起鲛人的,而鲛人心里也清楚这些。只要有嫌隙,这个任务应该不难完成,不用让他完全相信,只要生疑就行了。注意,不要泄露你的身份。” 穷奇柔顺地颔首道,“是,这不算难,不过,主人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这个,你不必过问。”、 “你是我的第一个主人,我总要知道,自己是不是选择了明主。”穷奇说着,有些含蓄地莞尔,“以你前世的身份,我本不该怀疑你的能力,只是人都有自己的弱点,蚩尤两次被封印,一次是被第一神识铸成的屠魔剑,另一次是被第三神识,大荒神这三个字,就像是你的诅咒一样。我很好奇,这一次,你能走多远呢?” 迦南一一种放松的姿态靠在栏杆上,微微一偏头。他看着穷奇眼神却逐渐坚定,一字一句道,“遇神弑神。” 穷奇听罢,向后退了一步,弯身作揖道,“既如此,属下便动身了。” ****** 一个半月的时间终于如细沙般漏到了最后一粒,大典在即,整个巫咸族家家户户都挂起了象征十位大巫的十色旗,这座倚着悬崖绝壁而建的空中城市宛如笼罩在一片五光十色之中,节日般的喜庆气氛在这乱世之中蒸腾着。 然而街道上穿梭来去的羽人军队却令这喜庆中多了几分不安。那些羽人虽然身量比起寻常人类来说要更瘦小些,可是身上金甲熠熠,看起来也是坚不可摧,手中的兵刃更是凛冽吓人。对于羽人这般横行在族中,迦南没有什么表示,长老们敢怒不敢言,大巫又都成了迦南的傀儡,于是士兵们更为放肆,竟然出现了几综士兵入室行凶抢劫奸淫族民的情况。怀夕知道后,下令打每个犯事的士兵一百军棍。 然而就在行刑的时候,一名有着深褐色皮肤的性感美女忽然扛着一柄巨大的长柄斧走入刑场,挥手间便斩落了所有犯事羽人士兵的头颅。这美女不用说便是梼杌,受了迦南的指使。 当时整个载天方圆上一片寂静,气氛紧张非常,众人都以为右贤者会震怒,当即领兵血洗巫咸族,各自惊慌失措之际,右贤者却只是说了句,“也罢,如此罪行,一百军棍确实轻了。代吾向巫咸表达歉意。” 这样一来,他想拉拢巫咸族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而经历此事后,羽人士兵也大为收敛,再不敢轻易冒渎族民。原本还对迦南颇有微词的族民也逐渐对于这位出手狠辣莫测,独断专行的巫咸心悦诚服。 大典当日,整个载天方圆上众巫齐聚。巫咸族所有的巫师,包括之前一直在大荒中四处游历的巫师都连夜赶回,穿上自己最盛大的礼物,迎接新一任的巫咸即位。城墙上的一排乐官吹起螺号,宏大而庄严的礼乐声响彻整座城市。 万巫簇拥当中,迦南披上了属于巫咸的厚重黑色天鹅绒华袍,仿若能吸尽阳光一般深不见底的黑色衬得他的脸色苍白如雪,在这夏至之日,他身上没有出一丝汗,若是此刻有人触碰他的手,会发现他的皮肤宛如冒着寒气一般冰冷。 他头上戴着灵虚冠,两道长长的飘带随着他的长发轻摇浅晃,遮住左眼的眼罩上绣着一朵金色曼陀罗花,而右眼却噙着几分魔魅的笑意。 巫师之中,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新任巫咸,没人想到他竟会如此年轻,可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气息却带着某种邪恶的感觉,令众多占卜系的巫师们暗暗心惊,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每一个人头顶。 这个巫咸,将会把巫咸族领向何方呢? 八位大巫在大荒神殿之中静静等候着他,而长老们也分立神殿两侧。正中高大的大荒神塑像之下有一座百级神坛,巫咸将要在神坛前滴血在神像上,向大荒神起誓,穷其一生守护巫咸族。 右贤者坐在神坛一侧,看着那立在神像前的少年举起手腕,拿起镶嵌着红宝石的银匕首,忽然开口,宏大的声音在灵力的加持下响彻整个神殿。 “慢着。” 众人都是一愣。迦南也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右贤者。 只见红衣贤者缓缓站起,嘴角噙着冷淡的笑容,“在巫咸向着大荒神起誓之前,吾有一事,要询问巫咸族的众位长老和八位大巫。” 告月长老说道,“右贤者有何事要问?” 右贤者的视线扫过迦南,一字一句问道,“不知你们巫咸族,是否真的情愿拜魔神蚩尤为你们的族长呢?” 此句一出,大殿之中众巫皆惊,登时四座哗然。告月长老神色丕变,质问道,“右贤者,你此话何意?” 右贤者缓缓踱步到神殿正中,背对着神坛上的迦南,美丽的双目环视在场众人,“我羽人善观天象,常常能从行星运转之中洞察天机。这是整个大荒人尽皆知的事。二十三年前我观察到,天空中多出来一颗奇怪的行星。最初它并不明亮,甚至非常暗淡,若不是我仔细观测,寻常人是根本看不到的,直到五年之前,它突然大放异彩,而且似乎离我们这个世界更加接近了。这颗星其实在一万年前出现过一次,再往前推算一万年,便是它首次出现。我们羽人叫它七杀凶星,而它的现世所传达的讯息只有一个,那就是魔君蚩尤出世。” 魔君蚩尤,传说中才存在的名字。众人只知道那是一个可怕的魔神,每一次他出世,都为大荒带来腥风血雨,令富饶的土地化为焦土,人们自相残杀,大地震动,海洋翻滚,末世将启的可怖炼狱。 “此话当真?”寒蝉长老也站出来问道。 “你们人类早就已经失去了信仰,不相信也是正常。不过你们可以去翻阅你们的史书,相信在第三神识时期发生过的事,就算是你们那被胡乱篡改过的史书也有记载。想必你们都知道,我一直在竭力寻找第十二神识的下落,便是为了尽快将神识保护起来,以免他被魔神加害。第十二神识是蚩尤命定的克星,他将彻底终结魔神蚩尤,令对方魂飞魄散,再也没有复活的可能。” “呵呵呵呵……”祭台上传来迦南嗤嗤的笑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右贤者,你是在暗示我是魔神蚩尤么?原来你大老远的赶来参加我的接任大典,就是为了给大家讲神话故事解闷么?” 右贤者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祭坛上的迦南,“错了,吾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开口,不过是为了收集一些证据而已。”他说着,眼神微微一转,“八位大巫,不必再伪装了,把你们所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此时原本目光呆滞的八位大巫,却在转瞬之间神色有了微妙的改变,浑浊的眼神渐趋清明,面容变得生动,而巫姑的变化最为明显,她那老迈的皮肤逐渐改变这,一点点变得红人丰满起来,只是片刻间就恢复了原本的倾城容颜。 众人看着这样的变化,不由得瞠目结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时祝福诅咒系的大巫巫礼向前一步,眼神森冷地看向高台上的迦南,“右贤者说的不错,若不是这几日中被右贤者暗中搭救,恐怕我等现在还在被这恶魔的魔力控制着。” “诸位大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寒蝉明知故问,他此时心中暗暗欢喜,没想到事态竟然发生了这么突然的转变。 巫姑上前一步,玫瑰法杖直指高台上的迦南,“在我等被离孤囚禁期间,此人曾派遣自己的妖兽饕餮前来以卑鄙的手段折磨我等,以妖力迷乱我等的神智。他的手段比离孤还要残忍几分,我们虽然勉力支持,终究因为巫力被离孤的法阵不断吸取而抵抗不住。几位大巫接连被控制。我虽然坚持到了最后,却被此人幽禁与地宫之中,终日以摄魂术搅乱我的灵识。若不是右贤者以治愈之术解救,我等恐怕到现在都是浑浑噩噩,只能沦为他的傀儡!” “竟有这等事!不过我们在攻打离孤期间,确实见到他令死尸复活,控制亡灵的本事。”寒蝉大声说着,“当时漫山遍野本来死去的人都站了起来,那很明显是禁术!而他原本死在离孤手里,却突然复活,这又岂是正常人能做到的?” “身为巫咸族一员擅自使用禁术,十大禁条中的前两条都已经犯了。这样的人,如何有资格当巫咸?”星云长老也说道。 众长老原本就是被逼迫才承认迦南为大巫,此番得到机会,自然要集中火力,一举将这个突然出现的可怕巫师除掉。 巫礼道,“巫咸族所有巫师今天都在场,虽然他身为魔神蚩尤,但力量并未完全觉醒。既如此,当趁此机会,一举消灭此祸害。” 原本的次族长下此命令,众人相互对望一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话都说开了,就不信八位大巫加上十二位长老,还有这千万名优秀的巫师,还杀不死那看起来清瘦得快要被一身黑色华服压垮的男人。大殿之中杀意顿时弥漫,众巫师都举起法杖,万千法杖杖头的灵石闪耀着夺目的光华,齐齐指向神殿之下的迦南。 然而迦南却并不慌张,施施然站在原地,张开双手,“原来是要过河拆桥啊?我给你们机会。来,杀我吧。” 殿中的千名巫师同时开始吟唱咒文,千柄法杖同时迸射出灼热的光华。只见八位大巫也各自提运巫力,每个人身上都燃起烈烈巫力之火,衣袍被气旋吹得翻舞而起。八道不同颜色的巫力震荡得整个神殿轰然作响。初代巫咸的众生灭度,就是在九位大巫的巫力加持之下,才能够成就那传说中的灭世之力,而如今八位大巫再度联手施招,这样的力量即便缺少了巫咸的核心一击,却也足以摧毁一座小型的城市。再集合其余众巫师的杀招,如此攻击,恐怕最后迦南要连渣滓都不剩了。 八位大巫同时使出这雷霆一击,其余巫师的力量也如万千明星升起,随后如倾盆大雨一般向着迦南当头降下。大荒神像在如此攻击下再度被摧毁,整个大殿也是摇摇欲坠,梁木发出痛苦的呻吟,开始大块地坍塌。 迦南却摊开双手,闭上眼睛。不作任何抵抗,一副束手就戮之态。 而右贤者目光一凛,手下暗暗燃起一团浅金色的光华。 危急关头,倏然之间一道银色光华迅速射入大殿之内,转瞬之间银光大盛,磅礴妖力爆发,与那众巫汇聚而成的力量轰然撞击。这撞击的力量太过强大,产生的气旋霎那间便令得整个大殿爆炸开来,竟散落成了无数碎片,宛如被轻而易举摧毁的沙堡。 这样的变故在电光火石之间,众巫师不及反应之下,都被那余波震飞出去,雨点一般跌落万丈悬崖。而那道银光虽然强悍而霸道,却终究由于众巫集合八位大巫之力太过庞然而被弹飞,跌落入迦南怀中。细看时,竟然是本应在外执行任务的阿霜! 只见他面色惨白,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迦南抱着他,整个人呆若木鸡。 “阿……阿霜……?” 阿霜身受重创,却挣扎着从迦南怀里站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后便回头看着他,“你没事吧?” 迦南已经完全傻了。他根本没有料想到,阿霜会突然出现挡在他面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叫你不要回来吗!”迦南失态地大吼道,“谁要你多事!我根本不用你救!” 万一……万一他死了……该怎么办? 该要他怎么办?? 狐狸一愣,似乎迦南的反应跟他预想有些不一样啊。 还以为他看到自己匆匆赶回来参加他的接任大典会高兴…… 这样想着,阿霜头上的耳朵像被霜打了一样耷拉下来,脸色却愈发冷酷了,“任务我已经完成了。”随后他又转过身去,望着一地被震得七零八落的巫师躺在已经被摧毁的面目全非的载天方圆上,各自因为痛苦呻吟。而八位大巫虽然没有受什么伤,却也因为这样的攻击竟然被一只妖挡住而大惊失色。 这迦南的一只妖便有如此强悍的力量,那么他本人…… 九尾狐其实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成功挡下了那一击,他刚刚赶回来,却正好见到众人为难迦南的场面,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了,也顾不上自己会不会死去。他只知道在不顾一切的时刻,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力量突然苏醒了,那是比他原本的妖力更加强大千百倍的力量。然而这道力量在喷薄而出的时候,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畅通地随着他的妖力涌出,只有一部分随着他的力量迸射出来,这才挡住了那些巫师的联手一击。 他挡在迦南身前,与右贤者遥遥相对,银蓝色双眼中寒霜漫天,杀气在周身上下游走,“谁敢伤他,要先问过青丘九尾狐!” 迦南一时恍然了。这样的场景多么似曾相识。五年前,阿霜也曾经像这样挡在一无是处的他面前,保护他。 灵魂中原本已经死去的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复活重生了。 谁知右贤者却在见到九尾狐的一瞬间,面色骤然改变。 “你是……”下一瞬,只见原本高傲尊贵不可一世的铁腕贤者倏然张开双手甩开阔袖,然后竟然向着九尾跪拜下来。 “信徒羽民国右贤者怀夕,参见第十二神识!” 第58章 右贤者的动作令原本剑拔弩张的阿霜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怎么前一秒还要伤害迦南的人此刻却在他面前跪下了? 而迦南听到右贤者的话以后,全身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他最担心的事,竟然还是发生了。 明明是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完成的任务,九尾怎么会突然回来呢?原本只要过了今天便好的…… 他怔然望向阿霜,想看对方的表情。可是阿霜背对着他,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阿霜狐疑地盯着他,“你是羽人的右贤者?你为什么要为难我的主人?” 怀夕抬起头望着他,眼中似乎翻涌着千万种情绪,但没有一种看得清明,“神识大人,你被这个魔神蒙蔽,忘记了前尘往事。您原本是大荒神分化而出的最后一缕神识,肩负着消灭蚩尤拯救疾苦世间的使命。请速与我返回羽民国,我会使您回忆起您真正的身份。” 九尾狐听着,却嗤笑一声,“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总之限你一个时辰之内带着所有的羽人士兵离开,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右贤者却笑了。他慢慢站起来,迷人的双目中射出某种令人不安的志在必得,“神识,现在我同你说的话,你定然听不进去。但是杀死你身后的人是你的命运,你逃脱不了。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何你的主人会在五年之间突然拥有了这样强大的力量,为何他是不死不灭之身。听说你在离孤一役后失忆,你难道就不怀疑,你主人告诉你的过去,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在你过去五千年的生命里,究竟做过什么事,遇到过哪些人?总有一天你得知答案后,会知道你的主人,其实一直在玩弄控制你。他只是在利用你而已。” 这一番话逐字逐句进入九尾耳中,一道火红的身影,倏然快速闪过他的脑海。他身体一僵,感觉有一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 “今日得见神识,吾此行无憾了。蚩尤,你若胆敢伤害神识,吾一定不会放过你!”右贤者轻笑起来,那笑声中,带着几分轻狂,却也带着几分几不可闻的哀伤。他一甩阔袖,一对金黄色的巨大羽翼从他背后飒然绽放,宛如两道金色的喷泉,在如风般轻盈的声息里,金羽在空中片片飞散,红衣如血,倾国倾城。 他宛如一只金红之箭,射入苍穹,转瞬之间便不见了踪迹。 怀夕的一席话,不仅令九尾狐困惑,更令迦南心惊。 身前的人,终有一天会杀死自己么? 迦南其实早就知道这所谓的宿命,可是他不服。凭什么不论前世今生,从生下来,他就要被贴上不被期待的标签。为什么他还什么都没有做的时候,就已经被判定为邪恶?为何有些人完全不用努力,却可以得到他那样渴望的东西。而又为何他需要付出那么多算计那么多,才能够贴近一点身前那如天堂一般圣洁的身影? 凭什么他同样是父母所生,同样在努力地生活着、爱着,却永远注定一生孤独,还注定要被唯一对自己释出过温暖的人亲手毁灭? 这太不公平了。他不相信,自己永远只能任凭命运摆弄。 最好的办法,原本是杀了阿霜,他有许多机会可以这么做,即使是现在,只要他想,一样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十二神识的力量还没有在阿霜身体中觉醒。 可是如果阿霜死了,即便他的魔君横扫天下,整个世界都因为他的举手投足而颤抖恐惧,那又如何呢?他最想得到的人,最想得到的爱,便再也得不到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 看着怀夕远去,他隐约猜测着这个右贤者身份不简单。 迦南之所以知道阿霜是最后的神识,是因为蚩尤的记忆中,有出现过大荒神原本的样子。那是和斛九一模一样的面容,白发蓝眼,高不可攀。唯一的区别便是阿霜额间的红色血契。可是右贤者若是没有见过大荒神,没有见过之前的神识,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断定阿霜的身份?就算有预言天书,对方在见到阿霜时眼中闪过的万千情绪,却告诉他怀夕必定不是如此简单。 为何他要以羽民国贤者的身份出世呢? 怀夕怀夕,怀得又是哪一个夕日? 此时阿霜转过身来,认真地上下查看迦南,确定对方没事后,忽然面现痛楚,膝盖一软,若不是用手撑住地面,可能就趴在了地上。 迦南忙扶住他,见他额头上有冷汗渗出,只觉胸中像是燃起一团烈火,烧得他焦灼得快要疯了。 “我带你去找若叶!” 就在此时,那八名大巫却倏然横在迦南面前,巫礼手中法杖直指迦南,神色森冷,“诸位,今天事已至此,若不是这魔头死,便是我们亡,我等不能放他离开!” 迦南倏然抬起右眼,愤怒到极致,却化为了怪笑,“这是你们逼我的。” 他小心地放下阿霜,念动召唤咒语,手倏然成爪,竟然一拳捣入地下。那血肉之躯却仿佛比钢铁还要坚硬,原本坚实的地面竟然被他生生捣开。然后在转瞬间,从地下提起一张琵琶,朴素的黑色琴身上蜿蜒着自然而生的幽绿纹路,四根银弦上流过清冽冷光。 只见迦南怀抱琵琶,面现杀机。而在他召唤少昊琴时,八名大巫又岂会错过这个机会。他们同时念动巫咒,或是画出法阵,在少昊琴现身的霎那,他们的攻击已经到了迦南面前。 然而迦南却丝毫不顾那些攻击,任由所有的烈火寒冰诅咒加诸在他身上。他眼中绿光更盛,连眼白都看不见了,妖异非常,几乎变得不似人类。只见苍白枯瘦的手指一拨,一道诡异的魔音幽幽而起,怪异的音转之间,挑动着几丝惴惴不安。 就在此时,八名大巫面色倏然一变,先是从怪异到了后来的痛苦,直到惨叫。所有八人像是突然疯了一般,捂住自己的腹部,巫彭甚至痛的在地上打滚。他们面上的表情若是寻常人见了恐怕会做恶梦,那是混合了因为未知而产生的恐惧,以及极度的痛楚之后,濒临死亡之际,会产生的歇斯底里的表情。 巫姑倏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只见她的腹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挣动着,从她的红色罗裙中不断浮现。霎那间,一声血肉被生生撕扯开的声音,只见一对幽绿的巨大蝶翼从她腹部展开,翅膀上一对银色的眼睛宛如能看透世间一切生灵。 一只硕大的嫘祖之眼缓缓从爆出的肠子和血肉只见爬出,舒展着自己的羽翼。那是比那琥珀中封藏的最原始的嫘祖之眼大出十倍的巨大蝴蝶,虽然极其美丽,但那从血肉中诞生的样子,只令人想到恐怖二字。 原来早在八名大巫还在被迦南控制的时候,迦南曾经打开自己的胸腔,取出琥珀之中碧羽蝶的一点粉末,用其融合了巫蛊术、祝福术、魅术以及召唤术,制作成了一种蝴蝶蛊。平日里这蛊会沉睡在被施咒者的身体里,吸收着寄主身体中的营养,在寄主茫然不知的情况下逐步长大。然后当迦南弹奏起少昊琴的时刻,嫘祖之眼会骤然苏醒,破体而出。寄主便只有以最痛苦悲惨的方式殒命。迦南给八位大巫下了蛊,可怜他们却毫不知情。 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中,一只只嫘祖之眼从大巫们的腹腔中破茧而出,只在片刻之间,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大巫竟然纷纷化为死物,睁大一双双空洞的眼,痛苦令他们的尸体扭曲了表情。其余的巫师们见到这般地狱场景,吓得四散奔逃。 唯有草药术大巫巫即还未死去,但他眼前所见的可怖景象,已经令他绝望。他抽出匕首,打算在自己也想其他人那般死去前自尽。 可是他的手倏然被迦南捉住。一只莹绿右眼死死瞪着他,“只要你医治好了九尾狐,我饶你不死!” ****** 萨洛赶来微水居时,九尾狐已经脱离了危险,正在床上昏睡。迦南坐在一边,望着阿霜的睡颜发呆。 听到门扉响动,他转过头来。 “接任大典的时候,你去了哪里。”迦南冷声问。 “以我的能力,就算在现场,也帮不了你什么。所以我去帮你处理了一件事。” “什么?” “我们萨家世代守护镇魔塔,以结界术封印术见长。我令我家族中所有人在大荒神庙四周设下结界,所以当天攻击了你的巫师,都被我捉住了。现在正关在水牢里,只不过人太多了,所以有些被我锁进了镇魔塔。” 迦南听了,不禁有些愧疚,他现在越来越多疑,竟然连萨洛也怀疑起来了。 萨洛继续说道,“但是你是魔神蚩尤的传闻还是传遍了巫咸族。你要怎么办呢?尤其是七位大巫死状凄惨,现在只剩下一位巫即。他们都说,你要毁了巫咸族。” “我要毁了巫咸族?呵呵,我毁掉巫咸族做什么?”迦南站起来,“是他们要与我作对,却反过来怪我反抗?这世间的道理,真是叫人不明白。”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你告诉他们一件事。”迦南忽然阴翳一笑,几分邪恶,几分残忍,“下在大巫体内的蝴蝶蛊,我曾经有下在过巫溪之中。巫溪是巫咸族唯一的水源,所以他们身上都有跟大巫一样的东西。原本我是不想用蛊来控制他们的,只是人心难测,不得不防。如今逼到这个份上,不想死得很难看的话,他们都只好听我的了。” 萨洛听了,挑起眉梢,“所以,连我体内也有了?” 迦南看了他一眼,“鉴于这一次你们萨氏家族帮忙捉了那么多叛徒,我可以把解药给你们。”他说着,走进书房,拿出来一只黑色瓷瓶,“把这个倒进热水里烧开,每人喝一小杯。” 萨洛接过解药,弯起眼角,“那我就代家族的人谢过巫咸大人。” 迦南被他装模作样作揖的样子逗得微微挑起嘴角,随即视线又转回阿霜身上。 萨洛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眉间几不可见的一蹙,“他怎样了?” “伤到了肺腑,需要静养。” “你的四凶兽呢?为什么当时只有他帮你?” “我有任务给他们。” 萨洛点了点头,叹息一声,便默默离开了。 迦南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悄悄握住了阿霜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那是温柔而和暖的热度,有心脏的跳动一路传沿过来。 有多久,没有这样静静看着他酣睡的样子了。 迦南忽然觉得胸腔中原本应该有心脏的地方一阵阵酥麻地疼痛着,霎那间,他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阿霜愿意为了他去死呢。 这原本,是他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东西。 一阵久违的温暖,重新徜徉在他冰冷的身体内。他隐隐感觉到了少年时浅尝过的幸福的味道。 这是被人爱着,关心着的感觉么? ****** 阿霜昏睡了三日后,终于在第四天夜里醒过来。当时迦南正坐在他床边陷入冥想,察觉到阿霜身上的气息波动,他立时睁开眼睛。 谁知一睁眼,就掉进一双蓝的令人着迷的眼瞳里。 “你……”迦南只说了一字,便有些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了。 阿霜眨了一下眼睛,然后视线微转,转到了迦南不知什么时候握住的阿霜的手上。迦南一看,脸上一阵发热,连忙松开了手。 “你……你醒了。” 狐狸侧着身缓缓坐起来,流瀑般的银发散落在他裸露圆润的肩头,是极度的诱惑。然而这诱惑的罪魁祸首却不自知,睁着一双有些无辜的眼睛,冲迦南慢慢弯起嘴角,“你一直陪着我?” 迦南自然地转开眼睛,“你占了我的床位,我当然要陪着你。” 迦南背对着狐狸坐着,却倏然感觉后背一沉,是狐狸将额头抵在他肩背上。这是从前的阿霜从未做过的亲昵动作,只见九尾狐的耳朵抖抖,九条铺展在床上的尾巴有些高兴地摇来摇去,活像一只大狗狗。 迦南感觉身体一僵,又因为这极难得的触碰而手脚脸颊都在发热。他低下头,轻声问了句,“为什么要帮我挡那一下,我本来就不会死的。” “不会死,也会痛啊。”狐狸说得平平淡淡,理所当然。 这一句,却令迦南彻底愣住了。他感觉胸中的什么再也压抑不住,倏然转过身,捧起阿霜的脸,吻上那柔软的嘴唇。 狐狸似乎也呆了一下。然而他很快地回应起迦南来,不多时竟然便被动为主动,双手环住迦南的腰身,灵巧的舌与迦南的缠绵悱恻。狐族对于情事颇具天赋,即便是记忆全失的现在,也令鲜少接触情欲的迦南不多时便喘息连连,身体发软。 而阿霜看着夜色中的迦南,一层如水月光落在碧绿的右眼中,像是碧海中漾起的波澜。他忽然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被眼罩遮住的左眼,然后解开了迦南脑后的带子。 眼罩落下的瞬间,迦南身体一僵。他害怕,怕斛九看到他左眼上丑陋的疤痕,会心生厌恶。然而九尾却用最轻柔的力道触摸着他的左眼,仿佛他是天下最易碎的珍品。 “你的眼睛,原来是黑色的么?”九尾低声问,声音有些沙哑。 迦南默默点头,“不过那是假眼,看起来跟真眼一样,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的。” “这是怎么弄得?” 迦南口中泛出几分苦涩。他低下头,无谓地笑笑,“没什么,小时候不小心跌倒划伤了。” “你那时候一定还没有认识我。”九尾狐说着,忽然在他左眼的伤痕上淡淡一吻,“否则我一定不会让你受这么重的伤。” 迦南听了,只觉千般苦涩,却只能往肚子里吞。阿霜啊阿霜,失去眼睛是因为你,心死成魔也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认识你,我今日还会走到这一步么?恐怕,只会浑浑噩噩了此一生,当一个透明的小人物,然后在绝望中被离孤挖出心脏,从此灰飞烟灭。 若不是阿霜令自己那么痛那么恨,恐怕他还不足以有足够的恨意来唤醒蚩尤的力量,更不可能与嫘祖之眼呼应,得到重生。 你究竟是我的救赎,还是诅咒呢?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阿霜是他的了。 什么赤炼,什么鹿鸣,什么离孤,都已经被他除掉了。没有人可以再阻止他得到幸福! 两人相拥着倒在床上的时候,迦南忽然按住身上的阿霜,“你的伤……” “主人,都到了这一步了,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停下来?”阿霜虽然语气淡淡的,表情酷酷的,眼神中却带着一点犬类的可怜兮兮。 迦南被他逗笑了,于是展开自己的身体,声音低哑地说着,“好吧,不过你今晚要是弄疼了我,以后就别想再在上面。” 作者有话要说:有同学在求大荒的众神关系图,于是俺就写了一个……俺字儿从小就被老师家长同学各种吐槽,身为一个妹纸却写出了连男屌丝都会鄙视的字一直是俺心中森森的痛……所以这回为了大家后期看文方便俺完全是豁出去了有木有!!!谁敢笑俺字难看俺割他小jj,怒! 总之这是众神关系图,原本在鲛人天下系列里就有一个,现在画了个更具体的…… 然后十二神识中,第一神识就是屠魔剑,第三神识是鲛人天下系列的主角,现在的狐狸是最后的第十二神识,他完成了天命之后大荒神就可以复活了 禺强是鲛人天下系列的另一个主角,他是第一任海神,本来是大荒神与东方天帝伏羲的孩子,后来为了跟第三神识在一起斩断了神性,成了凡间的灵魂。他和第三神识生下的孩子(鲛人是雌雄同体可以生育)就是第二任海神应龙(也就是现在鲛人的守护神)。海神可以不断转世,以鲛人的身体回归人间。 蚩尤到目前为止被封印过两次。第一次是被屠魔剑杀死(其实没死透),第二次是被第三神识杀死(还是没死透……)。于是就到了现在了…… 这篇文里占很大比重的妖族是不受四方天帝庇护,从比较低等的动物修炼成精的种族。所以比较受歧视…… 第59章 清晨迦南醒来,感觉自己被另一副躯体环抱着。盛夏的天气,两个人这样抱在一起本该难受,可是由于迦南体温冰冷,狐狸身上的温度传到他的身上,倒是颇为舒服。 他听到阿霜心脏强有力的跳动声从胸膛内传出来,那充斥着生命的律动令他安心。他懒散地转动右眼,看向被阳光穿透的碧纱窗,在光线中静谧飞舞的灰尘,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 此时狐狸嘤咛一声,幽幽转醒。他睁开蒙上了一层薄雾的蓝眼睛,缓慢地眨动了几下,然后缓缓聚焦在迦南脸上。 “昨晚有弄疼你吗?”狐狸问得万分认真,似乎有点儿小紧张? 迦南低笑起来,“大早上,你第一句就问我这个?” “……” 迦南用手指在狐狸的胸膛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划着,“没有,技术不错。” 狐狸刚要笑,却听迦南说了句,“不过,下次我要跟你交换。” 狐狸耳朵一抖,眼睛微微睁大。 迦南挑起眉梢,“怎么?怕我没你厉害?” “没……没有……”狐狸说着,脸颊却逐渐变红了。 迦南倏然坐起来,双手撑在狐狸头两侧,低下身来,以一种压倒性的姿态垂眸望着狐狸,“虽然我没你有经验,不过这种东西,练一练就会有的。”说着,手顺着狐狸的身体曲线一路下滑,一直滑到臀部,挑逗地揉捏着,“要不,我们现在就试试?” 狐狸紧张地看着他,竟然顺从地闭上眼睛点了下头。 迦南开心地笑起来,刚要进行下一步,却倏然听到外面有人禀报,“巫咸大人,城门外来了几个奇怪的人,说是受您的邀请来的。请您示下,是否要放他们入族?” 迦南停下动作,有些烦躁的坐起来,“真是会挑时候啊……” 他赤足踏到地上,捡起自己的黑袍披在身上,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看向九尾,“对了,你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那三族的首领什么时候会来?” 阿霜也坐了起来,梳理了一下自己散乱了满床的银发,“我想在城外求见的‘人’大概就是了。我告诉他们巫咸族有巫咸接任大典,事务繁忙,请他们在典礼之后三天再前来觐见。” 迦南点了一下头,“你是如何在一个半月内就说服了三大族的首领的?” 九尾狐站起来,微微舒展了一下身体,他的及膝银发覆盖了他赤裸的身体,阳光落在了若隐若现的肌肤上,仿佛闪烁着一层蒙蒙的光辉。看来宛如浸沐在圣光中的唯美雕像。 “狼族最简单,他们崇尚武力,我打败了他们的领袖,他们就同意来了。蛇族比较狡猾,他们本来想下毒害死我以防我泄露他们的聚居地,我一怒之下把他们的族长咬死,又把莫呼洛迦的鳞片拿给他们看,他们就听话了。狐族最麻烦,他们好像都认识我,但是他们知道我是你的妖后似乎都很生气,说我失去了尊严。我就与他们的族长比试魅术,后来成功控制了他,令他做了很多没面子的事,他尊严扫地之后也没脸再当族长,所以把族长的位子让给我了。” 迦南见狐狸用平平淡淡的简单语言叙述这错综复杂的经历,简直快要忍不住笑了,“所以,你现在是狐族族长?” “对,我已经把他们都带到巫咸族附近,现在在招摇山暂驻。” “做的不错。”迦南赞许地笑笑,转身出了房间。 阿霜披上衣服坐到窗边,看着迦南带着随从出了微水居,前往谒见大厅接见狼族和蛇族的使者。然而阳光落在他银色的睫毛上,瞳孔深处却泻出几分犹疑。 在狐族的时候,那个名叫灰颜的族长不断地提起“赤炼”这个名字,说什么“你忘了你当初和赤炼怎么约定的?”“你把赤炼忘了,把身为狐妖的骄傲也忘了!”“我只当没有你这个朋友!只当没有认识过你和赤炼!” 赤炼是谁?为何迦南给他讲述的过往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名字。又为何在听到这个名字的霎那,内心会隐隐作痛,还会有一个红色的影子在脑海里盘旋不去,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明。 他倏然想起右贤者对他说的话,迦南是否真的对他隐瞒了什么?毕竟他是九尾狐妖,至少已经活了五千年,而迦南今年不过二十三四,那么在认识迦南之前那样漫长的岁月里,他究竟去过哪里,做过什么,认识过什么样的人? 这个赤炼,会不会是他遗失的重要的人之一? ****** 谒见大厅华丽的紫金镶玉椅上,迦南有些慵懒地坐着。在他的座下两侧各有一张席位,桌上摆放着招待客人的上等银针茶,和瓜果糕点。座上各坐着一人。左首之人魁梧高大,脸上是刀削斧刻般的深邃轮廓,浅蓝色的眼睛看起来冷厉非常。而右座上的却是一名婀娜妖娆的青衣美女,细细的柳叶眉,单薄的凤目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情潮。 这两人光是看相貌,迦南也能猜出来谁是哪一族的首领了。左边的男人自称狼王罗刹,狼族以骁勇善战着称,若要当上狼王,必须得是族中最强大的人才可以,可见这个罗刹必定是英勇嗜杀之人。而那女子便是在阿霜杀死蛇族前任族长后,新推选出来的蛇后秦娥。蛇族本来就是城府极深的族群,善于玩弄计谋,以柔克刚。虽然是刚刚上任的蛇后,这个秦娥的能力也不能小觑。 “巫咸,我罗刹不喜欢拐弯抹角,你要我们来见你,我信守承诺来了。这些虚礼客套就免了吧,我们妖族受不住你们人类这般礼待。”狼王开口冷硬不近人情,令得秦娥侧目了。 “狼王,既来之则安之,何必动这么大肝火呢?” 迦南托着脸颊看着他们二人,此时阿霜忽然从后殿转出来,披着宽松的白色长袍,水银般的长发松松用布带束起,一副才刚刚睡醒的样子。狼王一见他脸色就发绿,想来看到把自己打败的人滋味一定不好受。而秦娥在见到他的一霎那,竟然有几分恐惧的情绪在漫溢而出,被迦南感知到了。 看来阿霜这次出去采取了比较强硬的手段啊…… 阿霜站在他身后半步,迦南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低声说,“怎么也不穿得正式点?” “昨晚衣服被你抓坏了。” 迦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赶紧转过头去,脖子发僵,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狼王和蛇后的反应,貌似他们二人都没听见。 迦南清了清喉咙,“既然狼王赶时间,我就直说了。当年上古之战时,妖族曾经是蚩尤大军中非常重要的一只力量,后来蚩尤被杀,妖族便四散隐没。到如今,仍然香火鼎盛的就只有在场的狼、蛇、狐三族。若是再过几年,人类和羽人不断侵占你们的生存领地,也不知道妖族还能延续多久了。这次请两位来,是想问一句,如果现在有机会让你们像你们的先祖一样,跟着魔神横扫大荒,你们愿意么?” 秦娥以袖掩口轻笑两声,媚眼如丝地看过来,“巫咸说笑了,蚩尤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更何况我们只是无名小辈,只想平平安安的在这世上有一席之地罢了,哪里敢奢望称霸天下?” 狼王却默不作声,似乎等着迦南把话说完。 “蚩尤当初虽然被屠魔剑杀死,但是由于他与大荒神有一段渊源,那剑上的力量没有完全毁灭他的灵魂。他沉睡一万年后曾经苏醒过一次,不过被第三神识以另外一柄以海神血肉炼成的承影剑重创,再次沉眠一万年。如今他的灵魂被重新释放了,进入了一个婴孩的身体里。五年前因为种种原因,前世的记忆,已经苏醒了。” 迦南说着,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你们的先祖,都是很优秀的妖,那个时候不论是人类还是羽人见了他们都要颤抖,可如今,你们却躲在深山幽谷,终日惶惶,连来巫咸族见我一面都不敢,要我的九尾狐威逼利诱。看到我曾经的手下这样堕落,我真是太失望了。” “住口!”罗刹倏然拍案而起,“你以为凭你片面之词我们就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你说你是蚩尤?你除了眼睛是绿色意外,哪有三头六臂的魔神的样子?还缺一只眼睛?我看风吹一下你就会倒了吧?” 听到罗刹冒犯迦南,九尾眼神一冷,周身妖气隐隐浮动。迦南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安抚他,主人还没怎么样,他却先炸毛了。 然而迦南在转回头来的一瞬间,碧眸倏然摄住了罗刹的双眼。只在刹那间,罗刹只觉得天旋地转,似乎有什么东西强横霸道地拉扯着他,要挤入他的脑中。在武力方面他几乎可以算是天下无敌罕逢敌手,就算是四凶之一的梼杌跟他对上恐怕也要落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可是在灵识修炼方面,他虽然有钢铁般的意志,寻常魅术很难打开他的灵识,但对于蚩尤来说,还是太嫩了。 迦南却没有入侵他的意识,而是抓着他,将他拉入了自己的记忆深处。 在那里,到处是刀山火海,血流成河。天空都被浸染成了鲜血的颜色。整个猩红的世间,只有一双眼睛是碧绿的,绿得那样澄澈,甚至带着几分天真无邪。 海洋掀起滔天的海啸,高达数百米的波浪瞬间毁灭了沿海的城市,上百万的人从此消失在苍茫洪波之中。大地震动开裂,人们在倒塌的房屋中四散奔逃,走失的孩童在路上哭泣。大火席卷了树林蔓延入城市,无情地吞噬这一切生命,炙热的火光将黑夜化为白昼。 而最可怕的,是那天幕中越来越大迅速逼近的红色凶星。那颗星星原本只是熹微的一个光点,后来逐渐变得腥红灼目。并不是那颗星变得更亮,而是它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被吸引到大荒来!此时天空已经被巨大的行星阴影覆盖,星月全都被吞噬了,再也不见一丝光明。那星球表面坑坑洼洼残缺不全,看起来丑陋不堪,近在咫尺! 当它撞击到大荒的时候,便是末日的来临! 而那一双碧眸的黑衣人赤着一双苍白的足站在山巅,狂烈的风吹起他泼墨般的黑发。他仰起头,从下颚到喉头拉出一条优美的曲线,那被发丝迷乱了的侧面,隐约可见一丝癫狂的轻笑。 “哈哈哈,真美啊……这样的杀戮,不正是你们狼族最渴望的么?” 蓦然间,那双莹绿的眼睛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扑射过来,罗刹动弹不得,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无力过。 面对着那黑衣人,他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强烈的敬畏。那是宛如凡人倏然见到了自己信奉的神明屹立在他面前,受到眷顾般的狂喜和自豪! 当迦南将自己的精神力抽回时,高傲如罗刹,竟然已经屈膝跪在了他面前。 秦娥一看便知道不好。想不到这巫师的魅术竟然如此高超,罗刹在他面前竟然没有丝毫抵抗的机会! 看来要想脱身,必须要虚与委蛇,明着先答应下来再说。 “既然狼王已经决定臣服,我们蛇族也没有意见。不过事关重大,妾身还要回去与长老们商量。” 迦南轻笑,“蛇后原来是这样民主的贤明君主啊,不过,有一个人,可能会跟你一同回去哦。” 他说着,忽然拍了两下手。 谒见大厅的大门轰然打开,一道高挑身影大步迈进。只见来人有着西域的深色皮肤,相貌极其俊美,赤裸的上身覆盖着优美的蜜色肌肉,华丽的腰饰和长裤,耳垂上缀着硕大的耳环。而那双红色的眼瞳之间,竟然缀着一道红痕。 蛇后顿时呆住了。她用见鬼了一般的神情一直盯着那人走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那人走到她面前,冲她轻蔑一笑,“好丑的女人。这就是我们蛇族的后人?” “你……你是莫呼洛迦!” 莫呼洛迦却连看都不看她,径直问迦南,“有事么?” 迦南不满地看着他,“你应该像混沌他们学学,见了我该问一句‘见过吾主’才是啊。” 莫呼洛迦微微眯起眼睛,那眼中一闪而逝的是愤怒,“不要以为你侥幸捉到我,就可以对我颐指气使!” “手下败将,何必装模作样?”九尾忽然在一旁冷冷地来了一句。他不喜欢这个莫呼洛迦,从见到的第一面就不喜欢,倒好像是一种反射性的厌恶。 莫呼洛迦眼神一转,一种死亡之气顿时摄住整个空间。蛇神巨大无匹的影子隐隐浮现在石壁上,连灯烛都跟着明灭几番。 “好了,闹脾气不要当着客人。真是没礼貌。”迦南说着,张开右手,轻轻向下一按,那满室庞然的妖气竟然在一瞬间被一股力量压制下来了似的。莫呼洛迦露出几分不甘的神色,死死瞪着迦南。 “莫呼洛迦,今天我就给你你的第一个任务怎么样?”迦南对莫呼洛迦说着,眼睛看着的却是蛇后。但见后者已经面色惨白,瑟瑟发抖,瘫软在了地面上。 莫呼洛迦对于蛇族来说是最为敬畏也最为可怖的存在,那上古时代举世无双的大蛇,可是在上古之战时期,莫呼洛迦却选择帮助人类而不是他原本属于的妖族以及蚩尤的魔军,并且屠杀了大量的蛇妖。大家都说他疯了,他却突然在蚩尤之战后销声匿迹,直到离孤将他唤醒。 “蛇后,如果你现在做不了决定,不如我就让莫呼洛迦和你回去,帮你们做决定?”迦南问得十分和蔼可亲。 然而秦娥却慌忙摇头,她心思电转,若是让莫呼洛迦回到蛇族,谁知道会惹出什么祸事。这蛇神喜怒无常,断然不能让他知道他们蛇族的所在…… “好,就依大巫所说,若是日后战事将启,我们蛇族一定站在大巫这一方。” 迦南高兴地一拍手,“哎,这不就好了么!那么,就请两位发信给族中的人,在你们的队伍到达之前,不如就先暂住在巫咸族吧?” ****** 在迦南成功控制了三大妖族后,零星的许多小妖族也开始主动向巫咸族示好。与此同时,羽民国却发生了一场灾难。原是羽民国西部连年旱灾,数百万羽民向着东部逃荒,路上死去了将近一半。可是朝廷对于本国民生不管不顾,将全部精力放在攻打轩辕国上,如今民众活不下去,自然要起兵造反。 羽民国本土一反,轩辕国内也是反声四起,包括轩辕国周边的许多人类小国也开始有了动作。而羽人的盟友鲛人却一直杳无音讯,并未对此施与任何援手。右贤者对此大为不满,羽人与鲛人的关系迅速恶化。 迦南知道这些消息后,啧啧嘴,“看来,时机很快就要到了。树大招风,羽民国支撑不了多久的。” 萨洛往他的茶碗里倒了些茶水,“你打算进攻羽民国?” “不,我只是要勤王而已。” 萨洛笑了,“勤王?你要勤哪个王?现在大荒一片混乱,到处都在打仗。田地都被荒废了,真是不闹饥荒才怪。” “这不就是人的本性么?”迦南用手指摸着下巴。他现在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势力,但是要想称霸三族,这点还不够。 “除了这些,我还听说了一些传言,我想你应该考虑。” “什么传言?” “海洹……就是第十二神识的事……” 迦南睫毛一颤,看向萨洛,“什么意思?” “右贤者回朝后,已经大肆宣扬他们已经找到了第十二神识,很快就会带着大军来迎接呢……” 迦南忽然一拍桌子,目光阴狠,“他以为这里是他想来就来的么!” “迦南,其实,你不觉得这事有蹊跷么?” 迦南一愣,“蹊跷?” 萨洛脸上笑意不见了,眉间稍稍纠结着,神色凝重,“你是蚩尤转世,海洹一个九尾狐妖竟然是十二神识降世,怎么会这么巧你们相识。倒像是有人故意安排一样。” “你的意思是……” 萨洛喝了一口茶,摘下眼镜,有些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眼角,“十二个神识圆满后,大荒神就会重生,到时候整个世界会迎来新的开始,再也没有痛苦的未来。这是每个大荒教的信徒笃信的真实。为了保证第十二神识顺利完成他的天命,我总觉得,有些力量会积极促成一些事。现在你把阿霜放在身边,会不会太冒险了?” 迦南阴翳地勾起嘴角,右眼中却有杀气一闪而逝,“我就是要留他在身边,看看那些人要玩点什么,我奉陪就是了。” 萨洛说的话或许有理,但是到了现在这一步,他已经放不开阿霜了。 他原本有千百种更简单的手段来征服大荒,包括释放蚩尤全部的记忆。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没有那么有野心了。 有时候早上起来,阳光温软地晒着被角,转过头,看着狐狸在他身旁睡得酣甜的样子,他就忽然觉得很满足,很幸福。 他想着,如果自己还是五年前那个傻乎乎的有些阴暗有些可怜的迦南,阿霜还是那个酷酷的却会对他温柔会保护他的强悍狐妖,他们就这样在巫咸族厮守一辈子,那该有多好。 他原本,也只是想要一份爱罢了。 ****** 萨洛从迦南房间里出来,却正好见到阿霜正出门。他扬起笑容,叫住了狐狸。 “天快要黑色,你还要去哪?” “买点心。”九尾狐淡淡回答。 萨洛一愣,“你?吃点心?” “迦南爱吃。”狐狸说着,继续往外走。 萨洛看着他的背影,笑容却逐渐冷凝下来,那一瞬的表情中,甚至现出几许落寞。 但是下一刻他却又追了上去,“对了,听说你终于痊愈了,特意准备了一个礼物送给你防身,省的你以后又被人打趴下。” 狐狸脚步一顿,耳朵转了转,因为对方的话有点儿不爽,“什么礼物?” 萨洛将背上背着的长长的东西解下来,递给狐狸。阿霜打开包在外面的布,竟然是一个镶嵌着海蓝宝石和红宝石的紫金……剑柄?! 狐狸耳朵一抽,盯着萨洛,“你就送我这个防身?” 萨洛笑着拿起那剑柄,看了看西落的橘红色夕阳,还有那东方天边正幽幽升起的白色月亮,在日月交替的正中,将剑高高举起。 一霎那一道剑影在光辉中一闪而逝,而在地面上的影子中,分明看到萨洛手中握着的,是一柄修长的利剑。 “此剑无形无相,它的形貌只有在日夜交替的那一瞬间才会显现出来。所以平日里看来只是简单的剑柄,。但是当你杀机起来的时候,剑身自会随着你的妖气凝化,对手看不见你的剑,你就能出奇制胜。” 九尾狐分明不觉得自己会需要使用这种奇怪的剑,但他还是冲萨洛点了一下头,说了句谢谢。 但是无形无相的剑,怎么听起来跟那传说中第三神识用来封印蚩尤的承影剑有点相似?难道是山寨版本? “对了,这把剑是我背着迦南送给你的。你不要让他看到。”萨洛在他身后又叫嚷了一句,“他这人对你独占欲强的很,我可不想莫名其妙的被他给弄死。” 九尾耳根刷地一下红了。他头也没回地说了句“知道了”,便快步走远。 第60章 经历了一个春天的动乱,巫咸族的夏季总算在有惊无险之中平静过去,紧接着时光又在秋风中平平淡淡的流逝。如今战火到处蔓延,能在这种情况下保得一族安宁实属不易。族民们的屈服一开始属于被逼无奈,惧怕着迦南下在他们身上的蝴蝶蛊惶惶不可终日。然而自从接任大典之后,迦南没有再用蝴蝶蛊杀过任何一人,族民们虽然仍然战战兢兢,但也没有当初那般害怕了。恐惧和无可奈何的屈服逐渐演变到了现在,众人渐渐踏实下来,继续回到平日里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寻常日子。 迦南建立了自己的长老会,令原本的小十巫中剩下的七人接掌七名大巫的位置。巫姑的位子则由魅术系的几位大师之间选出一名,而召唤系巫谢的位子迦南交给了萨洛。如此一来几乎被摧毁的巫咸族高层被重新建起,毁坏的秩序亦逐渐回到正轨。 不知不觉到了秋季末尾,冬季的开头,族中的所有枫树叶都被染成了火红的颜色,在夕阳惨烈的光线里飘零飞舞。天空高广浩瀚,悬挂着一种会呼吸一般的蓝色,扣罩在整个巫峡上空。一年即将过去了,迦南站在高高的悬崖边,眺望着这属于自己的王国。 五年前的他,恐怕连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儿时想要当上大巫的“痴心妄想”,竟然真的实现了。他更没有想到,要走到这一步的代价竟然这么重。如今的他是一个没有心的嗜血魔怪,不仅亲手弑父,还残害无辜,这双枯瘦苍白的手,竟然已经沾染了那么多鲜血了。 生命真的值得珍惜么?还是说有些人的生命才值得珍惜,有些人的命丢了也就算了?迦南觉得,五年前的自己属于后者,于是在死过一次之后,他想要当前者。 可是成为强者的代价,便是欺压弱者么?这样换来的强大,真的是踏实的么? 现在的迦南,忽然觉得有些累了。之前明明已经决定好要做的事,他忽然有些不想做了。 如今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有阿霜陪伴在他身边,有众多效忠于他的部下,有萨洛这样一个朋友。其实他要的已经全部都得到了,甚至比他预期中超出太多。现在的他看着夕阳下这悬挂在悬崖峭壁上的壮丽城市,忽然生出一种安于现状的满足。 此时,一道黑色披风落在他肩上。他回头,阿霜一脸正儿八经的表情,严肃地说,“会感冒。” 迦南低笑起来,“我连死都死不了,别说感冒了。” 阿霜没说什么,还是认真地给他系好了披风的带子,然后默默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着日落巫峡的美景。 “萨洛刚才来找过你,要我把刚才长老会开会后整理出来的文书交给你过目。他说继羽民国的大旱灾后,轩辕国东海沿岸发生海啸,南边的潇湘河又发洪水,北方的姑射国境内地震,国民死伤惨重。最近整个大荒地气不稳,巫罗长田占卜后,说这是不祥之兆,大荒将有大灾降临。” “大灾?怎样的大灾?” “末日之劫。” “哈哈。”迦南笑了两声,“难道末日不是只有魔神能带来么?我可还没打算就这么毁掉整个世界啊,那有什么意思。” “长老会认为巫咸族需要采取一些措施自保,所以拟定了一份计划。”阿霜说着,将手中的一本卷宗交给迦南。迦南随随便便接过来,也没有看,继续问道,“右贤者最近有动静么?” “他忙着平乱,没有什么大动静,不过听说他已经开始在大阿山附近集结军队。我怀疑他的目的是巫咸族。” “哦?” “末日之说越传越盛,轩辕国民心不稳,右贤者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说要迎回巫咸族的十二神识,帮助神识完成救世天命。而他那天又称我为神识,我怀疑这是冲着我来的。” 迦南冷笑一声,“就凭他?” 阿霜抿了抿嘴唇,似乎有话想说。 迦南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主人……我究竟是不是他所说的那个什么十二神识?最近这段日子,我总是会做一些怪梦。” 迦南心头一紧,“你梦到什么了?” “我总是梦见一首摇篮曲。一个感觉很像大荒神女体塑像的绿衣女人一边唱着,一边摇着摇篮。” 迦南的眼睛微微张大了一点。 阿霜却仍然在说着,“那摇篮曲的调子,我还记得。”随即,他低声轻哼起来,声线低沉婉转,听起来竟分外动听。 “蝴蝶飞,虫儿睡,莲花枯萎,星星落泪。月光浓时,孩子沉醉,留下记忆,远走高飞。” 这轻柔的曲调进入迦南脑中的一瞬间,他却倏然感觉到灵魂深处的什么东西猛烈地颤抖起来。一霎那他尘封的记忆疏忽间狂涌而出,他只觉得头颅像是炸裂开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而来! “我姓西陵,名叫嫘。” “跟我走吧,愿意吗?” “你真乖,如果我有了孩子,希望他能像你一样乖。” “原来你就是那蓐收和晚姬生下的孽障?早知如此,我本不该救你。” “你走吧。就当我从未认识过你。” 为何这歌谣所牵引起来的,是这样强烈的悲伤?本来是那样温婉的曲调啊,为何会令人这么痛苦? 这是属于蚩尤的悲伤么? 迦南跪在地上,死死抓住头发,发出痛苦的呻吟。阿霜一惊,连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不知道……你不要再唱了。” “好,好,我再也不唱了。” 迦南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感觉到阿霜支持着的力量,疼痛的感觉逐渐减轻。 迦南喘息着,死死抓住阿霜的手。他那害怕和难过的感觉残留在他的身体里,他的声音有些低,带着不易察觉的抖动,“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阿霜说得笃定,安抚地环着他的肩膀。 迦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竟然再一次在阿霜面前露出这般脆弱姿态。然而此时他却不想再继续强装冷静。他回过头,望着阿霜银蓝色的双瞳,“右贤者的话,你不要相信。他只是想利用你除掉我。他就是要我死,不论前世还是今生……” 阿霜点点头,轻拍他的背脊,“你放心。我们回去吧。” ****** 然而不安却并未结束。那天之后,迦南在陷入冥想的时候,时常会陷入莫名的境地。他知道那是蚩尤的记忆,可是他明明已经将它们都封印起来了,为何自从听了那首歌就像是记忆打开了缺口,那些属于魔神的记忆和情感正在源源不断涌入他的灵识之中。 很多原本支离破碎的片段,竟然都逐渐串联起来了。 他想起来,蚩尤在养蝶房看到嫘祖蝶舞周身的美丽样子,记得那热切而崇拜的眼神。嫘祖一袭绿衣,碧羽蝶落在她的发上,手臂上,裙摆上,在她明媚的笑颜前舞动翅膀,那上面银色的眼睛就仿佛嫘祖含笑的双目,慈爱而温柔,却也时不时透出凛冽的高傲。对于蚩尤来说,收养了他的嫘祖是他的全部世界,是世上唯一的温暖。 可是嫘祖心中是有爱人的。她的爱人叫轩辕,乱世之中推翻了神农王朝的不世英雄,取代了炎帝君临天下的黄帝。传说黄帝是东方天帝伏羲降世,有着举世无双的绝美面容,他手执干将莫邪为他打造的轩辕剑,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是神一般完美的人。 而自己这般暗淡的,老鼠一样不被期待的孽障,又如何相提并论呢?蚩尤羡慕轩辕,羡慕伏羲,因为他被嫘祖爱着,被大荒神爱着,却还不知道珍惜。 世人都说,大荒神化身嫘祖降世是为了帮助黄帝剿灭蚩尤,其实他们都错了。蚩尤知道,伏羲坠落人间是为了追随被大荒神打入轮回万劫不复的女娲,而大荒神降世在西陵嫘的身体里亦不过是为了以另外一个身份重新开始,抢回化身轩辕的伏羲而已。 然而嫘祖终究还是输了。嫘祖在与轩辕失散多年后再次找到他时,他已经与一名在他的军队里救治伤员的医女嫫母相爱了。那嫫母脸颊上有一块很大的黑色胎记,那是大荒神为了惩罚她勾引伏羲而给她留下的残缺,嫘祖在看到她的一霎那便认出她来。 兜兜转转一圈,他这个创造一切的神明,却还是输给了被自己一手创造的女娲。他不甘心,于是他用尽人间女子才会用的不堪手段,想要重新夺回轩辕的心。可是一向高高在上的他如何懂得怎样才能讨好另一个人,不论怎样他仍是弄巧成拙,反而将轩辕越推越远。到最后三人都是疲惫不堪。 嫘祖终于累了,她被逼到了最后一步,用计谋和药物引诱轩辕与她共度一夜后成功受孕,然后带着身孕悄然离开。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留住自己的爱人。一个至高无上的神明,竟然已经卑贱到了如此地步。 在嫘祖在路上救了蚩尤的时候,她已经有身孕了。她带着蚩尤在禺谷落脚。那段日子蚩尤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听她唱着一首摇篮曲给肚子里的婴孩听。她说这首摇篮曲也是她曾经唱给过她最爱的那个人听得,不过那个人应该已经忘记了。 蚩尤不明白,为何那个被嫘祖爱上的人那样幸运,却还不知道珍惜。为何有些人不用做任何努力,便可以得到另一些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嫘祖诞下一个有着子夜般的黑眼睛的男婴,她说孩子是在禺谷出生的,名字的第一个字便叫禺,第二个字希望他长大后是一个不论身体还是内心都强大的人,所以第二个字就用强。禺强这个名字由此诞生。 禺强后来成为了鲛人的海神,他庇护了鲛人一万年后,终于为了能与第三神识在一起而斩断神性,放弃了大荒神与伏羲天帝之子的身份,转世成了普通的凡间灵魂。现在的海神应龙便是禺强与第三神识的儿子。(详情请见鲛人天下) 蚩尤与嫘祖和禺强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期间蚩尤发现自己拥有特殊的能力,他能够听到或感知到别人的情绪想法,甚至可以控制别人。他甚至可以令死去的小动物重新“活”过来,虽然样子有些奇怪。他还能自己创造一个独立的幻境,在里面设定自己的规则。他最喜欢躲在那个幻境里,幻化成一个很像伏羲的人,与一个幻化出来的嫘祖在一起生活。 可是这些能力终于被嫘祖发现了。她于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金神蓐收与晚霞女神晚姬乱伦之子,破坏了秩序而诞生的邪恶之物。 嫘祖本想杀了他消灭这一隐患,然而面对着这相伴了三年的安静孩子,她终于没有忍心下手。或许是在人间待得久了,沾染了人间的情,变得心软了。她封印了蚩尤的力量,将他赶走。他不愿离去,在门外傻乎乎等了三天。最后当他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冲进屋里,却发现嫘祖已经带着禺强不知去向。 记忆到了这里再次断掉了。迦南觉得害怕,为何那记忆的力量如此之大,竟然能冲破他设下的屏障。再这样下去,他很快便会失去自我了。 真到了那时,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 迦南每晚都会从冥想中惊醒,与他同室而眠的阿霜自然最为清楚。他开始担心迦南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却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于是便去找萨洛询问。 萨洛听后,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会不会是被诅咒了,或是中了巫蛊之术?” 阿霜皱眉,“他是巫咸,谁有能力给他下诅咒?” “诅咒这种东西你也知道,并非只有更强的人可以给比较弱的人下,如果趁其不备,不论多么强大的人或神都可以被诅咒。”萨洛说着,面色凝重认真,“如果不快点找到原因,就麻烦了。现在他巫咸的位子虽然坐得稳,但恨他的人也不少。若是让外人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阿霜一听,心中忐忑,“我该怎么做?” “你去过他的书房么?” “没有。他不让任何人进。” “那就从那里找起。”萨洛弯起眼睛,“全都翻一遍就对了。” 于是第二天趁着迦南去谒见大厅接见长田等人的时候,阿霜溜进了迦南那神秘兮兮的书房。帘幕前下了厉害的诅咒,寻常人一旦踏入必定被吸干精气而死。阿霜光是为了解开那诅咒就废了会儿脑筋,好不容易破解开,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用最快的速度将整个房间扫视了一遍,最后视线锁定住了两个可疑的东西。 一个是被放在桌上的黑色陶罐,另一个便是被摆放在木质书架上的桃木盒。 桃木向来有辟邪镇魂的功效,里面锁着的必然是邪物吧?而且看那木盒桑贴着的咒符,竟然是最复杂的诅咒之一——镇魂咒。这种诅咒是将活着的灵魂与身体强行分离,之后困锁在被血液浸泡过七天七夜的桃木容器中。容器中的灵魂无法进入轮回,也没有身体,永世处于黑暗虚无之中不得超生,苦不堪言。 迦南为何会有这样恶毒的巫咒,这里面囚禁的是怎样的灵魂? 阿霜心中不安,将手伸向盒盖,想要打开。 “你在我书房里做什么?” 突兀响起的声音,阿霜手一颤,连忙转过身,将木盒藏在身后,做面无表情状,“你回来了。” 迦南负手走进屋里,右眼一直盯着阿霜,神色有些阴冷,“显而易见。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阿霜隔了三秒,才回答出来,“我帮你收拾屋子。” 迦南此时不知道是该发怒还是该被他这么二的理由逗笑了。他挑起眉毛,“收拾屋子?那你怎么不先从卧房开始收拾,反而直奔我禁止任何人进入的书房?”他说完,便伸出手,淡淡说了句,“拿出来。” 阿霜一愣,知道骗不过迦南,便将木盒拿了出来。迦南在见到那木盒的一霎那,便感觉一个冷战滑过脊梁,但面上仍然是一副平淡的表情。 太险了。如果被阿霜看到那囚禁着赤炼灵魂的桃木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接过木盒,放到书架上,心中盘算着是否还是毁掉赤炼的灵魂比较保险。 此时却忽然听阿霜在他身后问了句,“迦南,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迦南一愣,回头看他,“为什么这么问?” 阿霜此时看着他,一向不变的表情,此时却微微现出几许落寞,蓝眼向下看着,“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 迦南喉头一紧,感觉整个人都悬了起来一样。他冷下脸,看着阿霜,“不告诉你,不代表我不相信你。只是有些事不需要你知道。你这样私自闯入我的书房,我本应责罚你。” 阿霜并不辩解,恭顺地垂首,一副任由责罚的样子。 迦南叹了口气,“算了,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也不得再进来。随我出去吧,大阿山最近频繁有羽人士兵出没,但就在昨天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我想这件事不简单……”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出了书房。迦南却悄悄将那木盒笼进外袍袖子中的口袋里,这件东西,还是要尽快处理掉为妙。 ****** 虽然料想到了右贤者要对巫咸族有动作了,却没想到是这么快,这样来势汹汹。右贤者近日似乎总是在忙着平定叛乱,想办法救援安置遭受旱灾、洪灾海啸的灾民,同时还要安抚羽民国和轩辕国两国的百姓,似乎根本无暇顾及巫咸族这边的事。但显然,迦南低估了右贤者对于寻回十二神识额执着,而那些忙乱的假象,也不过是为了掩盖他真实意图的障眼法。 刚刚过完年,巫咸族空气湿冷,刚刚下过一场细雪,落在树梢的雪片还没有融化。那铺天盖地的羽民士兵倏然之间乘着毕方如同一片黑压压的阴云倏忽之间蜂拥而来,整个天幕似乎都被覆盖住了。迦南得到消息,立刻派遣梼杌带领巫师护卫队前去迎敌,令结界师们用事先设下的结界法阵将整个巫咸族保护起来,又令占卜师们迅速到巫罗馆集合,共同进行占卜预测,而他本人也与长老和大巫赶到巫罗馆中,方便听取占卜师们的占卜结果,调整自己的命令。 羽人的攻击非常猛烈,射日之术宛如漫天金色箭雨轰击着坚实的结界。迦南知道一味防守不是办法,他另蛇族狼族和狐族从从羽人后方进攻,又派出了几股精锐之师从镇魔塔方向悄悄潜出,绕到羽人后方协助妖族的攻击。 无止尽的厮杀持续了一日一夜,羽民虽然能够飞翔,但是长时间的飞翔极其消耗体力,渐渐也都有些支持不住了。于是在日落时分撤退。迦南也令自己的军队撤回休整。一时间整个巫咸族团结一致,族民们自发将饭食饮料分发给众巫师,并未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事而失掉了秩序。 迦南在谒见大厅里听着战报,食指轻轻点着扶手,“羽人那边的将领是谁?” “是有名的将领寒翼。除此之外在攻打轩辕国的战争中赫赫有名的几位将军也都来了。另外,听说右贤者也会亲自驾临。”萨洛说道。 迦南微微皱眉,这么大的阵仗,怎么却觉得他们没有使出全力呢? 难道他们在等待什么么? 不论他们在等什么,如果让他们等到的话,一定不是好事。迦南手一顿,“放出莫呼洛迦。现在。” 萨洛点点头,“但是只有他一个,会不会太冒险了?” 迦南犹豫了一会儿。现在穷奇不在,饕餮正在领导者妖族众人,梼杌负责防务,能协助莫呼洛迦的便只有阿霜了。 “让九尾跟他一起去吧。” 萨洛露出微笑,眼睛弯弯,“是。” 迦南却没想到,这竟会是他此生最为后悔的一个决定。 ****** 阿霜与莫呼洛迦化出真身,在寂夜中迅速向着羽人撤退的方向疾驰。大阿山畔,万千羽民士兵正在休憩,却倏然见到淡淡夜雾中,一对红色巨大双眼倏然亮起,那如天柱般魁伟的巨蛇一点点从暗夜中析出,嘶嘶地吐着如耳语般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信子。与此同时另一道银月之光撕裂黑暗,转瞬之间便到了面前。 羽人们被那巨蛇的样貌吓呆了。他们此生还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生物。莫呼洛迦发出嗜血的低笑,蛇尾一扫,一大片的士兵便如羽毛一般被轻而易举扫飞,连翅膀都还来不及打开便狠狠撞到山石或营帐,摔断了背脊,遍地哀叫。蛇神又张开巨口,熊熊烈火如遍地红莲盛开,瞬间便四处铺展成了一片火海。被烧着的羽人成了火球,遍地打滚,撕心裂肺的嚎叫在整个山谷中回荡着。一时之间,莫呼洛迦厮杀正酣,羽人们竟似毫无还手之力。 然而,在山的另一侧,一座不起眼的山巅,右贤者正负手眺望着山那头的惨剧。在他身后,是绵延百里的羽人大军,密密麻麻,宛如一片静默无声的人海。 寒翼将军走到他身侧,“右贤者,我们真的不救?” 右贤者轻蔑一笑,“你不是说,那些士兵都是自愿去的。” “可是……” “好了,你如果不忍心,答应他们的抚恤金再翻倍就是。”右贤者眯起美丽的双眼,“记住,我们今晚的目标。” 阿霜亦横行在士兵之中,利爪挥舞过处一片血雾横飞。他隐约觉得不忍,这些羽民几乎没有抵抗,这样的杀戮,令他觉得罪恶,就像是在屠杀手无寸铁之人。 因此,他在下手之时,多了几分踌躇。但是迦南已经下了命令,答应迦南的事,是一定要完成的。 今晚,这里不能留下活口。 可是……利爪在那流着眼泪的羽人少年面前停下。那少年哭得像个孩子,害怕得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喊着娘,我回不去了,对不起。 迦南一个命令,听起来如此简单,可是这一个个的羽人士兵,哪一个没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梦想和期待?他们又有什么权利,去决定这些人的命运。 然而就在他犹豫的一刻,一道利剑倏忽之间穿透那羽人少年的身体,刺入阿霜的肩颈。阿霜一愣,随即暴怒地咆哮一声,扑向那攻击之人。 然而那身穿银甲的羽人却只守不攻,一步一步将他向着山深处引去。阿霜感觉到对方是在引他去什么地方,立时停下脚步,环视四周。 “十二神识。我们又见面了。” 阿霜一抬头,却见较高处的山石上,立着一道绝世的红色身影。夜风掀起怀夕的衣袍,右贤者嘴角微微噙着一抹笑容。 阿霜喉中发出带有威胁意味的咕噜声,周身毛发蓬起,九条长尾张扬而舞,一副战斗的姿态。右贤者却仍然昂首挺胸垂眸望着他,仿佛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睥睨苍生一般。 九尾狐猛然间双脚蹬地,如银色的利剑扑向右贤者。 然而右贤者只做了一个动作。他缓缓抬起右手,剑指点向九尾的额头方向。 九尾倏然感觉,自己原本充盈周身的妖力一时竟然难以为继,一道咒符以悍然钧天之力,随着那剑指所指,射入他的额头。 脑中一时轰然,似乎有什么被封藏的东西,哗然撕裂。 右贤者垂下目光,看着他痛苦地摔在地上,淡淡然说着,“你的记忆,被你的主人搞乱了。让我带你看一看,你的前世,还有你这五千年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样子。” 第61章 迦南一夜未睡,在谒见大厅与其他几位大巫商讨过第二天的御敌计划后,他变一个人留在玉椅上,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头。 萨洛也没有走,看到他这样烦心,便问道,“是在担心海洹么?”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安。” “为何?” 迦南睁开眼睛,看着萨洛,“你跟我说过,为了让大荒神复活,有些人会不惜一切代价保证最后一位神识顺利完成天命,回归无上神界,是么?” “不错,我是说过这样的话。” “我想,我知道这个人是谁。”迦南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缓缓步下台阶,“前些日子因为机缘巧合,我又恢复了一些关于前世的记忆。你知道么,我一看到右贤者,就想到一个人。” “哦?难道你认识他?” “不止认识,那个人是我前世最嫉妒也最憎恨的人。”迦南说着,转过脸来看着萨洛,“轩辕,你们现在都叫他黄帝,也是东方天帝伏羲的降世。” 萨洛有些诧异,“你是说,右贤者是伏羲降世?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当初能为了女娲私自下界,就不能为了寻回大荒神重新降临人间么。”迦南有些讽刺地笑起来,“可笑堂堂东方天帝,当初自己倒贴送上门的不要,偏偏要等到伤透了别人的心,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萨洛摸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照你这么说,右贤者这么热心的寻找十二神识倒是确实比较奇怪。虽说是为了信仰,又觉得太狂热了一点。可若说他是伏羲天帝,我承认他很好看,但是若真是如此,他一个天帝,要对付我们这些小小凡人,干嘛还要费心伪装?” “大荒经中所规定的秩序中最重要的对于天人和神明的秩序,便是不得私自干预人间秩序,令得天下大乱。所以他要想参与到这个世界的秩序中来,必然要封印自己大部分的神力,寄住在人类的躯体里。大荒神当初便是用这个方法化身嫘祖降世。” “我还是觉得奇怪。为何你这么肯定是伏羲天帝?” “感觉。”迦南皱起眉头,“所以,我担心,这次派阿霜去,会不会太冒险了点。他虽然是十二神识,可是记忆被封印了,不仅没有大荒神的力量,连自身的妖力和巫力都不能全力发挥出来。这种时候如果对上伏羲,是没有胜算的。” 萨洛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刺探的斥候说,右贤者要明天才能到。今晚去是不会有事的。” 听到萨洛如此说,迦南才稍稍安心。少顷,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阔袖内的口袋中将那只桃木盒拿了出来。他随身携带这东西已经有一阵了,但阿霜每日跟着他,他想要处理,都找不到什么机会。 “这个东西封印的是鹿鸣的魂魄。你帮我收好。不要让阿霜看到。”迦南说着,将桃木盒递给萨洛。 萨洛神色一变,“鹿鸣的魂魄?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被莫呼洛迦杀死了么?” “这事说来话长。总之你保管好就是了。” 然而直到天将明时,回来的却只有莫呼洛迦一人。 迦南得知此事时,一下子从巫咸座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莫呼洛迦面前,“你说他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莫呼洛迦有些不耐烦地回答,“我怎么知道他去哪了。这是战斗,我又不是他奶妈,为什么要盯着他?” “你!”迦南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他深吸几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阿霜那么强,应该没有羽人是他的对手。他可能是去追逃跑的队伍所以耽误了时间。 现在天已经逐渐亮起来了。他必须把精力集中在羽人的攻击上。 然而这天早上,族外却分外宁静,看不到半分人影。这样的安宁,却反而叫人惴惴不安了。 就算莫呼洛迦和阿霜真的杀死了驻守在大阿山的全部羽人士兵,可是羽人必定会有增援前来,怎么会毫无动静呢? 而且,阿霜到底去哪里了? 恰恰在此时,忽然有人来报,说是阿霜回来了,在城门处。 迦南在谒见大厅呆不下去了。他猛地站起,抱上少昊琴,翻身骑上他的白鹿,直奔巫咸族城门的方向。巫师大军正驻在那里,众人见到令人又敬又怕的巫咸亲自驾临,都纷纷站起身,垂首低眸,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梼杌和饕餮都过来向他见礼。 迦南问梼杌,“阿霜呢?” 梼杌回答,“他神情有些恍惚似的,我让人扶他去见你,他却不肯,说是想静一静,然后掉头就跑了。” 迦南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他在哪?” “好像是往修炼密林那边去了。” 修炼密林么? “你们守好城门,告诉萨洛我去修炼密林了,如果有情况派人去那边通知我。” “主人,现在羽人还不知道会不会再来,你这样离开结界太危险了吧?” 饕餮也说着,“我跟你去。” 迦南却摇头。他和阿霜之间的事不希望让别人知道。“不必担心,我带上二白,发生了什么情况它会回来通知你们。况且羽人猜不到我会出城,一个人目标比较小,反而不容易被发现。巫咸族一定要守住,我会尽快回来。” 迦南再次跨上白鹿,雄鹿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化作一道白光冲出了城门。 白鹿四蹄生风,宛如一道迅疾的月影掠过巫溪的水面。此时天色才刚刚变得清透,深蓝色的天幕中还残余着几颗疏星,水面上起了朦朦一层白雾,远处的密林仿若是密不透风的黑色剪影。 已经有快要六年的时间没有回来过这里了。当初十几个少年一起坐着玄龟车上学,在修炼场里打打闹闹,听着青夷训话,想来都如上辈子的事一般遥远了。现在曾经的同学有些在接连不断的战斗中死去,有些形同陌路,有些被他亲手杀死。留在他身边一直没有变的,大概就只有萨洛了。 修炼场里青夷的房间竟然亮着灯光。迦南愣了愣,勒住白鹿,走上前去。这寂寞的深林,唯有这一扇窗射出淡淡的橘黄色光华,虽然熹微却温暖非常。 敲门后,打开门的却并不是青夷,而是人形的玉麒麟。 他比迦南高出一头,一袭碧色长袍,银灰色长发垂落,头顶鹿角尖锐,金色眼瞳却含着几分疲惫黯然之色。 “怎么是你?青夷师父呢?” 玉麒麟也没想到是他,诧异了一下,便又平静下来,“你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玉麒麟有些讽刺地笑了一下,“她早在你与离孤决战的那场战役里死去了。被莫呼洛迦杀死了。” 迦南呆住了。 “你在开玩笑么?” “我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难道你不觉得,你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你的师父了么。” 迦南答不出来了。是啊,仔细回想起来,最后一次见到青夷,还是在离孤死前,那大阿山伽兰寺中。 怎么会呢?师父怎么会死? 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死后,你忙着救九尾狐,对于巫师之中谁战死了漠不关心,之后便是篡夺巫咸之位,在接任大典上诛杀八位大巫和几乎整个长老会,等到一切平定下来了,你又忙着组建自己的长老会和十巫。之后又是右贤者来袭。你这个大巫太忙了,忙到没时间去想想自己的师父。” 玉麒麟一席话,令迦南彻底的懵了。 那个冷艳的巫女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香消玉殒了?为什么整个巫咸族似乎都没有人知道一样?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他? “你当年总是埋怨她不重视你偏心鹿鸣。虽然没有说出来,我却能看得明明白白,你青夷师父心里也是知道的。可你看到如今,你们这些她悉心教导的学徒们,又有哪一个记得她惦念着她呢?”玉麒麟靠在门框上,叹息了一句,“你怪别人忽略你,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直在忽视他人?” 迦南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他觉得眼眶发疼,却什么也流不出来。 青夷毕竟是他最重要的师父,是她一步一步带着他成了一名召唤师,可是这个一直在他心中生活着的人,却早已在一年前死去了。 “你……你为何还在这里?”这是迦南唯一能问出来的东西了。 玉麒麟用手指捏了捏那已经没有了血契的眉心,只回答了简单的三个字,“习惯了。”便转过身,关上了门。 玉麒麟是和九尾年岁相仿的千年之妖,和青夷的相处,也不过是短短的十几年。然而十几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令这曾经不可一世的妖习惯了相互陪伴的日子,即便是她已经离去了,他仍然在故地守候。 都说一个召唤师不可以对自己的妖太在意,因为只要血契一结束,妖是不会记得你的。毕竟人类短暂的生命,对于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插曲。 可真是这样么? 阿霜不在修炼场,那便只有一个可能的地方了。 密林深处,数根巨大的无花果树张开华丽的巨伞,枝条相互编织在一起。记得夏天的时候枝叶繁茂,会有萤火虫栖息在叶片间,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小灯,似乎是天际的银河掉了下来。 迦南抱好自己的琴,翻身从白鹿背山下来,拍了拍它的脖子,在它耳边低语几句。白鹿似乎听懂了似的,掉头抛开了。 地面上堆了厚厚的枯叶,踩上去却绵软如厚毯,发出莎莎的声响。迦南小心地走近那靠坐在最大的那颗无花果树旁的银色人影身边,连呼吸都屏住了,不敢大意。 “阿霜?” 阿霜将头埋在臂弯里,默不作声。 迦南蹲下来,将手放在九尾的肩膀上。对方颤抖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向他。这一眼,却令迦南全身发冷,喉结上下滑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是一双混乱至极的眼睛。原本的清明澄澈不再,几乎要疯狂了一般的空洞视线。 “我不叫阿霜,我叫斛九。”他仿若失了魂魄一般喃喃说着。 迦南说,“你叫阿霜,阿霜是我给你起得名字,你不记得了么?” “你一直都在骗我。” 迦南脑中所有思绪顿时凝固,最害怕的事,难道还是发生了么? “你在说什么。” “你告诉我的过去,根本不是真的。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是已经修行了五千年的狐妖,我的爱人名叫赤炼,我们一起修炼,后来他被离孤捉走了,我一直在找他……”他说着,终于面现痛苦,“可是他死了。我却就这么忘了他……” 阿霜每多说一个字,迦南就觉得身体冷上一分。怎么会?一夜之间,他怎么会都想起来了?萨洛不是说那道封印是他、若叶甚至加上巫即一同建立的,怎么会这样轻而易举被破解呢? 可是,阿霜又怎么能说,他告诉他的过去全都不是真的呢……他们确实从小就认识了,只不过作为天之骄子的海洹从来没有注意到过他,他们相伴的日子确实都是真的,相爱也是真的,只不过那样的“相爱”,更像是阿霜施舍给他的温柔。 可不论如何,他回到这里来,就证明他该记得他们之间的过往,无花果树下的那一夜缠绵,相互依偎熟睡的日子,那么活生生的过往,怎么会是假的呢? 如果只有赤炼算是他的爱人,那他迦南又算是什么? “是谁?谁把你害成这样!”迦南感觉有滔天怒火隐隐跃动着。他明明废了这么大力气,才把鹿鸣的存在抹杀了。是谁又让阿霜想起来! “蚩尤,我早就说过,要你好自为之,不要妄想控制十二神识。” 突然插进来的声音,一道红色身影,从林木间的阴翳中款步走出,衣袂飘摇,面若桃花,简直把个黑暗的森林点亮了一般。 迦南眯起眼睛,周身杀气倏然爆发,黑发黑衣张扬而起。他狠狠瞪着来人,“是你,右贤者!” “不错,就是我。你控制神识也有一年了,该玩够了吧?”怀夕立在他十步开外,嘴像是在笑,那笑意却没有传达到眼睛。 迦南抱琴在怀,右眼中现出魔魅的杀意,以及几分嗜血的兴奋。自从更多的蚩尤记忆觉醒,他便变得更加渴望杀戮和死亡的味道,若不是自我意志强大,恐怕已经像梼杌那样沦为杀戮快感的俘虏了。 “你胆子够大,竟然一人前来。”迦南仔细感知林木间的动静,却没有察觉到任何其他羽民的气息,“在知道我是蚩尤转世的情况下如此,是对自己的能力太有自信么?” “不错,你的力量觉醒还不到一半,要想收拾你绰绰有余。” 迦南哈哈大笑,笑声癫狂,仿佛听到了世上最愚蠢的笑话,“伏羲,两万年不见,你仍然这么自大和愚蠢!”语声一落长指一扬,一道饱含戾气的杀戮之音骤然从琵琶弦上迸射而出,一霎那整个森林的树木都因为这倏然炸开的杀机而颤抖着,发出莎莎的不安声响。杀意转瞬即至,右贤者的长发衣衫都被吹得狂烈飘起。只见他左手一握,一道金红光华如喷泉般涌出,形成一道弯弓,他右手沿着弓一拉,一道光箭炙热而出,冲着那袭来的杀气冲撞过去。两道悍然力量产生的冲击成涟漪状扩散,四下的无花果树摧枯拉朽一般连根拔起。 迦南指轮不断,淙淙音律幻化成致命的魔音在空气中纷飞乱舞,所过之处植物尽数枯死,而右贤者却只守不攻,施施然避过迦南一次又一次攻击。他眼光扫过在一旁默然而立的九尾狐,喊了一句,“你不想救你的青梅竹马了么?为什么还不杀了这魔神?” 九尾听了身上一颤,有些愣愣地看向迦南。迦南也正好看向他,两人视线在半空中交汇,迦南却只看到一片空茫。 他咬牙切齿。一定要杀了伏羲,杀了这注定不容他迦南,不容他蚩尤在这广大的天地间苟活的神明。前世他逼死自己的母亲晚姬,逼得自己幼年饱尝人间疾苦,险些饿死冻死,后来又抢走他最爱的嫘祖,抢走又不珍惜,令得大荒神分化成十二神识,而那本体竟自尽于铸剑炉中。而这被众人歌颂的完美神明,竟然真的拿起了大荒神以自身血肉炼成的屠魔剑,将自己封印,这一封就是两万年。 他哪里完美,他不过是个连自己想要什么都搞不清楚,只知道得不到的是最好的的混蛋。这样一个人,凭什么得到大荒神的青睐!!! 不知不觉间,迦南的愤怒已经完全被蚩尤的愤怒取代了。他却没有自觉。他周身燃起一层绿莹莹的光焰,原本青白的面容此刻映上几点阴森的碧色,看起来宛如鬼魅。而强大的魔气也骤然充盈他周身上下,席卷了整片密林。 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了另一道熟悉的声音,“迦南!” 迦南身上一震,停下攻击,回过头去。 萨洛正站在他身后,冲他微笑着。 看到萨洛来了,迦南就安心多了,他一定是带人来帮自己的。 “萨洛,你带着阿霜先退开,让我了结了此人。”迦南说着,冷冷盯着右贤者。 可是,右贤者却做了一个令迦南百思不得其解的动作。 只见怀夕面向萨洛,神色恭敬,恭敬到卑微。他静静垂首,膝盖一曲,竟向着萨洛跪了下来! “木神句芒,参见吾主伏羲!” 第62章 右贤者一声伏羲天帝,落在迦南耳朵里,却像是一团烟雾,令他有些捉摸不清,捉之不住。 他怔然,觉得眼前场景虚幻,不像是真的。还来不及分辨清楚,却见萨洛那弯弯笑起的双眼,一点一点将笑意收回。清俊的容颜上倏忽浮起一层月光,眉梢眼角的轮廓细微地变化着。他周身浮起一层炙热灼目的光焰,一霎那几乎将整个森林的黑暗逼退,四下的景物都消散了,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色。 那是一种圣洁至极的白,毫无瑕疵,干净到让人觉得自己的存在也成了污点。在这纯白的世界里,萨洛身上产生了惊人的变化。他的身形在变,衣饰在变,眉眼也全然改变了。与此同时,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在空气中氤氲着,那是在面对着太过高远的存在时,会从内心散发而出的卑微和畏惧,就仿佛虔诚的比丘倏然见到了佛陀的金身浮现在眼前,又或是真挚的牧师感应到了上帝的存在时会有的,那中连呼吸也变得稠密,全身动弹不得的敬畏。 萨洛的头发变得很长,黑如午夜的天幕,流泻翻飞在他的身后。身上朱红华袍烈烈翻舞,金色的龙仿佛也在随着那衣料的飘摆在云中穿梭。他的皮肤变得很白,就像是用雪白的玉石堆砌出来,眉心一点朱砂,灼目而妖异。 当他睁开双眼的霎那,那神之双目中是怎样的繁华灿烂美不胜收,是任何凡人无法想象。就算是爬上最高的山峰去仰望那被星辰之光妆点的绝美夜空,也无法与这双眼睛相提并论。他的美太过纯粹,凡人看到必定会被这样的美丽灼瞎双目,却仍然会痴痴张大眼瞳,成为这美丽的祭品。 这便是大荒神最完美的作品,亦是他最宠爱的天帝。是他魂飞魄散也追逐不到的绝世存在。 而这个至高无上的神明对于迦南来说,却只剩噩梦。 迦南睁大右眼。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为何是萨洛,在一瞬之间,变成了伏羲的样子? 他转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怀夕,后者也站起来,身后倏然张开巨大的白色百合花瓣,将他整个包裹。花瓣再打开时,里面站着的神明一袭青色华服,相貌清雅,头戴莲冠,丝绦飘摇,正是东方天帝伏羲的属臣——木神句芒。 迦南转过头来,怔怔然望向“萨洛”,“萨洛……你……” “萨洛”,或者说是伏羲,垂眸望着这在人世间兜兜转转两万年的魔神,现出几分与萨洛相似的微笑,“蚩尤,为何你仍然不愿醒来呢?吾已经一步一步引导你走到这里,怎么能容许你放弃。” 迦南的右眼微微张大,碧绿的瞳孔中,被不信和震惊填满。 “怎么会……”他有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却只能找到支离破碎的只言片语。那不是萨洛么?和他一起长大,他现在唯一相信的朋友。 他说得话是什么意思?这是陷阱吧?是右贤者幻化出来的假象吧? 萨洛怎么会是伏羲呢? 伏羲黑发宛如在水中一般优柔飞扬着,笑容里带上几分怜悯,以及那眼睛深处深埋的寒冷。面前的青年,曾经是他最强劲的敌人,可是现在的他却是何其脆弱,只要自己一根手指,就可以轻而易举将他碾碎。 看着这孤独的灵魂,从一个影子一样的少年,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如今,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只不过蚩尤终究是他的一个棋子而已,他是不可能为了一个棋子,放弃他等待了那么久那么久的目标的。 “吾乃东方天帝伏羲,降世化身为萨洛而已。”他残忍地挑开了深埋的秘密,“不然,我要如何一步一步你顺利入魔,如何让十二神识尽快诛杀你,完成他的救世天命?” 伏羲的声音听起来虚无缥缈,宛如是从四面八方的云烟中蜿蜒而来,带着空旷的回音,梦一样不真实。迦南听着,就像是掉进了一团黑暗的湖水,耳目口鼻都被冻结。好像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他唯一的朋友,竟原来也是虚幻的? “这不可能……”他低下头,只觉头疼欲裂。 难道不是萨洛一路以来一直在帮他?难道他不是自己踽踽独行的一路中,唯一关心过自己的人? 如果连这点真实都破碎,他还有什么能够相信? “你心口的蝴蝶琥珀,是我给你。你那五年中修习巫术融合所用的那本署名十五的巫书,也是我命句芒从离孤处得到后,藏在你会看到的地方。之前在巫咸族,你险些被玉麒麟发狂杀死,而后又险些被轩辕端淫辱,都是我以魅术控制。因为你身上蚩尤的力量,唯有在面对最可怕的威胁时才有可能苏醒。然而那两次都不成功,于是我安排你进入羽民国见到离孤,由他来杀死你。果然这个方法奏效了,蝴蝶琥珀令你重生,蚩尤记忆开始觉醒,也都是我引导。” 迦南听着,感觉整个人都傻掉了。 自己的人生走到这一步,竟然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一步一步设计的么…… “斛九会与句芒相见,进而得知自己十二神识的身份是我设计。我封印斛九的记忆,是因为他身为狐妖的记忆太强大,压制着他前世的记忆无法觉醒,只好全部封印后再一并开启,现在他恢复记忆,是我令句芒解开了封印。甚至从一开始,也是我命句芒鼓动离孤培养一个容器来换心,之后从涿鹿之野的镜湖取出你的灵魂后注入到了已经成型的胚胎中,你才会诞生在这个世界。” 伏羲每说一个字,便在迦南那本已空空如也的胸中剜下一刀。迦南听着,只觉得周身一阵阵发冷,冷到彻骨。 “你的一生都是我设计。我做这一切,便是为了让你尽快觉醒成魔。这一生你必定要被十二神识杀死,让他完成天命后回归无上神界,这样大荒神才能复活。可是,你竟然一直在压抑蚩尤的记忆,我怎能容许你呢?”伏羲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而不是一个人的一生,“抱歉迦南,你已经很努力了。但是为了大荒神复活,你必须死。” 话音刚落,四下场景骤然改变,眼前又是刚才光线熹微的无花果树林,面前站着的人仍然是微笑着的萨洛,还有一席红衣的右贤者。仿佛刚刚所见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 然而迦南却知道,刚才那些是真实的。因为身上残留的颤抖,是实实在在的。蚩尤最擅长的是幻术,刚才那便是伏羲所创造的,独立于真实空间的结界。所以对于阿霜来说,刚才那些都是看不见的。 迦南此时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抬起茫然的右眼,像是在求救似的看向那银色的身影。 阿霜却在此时抬起眼,那眼神那般陌生,仿佛在看着不相干的人。 “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为何要骗我……赤炼在哪里?”九尾抬起混乱的双眼,他的记忆现在已经乱了套,前世身为大荒神的记忆和这五千年来身为九尾狐妖的记忆同时绞缠在一起,他能记得清楚的,便只剩下那一道红狐的身影了。 而迦南听到他的话,却只觉得疼。虽然已经没有了心,他还是感觉好疼,整个胸腔都在疼痛着。 不知道他是谁,他竟然说不知道。 过往这一年,他们相处的点滴,还有五年前他们在无花果树下签订血契,对于阿霜来说,真的什么也不是么。 为何这么容易,就被其他所有记忆吞噬了? 明明自己已经这么努力抓住他了。自己丢了一只眼睛,丢了一颗心,用尽全力要抓住他。 为何这只妖,不能把他当成唯一呢? 迦南觉得愤怒,觉得失望而伤心,尽管他已经无心可伤。他目眦欲裂地瞪着九尾狐,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阿霜……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赤炼在哪里!你把他怎么样了!”赤炼,赤炼,这是九尾混乱的脑海中,现在唯一能够抓住的名字。与赤炼一起长大,一起修炼,一起在青丘山上奔跑,一起幻想着一个属于妖的自由之国。后来赤炼为了救他被离孤奴役,他苦苦追寻五千年,到最后,定格在他脑海中的,却是自己怀中赤炼冰冷的身体! 自己怎么能把他忘记了?赤炼不是一直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么?一定是眼前这个独眼男人做了什么,为何要骗自己说是他的爱人,是为了控制自己么? 可这独眼男人又是谁呢?为何看到他的瞬间,会有种心脏抽痛的感觉? 可相比起五千年的记忆,这抽痛太微不足道了。他周身妖气乍然弥散,银发被吹拂而起。他冷冷盯着迦南,“告诉我,赤炼在哪!!!” “不必问了。他为了控制你,令你帮他杀死离孤。已经将赤炼杀死了。”萨洛的声音传来。而迦南听着,竟然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木然地转头看萨洛,却见萨洛将那桃木盒拿出来。轻轻打开。 一霎那,一道火红的灵魂之气弥散开来。那气息如此熟悉,令得九尾一瞬间变了表情。 红色的灵魂落在地上,凝化成一道熟悉身影。幽幽浮在黑暗的空中,双眼紧闭,了无生息。 阿霜怔住了,口中呢喃着赤炼的名字。不敢置信地摇头。 “赤炼……死了?” 怎么会……怎么会…… 赤炼怎么会死?自己不是一直在想办法救他? 为何……为何……如果赤炼死了,自己的存在还有意义么? 怎么会这样……自己才刚刚想起来……却要面对赤炼的死亡么? 他扑过去,想要抱住赤炼的身体,却无论如何也捉不到。他徒劳地伸手,轻抚赤炼的面颊。可是斯人已逝,幽魂又怎能感知到他的触碰呢? 而迦南,麻木地看着这场景,脑中隐隐想着。 果然还是什么都不剩了。 阿霜,不,是斛九,最后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思绪再一次混乱,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一直说着,是迦南,是迦南杀死了他最重要的人。与此同时,似乎更多的记忆涌进他的脑海,在巫咸族的片段记忆,支离破碎,只令他更加混乱。 他抬起眼睛,痛苦地望着迦南,“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你们不是朋友么……” 迦南忽然弯起嘴角,现出一个冷笑。“是,是我杀的他。因为我恨他!他凭什么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有那么多人帮着他护着他,他凭什么拥有你!!!他不过是一个废物!一个被离孤玩儿烂了的货色!” “住口!!你住口!!”斛九的面上愈发狂乱,妖力席卷四下,巨大的树冠摇晃着,几乎能听到枝桠断裂的声响。 “哈!这么喜欢你的赤炼么?我偏要让他魂飞魄散!”迦南眼光一转,看向萨洛。萨洛手中桃木盒内的桃木匕首才是赤炼灵魂的依附,只要毁了那匕首,便能令赤炼的魂魄彻底消散。 正好,连伏羲一起除掉!现在他寄住在人类的身体里,而且为了隐藏身份,他封印了自己大部分的力量。现在要杀他,正是时候! 凡是背叛他的,或是他憎恨的,都应该去死! 迦南身上燃起一团青碧色的烈焰,魔气迸发,横扫八荒上下。他将惊天魔气凝聚手中,转瞬之间,便要取萨洛性命,摧毁赤炼灵魂。 可是萨洛,或者说是伏羲,却并不闪躲,嘴角甚至带着几分好整以暇的微笑。而句芒也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任由一切发生的。 然而就在下一瞬,迦南的动作停顿住了。 一道银光,贯穿了他的胸膛。 迦南有些呆愣地低头,银色的剑锋,上面雕盘着宝石蓝色的龙纹,黑色的血液,正逐滴落下。 这是……承影剑…… 鲜明的寒冷和疼痛,从伤口处炸开来。 迦南低头,咳出一大口黑色的血液。他慢慢回头,用着不信的目光。 而手持萨洛赠送的宝剑的斛九,似乎也愣住了。 他刚刚看到迦南要毁灭赤炼,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要阻止他这么做。然而在剑锋刺穿迦南身体的瞬间,原本虬结混乱的记忆中,倏然有一股记忆回到了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苍白的少年,不顾一切推开了他,然后寒光一闪,少年的左眼只余一片血污。 他怔愣住了,而此时抬眼看见的,却是那少年震惊的目光。那碧绿的眼瞳呆呆望着他,令他心中某处狠狠一抽,就像是整颗心被碾碎了一样…… 为何,会有这样悲哀的感觉? 迦南忽然笑了,大笑起来,歇斯底里几近癫狂。 假的,都是假的。之前已经被颠覆过一次的人生,本以为重新开始了,本以为什么都得到了,却原来一切不过是水中之月,只是为了再一次的破灭。 原来他身边根本什么也没有,没有爱人,没有朋友。他认为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们,从来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放在心上。就像他的父亲,就像萨洛,就像阿霜。 在他们心里,总有那样一个更重要的存在,是可以为之将自己牺牲掉的。 原来兜兜转转一圈,他仍然是,孤家寡人。 斛九松开剑柄,踉跄后退几步。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了…… 好像记忆中,还是有着大片的空白……为何那独眼男人看自己的眼光,会令他这么难过? 迦南感觉自己身体中的力量在迅速随着血液流失,他膝盖发软,跪在了地上。好疼啊,就像是当初胸膛被爹爹亲手剖开,看着自己的心脏被取出时那样疼。 身旁站着的三个人这样看着他,是在等着他死么? 死吧……死去也好吧……反正他活着,也没人在乎吧……很累了,已经活得很累了。想要那么简单的东西,拼尽全力,却还是被牺牲掉了。 是报应么?他杀死那么多人,还杀了把自己视为朋友的鹿鸣。所以他现在落得这样孑然一身的下场? 还是,这是他从前世,从这天地间诞生开始,就逃不过的诅咒? 凭什么他注定天煞孤星一世孤独,凭什么他要这样死去……又凭什么那些欺骗他背叛他伤害他的人,却能快快乐乐的活着呢? 不甘心啊! 要报复,哪怕献上所有。 哪怕失去一切,连自己都失去。哪怕化为修罗,万劫不复。 他定要这可恶的世界,偿还他此生之痛! 迦南倒下之前,眼睛盯着斛九,忽然邪邪笑开。然而在那笑容绽放同时,一滴眼泪,亦同时滑落。 然后黑衣的青年便倒在了地上,再无声息。唯有黑色的血汩汩流淌,渗进了层层落叶之中,融进无花果树的根系里。 第63章 看到迦南倒下,九尾狐忽然感觉到心口一阵剧痛。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冲过去,将迦南抱在怀里。 怀中人杳无声息的身体,那样冰凉,似乎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似的。 此时,他那混乱成一团的灵识忽然渐渐沉淀下来,虽然仍然想不起是如何与迦南相识,但失去记忆后这一年来的相伴却重新回到记忆里。九尾狐怔住了,一时间整个人似乎都空掉了,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的主人。 如此也好,反正自己是妖。一只妖如果对主人下杀手,自己也会魂飞魄散的。 就这样,跟他一起死去好了。也比一个人活着好。不知为何,这样的想法竟出现在他脑海里。 可是他却没有跟随迦南死去,时间仿佛凝固住了,他只能徒劳地用手捂住那被剑锋穿透的地方,可也阻止不了迦南所剩无几的血液不断涌出。一年来生活中点点滴滴宛如川流一般流过他眼前,他这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不论迦南是不是骗了他,是不是杀了他曾经最重要的人。在这一年里,他确实是爱着迦南的。 正在此时,林木间倏然传来一声咆哮。只见一道青碧光芒凌空而降,巨大的麒麟兽在落地一瞬振起漫天枯叶翻飞,迷乱了众人的视线。此时九尾只觉眼前一道劲风袭来,身体被震飞出去,而怀里抱着的人却被抢走了。 斛九立刻翻身而起,想要去追赶,可是挥开那些漫天飞扬的枯叶后,却哪里还有对方的踪影。 “不……”他失魂落魄一般,只觉头疼得像要炸开一样。倏然眼前一片漆黑,一向强悍无匹的九尾狐,竟然失去了意识。 在他的身体落地之前,却倒入另一个怀抱。伏羲抱住他,一霎那,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柔情万千。 等了这么久,这个人又回到他怀里了。虽然现在的他之不过是大荒神的灵魂的一部分,但那熟悉的气息,已经足够令他动容。 而句芒则慢慢走到他身后,看着轻柔抱起九尾的伏羲,却淡淡垂下眼睑,敛住神色中的惘然。 “上神,承影剑是以海神之躯炼就,力量远远不及屠魔剑,蚩尤只是被重伤,一定还没有死。” 伏羲抬眼看他,脸上表情却愈发冷凝了,“没关系,我原本也没打算让他在今天被诛杀。他还没有完全觉醒,还称不上是魔神,不构成祸世的威胁。但是经过今天这一剑之后,一切就应该回到正常的轨迹上了。” 句芒似乎有话想说,但是欲言又止。伏羲注意到,便说,“有话直说吧。” 句芒嗫嚅片刻,终于还是问道,“上神,如果没有我们的引导,蚩尤这一世还会祸世么?” 伏羲抱着九尾狐站起来,眯着眼睛望向东边发白的山峦,“魔神,注定是会祸世的。我只不过是确保一切尽快发生而已。” 他已经等不及了。虽然已经等了两万年,但越是接近结尾,他越是无法耐下心来。 伏羲曾经以为,自己从未爱过大荒神,所有与大荒神曾经的一切,不过是他对自己的控制而已。直到女娲出现,他才知道什么是爱上一个人的感觉。 所以在女娲被打入轮回之后,他毫无一丝犹豫地追随女娲而去。他是如此肯定自己的爱情,肯定到不愿意去思考其他的可能。 可是最后,当他赶到铸剑炉旁,却见到一袭白衣的大荒神现出本体,纵身跃入铸剑炉沸腾的精铁之金中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才终于令他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作为黄帝的一生,他与转世成为嫫母的女娲终老,还了女娲的情。可是等到他回到天界后,却要忍受永世孤独。 “伏羲,大荒神对你的宠爱,到此为止。”这句话是大荒神最后留给他的诅咒,他这两万年中,一直被这句诅咒折磨着。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缕神识降世,只要十二神识圆满,他便能等到大荒神了。 他决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 ****** 玉麒麟驮着奄奄一息的迦南一路冲向崇山深处,最后在一座架在两山之间的山洞中停下来。这里离巫咸族已经有五百多里,没有人追上来的话,便不可能找得到他们了。 玉麒麟在见到迦南后,便悄然跟上了他。当年他第一次见到这少年时发了狂,虽然是被魅术控制了,但这个影子一样的少年,却总给人一种阴沉的印象。而另外那个救了他的银发少年,他一下就感知到了他身上弥散的那一缕若隐若现的妖气,可是于那妖气之中,又始终隐藏着几丝神圣的气息。这两个人的感觉相互矛盾对立,可却又有千丝万缕的相吸之处。他那时觉得,这两人之间必定会有一场纠葛。 而事情发展到如今,他的预感果然应验了。 该救这个魔神么?虽然自己也算是看着他长大,一步一步成长至今。可是自己跟他没有多少瓜葛,甚至他还间接害死了青夷。更何况,如果他真是魔神,将来必定会是整个大荒的祸害。 可是,当年那孩子由于召唤不出灵兽而在角落里一脸难堪却仍然坚持不愿放弃的样子,令他不忍就这样任他消逝。 玉麒麟化出人形,将迦南的身体扶起来,伸手去感知他的心跳。然而这一摸之下,却令他神色一变。这少年怎么竟是没有心脏的? 他胸口支撑着他生命的竟然是一块灵石。那灵石与他的灵魂丝丝相连,所以才能够起到生命之源的作用。也正因为如此,只要灵石还在,迦南就不可能完全死去。 灵石坚不可摧,而这柄承影剑是以第一任海神禺强之血肉铸成,所以大约是能够伤到灵石的,也正因为如此,迦南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与死无异的样子。 可是灵石仍然散发着热度,并未被摧毁。也就是说,迦南并没有死。 可是他为何会昏迷不醒呢? 是因为被最信任的朋友背叛,被所爱亲手刺穿的痛苦,令他不愿醒来? 玉麒麟想了想,忽然张开口,吐出一粒翡翠色元珠。这本是他修炼千年所成灵源,极为珍贵,不过他已经活了很久,既然要救人,就应该救到底。 他将元珠放入迦南口中,然后将妖力缓缓注入他的胸口。于此同时,他将那横贯迦南心口的承影剑缓缓拔出。剑身被黑色的血液覆盖着,那宝石蓝色的龙形雕刻也成了一条黑龙。 剑伤在玉麒麟的妖力和元珠之力的治疗下,缓缓消失。这般神奇的愈合速度,是只有玉麒麟这样接近天界的神圣妖兽才能做到。只可惜他最擅长的治愈能力,却救不了他最重要的主人青夷。 青夷…… 是了……莫呼洛迦还有四凶兽,如果看到右贤者带着羽人大军前来,却找不到了他们的主人,一定会猜到迦南出事了。不如潜到巫咸族附近,想办法通知迦南的妖。 然而他刚想动,却见洞口蹲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一只狌狌,全身白色的毛发,婴儿一般的脸有些怯怯地看着他,然后又直愣愣地盯着迦南,好像有些难过似的。 没记错的话,这是迦南的灵兽,名字好像是叫……二白? 这小小灵兽,怎么会在这里? 玉麒麟转向它,“你来做什么?” 二白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抓抓头顶,指指迦南,叫了一句“迦南。” 玉麒麟笑起来,“怎么,你担心你主人?放心,他没有死,我现在就去找饕餮和梼杌,你知道穷奇和混沌去哪里了么?”“ 二白黑眼睛滴溜溜一转,在地上画了一条鱼。 玉麒麟挑起眉梢,“鱼?难道是……鲛人?” 二白猛点头。 “他们去找鲛人做什么?”玉麒麟自语道,然后站起身来,“不论如何,先去找人来救你主人吧。” 然而他想走的时候,衣角却被二白拉住了。二白指指迦南,又指指玉麒麟,说着,“保护,保护。” 玉麒麟指着自己,“你要我保护他?” 二白再次猛点头。 “可是我光保护着他有什么用呢?他这样昏迷不醒,光凭我自己的力量是唤不醒他的。” 二白这一次指了指自己,伸出两根指头,在地上做了个走路的姿势。 “你要去报信?” 后者点头。 玉麒麟思索了一下。二白这么不起眼,如果偷偷溜进去,应该比他这么大只的麒麟要容易成功一些。于是他一点头,“也好,你就去找梼杌,告诉她我们的地点,让她和其他的妖快些前来。至于巫咸族,就不用再守了。” 二白吱吱叫了两声,立刻转身钻出了山洞。 二白走后,过了大半天,直到夜幕降临时分,梼杌、饕餮和莫呼洛迦便出现在洞穴之中。玉麒麟在看到莫呼洛迦的一霎那,双眼中泻出杀机,而莫呼洛迦则一脸轻蔑,似乎根本不把他的愤怒当一回事。 梼杌立刻查看迦南的伤势,得知玉麒麟动用了自己的元珠,有些惊讶。 玉麒麟问,“他身体上的伤害我已经治愈了,原本他就是不死之躯,出手的人也没下杀手,所以也没费太大力气。你们是他的妖,与他精神上的联系更为紧密,有没有办法唤醒他?” 梼杌抿抿微厚而饱满的嘴唇,面色凝重,“感觉他的灵魂似乎受了严重的创伤,所以陷入沉眠自我愈合,就像以前被封印的状况相似。或许集合四凶之力,刺激他的灵魂,可以令他从沉眠中醒来。” 饕餮一屁股坐到一颗石头上,“哎……来的时候没有吃饭,现在又要救人,这是虐待员工啊!” 梼杌瞪他一眼,“谁让你成天折腾那个叫奂清的巫师连饭都忘了吃,饿死你也好!”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怪不得没有男人敢要你……”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们慢慢吵,我就不奉陪了。”莫呼洛迦说着,站起来要走。玉麒麟却一伸手拦住他,目光森冷,“你的主人现在昏迷不醒,你却毫不关心么?” 莫呼洛迦红色的眼睛慢慢转到玉麒麟脸上,好像第一次看见他似的,冷笑一声,“他最好赶快死掉,免得我要受制于他。” “你对于自己的主人,难道就没有半点感情么!” “你以为我像你们这些奴才一样么?”莫呼洛迦嗤笑着,想要绕过他离开。没想到玉麒麟倏然挥出一拳,莫呼洛迦脸一偏,转过头来时,鼻间留下一缕血迹。 他微微眯起红色的蛇目,缓缓擦去那缕嫣红,身上有丝丝缕缕的危险气息幽幽蔓延开来。 而玉麒麟也毫不示弱,银灰色长发无风而舞,他与莫呼洛迦实力悬殊,可是此时却毫无畏惧之色。 就在两人之间的气氛一触即发的时候,梼杌将手中长柄斧狠狠往地上一杵,震得整个山洞摇了两摇。 “有完没完!如果他一直这么长眠不醒,就永远不会死去,莫呼洛迦,你要是真想尽快获得自由,就应该想办法唤醒他。” 莫呼洛迦听完,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蹲下来,红色蛇眼扫视着迦南周身。 他明明是高高在上几近天人位阶的蛇神,天龙八部之一,为何却被迦南这等巫师奴役。如果是像初代巫谢和离孤那样的绝世人物他也就认了,可面前这个苍白男人,不过是借着前世蚩尤的力量兴风作浪罢了,在他的灵魂深处,不过是一个脆弱不堪的孩子,睁着一双莹绿的眼睛,总是在渴求别人给予的一点点温暖。这般卑微的灵魂,怎么能令他臣服? 可是,梼杌说得也不无道理。若想尽快恢复自由之身,光让他躺在这里人事不知,便是把自己和一个活死人绑在一起,那便不知道要枯守多久了。 这般想着,他便开口道,“我有办法唤醒他。” 饕餮问,“什么办法?” “我可以进入他的意识,找到令他沉睡的原因,然后强行叫醒他。但是在此期间,我不能被人打扰。” 梼杌抱着长柄斧,一扬下颚,“你尽管去做,我们绝对不会放任何人进来。” ****** 莫呼洛迦扶起迦南,下半身忽然被青色的鳞片层层覆盖,原本的双腿化作蛇尾从衣摆下伸出。他将迦南围在中间,层层盘起,双手托起迦南的双颊,眉心的血契倏然张开,成了一只竖着的血红的眼睛。 这双眼睛平时是看不见东西的,但是它打开时,可以将蛇神的意识射入被它盯住的猎物脑中,任由莫呼洛迦蚕食对方的灵识。 进入迦南灵魂中的最初,只有一片混沌的黑雾,到处弥漫盘旋着,什么也看不见。蛇神在迷雾中穿行,却仿佛走不到尽头一般。他渐渐感到不耐烦,掌中妖气四溢,一举手,一道烈火之刃劈开迷雾。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副地狱变相图。 那是无尽的山峦大地,被烈火烧焦,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味道,到处是零碎的尸体,到处是哀嚎着变了形的人体。那在血红色的火海中扬起的一只只青白的手,仿佛要将能够着的一切拖入地狱,还有无数蚕食着尸体的饿鬼,拖着大大的肚子在焦土上爬行。 在那血红色的天空中,睁着一双莹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俯视着一切,里面却是空洞一片,毫无情绪。 这般丑陋扭曲的灵魂,莫呼洛迦还是第一次看到。即便是他也有些讶然了。 上一次在他与离孤对战中,自己也曾尝试入侵他的灵识,却并未看到这般场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此时,一道童稚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 “你在找我么?” 莫呼洛迦回身,却见到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孩,睁着一双碧绿如翡翠的眼睛,幽幽望着他。 这便是迦南的灵体化身了。为何却是一个孩童的摸样? 莫呼洛迦说,“这是哪里?” “这里啊……这里是这个世界将来的样子。”孩童说着,笑容纯真无邪,“如果我出去,这个世界,就会是这个样子了。” “你是谁?你并非迦南。” “我当然是迦南,不,应该说,迦南是我。他一直都是我,只不过他自己不愿意面对罢了。”孩童眨眨碧绿的眼睛,“如今,他终于放我自由了。” 莫呼洛迦看着这个孩子,心中倏然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 那感觉是……恐惧。 这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而这个孩子,不过是在纯真地笑着而已。可是莫呼洛迦却只觉得恐怖。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摹的,根本非理性的感觉。 “莫呼洛迦。”绿眼男孩倏然叫出他的名字,“你真的希望我出去么?” ****** 就在莫呼洛迦开始与迦南灵识相交后不久,山谷中倏然有躁动不安的风四处流窜。梼杌一瞬间警觉起来,望向天空,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 那是……属于羽毛的气味,带着一点阳光的灰尘的味道…… 是羽人来了。 饕餮也感觉到了,啧了啧嘴,“难道是我们被跟踪了么?” 梼杌举起斧头,深褐色的眼睛扫向洞口外的四野。只听到林木窸窣的声音,什么影子都看不到。 正在此时,却见二白一下子冲了出去。 饕餮一愣,“这猴子疯了吧?” 梼杌摇摇头,看着二白跑远的方向。 “它可能是想用它最擅长的学舌能力,把敌人引开。真是太不要命了……” 第64章 伏羲带着斛九回到巫咸族后,向所有人宣称迦南已经被消灭,他们不用再害怕体内的蝴蝶蛊,只要大家投降,羽民国的士兵绝对不会伤害巫咸族中的男女老少。虽然迦南这一年来一直保得巫咸族安宁,不过看现在的形式,连巫咸都死了,老百姓只想着活命,哪有那么多忠肝义胆,立时纷纷缴械投降。 梼杌和饕餮知道萨洛在说谎,因为他们的血契还在。但是迦南为何没有回来?他们正打算揭穿萨洛的谎言,却见到二白躲在山石后冲他们挤眉弄眼。之后他们跟随二白悄悄离开巫咸族时,其实已经引起了句芒的注意,句芒料到他们必定是去与迦南会和,于是派出寒翼将军悄悄跟着,打算趁着入夜发起突击,趁着蚩尤还未苏醒前将其身体抢到。 寒翼带着一千名羽人士兵中的精锐在林木间穿行,树木阴翳,兵力很难集中,他们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寂静的夜晚,草丛中有未知的动物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时而发出令人心惊的怪异声响。 就在此时,不远林木的黑暗中,倏然传出一阵熟悉的,与右贤者相似的声音,“寒翼,过来!” 寒翼一愣,右贤者怎么会突然跑到了此处? 正狐疑着,那声音又在不耐烦的催促了,“你在发什么愣,还不过来!”高傲森冷的语气,倒是没有错的。 难道右贤者其实暗自跟着他们一起出发了? 寒翼犹豫了一下,便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可是走了几步,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他及时张开羽翼,稳住身体平衡,可是这往下一看却是一惊。 这是一个浅浅的坑,但吓人的是,坑下面有无数尖锐的荆棘。这样的高度根本没有时间张开羽翼,便会被扎成刺猬了。 寒翼眼神一凛,知道这事有问题。 此时后面的士兵却纷纷回头,表情奇怪。 寒翼回身问,“怎么了?“ 副官犹豫着说,“我刚才……好像听到了我儿子在叫我。” “你儿子?” 这时另外一些士兵也纷纷嘟哝着,什么“我好像听到我娘的声音了”“你听,那是我媳妇么?”“怪了……我弟弟怎么会在这里?” 寒翼倏然大喝一声,“都把耳朵塞住!” 士兵们被他一吼,倏然一醒,纷纷按照他说得把耳朵堵住。 寒翼令他们所有人停留原地待命,悄无声息地缓缓走到了一片空地正中,细长的眼睛向四周扫了一圈。 当右贤者声音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倏然凌空化出长弓,运起射日之术,一道光箭嗖然一声淹没入林木深处,随之一声凄厉的嚎叫响起,白色的动物在林木间一闪。 “追!”寒翼一声令下,所有士兵如潮水一般涌入树林。 此时梼杌等人察觉到羽人迅速接近的气息,饕餮嗤笑一声,“看来小猴子玩儿砸了啊。” 梼杌却兴奋地舔了舔她性感的嘴唇,“正好,我已经好久没杀过人了。” 最先蹦出草丛的是二白,它似乎受了不轻的伤,还流着血,连蹦带爬地窜入了山洞。饕餮朝天翻了个白眼,“死猴子你没把人引走怎么还把追兵给带来了……” “它一只狌狌,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有点儿同情心行么?” 饕餮斜了梼杌一眼,“同情心这种词语从你嘴里说出来连一毛钱的可信度都没有。” 话音刚落,便见到羽人像是黑色的旋风从林中蜂拥而出,浪潮一般扑向这狭窄的山洞口。饕餮和梼杌纷纷现出原形,一狼一彘在门口大开杀戒,利爪獠牙过处一片血肉横飞。这两只巨兽的嗜血和疯狂令得羽人们有些退却,只见头上生着羊角的巨狼扬起头一声幽眇而高亢的长啸,林木中不多时便传来回应。那是山中的无数狼群在响应凶神召唤。 知道近身战没有胜算,寒翼号令一发,数百羽人张开五色羽翼腾空而起,翅膀浩浩荡荡遮盖了星空。所有羽人在空中同时运起射日之术,那样如狂风暴雨一般的攻击如果降下来,必定会摧毁山洞,到时山洞中的人就麻烦了。 梼杌和饕餮现出人形,双腿一蹬地便冲入天空。妖兽都有腾云驾雾的本事,然而在他们飞起的一霎那,数十个羽人却倏然冲向山洞。 此时山洞中传来一声吼叫,玉麒麟从里面冲出来,将入侵者纷纷撞飞。寒翼神色一凛,冲上前去,与玉麒麟战在一处。 就在此时,山洞深处倏然传出一声奇异的吼叫。那吼叫听不出男女,甚至有些不似人声,倒像是山谷中的无数幽魂同时发出的哭号一样,听来令人寒毛直竖。 这吼叫浩浩然冲出山洞,在山谷中无限回荡着。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这一道声音冲入天幕之中,太过突兀而诡异的存在,令得打斗中的人们都停住了动作。 过了一会儿,山洞的幽暗中,逐渐析出一个同样黑暗的身影。 黑色丝袍曳地,赤裸的双脚苍白如雪,在衣摆下若隐若现。没有表情的面上,左眼被绣着银色曼陀罗花纹的眼罩遮住,右眼绿如翡翠,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空洞。就宛如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洞一般的,令人不适的眼神。黑色长发翻舞,像是在水中一边柔柔飘摆着,怀中抱着一只白色的狌狌,看来只是个文弱的青年而已。 可是在他出现的一霎那,整个山谷忽然安静得可怕。仿佛连那些没有灵性的螟虫,也在冥冥中感觉到了某种不祥。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随着那青年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蔓延开来。他面对着漫天的箭雨,却仿佛视而不见一般,只是垂下头,看了看怀里似乎已经死去的猴子,用轻柔到好像在抚摸自己孩子一般的力道摸了摸它的头。 “迦南一生渴望被一个人真心去在乎,最后唯一给了这在乎的,确是你这只小小的灵兽。可惜,就连你也离去了。”青年低语着,用手往下一抚,合上了二白的眼睛。它终究是被伤到了心脉,在迦南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它就断了气。 “迦南”低叹一声,将二白小心地放在了地上。然后莹碧右眼抬起,望向空中。忽然弯起眼睛,单纯如孩童一般地笑起来。 “这样吧,不如你们来给它陪葬,它就不会孤独了。” 当那震撼天地的巨大魔气喷涌到了天空中,数百羽人只来得及感觉到朦胧的恐惧,便在瞬息间化作血雾,宛如桃花雨般飘落下来。这可怕的气波冲出了山脉,一直扩散到了巫咸族,很多外围的建筑物在瞬间被摧毁,山崩地裂一般的摇撼令得族民们惊恐万状,以为是地震或是海啸,纷纷奔出房屋。而山中的野生更是嘶叫着纷纷逃逸,方圆百里之内,所有草木皆枯朽死亡,化为焦土,就连刚才的山洞也在一瞬之间被夷为平地。而天幕之中,那颗红色的七杀凶星,也变得从未有过的硕大明亮,似乎离这个星球越来越接近了。 在这可怕漩涡的中心,“迦南”黑发黑衣,翻飞如魔。碧眸抬起,望着面前这被他的魔气焚烧殆尽的百里山峦,开心地咧嘴笑着,仰起头,伸了一个懒腰。 “被解放的感觉,真是自在啊……” ****** 伏羲没有在巫咸族久留,他知道离蚩尤的完全苏醒已经不远了。现在斛九的记忆刚刚被完全解放,他还处在昏迷中,要想清醒过来并且得到大荒神的力量还需要些时日。这种时候如果跟蚩尤发生正面冲突太危险了。 在蚩尤苏醒的时候,伏羲已经带着斛九乘坐羽人的明月车驶向羽民国的方向。铺着雪白绒羽的卧榻上,昏迷中的斛九仍然眉头深锁,眼珠在眼皮下剧烈地转动着。伏羲垂眸看着他,手指轻轻抚上他眉心的红色血契。 如今蚩尤觉醒,这血契会是个大麻烦。有这个东西在,蚩尤便有办法控制斛九。若想压制血契的力量并非易事,那毕竟是召唤术中最基本的咒术,然而越是基本却越无法可破。就如同日升月落是自然规律一样,血契便是巫术中无法更改的规则。 但是幸而他在迦南的书房内找到了一样东西。那是比翼的另外一半蛊,一条红色的血虫,被小心地养在一只黑色陶罐里。他最初不明白迦南怎么会有比翼,而且只有一半,但是思及他消灭离孤的方法,便隐隐有了些头绪。 想来这比翼一定与他成功将比翼诅咒从赤炼的灵魂中分离出来有关。比翼一旦与灵魂交融,除非用非常手段,否则便不可能分离。这血蛊乃是用迦南自己的血炼制的,那么另一半的蛊多半是在迦南的身体里。 有了这东西,蚩尤的灵魂便如他掌上鱼肉,任他宰割了。以此为筹码,可以威胁蚩尤解除与斛九的契约。 明月车日行千里,从巫咸族到羽民国七日之内便可到达。他们的车刚刚在通天城建木顶端的大荒神庙主港口登岸,便传来消息,说是包括巫咸族在内的轩辕国南方大面积地区发生了可怕的地震,死伤惨重,森林中起了大火,火势迅速蔓延,千倾良田化为焦土,人和畜生大多被熏死烧死。短短七日之内,轩辕国南方成了人间地狱,这么多的灾难似乎不是偶然发生。 伏羲听了,冷哼一声,“蚩尤这小子,还是那么能折腾啊。” 此时他身边的句芒却有些担忧,踌躇道,“蚩尤这样残忍,我们真的不去管么?” “让他觉醒,这样的后果是可以预料的。” “但那些人是无辜的啊……” “句芒。”伏羲停住脚步,微微侧过头来,“莫忘了我们最终的目的。”说完,他便抱起斛九,大步走向伏羲殿的方向。 句芒看着伏羲冷淡的背影,眼中现出几许落寞。他轻叹一声,一转身面向前来迎接的羽民国众臣时,又是平日里冷傲的右贤者摸样。 “吾不在的这段日子,通天城诸多事宜有劳诸位了。有事稍后可将文书呈给齐云师父和子尤师父。” ****** 伏羲殿乃是四方天帝的神殿中最为华丽夺目的一座,主殿有四层,檐牙上铺着赤红如血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宛如燃烧着烈焰一般明丽。殿中有四层楼高的伏羲圣像孑然而立,身披朱红宝衣,镶嵌着各色珠玉的璎珞宝网遍覆其身,明眸皓齿容颜艳丽。在主殿旁边有两座浮屠塔和一座名为黄帝宫的副殿。那是一座双层的殿堂,墙壁上妆点着各色彩绘,雕梁画栋十分精美。 伏羲将斛九带入黄帝宫,右贤者早已命人将宫殿收拾出来,并派遣侍僧前来服侍。伏羲将九尾狐安置在水玉床之上,倾身看着那与大荒神相同的容颜,神色愈发迷离,仿佛双眼已经穿越重重迷雾,看向那混沌初开的天地之初。 那时大荒神将他从一团张扬舞动的纯圣之火中创造出来,赋予他最完美的容貌和强悍无匹的力量。他陪伴在大荒神身边,度过了无尽的岁月。 还记得他小时候,常常喜欢到无上神界边界的须弥山上去看人间下雪的样子。他很喜欢雪,可是无上神界四季如春,是不会下雪的。忽然有一天,大荒神带着他来到七宝树林,在一块肥沃的土地上,埋下一粒冰晶一般的种子。 “这种子将来会长成永冬树,这种树没有叶子,只有花,像雪一样的花。” 伏羲还记得,当时的大荒神白衣白发,全身散发着迷蒙似雪的光辉,银蓝色的眼眸微微弯起,温柔得像一个遥远的梦境。 “等到这棵树长大了,它会天天为你下雪。”大荒神轻抚着他的头,这样说着。而他则傻傻地看着埋下树种的地方,满满的期待。 后来那棵树果真长大了,果真如同大荒神说得那样,它长出了粗壮巨大的枝干,树梢上却被白色的雪花覆盖,微风一起,便如同落雪纷飞了天地,迷蒙了视线。只要站在那棵树下,天地之间一片荼白,就仿佛是大荒神身上的圣光一般。 可是在那个时候,他却早已忘记了这棵树。那时的他眼中已经不只是大荒神了。 女娲原本也同样是大荒神宠爱的天帝,作为四方天帝中唯一的女性,她身上包含了大荒神想要赋予给女性的一切优点。柔滑如水吹弹可破的皮肤,莹润唯美的身体曲线,婉转动人的容貌,和细腻敏感的心灵。她从见到伏羲起,便爱上了这个似乎拥有一切,却隐隐藏着忧郁的灵魂。 后来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直到大荒神消失了,他会到无上神界,才发现那颗永冬树竟然已经长得那样高大了。那一地如雪的荼白,此刻看来却令他胸中撕裂般疼痛起来。于是自从回到无上神界后,两万年的时间,他总是喜欢到永冬树下去,用箜篌一遍一遍弹着一首动人的情歌。 那首情歌,是大荒神留给他的最后的印象。 当时在铸剑炉旁,炙热的精铁之金在翻滚沸腾着,连空气都在颤抖。那一道遗世独立的白色身影宛如即将融化的雪片,炙热气浪吹动他月华般的发丝,银蓝双眼带着解脱般得笑意。他在剑炉边起舞,癫狂一般吟唱着那样美丽的情歌: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那样崇高的一个神明啊,他此生最想得到的,却是他唯一得不到的东西。他做尽一切,却只是将所爱之人越推越远。他疲了倦了,他的骄傲却不允许他认输。所以他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要永世孤独。 可是他不知道,他最后的绝唱,却成了伏羲永恒的梦魇。 此时斛九双睫颤动,竟缓缓打开了双眼。一时间伏羲有些惘然,以为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大荒神的神采。 斛九转动头颅,眼神却逐渐变得空洞了。他看向伏羲,问的第一句是,“迦南呢?” 伏羲回过神来,用萨洛的微笑面对着他,“你不该再叫他迦南了。他原本就是魔神蚩尤转世。”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斛九说着,从床上坐起,用手轻轻撑住额头,合上双目,“关于大荒神,关于我这一世的记忆,赤炼,巫咸族……还有迦南……我都想起来了……” 伏羲不语,静静等待九尾继续说下去。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你身上的气息,我认得出来。”九尾倏然睁眼,凛冽的寒光射向伏羲的面孔,“是你,篡改了我的记忆……” 听他如此说,伏羲也不再掩饰了。他向后直起身体,平缓地说,“不错,是我。因为你已经被魔神迷惑,我担心你被他控制。” “你竟然伪装了这么久……我和迦南……一直拿你当朋友。”斛九说着,低低嗤笑起来,“如果你其实有着这样的身份,为何要如此折腾我们?为何要逼着我……去伤害迦南?你如果想要做什么,直接去做不就好了?” 伏羲收起了笑意,漆黑的双目认真地看入九尾双眼,宛如一双无底深潭,“如果你不亲手诛杀祸世魔神,你便不能返回无上神界,大荒神便不能复活。为了大荒神复活,你必须杀了他!” “凭什么!”斛九痛苦地吼了一声,妖气霎时四处迸射,整间殿堂中器皿接连爆裂。斛九抬起一双痛苦的眼睛,瞪着伏羲,一字一句道,“我是我,大荒神是大荒神,我没有义务,去完成你的什么天命!” 话音落,斛九利爪爆出,迎着伏羲当面刺去。然而在悍然妖气即将冲向伏羲的时候,却猛然收住了。 伏羲手中握着一只桃木剑。 斛九愣住了。伏羲轻笑,“为了一个魔神,你连你的初恋情人都不要了么?” 是赤炼,赤炼的灵魂就掌握在伏羲手中! 九尾狐狠狠看着伏羲,“你!” “威胁人这种卑劣的手段,吾也不想用。不过你继承的是大荒神的叛逆,不用点手段,又如何控制住你。”伏羲把玩着桃木剑,继续说道,“其实你应该记得,之前你已经用你的元珠保存住了赤炼的尸体,如今又有魂魄,要他复活,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你按照我说得去做,我会把他的灵魂交还给你。” “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首先,我要教你如何控制大荒神的力量。”伏羲将桃木剑仔细收进衣袖中,“你身上拥有大荒神十二分之一的力量,但即便如此,那力量的强大是无法想象的。如今你既然已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那力量便应该也随之觉醒。要想对付蚩尤,没有那力量是不可能的。” 九尾却冷笑一声,“我有说我会对付蚩尤么?” 伏羲忽然一抬手,指向琉璃窗外那漫天的星辰中最硕大夺目的红色凶星,“你可见那颗星了么?魔神一旦出世,这颗星便会被其魔力吸引过来,那是地狱之星,一旦与大荒相撞,整个世界都会毁灭。现在它离得越来越近,大荒的地气不稳,灾难也越来越频繁。你忍心看到生灵涂炭,所有你曾经认识的人都成为你这份任性的陪葬品?” “若不是你一再引导迦南,他又怎么会入魔!” “你错了,并非是我一再逼他。我只不过是在关键的地方推波助澜而已。一切,都是你们自己选择的。”伏羲微微扬起下颚,月光勾勒着他清晰的侧面,“他被离孤劫走的时候,你选择救鹿鸣,这并非我所迫。他的父亲亲手剜除他的心脏,也并非我相逼。你们巫咸族没有采取任何救援行动,也不是我设计。最后捅了他一剑的,也不是我。” 伏羲说得每一句话,都在九尾心口划上深深的血痕。的确,他说得都是对的,伤害迦南最深的,除了自己还有谁? 没有想到,一直说着会保护他,会陪伴他的自己,最后竟然亲手杀了他。 他一定恨自己吧? 众叛亲离,他一定很痛吧? “况且就算不为众生着想,你难道就不管赤炼了么?” 九尾再一次怔住了。 难道,又要做一次选择么? 为何每一次都一定要牺牲一人,他明明已经尽力了…… 伏羲见他痛苦的摸样,走上前去,扶住他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其实,由你亲手杀了蚩尤,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第65章 两年的时间飞驰而过了,时间是最冷情的东西,不论日子是苦是甜,都以同样的速度一刻不停,奔向没有尽头的未来。 两年后,整个大荒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变化在一年前,是日复一日活着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人们沉浸在日常的错觉里,总觉得太阳落下去了,明天就一定还会升起;这一个春天过去了,下一个也一定会到来。 可这并不一定是真的。 两年中最先遭到蚩尤摧残的国度是轩辕国。首先是数起巨大的地震接连发生在轩辕境内,令得数座城镇被毁,之后又是持续一年的大旱。羽民国的傀儡朝廷根本没有赈灾的能力,无数灾民蜂拥向附近的城镇,就如蝗虫过境一般,把附近的城镇也拖垮了。于是其余的大城市和州郡都封闭了城门,不让灾民进入,数以万计的灾民饿死在逃荒途中,甚至发生了易子而食的惨剧。 接下来又是一次海啸,这次海啸从南海冲垮了羽民国南岸的数座岛屿和一座主要的港口大城,无数羽人失去了自己的房屋财产。更可怕的是巨浪是在子夜登岸,睡梦中来不及逃走的羽人们便从此葬身水底,连尸身都找不到了。有些孩子睡觉前一晚母亲才刚刚讲完故事,梦中还有着故事中那些鲜活的场景,谁想到这些还未长大的生命就真的永远留在了那些故事中,来不及长大来面对这个世界。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恐怖的。接下来发生的灾难,才是令得整个大荒陷入最大恐慌的末日之劫。 那是一场大瘟疫,迅速席卷整个轩辕国,并且向着周边的人类小国和羽民国扩散。那是如同狂犬病一般的可怕疫病,通过血液和唾液传播。被感染的人最开始也许看不出什么症状,但在三天之内便会病发,之后便如同疯狂了一般,双目血红,见到人便扑上去噬咬吞食。被咬到的人不论死活,只要没有被吃掉头颅,便会变成这种被称为“活尸”的相同的东西。这种疫病是以巫咸族为中心爆发,不到半年便几乎令得整个轩辕国变成一座死国,所有的城市似乎都成了废墟,白天的时候几乎看不到人影,苔藓和蔓草逐渐覆盖了道路和台阶,野藤萝爬满了廊柱,野生动物在街道间闲散漫步着,就仿佛曾经被人类从大自然中夺走的土地,终于又一点点被自然夺了回来。 可是到了夜间,便会有成群的活尸外出觅食。如今轩辕国的活人已经不多了,活尸们找不到食物,便会开始残杀野生动物或自相残杀,路面上布满了断肢残臂,血液干涸后变成黑色的血块,白骨被太阳晒得发黄发黑,空气中也漂浮着腐臭的味道。 一年内,轩辕国几乎被毁掉了。而羽民国的情况亦不乐观。 虽然右贤者早有防范,但靠近轩辕国的几座大城诸如双树城独木城等都被活尸占领,羽人们不得不放弃这些大城向后撤退,并用以射日术催动的巨大火炮毁掉了这些城市。可是活尸仍然潮水一般涌向防线,羽人战士们苦苦支撑的,可仍然每天都会有人死去。 而这瘟疫的源头,便是魔神蚩尤。这并非他第一次制造出这样的瘟疫,两万年前和一万年前类似的灾难都曾发生过。他用魔力将死去的人复活,变成嗜血的怪物,再去噬咬活着的人,便可以为他造出无穷无尽的军队。这些活尸只听他的号令,他要将整个世界都变成活尸的天下。 此时的蚩尤站在已经荒废掉的长安城轩辕宫千秋大殿那金碧灿烂的琉璃之顶,四下殿宇城镇伏在大地之上向着四方沉落下来,一轮辉煌的夕阳悬挂在血红的天幕边缘,被遗弃的华丽显现出一种苍凉破败之美。 蚩尤伸出手接住那日光,看着那光彩反射在他青白的手掌中。这样的光明,大约也看不了几次了吧。 他正在用魔力,吸引那颗七杀凶星以更快的速度撞向大荒。到那一天时,所有这世上令他憎恨的一切,包括他自己在内,便都可以灰飞烟灭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眷恋此时这种傲立于世界顶端的感觉。环顾四周,这当年伏羲作为黄帝时辛苦创立的千秋万代的轩辕国,已经被他彻底捣毁了,原本该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可是真的完成的时候,却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好像心里有一个洞,不论多么大的毁灭和破坏,都添补不了。 此时有两道人影倏忽之间出现在他身后。穷奇和混沌同时向他单膝下跪行礼,“见过吾主。” “海国那边怎么样?” “在右贤者的要求下,海神已经动身前往羽民国。” “海神啊……海神……”蚩尤的表情变得有些像小孩子赌气似的,“他是第三神识和禺强的孩子么?这两个人就是第二次封印我的人,他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让我感觉自己很老啊~” 混沌严谨地抿着嘴什么也不说,穷奇却温雅一笑,“吾主过谦了。要是这样算,伏羲不是已经是半截入土的老不死了?” 蚩尤开心地笑起来,“哈哈哈,老不死!他果然是个老不死!” 对于这般幼稚的对话,混沌已经无语到家了。不过自从从海国回来后,他们就发现他们的主人变了好多,虽然相貌未变,某些孩子气的神情也没变,可是以前的迦南是一汪故作深沉的潭水,如今的蚩尤却是一片黑色的大海,不论什么样的光落在里面,都要沉到看不见的深渊中去。 他可以在上一秒还逗着一个小婴儿玩,下一秒就将那婴儿扔给一旁的一群活尸。他也可以上一秒还在无情地凌虐囚犯,下一秒却忽然让人好酒好菜伺候着。完全捉摸不透,没有章法,做一切事情总该有哪怕一点点的道理的,可他完全没有,这才叫人害怕。 现在的蚩尤即便是白痴兮兮地笑着,也会令人感到恐惧。因为你完全不知道下一瞬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混沌隐约觉得,他还是喜欢原来的迦南。那个灵魂虽然悲伤,但至少还看得到希望。 可是穷奇和莫呼洛迦却很高兴,他们似乎觉得,原来的迦南还是太弱了。唯有现在的蚩尤,才配做他们四凶真正的领袖。 而梼杌似乎跟饕餮相同,却并未表示出什么。对她来说,只要能继续杀生就够了;而对于饕餮来说,只要有人肉能吃便好。 迦南忽然双脚一点屋脊,宛如一只黑色的鸟,腾入空中。他在半空中转身,身影逐渐缩小之际,向着被他留在身后的穷奇和混沌说道,“我要拿下羽民国,把活尸集结到双树城来。” 这样一道不由分说的命令,还不等到穷奇二人应声,他便已经远去得几乎看不到了踪影。 或许现在与伏羲和句芒正面冲突为时尚早,不过蚩尤也有苦衷,他知道自己所剩时间不多。并不只是那迅速接近大荒的凶星,还有那蛰伏在他体内的半个比翼蛊。眼看着三年时限快要到了,自己虽然拥有魔神之魂,是杀不死的,但这道蛊毕竟难缠,就算不另自己魂飞魄散,也会大大伤害到自己的灵魂,到那时别说除掉伏羲,自己甚至会沦为别人刀俎上的鱼肉。 想来都怪迦南当时优柔寡断,早早将另一半蛊下到阿霜体内不就好了,搞得他现在还要受制于这东西,而且他收回巫咸族的时候那道蛊已经不见了,向来是伏羲把它弄走了,不知又要用它做什么文章。 不论如何,只有孤注一掷,在三年期满前拿下羽民国这最后一块被羽人坚守着的阵地。 至于鲛人,他答应了海神只要对方与他合作,便不会令瘟疫扩散到海洋里。所以应龙那边目前在他控制之下。但他其实不是很明白为何应龙会这么轻易答应他的要求,毕竟当凶星与大荒撞击的霎那,不论人类羽人还是鲛人,不论陆上天上还是海洋,全部都会化为星尘消散在寰宇间的。所以他猜测,应龙说不定明着答应了他,背地里却打算与羽人暗通曲款。由于这份疑心,他将饕餮和梼杌派去了海国附近,一旦羽民国众应龙打算有什么不轨的行动,活尸大军便立刻倾覆海国。 ****** 海神应龙莅临通天城,本该是羽民国的一件大事。然而由于末日浩劫的侵袭,羽民国作为最后一块未被蚩尤的魔军侵扰的土地也是人人自危。民众终日惶惶不安,不知道今夜睡下后,明早会不会便看到满街嘶吼的活尸扑过来,将自己以及家人分食殆尽。关于那些活尸的可怕传言在街头巷尾流传着,一过了太阳下山的点,街道上便不见了半分人影。孩子们整夜睡不着觉,时时有幽幽的哭声在夜间缠绵不绝,简直像是鬼城了一般。 可是白日里,浮在天空中的大陆——通天城看上去仍然如同以往一般瑰丽宏伟。巨大的陆地呈倒锥形,阴影淹没了大片的山河大地。那巨大的建木不论春夏秋冬兀自伸展着白银的手臂,金色的树叶煌煌然染得整个天幕都呈现出一片晚霞般的色泽。而那建木顶端的大荒神庙今日戒备森严,军队驻扎在正门之外,载天方圆上羽民国的众朝臣和高位侍僧都身着盛装,静候着鲛人海神的到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渐渐升至中天,浮动的云层绵延万里。众人都已经等得有些累了,此时在遥远的南方天幕中,隐隐现出三个黑点。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黑点在一点点放大,逐渐清明。那是三艘巨大到令人瞠目的船,其中中间那个又比两旁的大上许多。大的那个足有数百米长,坚厚的船身,以黄金装饰着海浪形状的花纹,壮丽而精美,船头处一鲛人少女的雕像,鱼尾翩翩,垂首祈祷,熠熠的阳光撒上去,尽是海洋深处的梦幻。小的两个似乎是护卫一般,寸步不离地追随在大船左右。 这大船就像一座小型的空中楼阁,被后面的动力装置推动着,投射在地面上的巨大阴影一点一点蔓延入通天城。所有的人都在仰起头,注视着海国最尊贵客人的到来。 海国的巨大飞艇停泊在建木的上空,靠近船头的地方,一扇雕刻着龙纹的舱门被打开。 而此时,从两个护送的小飞船中,已经有数只类似蝠鲼的大鱼展翼飞出,化成两道蜿蜒的弧线,向着载天方圆降落下来。一落地,便有许多身穿护卫服装的鲛人从大鱼身上下来,头盔挡住了头发耳朵,裸露出来的脸与羽人并没有多大分别。 这些侍卫在大船正下方一字排开,一个个站得笔直,静候着。 从舱口中,漂浮出一只发出幽蓝光芒的巨大水母,透明的伞盖中流离着美丽的光线,下方长长的触手宛如丝绦一般轻舞摆动,在空气中飘飞着就如同在水中一般。紧接着,一道人影从黑暗中析出,踏上那水母的伞盖。 那是一个冰雪一般的人影。雪白的发丝似是雪水中洗涤而出的蚕丝,随着高空中的风在背后飘扬着,完美的面容,没有丝毫女气,却仿佛漂浮着一层渺渺茫茫的光,令人为之目眩。一双黑夜一般深沉的眼睛,仿佛能吞尽一天的星华灿烂。他的耳朵仿佛两片小小的扇子,流动着珍珠色的光芒,被几根象牙色的骨架撑起,脖颈上长着两片半圆形的鳃,露出华服的修长手指间也长着银白色的蹼,这些明显的特征,代表着他鲛人的身份。 而右贤者则立在大荒神庙主殿最高一层的台阶上,微微仰首,遥望那夺目的身影。他与应龙只见过两次面,已经是在数年之前商讨合作讨伐轩辕国时的事了。他对这个人的印象一点也不好。 至于不好的原因嘛…… 海神一袭海蓝色的鲛绡华服,上面用银丝绣着盘曲纠结的海藻和海葵图纹,饰以大块的蓝宝石,里面流转着深海中的暗潮。高空烈烈的风中,衣带随风而舞,飘飘然似要临风而去,周身笼罩着属于神的飘渺圣洁。 众侍僧都仰起头,用仰慕虔诚的视线凝望向那绝美的人影。 应龙视线向下一扫,然后水母缓缓向下降来。紧跟着他身后又飞出十数只蝠鲼,每只上面都站着穿着正装的鲛人,似乎是海神的随从。 此时所有人都仰望着他,偌大的载天方圆一片寂静。 右贤者静静地看着海神降落到地面上。今日他仍然穿着那一身华丽的红色侍僧袍,头戴飞翼冠,珠链垂过艳色潋潋的眼角,仪态端严地向应龙走去。 “欢迎海神大驾光临。”他微微欠身。 应龙缓缓眨了下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丹唇轻启,竟然说了句,“美人,我想死你了!” 第66章 应龙这一句话,周围凡是听到了的侍僧,都是嘴角抽搐满头黑线。而右贤者却像是已经习惯了似的,自动忽略了他的话,继续有礼有节地说道,“海神一路劳顿,行宫已经为阁下安排好,非常时期难免有所疏漏,望海神多多包容。” 应龙故意往右贤者的方向挪了两步,离得更近了,已经越过了正式场合中两个人应该保持的最小距离。右贤者有点不自在地往后挪了半步。 “简陋没关系,你会陪我就好啊?” 右贤者咳了一声,故意把他的声音掩盖了过去,“吾率羽民国众臣为海神接风!”话音落,便有人奉上酒爵,二人对饮之后,便共同进入神庙向大荒神以及四方天帝朝拜,之后应龙便由无相侍僧齐云引至颛顼宫的副殿高阳殿入住。 在当夜会有接风宴,在此之前,右贤者去了黄帝宫。 琴声泠泠,回荡在幽寂而空旷的宫殿里。轻纱飞扬间,存身于人类身躯之中的无上神明静坐在显得分外安静的阳光和尘埃间,手指温柔地拂过箜篌竖立的琴弦,哀婉的音乐徜徉回荡。右贤者站在屏风后听了一会儿,才默默转过屏风,恭敬行礼。 “上神。应龙已经到了。” 琴声骤然停歇,伏羲睁开眼睛,“他的态度和以往有什么不同么?我听说蚩尤派人去过海国,海国到现在仍然没有遭到瘟疫侵扰。” “态度没有什么不同。不过他这一次来带了不少人。” “有多少?” “大约有两千人。” “两千人,自保来说太多,反叛来说又太少。不过他身为海神,战力并非一般鲛人可比,这点也不能大意。” “上神。如果应龙与蚩尤做了什么交易,我们是否应该借此机会除掉他?”句芒眼中有杀机闪过。 伏羲却摇摇头,“不必,他的双亲都还沉睡在无上神界,为了能重新见到他们,他不会真的跟蚩尤达成什么共识。想必只是为了争取一时的安宁吧。毕竟鲛人原本就是魔族,蚩尤战败后不容于天地才不得不进入了大海,受颛顼庇护才存活至今。现在蚩尤复活,肯定会想要召回自己的臣民。为了保护鲛人不得不做些虚伪与蛇,可以理解。” “是。” “对了,今晚筵席,我想让十二神识出席。” 句芒抬起头,神色有些不妥,“他以什么身份出席呢?” “就是十二神识啊。我们都已经大张旗鼓把他赢回来,并且一直在宣称他是大荒唯一的救赎,如果一直不让他露面,恐怕会令军心民心动摇。” 句芒勉强垂下头去,柔顺应道,“是……” 伏羲看看他,淡然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放心,这两年来他已经变了很多。不会坏事的。” 然而伏羲却又怎么知道,句芒对十二神识的芥蒂,并非只是因为对方不好控制这么简单。若说到其根源,却是足够被革除神籍,打入轮回的原罪。 句芒根本不希望大荒神复活。可那是伏羲等待了两万年的梦,他不希望看到对方痛苦的样子。 反正已经习惯,以伏羲的愿望为愿望,以伏羲的快乐为快乐。这是作为木神句芒的他永恒的宿命。 当夜,在羽民国皇宫的紫微殿里,刚刚即位才十二岁的小羽皇坐在高高的皇座之上,四下众臣亲王相继落座。大厅当中铺着华丽非常的紫底金凰地毯,上万只宫灯一同映照出穹顶上繁复的彩色绘卷,潘凤柱拧立两侧,其间无数席位整齐摆设,上面金樽玉盏,酒香四溢。 应龙由人引着,进入宴厅,在羽皇右首落座。右贤者坐在他旁边的席位上。 而与他相对的左首席位却仍然空着,直到宴会的编钟声伶仃响起,才有一个人从门外缓步走进。 于此同时,门口的礼官高声宣告来客名号,“十二神识斛九驾到——” 此语一出,满殿寂然。十二神识的名号简直已经成了羽民国的传说,说他是唯一能够从蚩尤的魔掌中还有那即将到来的天地大冲撞中解救世人的最后希望。而两年来,这是他首次露面。 此人一袭银丝华服,长长的后摆迤逦在地面上,额间戴着银色冠饰,一颗明珠遮住眉心。他的步履优雅沉稳,银发如悬瀑垂落身后,银蓝色双目清透到冷冽,淡漠的神色,正应和那仿佛冒着寒气般的气质。 此人气度雍容却神态冰冷,叫人看了心生敬畏。可他身上又有某种难言的魅气,叫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满殿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而他唯有在看到应龙时,露出讶异的神色,但只是一瞬,便又转开了视线,在左首席位上落座。 宴会开始后,歌舞升平间,应龙低声与右贤者说,“那就是你们的神识吗?我听说,他是一只妖?” 右贤者面不改色,“听谁说?” “传言。传言他不仅是妖,还是蚩尤的妖。” “一派胡言。” “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要用那珠子遮住眉心?而且我如果记得没错的话,我们鲛人那本预言天书上似乎说过,最后一任神识会‘与魔鬼订下血之契约’,却不知道这魔鬼除了蚩尤,还会有谁?” 右贤者转开视线,“不论真假,他都是唯一能够击败蚩尤的人。否则,不仅是我们羽民国,鲛人亦不可能生存。” 应龙低笑两声,不再说什么,却举起酒爵,对着对席的斛九一举杯。 斛九有些惊讶。没想到当初在东海畔遇到的那个疯子一样的龙十二,竟然就是海神应龙。 为何他当时会出现在东海,还要跟他跑到大阿山去。 海国与羽民的关系一向微妙。近几年结成的联盟也在轩辕被攻破后变得松散。最近更是有传言,说是海神与蚩尤做了交易,才保得海国暂时不受蚩尤所造成的天灾人祸的波及。应龙这个神明,似乎亦正亦邪,他愈发捉摸不透。 这宴会,他并不想参加。伏羲告诉他,他现在是大荒所有仍然存活的人们的信仰,他心中只觉得好笑。几千年来,他都是以一个妖的身份活着,被他们这些受四方天帝庇护的种族视作邪魔外道,如今却成了他们的救赎。 而这份救赎,竟然是以杀掉迦南为代价。 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了。他没有召唤过自己,自己也只能从战报和传闻中得知他的近况。 迦南的所作所为令他心惊。他想,可能现在的“迦南”真的不再是迦南了。 迦南是不是已经被他杀死了,如今迦南的躯壳,只是被蚩尤支配着而已? 每每想到如此,他便害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睡不着,他便只能一遍一遍回忆着从小到大跟迦南的所有记忆。 在成为迦南的妖之前,他们曾经是多年的同班同学。他不曾注意过迦南的存在,可是此时若想重新拾起那时期点点滴滴的记忆,却也不是无处可寻。 他记得迦南总是一个不会讨老师喜欢的孩子,虽然他很努力,但每次写出来的论文都不和老师的胃口。有什么活动,别人围在老师身边撒娇开玩笑的时候,他只知道在一旁闷着,看样子也想参与到快活的氛围里去,可不论怎样,却永远是个局外人。每次他一说话,话题总是没有人接下去。 那时候作为海洹的他曾经漫漫然地想过,这个孩子还真是孤独呢。 不过他那时全部的视线追逐的都是那个火一样的鹿鸣,一步一步履行着自己的计划。学习大量的巫术,逐步地接近鹿鸣。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迦南注意到自己的,亦或者是一直就注意着他。不知道在他身后,那眼神默默追随了多久。 后来成为迦南的妖后,他开始越来越多地了解这个少年。知道他家里有一个似乎很没有责任心的父亲,也知道他自小母亲就跟人跑了。虽然到现在已经明白这些其实都是离孤的安排,不过那时只是觉得,这果然是个很孤独的人。 虽然他身为妖,没有过父母,可是作为海洹的日子里,他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父爱和母爱。他想,一个人类大约是很容易把这些爱当做理所应当拥有的东西,可是如果一个人一旦拥有不了,那么从一开始便会是一种缺失。他会一生寻找东西来添补这种缺失,可却永远不可能真正填满。 因为从一开始就缺少爱的孩子,便不可能爱自己。不爱自己的人,便不可能让别人爱上你。 一开始保护他,只是出于对他的怜悯吧。觉得这个少年虽然阴暗,但这阴暗是人性本身固有,他愿意坦然地面对承认,毫不回避,便是人类之中难得的了,恐怕就连自己都做不到如此坦然。他活得那样努力,却总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心想着,要不就帮帮他吧。 没想到帮着帮着,就发觉自己的眼睛总也离不开他了。不论他走到哪里,都会不动声色跟着。看到他被人刁难了,就像跳出来帮他教训对方。听说他想要参加九巫会,就故意去别的巫系为他腾出名额,即使两个人闹别扭了,也仍然会远远看着他。 斛九一直不相信自己爱上迦南了。他明明一直一直喜欢的都只有赤炼一个人。 可是到现在,他发现再抵赖已经没有用了。即便是迦南杀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赤炼,欺骗他,利用他,他却仍然无法恨他。 每一次涉及到关于迦南的事,他就会失了方寸。 已经给迦南造成了那么多伤害,他知道很多东西都已经无可挽回了。可是另一件令他更痛苦的,是在他的记忆恢复之后,伏羲跟他说的另一个可能。 蚩尤曾经爱上嫘祖,也就是大荒神。他之所以最终被黄帝击败,除了屠魔剑有弑神之威外,更因为大荒神已经消失了,令他心灰意冷。 所以这一世,迦南之所以会这样深地爱上他,不一定是爱得作为九尾狐的他。他真正爱的,仍然是两万年前的大荒神。他只不过是在潜移默化中追寻着大荒神的影子而已。 因此,一旦蚩尤真正觉醒,对他这个十二神识是没有任何留恋的。蚩尤心中的人,一直都只有嫘祖,只有大荒神而已。 在好不容易愿意面对自己的心之后,却恍然知道那以为的深爱自己的人,不过是拿自己当替身。 斛九当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然后便有丝丝缕缕的闷疼,从心脏开始,沿着血脉蔓延向四肢百骸。这细细密密的痛楚一旦开始,便再没有停下过。他觉得四下无着,无依无靠,想要找到什么东西来依凭,却什么也找不到。 他好像问迦南一句,可是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去问的资格。已经伤害迦南两次了,第一次令他失去了心,第二次却令他失去了魂。 就算想问,也无人可问了。 这两年的时间对于九尾来说是一场漫长的煎熬。到最后他干脆封闭了自己所有的思绪,伏羲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想,一切了结的时刻,大概就快要到了。 ****** 筵席结束后,斛九回到黄帝宫,随意扯下头上的冠饰掷到一边,九条雪白狐尾现出在身后缓慢摇摆着,头上也露出了狐狸耳朵。他用手轻轻按着因为微醺而发疼的太阳穴,在窗边的长榻上坐下来,头靠着窗沿稍作休息。 此时伏羲缓步走入室内,似笑非笑看着他,“见到应龙了?” 斛九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这个人,在你面对蚩尤的时候,将会是你很大的助力。鲛人的唱月之术可以直接灌入活尸脑中,摧毁它们的脑部,因此活尸军队如果对上鲛人大军便是遇到克星。” “他有说过会帮你?”斛九似乎毫不经心,头也不抬地问道。 “他身为海神,由不得他不听无上神界的命令。” “随你吧。我累了。”斛九说完,站起来要进内殿去。可是肩膀却倏然被一股力量按住,他感觉下颚被一只手捏住,缓缓转过来,面对着那属于萨洛的面容。 对于这样带有绝对控制性的动作,他竟没有半分反抗,甚至有几分逆来顺受。 伏羲看着他,“我有说让你走了么?” 斛九微微皱眉,却没有反驳。 伏羲放开他,手却顺势摸上他额间的血契,喃喃说着,“真是碍眼,这东西,要快些去了才好。” 斛九微微一转头,避过他的碰触。伏羲微微一笑,“怎么,你还舍不得么?莫忘了,迦南已经不存在了。这世上只有蚩尤。” “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这两年来,你身体中大荒神的力量,已经在逐步苏醒。到如今也差不多了。而蚩尤,恐怕也等不及了。”伏羲说着,转身,从桌子上拿起自己带来的一只黑色陶罐。 斛九认出了那个陶罐,那是当初在迦南的书房里看到过的…… “你……” “这里面装着的,便是我们最有力的筹码之一。”伏羲说着,将陶罐交给斛九。 看到那条血虫之后,斛九微微变了脸色。 “这是比翼……一半的比翼……” “不错。”伏羲说着,轻轻将盖子盖了回去,“而另一半,在蚩尤的身体里。” 第67章 听到伏羲如此说,斛九心中一惊,“蚩尤体内怎么会有比翼?” “当年他为了剥离赤炼体内的比翼用以除掉离孤,先将鹿鸣杀死,将他灵魂中的比翼转移到自己身上,再自己给自己下了一道更强的蛊。一人体内只能有一道比翼,所以新的将旧的逼出,他才能籍以其毁灭离孤的不死之身。” 这样说来,其实迦南算是拯救了鹿鸣的灵魂不是么……虽然他杀死了鹿鸣,却令得后者的灵魂永远摆脱了那名为离孤的诅咒。鹿鸣如果再入轮回,这一次便可以忘记一切,成为一个普通人了。而相反,迦南自己身体中却多出一个难以摆脱的蛊。 而自己,竟为了鹿鸣一剑刺穿迦南的胸膛。 即便他是不死的,即便他已经没有心了,那一刻恐怕也痛彻心扉吧。 斛九觉得胸口像被闷锤重重击打,一口气闷在那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如果这一半的蛊一直找不到宿主,他会怎样?”斛九这样问着,面上却是一片淡漠。 “这两年为了让你学习控制大荒神的力量的方法,我将离孤收集的所有巫典都给你了。你难道猜想不出么?”伏羲说着,紧紧盯着斛九的表情。这两年来虽说斛九似乎已经渐渐对迦南忘情了,也不再反抗自己,甚至颇为积极地修习将大荒神的力量转化为巫术运用的方法。但他总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斛九说,“我记得巫典上记载,比翼的蛊虫在成虫后还可以活三年。那么三年后蛊虫死亡的时候,便相当于禁术被破是么?” “不错。比翼一旦被迫,施术者会立刻魂飞魄散。” “所以,只要我们杀了那蛊虫,蚩尤便可以被消灭了么?”斛九说着,淡淡一笑,“既然这么轻易,你为何现在才拿出来,连我也不需要找到,你自己就可以杀死他了。” 伏羲见他谈到杀死蚩尤的时候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像在说晚饭吃什么一样,便微笑起来,“你错了,蚩尤与离孤不同。离孤只是身体不死,灵魂却不是永生的。而蚩尤的灵魂便是不死的,就连承影剑也只能伤他,何况只是小小的蛊,最多伤害到他令他一时间变得脆弱罢了。” 斛九点了一下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与他决斗的时候突然杀死血虫,另蚩尤关键时刻受到重创,我便可以用屠魔剑杀死他了,是这样吧?” “说的不错。但是这件事必须要你亲自来做。吾当时必须要回到无上神界打开涅盘轮,准备大荒神十二神识的重新聚合。” 斛九听了以后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慢慢问出一句话,“听说每一任神识在完成天命后不一定会立刻回归无上神界,而是会等到寿终才会回去。为什么我听你的意思,我与蚩尤决斗后,似乎立刻就会死去?”他说着,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伏羲,“还是说,我只要一杀掉蚩尤,你就会立即杀了我?” 伏羲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先是一惊。这十二神识果然不是个乖乖听话的主,即便是现在,也会问出这般尖锐的问题。 但他只是少顷的怔忡,随即从容答道,“蚩尤实力之强,即便是以吾原本的力量,要想打败他也必会付出代价。吾伏羲拥有大荒神一半的力量,而你只有十二分之一,若要杀掉他,多半是同归于尽吧。不过你若是对这个已经被蚩尤毁得差不多的世界还有留恋,我可以救你一命,令你终老。” 可是斛九却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是少有的清朗。他这样笑,反而令人不安。 “不必了。”斛九收住几分笑意,抬起有些空旷的银蓝色双眸,“这样正合我意。” ****** 而另一边,夜宴过后,右贤者独自一人登上贤者宫旁的高楼。黑色的天幕无边无际,当中挂着两个“月亮”,一银一红,一小一大,一柔一耀,相互辉映着,是从未有过的奇景。那银色的月亮,便是那自古不变的月亮,可那红色的,却是曾经只不过是天际中暗淡一点的七杀凶星。 蚩尤魔力大盛,吸引着那凶星以极快的速度向大荒冲来。连年的地震海啸洪水大旱蝗灾火灾,尽是因为那魔力与凶星引力的相互作用扰乱了大荒的地气。现在那凶星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大一些,每一天都又离大荒近了一些。现在每天夜里人们都会惴惴不安地望着夜空中那颗红色的“月亮”,带着某种绝望的麻木,看着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传说当它与大荒相撞的时候,一霎那间,世间的一切都会化为尘埃,消失在寰宇的黑暗里。 如今,人们只能将全部的冀望压在大荒神庙中的十二神识身上,他们坚信他们的领袖告诉他们的是真的,十二神识会挽救一切。 可是,自己说得真的是真的么?句芒连自己都不相信了。 一路走来,他亲眼看着蚩尤是如何一步一步成魔。他开始怀疑伏羲说的话了,这是以前还从未有过的。 伏羲大人说得一定是对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仰。 可是这一次,如果不是他们的设计和参与,蚩尤真的会从那个影子一样无害的少年,成长为现在的祸世魔头么? 如果是他们亲手培养的魔君,却又要反过来将他除掉,这样的做法,就是所谓正义么? 未免太讽刺了。 “美人!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儿啊!” 句芒回头,就见应龙端着杯酒拎着酒壶施施然走上楼梯来,微醺的双眸半掩,脸颊染着几分酡红,看起来与平常时候那清澈干净的美多了几分颜色。 只可惜一开口,还是那么让人吐血…… 句芒环视四周,见四下无人,便转回头去,好像没看见他一样,“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你喝酒啊!”应龙一下子靠到他旁边,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句芒身体一僵,不习惯外人如此亲密的碰触,抖了下肩膀甩开了应龙的手。 “我有同意和你喝酒么?” “你们羽人酿的这叫什么……金叶酒,实在好喝。建木的树叶子居然也能变成酒,哎……我们海国就找不到这么好的东西喽。”应龙一个转身,靠在阑干上,自己给自己斟满一杯,一饮而尽。 句芒见他喝得这么痛快,也拿过另一只酒杯,应龙立刻给他斟满。他将酒举到鼻间嗅着,建木树叶的清香缭绕不去,入口甘甜绵远,香气顺着食道渗入肺腑。 句芒身为木神,掌管着草木枯荣的秩序。这建木曾经是他献给少昊天帝的礼物,是他精心培育而成的树种。原本其实并没有想到它竟然会长得这样高大,如今自己站在它上面,却仿佛沧海一粟般渺小。 “美人,你为什么总也不笑啊?你一个木神本来应该欣欣向荣的嘛,老哭丧着脸,怪不得最近几年我们海国的海草长得都不茂盛了。” 句芒斜着瞥他一眼,“没有可笑的事,为何非要笑不可。” “人生在世,如果连值得你笑的事都没有,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是啊,活了这么久,似乎存在这种东西一旦成了永恒,就跟死去没有什么区别了。句芒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睛,他不明白为何同为天帝的属臣,海神却可以这样潇洒自在。 “应龙,你是为什么而活着呢?” “我啊。”应龙放下杯盏,看着天空中的血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爹当初告诉我要守护这片海洋,我就只好一次一次地回来咯。不过后来嘛,发现其实没什么意思,我们海国的人日子都过得平平淡淡,有没有我根本没什么区别。” “这样么……”这种类似的感觉,句芒何尝没有。创世的时代造就过去了,秩序已经被建立到近乎完美,真的还需要他们这些神的干预么? 甚至如果没有他们,恐怕这末日,也不一定会来。 应龙转过头来看着句芒,“你呢?你是为什么而活?” 句芒一时间有些迷茫,但他仍然用坚定的口吻回答,“辅佐东方天帝。” 结果应龙却扑哧一笑。这笑声有点惹怒了句芒。他皱起眉头,面露不快。 “别生气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有所感慨罢了。 “感慨什么?” “感慨伏羲上神真是好福气,明明是个不知道珍惜的孩子,身边却总会有人宠着他。” 句芒瞪着他,“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什么意思?” 此时应龙忽然前倾身体,托住句芒的双颊,在他唇上落下轻如鸿毛的一吻。然后在句芒震惊的目光中,他直起身,倜傥一笑,“就是这个意思。” 句芒瞪大了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似乎被吓到了。 应龙哈哈大笑着,仰头饮下一杯,然后对着那轮血月,轻轻哼起一首歌来。 鲛人的嗓音是世上最动听的天籁,即便是最普通的曲调,应龙唱来却飘渺如雾,恍惚是从天堂中降下的音乐。那是一首摇篮曲,婉转悠扬,令人想到儿时夏日午后昏昏欲睡的夏蝉。 “蝴蝶飞,虫儿睡,莲花枯萎,星星落泪。月光浓时,孩子沉醉,留下记忆,远走高飞。” ****** 蚩尤大军压境,决战的时刻,终于到来。 蚩尤的活尸军队一天一天向着羽民国内陆推进,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村庄田地尽毁,圣树枯萎,树灵枯竭。而空中的红月也越来越大,光辉已经盖过了月亮,到现在几乎已经占据了半片天幕,几乎连那行星上深深浅浅的山脉都能看到了。 通天城中的万千羽民门自发涌入各大神庙,彻夜彻夜地祈祷着,但愿末世之劫不要到来。羽人们的吟唱声响彻无数个夜晚,人们手中捧着烛台,仰望着大荒神的塑像,祈望最后一任神识能够拯救他们。 夜空寂静,似乎连鸟兽都绝迹了。某种幽忽飘渺的喊叫若有若无一般渗透在夜风中四处飘荡着,不知是不是远处活尸的吼叫。或许活尸此刻已经兵临城下,或许下一刻就会有腐烂了一半的活尸冲进家门,人们在恐惧中瑟瑟发抖,在相互的怀抱里哭泣。 应龙的鲛人大军已经赶到通天城外驻守,而黄帝宫中,伏羲立在大荒神像前,微微仰起头,视线中带着某种痴意。 在他身后,斛九默默走来。他看着伏羲,或是萨洛的背影,心中忽然一阵怅然。 遥想起当初九巫会前,他,迦南,萨洛和鹿鸣,四个人一起围坐在小茶棚的方桌边,嬉笑怒骂着,看着半空中升起的焰火。飒然绽放的烟花映照着每一个人的面容,明明是四个简单的巫师学徒,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一个死去,一个成魔,一个原来是天帝降世,而他,则自始至终是一个谎言。 当时哪会想到这后来剪不断理还乱的羁绊情仇。前路漫漫,宛如置身迷雾,谁也不知道自己自己踏出的一步是不是对的,也不知道自己选择的人是不是对的。选对了,我们可能不会去珍惜,选错了,却执迷不悟苦苦纠缠。 这世间的事,大抵都是如此吧。 此时的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九尾狐,是海洹,是十二神识? 但是他现在最想念的,竟然是阿霜这个名字。 这一路走来,这么多的变化。他们的那么多努力,竟然逃不出伏羲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伏羲,又真的能事事都算到么? “你来了。”伏羲背对着他说。 “我来了。” “之前跟你说过的,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斛九淡淡述说着,“先用比翼威胁他与我解除主仆关系,然后与右贤者和应龙合围他,寻找机会杀死血虫,趁着他虚弱之时,用屠魔剑杀死他。” “不错。”伏羲转过身来,他的手中,捧着一柄长剑。 那是一柄相当精美的剑,白银的剑身,上面又翡翠雕刻的龙纹,不像是杀人的利器,倒更像是装饰品。 伏羲相当温柔地抚摸着剑身,落在上面的目光,隐藏着无数欲说还休的往事。他轻轻抱着它,像抱着自己的恋人一般,走到斛九面前。 这便是第一神识以自身血肉铸成的屠魔剑,可以弑神的绝世之剑。 “拿去吧。”伏羲抬起眼睛看着他,“海洹,不要怪我。” 久违的名字,没想到伏羲此时会这样叫他。他以为对于伏羲来说,作为萨洛的人生是不值一提的尘埃。 他接过屠魔剑,剑身轻盈,一阵奇异的感觉涌过血脉,就仿佛那剑原本就是他的一部分一样。 “我们最后一道防线已经失守,明天蚩尤就会到达通天城。”伏羲说着,将那柄桃木匕首也一道取了出来,交给斛九,“为了让你没有后顾之忧,我可以先把这东西给你。另外,我还有一样礼物送给你。” 他带着斛九转到大荒神像后,用手在神座某处按了一个机关,便在地面上出现了一道黑黝黝的通道。沿着石阶下去,来到一间密闭的石室。 石室中有一张水玉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影。 高瘦却结实的身形,大而明媚的双目紧闭,剑眉舒展,看起来好似在熟睡一般。 那是鹿鸣的身体,原本他喂鹿鸣吃下他的元珠后,便将鹿鸣的尸体藏在了青丘,却没想到仍然被伏羲找到了。 斛九默默走到鹿鸣的身体旁,静静跪下来,认真地凝望着那张英挺的容颜。原本那样活力四射的人,此刻却显得这般苍白。 “我想过了。只要你杀死蚩尤,我可以保你和他活命,你们两个可以一起终老,算是我对你的报偿,如何?”伏羲在他身后,如此说道。他的语气笃定,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斛九无法拒绝的筹码。 斛九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说的是真的么?” “吾伏羲从不食言。” 斛九默默转过头来,用着有些怀恋的目光,看着这曾经占据他全部视线的人。他的记忆长河从五千年前的最初一直流淌到现在,他追逐了五千年的初恋。 五千年,太久太久了。久到现在回过头去看,似乎成了一种习惯。 他伸手,轻轻触碰那熟悉的轮廓,然后,俯下身,在鹿鸣唇上落下最后一吻。极尽缱绻,极尽温存。 “赤炼,你终于自由了……” 下一瞬,只见鹿鸣周身倏然自内而外地浮起一层炽热的白光,然后在顷刻间,竟然散作了漫天星芒! 第68章 伏羲千算万算,没算到斛九竟然会这样做。他神色丕变,叫道,“你做什么!” 斛九平静地看着那飞散的星尘,语气平平地说,“令元珠自毁而已。”接着他拿出那桃木匕首,手轻轻抚过剑身上的咒符,“我说过要救他,可最后救了他的却不是我。但不论如何,他已经自由了。就让他忘记离孤,下一世当一个快活的人吧。”说话间,他已经割破手指,在剑身上写下另一串咒文。不多时,只见那些血色填满了原本封印的字符,一道红色光芒大盛,熟悉的魂魄从剑身上释放出来。赤炼的魂魄悬浮在半空中,紧闭的双眼,终于缓缓睁开。 赤炼垂眸,看到仰望着他的斛九,忽然裂开嘴角,露出一个灿烂如初的笑容。 “阿九……再见了……” 斛九伸手,而赤炼亦伸出手,两只手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的一霎那,赤炼的魂魄逐渐淡去,终于如晨雾一般消失在虚空之中。斛九痴痴地望着那空荡荡的指尖,许久,才缓缓收回。 伏羲看着他的动作,他没想到斛九竟然在最后一刻选择放弃他此生本该最重视的人。他无法理解,却也无法阻止。 他不是为了赤炼的复活才忍受这两年被他控制的日子,他努力了五千年要夺回赤炼,要和他在一起,怎么明明已经到手了,却就这样放开? 此时他的心在不断往下沉,没有了鹿鸣,也就少了控制斛九的筹码。心思电转间,脑中已经闪过无数种可能。 斛九却似乎能猜到伏羲的心思,“你放心,答应你的我会做到。毕竟为了鹿鸣来生可以幸福的活在一个安全的世界里,我也不会放任蚩尤毁了这个大荒。” 伏羲被他这样罢了一道,眼见着斛九在最后关头反被动为主动,虽然心下犹疑,也不得不暂时接受这种说法。 斛九看着那已经空了的桃木剑,忽然开口道,“伏羲,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向问你。” “什么?” “你这样费尽心思要大荒神复活,是为了什么呢?” 伏羲一怔。 是啊,为了什么呢?似乎连他自己也没有认真想过。但他知道,他一定要再见大荒神一面,他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要问他。 他已经孤独了太久,已经忍受不了了。而大荒神,便是他唯一的救赎。 见伏羲没有回答,斛九却嗤嗤地笑了。笑得有几分癫狂之态,听来令人不安。 “伏羲,其实你、我、迦南、蚩尤甚至是大荒神,终其一生斗不过是在追求一样永远得不到的东西而已。” 因为得不到,所以执着,所以不顾一切,所以看不见其他所有的可能性。可是在那执着的尽头,他们真的追求着对的东西么。 在得到的时候,真的会满足么? 追逐着,却注定失去,在这条路上,是多么孤独啊。 ****** 长夜漫漫,几十万的羽人大军驻守在通天城前。这片悬浮在空中的大陆拥有天然的绝佳屏障,唯有生有双翼的羽人才能够上来。也正因为如此,通天城才成了这大荒中最后一个堡垒。 半片天幕已经被血红色的星体覆盖,连上面的环形山丘都明晰可见。天空被巨星的压迫搅得躁动不安,连风都变得狂烈起来,大地深处发出不安的绵远声响。 暗夜之中,倏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琵琶弦音,嘈嘈切切,宛如催命的旋律一般。伴随着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音律,只见一片黑色的潮水从远处的山峦上翻涌过来,迅速向着通天城蔓延而至。羽人士兵们站在通天城的边沿,点燃了火炮。无数金色的光点宛如落雨一般,从通天城降下,在大地上碰撞出庞然的回响。一片片的火光宛如烟花般绽放,大片大片的活尸被炸得支离破碎。 然而活尸仍然在源源不断的涌来,下方是一片黑色的咆哮的海,那宛如野兽般的咆哮此起彼伏,覆盖了整个天空。通天城中所有的民众们都呆在家中,听着那可怖的轰然声与活尸的吼声纠缠在一起,瑟瑟发抖着与家人紧紧抱在一处,等待着末日的审判。 然而此时,一道巨大的蛇影出现在夜幕与大地之间。一双血红的蛇眼如同夜雾中的两个红灯,逐渐拨开云烟出现在众羽人的面前。硕大血月的背景下,巨大的蛇神凝聚成黑色的剪影,而在它的头颅之上,一个人影抱琴而坐。 蚩尤抬起莹碧的右眼,黑色阔袖凌空而舞,宛如一双黑色的翅膀簌簌抖动。枯瘦苍白的指尖,在空中扬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然后轻盈落在银色的琵琶弦上。 骤然,琴音一变,那万千咆哮的活尸,竟然同时安静下来,停下张狂可怖的怒吼,而是静静地,用一双双失去生命只剩嗜血的眼睛,望向那天空中的巨大陆地。 守将们心中一凛,而此时在大荒神庙中的右贤者,也是心中不安。 这般的寂静,教人越发害怕了。 右贤者、应龙、斛九以及伏羲四人聚在建木之顶大荒神庙的天台上,遥望着血月下的黑色大地,还有那条即便离得如此之远也清晰可见的巨蛇。一城一蛇遥遥相对,中间相隔着寂静的活尸之海。 终于到了,这决战的时刻。 斛九的目光穿过数里的距离,落在那蛇头上如尘埃一般渺小的黑影。 应龙打开折扇扇着风,“怎么这么安静啊?不知道这蚩尤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话音刚落,只见四道不同颜色的光线宛如炙热的流星般划破天际,从大地之上冉冉升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平滑的弧线,然后竟迅速向着通天城奔来! 那熟悉的妖气斛九一瞬间便认了出来,是四大凶兽。 金色的巨虎张扬双翼,黑色恶犬身后四片血羽盛开,巨大狂霸的野彘周身毛发如火巨牙如刀,长着羊角的灰色巨狼发出贪婪的长啸。四大凶兽携带滔天妖气冲上通天之城,羽人将军们连忙指挥兵士们将炮筒对准,可是根本来不及发射,可怖的巨兽已经奔至眼前。霎那之间血肉横飞,四凶过处尸横遍野,军士们就仿佛是纸片做成的人一般不堪一击,毫无还手之力。大军被逼得向内陆后退,漫天金色箭雨凌空降下,落在凶兽身上却宛如瘙痒一般,根本伤不到分毫。 此时琵琶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的弦音却变得有些鬼魅悠长,揉弦中拐着奇怪的转折。魔气顺着音旋幽幽弥散,令人听不出玄机。 可就在这时,琴音陡然一凛,通天城之下足有那方圆百里之广的令整座城悬浮的法阵却倏然发出灼热的紫色光华,明灭了一阵,而通天城周身的结界也同时闪烁,紧接着,原本稳稳漂浮在空中两万年的大陆,却倏然开始了一阵剧烈的震颤! 这震动对于整个大陆来说,就宛如一阵山雨欲来的寒战,对于渺小的人来说却太过剧烈,城中很多屋宇甚至在瞬间倾塌。民众们恐惧地叫喊着,睁大一双双绝望的眼睛。 怎么连脚下的地面,都不再坚实了?这世界果然要结束了吧? 与此同时,大荒神庙之中右贤者面色一白,“他要毁掉悬浮法阵!” 应龙啊了一声,“那这样通天城岂不是会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别说下面还有那么一大群等饭吃的活尸。” 此时六名无相侍僧在子尤师父和齐云师父的带领下进入大殿,一个个都是脸色煞白,眼带恐惧。 齐云一向是最重礼节的,然而在此时竟然连行礼也忘了,径直向右贤者说道,“悬浮法阵遭到重创,恐怕支持不了多久了!” 右贤者皱眉,“如果有六位全力撑持,还能撑持多久?” 齐云回答,“即便我们耗尽灵力,也只能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足矣。”一直默不作声的伏羲忽然开口,他看向斛九,深深地注视着,那沉重而不可抗拒的目光令得斛九也不得不与他双目对上。 “这个世界全系于你一人了,莫要辜负所有幸存的羽人和人类对你的信仰。” 斛九却转开视线,有些无谓地笑了一声,“信仰?说是临死之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才更合适吧?” 说完,他不待伏羲再开口,抱着屠魔剑,转身步下高楼。 伏羲看着他的背影,靠近右贤者,轻声在他耳边吩咐,“我不放心他,你和应龙跟他一起去对付蚩尤。我需要回无上神界。” 句芒微微一点头,低声说了句“上神放心。”之后便扬起头来对齐云和子尤说,“齐云师父,法阵就交由你和其余诸位师父负责,请务必至少撑持两个时辰。子尤师父,请你立刻传我命令,疏散城中平民。” 子尤恭敬行礼,“是,只是……不知该将民众疏散到何处?” 现如今通天城外全是活尸,而通天城又是摇摇欲坠,放眼望去,尽是绝路。 句芒道,“总之令他们到宽阔处随时准备好起飞,一旦通天城法阵崩溃,众人需要先到天空中避难。” “可是飞翔要耗费那么大的体力,普通民众没有经过训练,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右贤者叹息一声,看向外面被血月覆盖的天空,“只望两个时辰之内,神识可以不辱使命。否则就算是没有活尸,这个世界也会被血月毁灭。” ****** 斛九抱着屠魔剑经过通天城的街道时,便看到亲卫军在各大侍僧的率领下在街巷中穿梭着,通知平民们带好随身的贵重物品,然后集体集合到附近的空阔地,准备一旦悬浮法阵支撑不住的时候便要起飞。川流不息的人潮从他两边擦身而过,不论老幼,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惊惶。妇孺抱着才刚刚满月的婴儿,父亲们拖拉着自己的孩子们。那些孩子们睁大一双双无邪的眼睛,似乎并不知道他们即将面对末日的到来。 整个世界都被那逼近的凶星染红,不论房屋还是道路,似乎都被血液盖满了一样,散发着蒸腾的热度和杀戮的腥味。此时通天城再次剧烈地摇晃起来,逃难的羽人们连忙慌张的飞起,发出阵阵惊叫,却在起飞的过程中与别人相撞,场面混乱不堪。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惧令人窒息,斛九恍惚想,这便是面临死亡时那比死亡本身更恐怖的东西吧,令人害怕到极点,失去理智,却又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迦南终于令这世上所有人都尝到了他当初被挖心之际所承受的恐惧和痛苦。此刻他终于屹立于世界之顶傲视苍生,令所有人都不得不仰望着他,恐惧着他,再也没有人能够忽略他的存在。 可是蚩尤那双碧绿的瞳孔中,真的还有迦南的影子么? 另一方,蚩尤再一拨弦,凛然杀机中,狼蛇狐三大妖族的军队迅速席卷而至,不同于活尸,他们中大都拥有短距离内腾云驾雾的能力,只见漫天妖气弥散,妖兽军队像黑色的风一般从地面上蒸腾而起,冲入摇摇欲坠的通天城。守城的羽民士兵连忙举起兵器与之混战一处,从遥远的地方看,被杀死的人影像雨一样在通天城四周不断洒落,而地面上的活尸则因着那从天而降的食物发出一阵阵饥渴的骚动,争先恐后扑上去蚕食尸身。不多时,通天城中火光滔天,燃烧在这红色的宛如被血液浸泡的无尽天地。血月不容抗拒地进一步压近,蚩尤仰起头,露出心满意足般的笑容。 “多美啊……”他赞叹一般说着,“听,那些人的惨叫,真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莫呼洛迦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你真正的敌人还没有出现。” “他就要来了。”蚩尤站起来,遥望着远处燃烧的通天城,“莫呼洛迦,到城外去。” 巨蛇再次开始移动,所过之处宛如摧枯拉朽一般,矮小的丘陵城郭尽皆摧毁,魔火四处蔓延,仿佛要把这残余的世界焚烧干净。 通天城愈来愈近,这属于凡世的,由大荒神所创造的最后的遗迹,终于也要从这世上消失了。蚩尤感觉自己已经空了的胸膛里却仿佛还有一颗心似的,那颗不存在的心此刻正快乐地加速跳动着,近了,近了,他的目的,就快要实现了。 倏然,三道明媚的光芒,从城中陡然升起,宛如绚丽的烟花升上夜空。两旁的两道,一道金色,一道青碧,而中间的那道炙热而光华万丈的白光,却有着蚩尤熟悉的气息。 是九尾,却又似乎不尽然是九尾。他的力量变得强大了很多,即便是那覆盖天空的血月的光辉,也被他身上散出的白色圣光逼退几分。 蚩尤兴奋地笑了起来,好像一个孩子一样的笑声。醒了,十二神识终于醒了。 “莫呼洛迦,你看,他来了!” 第69章 那三道光辉眨眼既至,蚩尤站直身体,怀抱少昊琴,仰面望着那从天空中降下的无边圣光。那如水银泻地般的光雾在莹碧的右眼中盘旋,似乎是湖水中漾出的丝丝涟漪。 斛九悬浮于半空中,与蛇头上的蚩尤遥遥相对。白衣胜雪,黑衣如墨,这是白昼与黑夜相交的时分,是两个永远不可能融合的对立唯一的交集。 望着蛇头上那熟悉的容颜,现在却已经找不到了半分熟悉的神情。现在支配着那幅躯体的,果然不再是迦南了。 句芒和应龙一左一右降临在斛九身边,一时间神圣与魔气相互冲撞,看不见的气旋狂烈了四人的长发。 蚩尤看着斛九,首先开口笑道,“这不是吾的第一只妖么,两年不见,你怎么跟鸟人混在一起了?” 斛九不语,只是静静遥望着他。而句芒此刻却目光如炬,铿然道,“蚩尤!你的身上的比翼血虫在我们手里,如果想要活命,就解开十二神识的血契!” 蚩尤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就是你们偷走我那半个比翼的计划啊?真是没有创意。” 句芒斜斜瞥了斛九一眼,示意对方拿出那半个血蛊。斛九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从袖口的内袋里,取出那盛了那只奄奄一息的血虫的瓷瓶。 蚩尤眯起眼睛,盯着斛九,“如果我不解开,你果真要杀死血虫么?啧啧,枉费迦南这样真心待你,你就这么想脱离他么?” 斛九仍然不语。这份沉默,却蓦然令蚩尤有些愤怒了。 两年之久,他竟然没有一句话对自己说么!虽然迦南不过是自己这一世觉醒前的人生罢了,但那毕竟也是自己,是没有前世的记忆后,原本有机会重新活一次的自己。虽然觉醒后已经将名为迦南的人格封印,但那太过相似的经历,却令他不能不动容。 凭什么不论生在何种人世,不论怎样努力的生活,最后都逃脱不了相同的结局——被所爱之人亲手诛灭! “蚩尤!我数到三,你若再不解封,我们就立刻毁掉比翼!”句芒冰冷地盯着那魔君,语气却近乎麻木。蚩尤是一定要死的,这是伏羲大人唯一的愿望。 “一!” 蚩尤冷笑着,“好了,不必再说了。反正这只妖这么不听话,还亲手伤了自己的主人。我早就不想要了。”说着,他将手指放到唇边,咬破,却已经没有任何一滴血涌出来了。 “斛九,从此刻起,你不在……” “不。”斛九却终于开口了。只见他银尾如雀屏般绽放,白发如霜花飞旋,银蓝色的双眼抬起,嘴边却倏然挽起一朵笑颜,“妖一旦与人结了契约,就是一生一世。” 话音落,还不待句芒反应,却见斛九忽然打开瓷瓶,一口将那瓶中血虫吃下! 这一次,不仅句芒大惊失色,连蚩尤也呆住了。 “你做什么!!!你疯了!!!”句芒大吼道,一瞬间他神气四溢,化现真身,便要马上擒住斛九。他知道,这只九尾狐把他,把伏羲都骗了! 他根本就没有打算和蚩尤决战。他这两年的心死之态和逆来顺受,都是装出来的! 为今之计,只有先擒住他,等待伏羲大人打开无上神界与人间的大门,才有办法挽救局面! 然而眼前金色光华大盛,一条金色巨龙如长虹贯日,倏然横在他面前。巨大的龙头上一双黑色的眼睛含着笑意盯着他,利爪张扬,霸气横生。句芒周身碧光迸射,怒上眉梢,“应龙!你要造反么!!” 那巨龙发出低沉而苍远的笑声,“我又不是伏羲的属臣,怎么能说是造反?” 就在此时,通天城中忽然发生了骚动。原本帮助羽人对抗妖兽大军的鲛人军队忽然改变了攻击的对象,开始向着羽人军队发起进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得羽人军队乱了阵脚,顿时原本僵持的局面被打破,妖兽和鲛人的联军一瞬间突破防线,迅速杀入城中。 遥见这一变故,句芒心知大势已去,没想到连海神也临阵倒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容分说,他双手一台,便有巨大的青藤拔地而起,迅速缠向那半空中的巨龙。应龙低啸一声,灵动如绸带一般穿梭于那无数巨藤编织而成的罗网之内,竟然无一困得住他。句芒掌中青色莲花绽放,花中百万种光华顿时辉耀天地,每种光华中又有无数莲花绽放,织成层层落网,与那藤蔓一道终于将巨龙困住,然而此时一道火焰汹涌而至,将藤网瞬时点燃,竟然是莫呼洛迦加入了战局。 句芒知道现在情势危急,立刻从指间弹出一片蒲公英的种子,令其迅速飘往无上神界。然而此时身后,一龙一蛇的攻势已到,巨潮与火焰组合成浩瀚火海当头压下,集合了海神与蛇神之力,即便是释放了全部神力的木神也感觉支撑得有些吃力。他抬起双手,一颗巨树瞬间从他面前拔地而起,挡住那狂潮,却因为那力量太过澎湃而逐渐化为灰烬。 句芒双手在胸前结印,褐色的长发飞舞,眉目清明的面上浮起一层淡淡荧光,数片巨大的青莲花瓣在他身后宛如翅膀般绽放开来。此时天地间所有花草树木似乎都听到了某种召唤一般,数不尽的草木之灵纷纷涌上天际,宛如百川归海一样,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句芒掌中。 应龙知道这必然是木神押上所有的必杀之兆,于是现出人形。他对莫呼洛迦说,“这边我来对付,你去毁掉悬浮法阵。” 蛇神血目一转,“你怕我杀了他?” “别废话,你是蛇我是龙,你想我弄死你么?”应龙快速地说着,眼刀一横。蛇神轻狂一笑,“就凭你?不过罢了,你要他,便让给你。” 此时巨树已经被应龙与蛇神的合击之招摧毁,巨木倾颓断裂发出轰隆的哀鸣。而巨木之后,句芒的绝招繁华落尽已成。只见那虚空之中一朵巨大优波罗华倒立而生,花瓣打开,宛如能吞噬天地一般的庞然,应龙在那优钵罗面前便如蜉蝣一般,霎那间便被吞噬。 然而此时,句芒感到一阵针刺般的痛楚弥漫在他掌心,而那包裹住海神的夺命之花中也在不断骚动着,有着某种躁动的力量蓄势待发。他凝驻全神,握紧手掌,企图压制住海神。 然而此时,一道绝美的歌声从花中幽幽而出,宛如夏夜寂静的海夜上,一轮苍凉的孤月,银色的光辉洒遍波涛,令人闻之失神。这歌声一入耳,木神便忽然感觉到心中一阵刺痛,一种凄凉悲切之感倏然占满他整个思绪。 自从诞生在无上神界七宝池优波罗华中,他一睁开双眼,看到的便是一个绝美凄艳的面容,那红色的身影宛如一簇美丽的火焰,而他就如同青蛾一般,一头陷了进去。他是伏羲所创造,便以伏羲为他的全部信仰,他崇拜他,也深爱他,对于句芒来说,伏羲是他的父,他的君,是他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存在。伏羲的一切,他的习惯,他的举手投足他都一一铭记在心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化身成右贤者,迷惑迦南,令得明明恨伏羲入骨的蚩尤也在最初错以为他才是伏羲。 可是对于伏羲来说,他却只不过是一个透明的存在,一个影子而已。他的眼中,只有沉睡在涅盘轮中的那十个神识,他的心中,只有那个已经魂魄散尽的曾经的无上之神。 如果自己死在这场战役中,不知伏羲是否会为他而留下一滴眼泪呢? 只是这片刻的失神,那优波罗华忽然被一阵庞然力量震得七零四散,海神的利啸化作最锋利的剑直刺他面前。他只觉铺面而至的杀意,慌忙运力抵挡,却终是受了重创,嘴角溢出一缕银色的血液。 “这般为了伏羲拼命,值得么?”应龙转瞬便到了面前,一把扣住他的咽喉。海神的力量强悍无比,但这一扣虽然紧致,却并未伤害到他,只是令他呼吸困难。 海神黑色的眼眸深深望进句芒那浅褐色的眼眸中,“大荒神已经是过去了,为何一定要让已经离开的人回来?明明是被人类崇敬的东方天帝,却引得魔神觉醒,置苍生于不顾,他算什么天帝!” 句芒感觉脖颈疼痛,似乎快要被掐断了一般。他挣扎着,问出一句,“你难道……不想见到你父亲了么……” “你错了……”应龙嗤笑起来,“我的父亲,是第三神识伏溟,而不是大荒神!” ****** 另一边,在句芒企图对斛九发难的一瞬,蚩尤便立刻派出莫呼洛迦前去帮助应龙困住句芒。而他则立在虚空之中,血月之下,黑袍张扬而舞,莹碧右眼直勾勾盯着斛九。 “为何要吃下比翼?”蚩尤困惑地看着他。斛九不是并不爱迦南么,他不是一直只在乎赤炼么?如今只要杀死自己,他就可以和赤炼比翼双飞了,那样不是很好么? “我答应迦南,会一直陪着他。” “哈,迦南?他已经不存在了,被你亲手杀了,你忘了么?” “是,我杀了他。两次。”斛九说得坦然,“但是,他还在,我能感觉到。所以,我不会杀你。” “狂妄!”蚩尤骤然愤怒了,周身魔气爆发,“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不会杀你?你我今天必要有一人死去。你不杀我,我便要毁了这世界!” 原本以为,会与十二神识有一场生死之战,却没想到,关键时刻,斛九却做出这些出人意料的举动。 这样怎么可以?!他沉睡两万年,就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他在等着,让十二神识用屠魔剑将他杀死。 只要他死了,大荒神便可以回来了。那么,在他殒命前,便能最后看一眼那曾经抛弃了他的,令他在这世间痛苦辗转两万年的容颜。 他至少还有一句话要问大荒神,要问西陵嫘。 两万年前,当他是蓐收和晚姬的儿子的真相被嫘祖知道后,她便离开了他。后来,他收拾出一个小小的包袱,离开了禺谷,去寻找嫘祖的下落。一路上他当过乞丐,做过脚夫,当过店小二,也当过抢劫的强盗。一路磕磕绊绊,他终于来到了长安,听说黄帝登基,封嫘祖为皇后,嫫母为贵妃,他站在那高广的轩辕宫门前,无力地跪坐下来。 如此高的深宫,他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要怎样才能见到她?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只要他打败了黄帝,便可以见到嫘祖了,不是么? 反正他们总是说,他是个魔物,迟早要祸害苍生的。这世界如此冷漠,只有嫘祖对他好,为了嫘祖小小的祸害一把,似乎也没什么吧? 一开始,他真的没有想要当什么魔君。他只是想要像黄帝那样,拥有自己的军队,崇高的地位,这样就可以见到嫘祖了。 唯有站到与她比肩的位置上,她才会看到自己。他不要再当路边被她垂怜的小乞丐,他要取代黄帝,取代那总是让她流泪痛苦的男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好像越走越错。他收服了妖族,却被人们骂为妖魔鬼怪,遭到排斥唾弃。他将死去的人唤醒,令他们为自己效命,因为那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愿意为他效忠的人。他以幻术迷惑人心,是因为每个人的人性中都有弱点。他取水中的鱼和死去的尸体拼接成魔族,最后便成了鲛人的祖先。 这一路走下来,他其实并未杀死什么人。他用的都是坟墓里的逝者。可是凡是见过他军队的人,都说那些尸兵是他屠杀而死的平民,说他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到最后黄帝和羽人都派出大军前来围剿他。他本以为嫘祖会跟来,谁知却根本没有见到人影。他知道自己不能死在这一战役里,于是率军突围。 他制造出来的尸兵携带着病毒,可以将被咬的敌军变成自己的人,这方法令他的势力不断膨胀,而此时,他也终于发现了那颗正飞速靠近大荒的凶星。 原来这才是他将会引发浩劫的关键。他身为神之孽子,从出生便与七杀凶星相互吸引。他的力量越强大,那星便会以更快的速度被吸引而至,最后与大荒撞击,引发天地浩劫。 此时的他,已经背负了千古骂名。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要见嫘祖一面,为何就要被唾弃,被讨厌? 那颗星,并非是他所希望啊? 那时,他只有一个选择。要么被黄帝杀死,从此化作烟尘,消失在寰宇中,留一个完整的世间。要么坚持到最后一刻,直到见到嫘祖,然后与这世界同归于尽。 不论哪条路,都是一个绝路。 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害怕呢?从小受尽人间冷眼,又如何能期待他高风亮节大义凛然?他选择了后者。 可是直到最后,他见到的,却只有一柄剑。 一柄以大荒神之血肉铸成的剑。 透过那柄剑,他能看到那剑上之魂,便是嫘祖,便是大荒神。她绿衣黑发,他白衣白发,都是一人,都是一魂。然而此刻,却只剩下冰冷剑锋,他一世杀戮,为的不过是再见嫘祖一眼,却没想到禺谷一别,竟是永诀。 一瞬间,他的所有坚持,全部都没有了意义。 涿鹿之野,血肉横飞的厮杀,在他眼中全部都模糊成了一片。只有面前那绝美的男人,手持屠魔之剑,宛如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眼中。 那男人,便是他永远也无法取代的伏羲,是大荒神用生命来成就的神祗。他看到那神明眼中的死寂,和一心赴死的悲凉。他知道,这个男人是想要被他杀死的。 为什么呢?明明他已经赢了,他手中握着能杀死自己的剑,为何他还一心求死呢? 是因为大荒神彻底将他抛弃了么?就像抛弃了自己一样。 到头来,他们都被抛弃了。可他最起码曾经拥有大荒神的全部宠爱,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影子。 要成全他么,要让伏羲如愿地死去么? 不,他不要。 于是他癫狂地笑着,在最后一击之中,倏然撤掉了所有攻击,任由那由他最爱之人化身而成的剑锋,穿透他的身体。冰凉的金铁之精带着她掌心温柔的热度,一瞬间,他终于与她如此贴近,心心相连。他终于,完全拥有了她。 于是,在黄帝惊愕的目光中,一代魔神陨灭。那原本被吸引向大荒的凶星,也逐渐被推远。 而他,沉睡在万古的黑暗中,一直好想好想问大荒神,问嫘祖一句话。 “如果我不是魔神,你还会离开我么?” 第70章 蚩尤怀抱琵琶,凛然魔音飒飒而出,席卷了漫天烈焰。一时间大地震动开裂,炙热的岩浆从地下喷涌而出,火舌舔向天空中的血月,硫磺的气味刺得人鼻腔疼痛。炙热的气流推得空气也动荡不安,如同水波一样迷糊一切形影。 漫山遍野,不论山川河流还是草木野兽,不论是人还是活尸,全都被焱流吞噬了。大地一片焦黑,残垣断壁,血色漫天。而通天城也倏然发出一阵轰然的巨响,巨大的陆地颤抖了两下,悬浮法阵最后一次发出了辉煌万丈的光华,然后竟就此熄灭! 只见那空中悬浮了两万年的大陆,宛如被人剪断了提线,就此坠落向下方的大地! 一霎那,原本辉煌华丽的羽人都城与大地相撞,一瞬间便四分五裂。大地震动着,岩浆喷涌着,那巨大的陆地碎成无数块,上面的房屋像尘埃一样纷纷散落。而那株传说中能通往无上神界的建木,根系尽皆露出,就此倾颓在混乱的山体和石砺中间,骄傲的金色树叶漫天飞散,被焱流点燃,化作火雨。 来不及起飞的羽人们,不论士兵还是平民,不论老人还是孩童,纷纷随着大陆跌了下去,被埋在了城市的灰烬之中。凄惨的叫声被大陆崩毁的轰然声吞没,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蚩尤看着这令人震惊的毁灭之景,哈哈大笑,状似癫狂。他立于喷涌的焱流之间,四周都是毁灭的烈焰,而他指尖不停,魔音仍然绵绵不绝在他四周流转。 而此时,斛九却忽然动了。他向着蚩尤,在虚空中逐渐接近。蚩尤身上散出的魔气宛如利剑长鞭挥舞在他四周,他却全然不顾,无动于衷,只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蚩尤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恶意地一阵轮指,漫天杀机便蜂拥而至。斛九没有做任何抵抗,任由那些魔气撞击在他的身上,在雪白的衣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虽然身体由于遭受重创数次后退,他却仍然执迷不悟地向前,连脸上也被刻印上了数道划痕,嘴角漫溢出鲜红的血迹。他越走越近,遍体鳞伤,眼睛却始终看着蚩尤,亦或者是透过蚩尤,在看另一个灵魂。 “疯子。”蚩尤冷笑着,终于停下拨弄琴弦的手,随意将少昊琴扔到一边。然后打开手掌,将那漫天飞旋的魔气,凝聚于一点。 那是一团刺目到令人无法直视的碧绿光华,只有一点,却蕴含了滔天魔焰的力量。蚩尤将这一击一掌拍向斛九。 可斛九却没有躲,看着对方将那光华拍入他的左肩。顿时左半边肩膀的骨骼片片碎裂,筋脉尽断,肌肉也被撕裂了。左肩被打穿了,出现一个血洞,斛九低哼一声,口中血流如注,却仍然没有后退半步。 蚩尤与他面对着面,看向他右手中握着的却并未出鞘的屠魔剑,微微前倾身体,在他耳边说道,“迦南的气,我替他出完了。现在,快用你的剑杀了我。” 可是下一瞬,蚩尤的身体一僵。 一双手臂,换过他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了他。那怀抱紧致,却十分温柔,不带半分杀意。 “迦南。”是谁的名字在耳边响起。 九尾狐的声音低哑,有些吃力。 “这一次,阿霜选你……” 蚩尤的右眼睁大,那一片莹碧之中,倏然之间,被一片纯净的深褐色逐渐浸染取代。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是一句魔咒么? 为何却令得早已消失了的魂灵,重新苏醒? 原来他历尽千辛,穿越生死,最后心死沉睡,化身魔君毁灭天地,等得就是这样一句么? 焱流翻滚,血月遮天,大地一片焦土。在这末日来临之前,蚩尤,又或者是迦南,怔怔地,任由浑身浴血的阿霜将他紧紧抱住,宛如抱着今生最珍惜的东西。重叠的一双人影令得周围的一切都化作背景,宛如天荒地老,再无改变。 迦南看着那天幕中的血月,喃喃地,有些艰难般地,叫了一声,“阿霜?” “我在。” 迦南眨了一下黑色的眼睛,然后趴在阿霜的肩膀上,无声地笑了。 是阿霜,阿霜回来了。 可是,大地再次发出一阵颤抖,那血月终于盖住了整个天幕,即将与大荒相撞了! 当此之时,却听另外一道愤怒的声音,在天际回荡着! “斛九!你竟敢欺骗我!!!” 阿霜和迦南抬起头,却见到高处一道炙热华美的圣光中,那红衣的神祗怒色横生。他的光辉太过美丽夺目,甚至盖过此刻一切的光华,不论是血月,还是熔岩。一时天地之间,只剩那一道圣光。 伏羲以本体现身,在他头顶,一道漩涡隐隐出现。躁动的气流不断盘旋上升,人界与天界的大门,即将打开了。 “斛九,杀死他!否则就算鹿鸣入了轮回,我一样可以令他灰飞烟灭!”伏羲冷声命令着。 而阿霜只是麻木地看着他,冷淡的面上,似乎对于这样的威胁,无动于衷。他重新将视线落在对面的迦南面上。迦南环视四周,蚩尤的记忆依然清晰,事情如何一步一步发展至此,此时回望过去,也如白纸黑字一样清楚明白。他知道,自己的人格,已经与蚩尤的人格完全融为一体了。 迦南忽然笑了,解脱一般的微笑,一如他少年时候,有些憨憨的,傻傻的。他伸手,扯下了自己的眼罩,睁开带着疤痕的左眼,对着阿霜,若只如初见。 “阿霜,杀了我吧。”他笑着说,“让我解脱吧。” 阿霜却也笑了,笑容从未有过的温柔。那般的笑颜,就如同迦南曾经羡慕过得,只给赤炼的笑容。如今这份温柔,终于属于自己了。 可惜,却已经到了结局。 阿霜说,“不,我不会。” 迦南说,“杀了我吧。就算你不杀我,凶星与大荒相撞,也什么都没有了。” 阿霜却笑着摇摇头,“不,不会。我们有比翼,我们来世还要相见的。你说过,要我陪你的,记得么?” 迦南眼角流下了一颗眼泪,他哭了,因为他舍不得。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呢。不论如何挣扎,他注定要死去的。这是蚩尤永远无法逃脱的命运。 “阿霜,杀了我。这是命令。”他说完这一句,便向前一步,扯住阿霜的衣领,吻上他的嘴唇。 浅浅的吻,却如此苦涩。他想,这样就够了。 至少在最后他知道,有人宁愿整个世界毁灭,也愿意选择他。至少他知道,他追逐了这么久的人,终于肯爱他了。 如此卑微的一生,终于可以结束。如此无望的宿命,也终于走到尽头。 他伸手去摸阿霜的屠魔剑,却摸了个空。 阿霜忽然后退,站在离他十步之遥的地方,手中屠魔剑已经出鞘。烈焰扬起他月华般的长发,被血液染红的衣袍宛如落梅点点,凄艳绝美。 “迦南,你曾经尝试用四凶来重现众生灭度,那一招虽然确实打败了离孤,但那并不是众生灭度。” 迦南一愣,不知道为何此时阿霜忽然旧事重提。 “迦南,抱歉,是我太傻,让你等了这么久我才明白。此生,是我负了你。”阿霜说着,笑起来,却有晶莹的泪,从脸颊边滑落。他举起屠魔剑,宛如火中白蝶,凄艳而张扬,“但是来生,我阿霜,愿只为你而活。” 下一瞬,屠魔剑贯穿了胸膛。只是那胸膛的主人,并非蚩尤。 迦南睁大了眼睛,只觉这喧嚣的天地,倏然寂静了。 众生灭度,乃是于死中涅盘。唯有当施术者为了别人的存活而自愿赴死之时,才能用得出来。这两年中伏羲为了训练斛九控制大荒神之力的方法,为他搜罗天下巫典,却没想到成就了他找寻除了杀死蚩尤之外可以挽救世间的方法的愿望。他翻阅所有相关巫典,得知初代巫咸是以自身献祭,释放出全部巫力,才创造了众生灭度。当时他是人类之躯,力量不够强大,因此才需要融合其他九位大巫的力量。 可是大荒神的力量这般强大,便不需要巫术融合了。 此时,在这已经几乎被摧毁殆尽的大地上,一道明丽的银色光柱冲向天空。宛如天地间一道银白色的细线,静默而无声。可是,这躁动的濒临毁灭的世界,却似乎在一瞬间安静了,短短的一瞬,却仿佛如一万年般漫长。 那光芒穿透迷雾,穿透云团,冲出了大荒的气层,一直奔入寰宇,撞向那巨大的红色星球。 一时间,所有幸存的人,不论羽人还是人类,鲛人还是妖,活人还是活尸,都被这一道美丽的银光吸引住了视线。 而伏羲,亦怔然地望着,面若死灰。 细细的银线,对比着那巨大的行星,太过渺小了。可是就在下一刹那,那银光迅速沿着行星表面横扫整个星球,然后在眨眼之间,原本势若千钧的七杀凶星竟散作了漫天星辰! 天幕之中,盖住了夜空的血月,只在一声闷响之后,便化作片片尘沙,宛如烟花的灰烬一般华丽夺目,漫天洒落。只是那爆炸的一瞬竟如此静谧,似乎庞然之力就这样被卸去了。 与此同时,而满地咆哮的活尸,却似乎都失去了某种力量的支撑,纷纷倒回地面上,变作了原本的尸体摸样。 整个世界的生灵都怔怔望着天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什么样的力量,竟然能在一霎那,吞噬整颗行星? 这个世界,竟然安全了么? 此时半空中幸存的羽人们发出欣喜若狂的欢呼,泪流满面地相互拥抱着,劫后余生地相互亲吻着。即便通天城毁了,即便整个大地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劫难,但大荒还没有消逝,大荒还在,只要大地还在,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此时,地平线上露出一缕金黄色的阳光,霎那间整个天幕已经变作透气的深蓝色,黑夜已经过去,黎明正要到来,这黑色的世界逐渐被金色阳光点亮。从那天边,有白云一点一点推进过来,远处的平原上,还残存着欣欣向荣的绿意。 可是,对有些人来说,希望,却永远消失了。 伏羲怔怔然看着渐趋明澈的天空,漆黑的双瞳中,有某种色彩在渐渐泯灭。 十二神识,终究还是没有杀死蚩尤。他等了两万年,等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而迦南落到地面上,迈过几个尸体,缓缓蹲下身,拾起了那躺在肮脏之中的屠魔剑。 剑身银白,上面雕刻着翡翠色的龙纹,此时此刻,却沾染着几缕血色,和一缕白色染血的衣料。 他小心翼翼地拾起那片衣料,那上面,还残留着阿霜的气息。 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一片布料了。 迦南看着,忽然笑了,笑得如痴如醉,笑得流出了眼泪。 阿霜,你真是个笨蛋。 他抬起头,凝视着东方逐渐升起的朝阳,然后举起屠魔剑,对准自己胸口那块灵石,缓慢的,却毫无犹豫地,刺了进去。 没有血流出来,甚至不觉得疼痛。那剑上的温度,竟然是温暖的。 最后一刻,迦南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他躺倒在地面上,仰望着天际云卷云舒,恍惚中,看到了阿霜的眼睛,就如同这黎明的天空,这样高广纯净。在阿霜身后,有二白,有父亲,有青夷师父,有鹿鸣,还有很多很多他失去过的人。他们都在冲他微笑着,等待着这个踽踽独行了两万年的灵魂的到来。 这一刻,他终于不再孤独。 ****** 就在蚩尤死后,他胸口的屠魔剑,倏然绽放出万丈圣光。 这劫难之后的世界,几乎都被这片神圣的银色光辉笼罩,一时间大地上从未有过的安详,甚至从那浅绯色的天际,传来渺渺茫茫的天人歌声。 那是从无上神界传来的圣歌,为这等待了两万年的时刻。 那柄屠魔剑,缓缓从迦南身体中升起。银色的剑身光华流转,上面承载着两条不同的灵魂。 伏羲原本死寂的眼中,重新流露出光彩。他不敢置信,蚩尤的自尽,竟成全了十二神识最后的天命! 此时十二名神识都已圆满,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天界的大门缓缓开启,那白云之中,隐隐现出仿若幻境一般的亭台楼阁的影子。与此同时,少昊和颛顼的光华,也隐隐浮现在云端,全身流转着圣光,令得劫后余生的人们,看痴了双目,纷纷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五色霞光从天而降,梵音如雷,从四面八方回响。在那大门之中,人间与神界的交界处,十道圣灵一一降下。每一道圣灵,都承载着一段难忘的过往,每一个灵魂,都经历着不同的爱恨情仇。而如今,他们即将合为一体。 应龙亦看向天际,他与句芒的战斗,早已随着十二神识的自尽而结束了。 他有些怔愣了,没想到到了最后,还是无法阻止大荒神重生。这样一来,他的两个父亲伏溟和禺强,便要从此分开,连比翼也无法再将他们绑在一起。 句芒默默凝视着,在那圣光之侧,那道绝世红影。伏羲大人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这是最伟大的时刻,万千天人布满虚空,神界的花雨缤纷而下,共同期待着迎接他们离开两万年的无上神祗。 最后一道灵魂融入屠魔剑时,剑身倏然化作一团光辉,与此同时一道白色身影在其中逐渐凝结沉淀。那光华之纯圣令人只觉多看一眼都是玷污,凡是在此光辉沐浴下,所有死去的花木重新获得生命,焦枯的土地重归肥沃,裂开的大地又复合拢,悲伤的人们也暂时得到安宁。 在这光芒之中,白色的人影睁开双眼。那眼睛一片海洋的澄蓝,眼底泛着丝丝银光。那白发万丈,根根都似霜雪凝华而成。白色圣袍翻飞,代表最至高无上的神权。大荒神,终于复活了。 伏羲痴痴然看着,绝美眼眸中,只剩下这一道身影。 他终于等到了。 等了这么久,大荒神终于回来了。 他走入圣光之中,那光华几乎将他吞没了。他站在大荒神面前,嘴唇颤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荒神也静静看着他,然后,淡淡弯起嘴角,依稀是一个释然的微笑。这笑容太淡太轻,似乎马上就会随着流云飞散。 下一瞬,变数突生。原本已经聚合成型的大荒神,周身却再次燃起强烈到不祥的圣光。伏羲心中一抖,还什么都来不及说,来不及做,却见本已凝聚的神体,倏然再次散开。十二条神识一道一道飞散出去,立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到最后,光华散尽时,余留下的,却只剩下一柄屠魔剑。 这一切发生太快,伏羲头脑中一片空白,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北方天帝颛顼与西方天帝少昊也即刻降临。蓝袍的颛顼稍稍检视屠魔剑后,神色有些许暗淡。少昊天帝则低声说道,“上神怎么竟会……” “是上神自愿散体。”颛顼天帝的声音邈远,宛如海洋的波涛一般,“除了剑中本来的第一神识,其余的十一个,似乎都自愿斩断神性,进入轮回了。” “不……不可能……” 低低的嘶吼,是来自伏羲。 颛顼天帝看向东方天帝,却见后者美丽的容颜被某种极端恐惧极端绝望的样子摄住了。从诞生到现在这么久,他还没有见过生性冷淡的伏羲露出这般表情。 这般生动的,只属于人类的表情。 “伏羲……”他有些担心。他知道伏羲对于大荒神有多么偏执。 可是,又能怪得了谁呢? 除了第一神识外,其余的十一个神识只是继承了大荒神的记忆和部分性格,却没有继承大荒神对伏羲的感情。他们在人间停留的时间或长或短,却都有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人生,早已是完全独立的灵魂了。 当初伏羲选择女娲,却在大荒神离他而去后,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还有永远无法得到救赎的孤独。 这恐怕便是大荒神给予他的,最可怕的惩罚。 “不!!!!!!!!!!!!!!!” 尾声 蚩尤死后,随着板块运动和几次海啸,原本羽民国通天城已经沉入海底,消失于汪洋之中。末日之劫过后,羽人的数量越来越少,最后在大荒中完全绝迹,只能在山海经残余的书卷中找到关于他们的记载。鲛人沉入大海深处,与陆地不再往来,到后来完全失去了踪迹,也不知是灭绝了还是藏入了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人类在这一末日浩劫中受到了比羽人更为可怕的重创,然而人类生命力顽强,生生不息,竟然渐渐再度复兴,一点一点,从原始开始,重建被摧毁的文明。他们推举贤明的领导,到后来夏朝开始,进入封建社会,一路发展繁荣至今。而关于大荒的传说和信仰却逐渐被淡忘。 没有了大荒神的庇佑,这世界却凭借着它自己的力量,繁荣起来了。 妖族们隐入深山古林,在历朝历代都还有活动的迹象。而四凶则在蚩尤消失后随之消失,不知去向,蛇神则被佛教吸纳为护法,后来更是被编入各种神话传说中,一直流传至今。 史前曾经有过的那一段文明,已经随着新的文明的繁荣昌盛,只剩下只言片语。可是轮回不绝,秩序不乱。那些命中注定要相见的灵魂,也终有会相见的一天。 林子喻一觉醒来,直升机已经抵达中途岛上空,透过机窗,下方是一望无际的汪洋,碧透的蓝色上遍洒迷离的日光,像是一层闪闪发亮的面纱。翠绿色的岛屿漂浮在海面上,四下无依无靠,看起来美丽又孤单。 这座岛上只有四百多的人口,大多数的居民是野鸟,被文明遗忘的地方,虽然经历过战争的洗礼,但是并没有被人类开发太多,算得上一片净土。 但对于林子喻来说,这本是毫无价值的一个地方。作为一个考古学家,他只对那些人多的地方或者至少一度人很多的地方感兴趣,因为只有在那里能找到没被岁月和时间淹没的财富和历史,看到很多人不曾知道的过往,就像打开一扇穿越过无数时间的门一样。 可是这一次有一件非同寻常的东西这座岛上登陆了。也正是因为这件东西,林子喻才同意长途跋涉地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荒废多年的一座航空站现在重新被打开,外面包围着美国大兵,森严的守卫,就连通过都要核实好几次身份。林子喻不耐地张开手臂让士兵搜身,连打火机都不让用自己的,虽然一切都有配备,但还是令他有点不满,心里直想着这么繁琐有必要吗? 但是想到即将见到的东西,他不爽的情绪还是有稍微的缓解。 自从小学第一次参观某古人类文化博物馆之后,林子喻便对那些陈腐的古旧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十七岁的时候就考上了哈佛大学考古系,二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发表了三篇论文和一本书,那本书中用他开采出来的大片夏墟遗址有力地证明了夏朝甚至是夏以前中国两河流域的文明的存在,在考古界中造成了轰动。 而这样一个致力于中国考古研究的人却突然被带到了美国领土,不得不说令人有些费解。而林子喻现在在中途岛的原因,是因为美国人得到了一件绝对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就在一个月前,中途岛南面太平洋发生了历史上最强地震,震源强度达到里氏10级。掀起的海啸足有上百米高,就连离得并不近的中途岛都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一半的空军基地都报废了。众多栖身太平洋中的群岛被湮灭,日本和夏威夷都受到波及。除此之外,这场地震,在太平洋正中开出一道深不可测的海沟,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深,只是到目前为止的每一次探测都没能测到底,有人说其深度已经超过了马里亚纳海沟,仿佛已经直接伸进了地狱之中一样。 这么强的地震,搅得整个世界都人心惶惶的,原本就盛行的世界末日传言这下更是呈燎原之势地席卷了各个国家。这条海沟也被命名为无底坑,出自启示录中末日审判一节,传说末日来临前的第五征兆。 而在这场大灾难过去一个月后,一只海上的巡逻艇无意中在那条新的海沟附近的海面上发现了一块巨大的浮冰,已经可以说是一座小型冰山了。在离南北极这么远的地方见到浮冰已经不太平常,更不平常的是,那冰中似乎是有东西的。 巡逻艇上的士兵把这东西拉到了最近的中途岛,尝试把冰打开,看看里面那么一大团黑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结果他们尝试了所有人类先进的武器,竟然不能伤害那块坚冰分毫。 几天后,在海面上又出现了相似的几块浮冰,虽然都没有这一块这么大,但是也足以引起注意。军队里调出潜水员,沿着冰块漂浮的轨迹经过一个月一直寻到那条被命名为无底坑的新海沟。 这件事传回了美国,他们派出最先进的探海艇,继续深入海沟,然后在接近一万米深的海沟下,发现了大面积的冰川。据推测,这冰川的形成至少在10万年以上,并且从切割下的样本判断,那块海上的巨大浮冰正是出自这条海沟。 几名物理学家从美国带来了最先进的加热技术,耗费了上万美金,才终于把那冰融去了一小部分,渐渐的里面的东西越来越清明,但随着它渐渐显露出面目,也令所有在现场看到它的人瞠目结舌,几乎要把眼珠瞪出来。 那是一块大约有七八米高的巨冰,浅浅的蓝色,剔透而无瑕。不规则的棱角将头顶的日光灯照射出的光线无数次地转折,璀璨如同钻石一般,令人目眩神迷。而在那被光线编织而成的朦胧幽迷中,有一道人影静静地等待着。 没错,那块冰里有一个“人”。 冰的一面已经被烤化成了平面,可以清楚滴看到里面的“人”。他和普通的现代人没有任何区别,身形高瘦,面貌端正,只是左眼上有一道疤痕,身上的黑衣如墨,似乎是古代的样式,双足裸露。 林子喻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呆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这是不可能的!按照进化论的说法,人类从非洲移民至亚洲才不到10万年,如果这块冰真是从海沟里出来,里面怎么会有一个面貌如此类似现代,而且穿着这样设计风格明显的衣饰的人?难道那时人类社会竟然已经如此发达? 如果这个冰中人真的出自亚洲人类历史之前,那么进化论便有可能完全被推翻,甚至于人类现在对于自身的认知都有可能被颠覆。 林子喻简单地安置了自己的行李,立刻就要求去见那块冰。 他被引领入一座宽敞的暂时被改造成了制冷仓库的弹药库里,外围仍然有持着枪的士兵,里面黑乎乎的,由于缺少窗户所以没有阳光能够照入。林子喻猛地从外面的阳光灿烂进到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有些不自在地站在那,等待那个白胡子的美国老教授去把灯打开。 在灯光倏然点亮的霎那,林子喻便看到了那冰中封存的人影。 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那疼痛在他脑中炸开,随即蔓延到他的心扉。他睁大双眼,忽然低低呻吟一声,跪倒在地面上。 那跟随他一同前来的美国教授连忙扶住他,问他有没有事。他却忽然挥开了对方的搀扶。 他抬起头,痴痴望着那冰中的面容,一步一步走进。 那冰面极度寒冷,哪怕碰一下都有被冻伤的危险。可是他不管不顾,不容犹豫地上前。 冰中的男人静静闭着双目,睫毛还根根分明。 他是在沉睡吧? 却原来他为了等自己,竟一等就是十万年。 而自己,来得竟这样晚。 隔着冰面,他用手指触碰着对方的面颊,不顾被冻伤的疼痛,勾勒那熟悉的轮廓。他贴近散着寒气的冰面,更近地,更近地感受他的气息。 “迦南……” 如同咒语一般的名字,下一瞬,那冰面上倏然出现一道裂痕。 这一变故,令周围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有人大叫着上来,要拉开他。 可是谁也别想拉走他,他将整个身体都贴到冰面上。那冰块发出阵阵断裂的脆响,裂痕自上而下,迅速布满整个冰面。然而铿然一声中,原本坚实的冰块,竟就此散碎了。 冰雨纷飞中,两道身影终于穿越千万年的时光,相拥在一处。 从此碧落黄泉,再也不用孤独。 正文完
推书 20234-03-19 :子不教父之过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