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的笑容还留在嘴角:“你们是楚家的人吧,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
楚重风的戒心当然不允许他相信他,咄咄地问:“你是谁?!”
“我叫殷无寒。”
只是听到一个“殷”字,就足够楚重风夺门而出了!
杀死他族人的人,都是姓殷的!
姓殷的人都是魔鬼!
“我可没有杀一个人。”殷无寒的手也伸向楚重风,解释道,“是父亲让我来挑几个玩伴的。”
……玩……伴?
从死人堆里头找玩伴?
“对,就是你们两个,只要你们乖乖听话跟我回空桑山庄,父亲和我就不会伤害你们。”
跟他回去,就可以活命?
楚重风简直难以置信。
殷无寒的口吻,殷无寒的神色,都是自然而然的,好像真的在对路上偶遇的两个孩子说话,凭空的笃信他们会跟他回去。
“你……难道不怕我们恨你?”楚重风试探地问道。
“你们没有办法恨我们的,”殷无寒紧了紧身上的白绒绒的大氅,几缕乌发从雪白的氅上滑下,又被穿堂风吹开。
“……你们永远都敌不过空桑山庄,而且我们也不会亏待你们,我会像你们的大哥一样待你们,让你们恨不起来的。”
于是,楚重风和楚重华坐上去空桑山庄的马车的时候,痛失亲族和匪夷所思的情绪占满了两个孩子惴惴不安的心。
楚重华躲在哥哥身后,小心翼翼观察坐在对面的殷无寒,晶莹乌黑的眼珠不敢和他对视。
殷无寒注意到他,又是一笑:“你过来。”
楚重风按住弟弟。
“别害怕,我很凶么?”
“你……你不凶……”楚重华小声道,慢慢移近殷无寒。
楚重风咬唇,弟弟的衣服从手里渐渐滑出。
殷无寒的手握上楚重华的手腕,他的表情在那一刹那变了色。
他急急地又顺着楚重华的胳膊上上下下捏了一遍,脸上显出欣喜来。
“我果然没有选错!”他自言自语,看着楚重华如获珍宝。
楚重风和楚重华不知他为何会这样说,但也不敢多问,而且他们开始打寒噤了,上牙和下牙在打架,要是开口,一不小心就会咬了舌头。
这才发觉他们马不停蹄地向北走,天气越来越寒冷了。
楚家的冬天也很冷,可是不会有这么侵入骨髓的凛冽。
楚家院子里种的花和树也会凋零,可是随时节依序枯荣,不会像这里处处荒芜。
极目所望,天地间都是灰蒙蒙的单调,漫漫无垠的塞漠中,戈壁和土丘一直延伸下去,看不见一点鲜活的颜色,空旷而寂寥。
纵然楚重风和楚重华是一无所知的稚子,也不免心生凄凉。
他们到底要去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看来逃是不可能逃走了,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地方,不是饿死就会被冻死。楚重风尽管后悔,也痛恨自己没有养活弟弟的能力,自身都难保呢,还保护弟弟?
只有活着,才能谈及其他啊。
而殷无寒早已习惯了这个地方,无论多荒凉都不能影响他的心情,他看到两个男孩子眼中的胆怯,不知是安慰还是嘲讽:“你们记住,要在这里生存,不用点心是不行的。”
说着马车结束了一个猛烈的颠簸,殷无寒重新披上毛氅。
他平静地道:“空桑山庄到了。”
迎接他们的是两个女孩儿,看起来和他们年龄相仿,殷无寒指着她们道:“这是地锦,这是水苏,她们和你们一样,以后你们就住同一个别院里,陪我练武、读书。”
和我们一样……是什么意思?
她们也是被殷家灭门,家破人亡后被带回来的吗?
盘踞着方圆二百里的空桑山庄,树敌已经够多了,亦在世人眼里恶名昭彰,他们难道从来不怕仇恨的种子会在孩子的心里生根发芽,等到长大后羽翼丰满了反咬一口复仇?
很多个日月,男孩雒棠都想不通这个问题。
雒棠就是楚重风。雒棠是来到山庄后新起的名字,相对的,他弟弟楚重华改名为叶栾。
由此可知,地锦、水苏也都不是两个丫头原来的姓名。
空桑,空桑,仅闻名字就知道这座庄子何等荒凉。偌大的山庄,里里外外长着几棵屈指可数的树,就是这样,在荒漠上也算是难见了,夏天院落里还能长些可怜的小花小草,一到秋天,就意味着所有人将在半年里看不到鲜活的绿意。
因此山庄的人名都蕴含了特别的寓意,不免带一个“木”字或者干脆用花草来命名。
至于少庄主殷无寒,不难想他的名字是父亲殷启期望的:希望空桑山庄的冬天少落几场没玩没了的大雪,少几天冻彻脊髓的日子。
雒棠和弟弟叶栾自从来了空桑山庄,并没有人特别为难他们,这和空桑山庄在外面风声鹤唳的毒辣名声有点不相符,不过了,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孩童,也没有人会有兴趣对付他们。
唯一奇怪的一点,是殷无寒对叶栾格外的宠爱。
殷无寒和叶栾就像山庄光秃秃的枝桠上万年才生出的琼枝,独秀众生。
明明是呼啸着风沙的漠北,这两个模样截然不同的人,却如同一起滋润过江南的水,都拥有如玉的肌肤和墨黑的眉眼。殷无寒是大方而浑然天成的风姿,叶栾是小巧而精工细琢的美玉。
随着殷无寒一天天成年,叶栾一天天拔高,他们越发生得引人注目,殷无寒对叶栾的垂青也使得他更像自己的弟弟,而不是雒棠的。
雒棠和叶栾长得像是像,然而身上完全没有叶栾的灵动和柔美,有的是大漠磨砺出的棱角和硬朗,哪里会有叶栾那么惹人疼爱呢?
殷无寒爱护他无可厚非。
这种爱护却从未荫及他的亲生哥哥雒棠。
吃的穿的,雒棠与地锦水苏一样,比叶栾低一个规格。赏给叶栾的饰物锦缎,只属于他一个人,叶栾陪伴殷无寒读书,雒棠则风吹日晒陪他习武。
殷无寒停留在雒棠身上的时间甚至比停留在两个女孩子身上的时间还少。
雒棠并没有为此而感到不平,仇人的爱护有什么好?那么多人想取悦他,有什么意义?献殷勤不成,到头来说不定反而会死的很惨,还不如保全自身。
就这样,雒棠在空桑山庄还算平静的生活持续了两年,一直到殷无寒十八岁。
男子十五岁到二十岁可行冠礼,十八岁的殷无寒早已行过成年之礼,可是迈出山庄的机会不多,庄主殷启只教诲他好好修习,等到时机一到,自然责任加身。
十八岁无疑是一个契机。
殷启决定,在儿子十八岁的大宴之后,命他出庄办一件要事。
这件事,是助枭阳宫杀一个人。
空桑山庄的名号已人人惧怕,也不过是枭阳宫的鹰爪,“枭阳宫”三字才真正能令所有人闻风丧胆。空桑山庄世世代代依附着枭阳宫,为枭阳宫解决一个又一个对峙的力量,是山庄主人不变的圭臬。说好听点是相辅相承,说得现实点,他们这是狼狈为奸。
故而,殷无寒是否出色,便决定了山庄是否会继续受枭阳宫的器重。
殷无寒的出行是山庄一件大事,又逢他生辰,每个人自然都要献礼,绞尽脑汁琢磨他们少主人喜欢什么东西。
许多人都看着叶栾会怎么做呢。
从身份上,叶栾只算是殷无寒的侍从、陪读之类,可从地位上,他只比殷无寒低一等,称得上半个小主子了。
叶栾在为殷无寒准备礼物的时候,雒棠来看他了。
3、
雒棠等四个侍从住的别院从一开始就没换过,但见到叶栾的时间却不多。起先,雒棠偶得了什么好吃的,都会给弟弟留下来,弟弟受宠爱之后,有时反倒会吃到弟弟给他们三个送来的珍馐佳肴。
叶栾经常留在殷启和殷无寒身边,雒棠来看他,都是趁他闲着的时候。
雒棠一进门就看到桌上摊开的貂皮袍子。
深蓝的缎面,上面精工绣出层层叠叠的云纹,领襟腰身处装饰着玲珑的珠玉,貂皮的绒面露出寸许,平添几分贵气。
雒棠每日陪殷无寒习武,从皮袍的尺寸腰身上就能看出他穿上会有多合身,多华美。
冬天快来了,叶栾这份礼可真能送到人心窝里去。
“哥哥,你要为少主准备什么礼物呢?”叶栾收好袍子问道。
“我……”雒棠低下头想,“我能拿出什么呢?”他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少年,平日里没有积蓄,更没什么宝贝,能送出什么像样的礼物?
尽管他没有特意要取悦殷无寒,可是大家都趋之若鹜,置之不理会让人看不起的。
而且……如果他能借此通融一下少主,以后陪练,那些打手或许会看在他用了这份心的面子上下手轻一点。
殷无寒临行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了。
收到叶栾华丽的衣袍,他高兴不已,抱起疼爱的弟弟赏给他一块翡翠。
轮到雒棠,他则两手空空站在殷无寒面前。
“雒棠,你……”殷无寒看着他有点尴尬,想他或许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手的东西,于是道:“你过来在我身后看着就可以了。”
雒棠僵立着不动,半晌方道:“少主……雒棠不是没有带诞礼来的。”
“哦?”殷无寒唇间一抹笑,“那你有什么好东西,给大家看看。”
“我的东西在暖房里,现在暂时还不能搬出来。”
“搬出来?”殷无寒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准备了一个多么大的礼。”
“我送给少主的是一颗棠棣树。”雒棠挺直胸膛道,“只是还是一颗树苗,现在天气太冷,只能暂时放在暖房里……”
“棠棣树?”很多人都惊奇不已。这小子是怎么从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弄到植物的?而且小小的树苗养活也很费精力,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少主待我们犹如兄弟,棠棣花代表着兄弟之谊,所以,所以……”
雒棠猛然结结巴巴,因为他发现他以前说话的时候,殷无寒从没这么专注地直视过他。
殷无寒道:“所以你想养活这棵棠棣,等到来年看它开花,对不对?”
雒棠点头:“我会细心照顾它的,请少主放心,一定能看到它开花……”
殷无寒也颔首,赞许了一句:“挺好。”
两个字,换来雒棠辛辛苦苦的培植,和来年满树的缤纷。
棠棣花开之时,殷无寒已经为山庄着手办了不少大事,这一次一出门又是大半个月,然而雒棠注意到,殷无寒归来时,老庄主素来持重的脸阴沉了许多。
殷无寒依父亲命令做成不少事,虽说不上件件都令人叫绝,也是圆满无缺的。
这回,从殷启的皱紧的眉毛里可看不出他对儿子的满意。
雒棠明白殷无寒受罚不可避免了。
一个用布裹住的头颅,从殷无寒手下的怀里滚到地上,殷启不动声色看看那头颅,抽刀一挥,生生将死人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山庄里少经人事的少者,包括雒棠和叶栾,都被那一幕吓得半死!
殷启丢掉沾了死人半凝固血的刀,厉声叱问殷无寒:“一个人头能分作两个用吗?!”
“不能。”殷无寒低眉。
“那你为什么不杀他们?!”殷启吼道,一掌轰过来打在殷无寒肩膀上,殷无寒的身子晃了晃。
这一掌看似短促,却已伤到筋骨,若不是后来雒棠看到他臂膀上的淤青,他都不会相信功力纯熟的殷无寒会抵挡不住那一掌。
殷无寒在站稳以后,也不为自己辩驳:“是孩儿大意,没有赶尽杀绝,请父亲责罚。”
殷启转身进山庄,都以为他只是听少主说说,打了一掌就算了,谁知殷启真的将殷无寒关起来,结结实实严惩了一番!
山庄有一处刑求人的石屋,除了殷启殷无寒殷管家等少数人允许进入,其他人是没有资格观刑的,除非……犯了大忌,被拖进去打得半死。不相信空桑山庄有多恶毒的人,只要进去那里走一圈,就会明白殷家确实能让人不寒而栗。
殷无寒从那间石屋被抬出来的时候,他彻底不能开口说话了。
阴戾之气还未从老庄主身上散去,众人也不知该不该上去关照少主,只得远远看着。
殷启抬头,随意指了两个人:“你们过来,照应无寒。”
两名侍仆战战兢兢走过去。
“七天之内,无寒不能下地,就以你们的命代之。”
七天之后,殷无寒果然无法下地走动。这两人就在施刑之前先结果了自己。
自裁而死,总比被庄主折磨而死要痛快许多。
雒棠和几名侍从将他们的尸体掩埋好之后,殷启的手指向了他们。
殷启的手抬起来的时候,雒棠似乎听到他们的心轰鸣乱跳的声音。
殷启吩咐道:“你们几个,去服侍无寒疗伤。”
还好,这一次没有定下什么期限。
殷无寒只着一件薄衫俯卧在床上,手执半卷书册,对于死了的那两名仆人,和新来照顾他的几个人不闻不问,镇定自若。
雒棠上前,轻轻揭开殷无寒身上盖着的锦被。
“少主,该上药了。”
“嗯。”殷无寒搁下书卷,转过头发现是雒棠。
“是你。”
“是。”雒棠低低答应,伸手将殷无寒身上的薄衫轻轻褪去半边,露出一半的脊背来。
“你这几日有没有荒废了练功?”
“没有。等少主伤好了,可与雒棠切磋几招试试。”
殷无寒点头,示意开始上药。
伤口从他劲瘦平直的两肩开始,一路顺着原本光滑无痕的背部延伸到腰际。每条伤口都有炸开的纹路,已经结了痂,新长出来的嫩肉红艳艳的,衬着光洁如玉的肌肤。
不仅如此,他脸上也带了伤。那伤口不大,在右眼下侧,是看上去很深的擦伤,雒棠不觉得那个伤有损他的样貌,看起来倒隐约宛如绽开的三瓣花瓣。
殷启是用哪种奇特的鞭子惩罚儿子的?
雒棠想象不出。
伤药的药力很猛。雒棠注意到,他们在伤口处抹开药膏的时候,殷无寒就别过脸去,他只能看到他乌发半遮的侧面,汗水从他额头上沁出,他濡湿的睫毛颤动着,双唇抿了又抿。
自小练就的隐忍自持,是他不发出声的原因。
雒棠忍不住轻问:“痛不痛,轻一点可以么?”
殷无寒喑哑地道:“痛……不必拖延,快点上完药,去叫你弟弟过来。”
叫叶栾过来?
雒棠的手没来由抖一下,触碰到殷无寒的腰侧,冰凉的触感附上发烫的指尖,殷无寒觉察了,躲开少年的手。
“发什么呆?快去!”他顺手拉上衣衫。
雒棠怔忪着退下。
他的肌肤……很凉。
再带着叶栾回到房中,他已经倚靠在床边,低头喝碗中汤药。
叶栾凑上去,笑嘻嘻地道:“少主人,这个药苦不苦啊?”
殷无寒没好气地道:“你个小傻瓜,哪有药不苦的?”
叶栾摸出怀里的一个小方盒,一脸灿烂:“小栾这里有好吃的麻糖,如果少主人能乖乖喝完药,就奖给你麻糖吃!”
殷无寒的面孔上粲然生花,揽过叶栾道:“你倒会来哄我了,好……一会儿我们一起吃糖……”
……雒棠悄悄退出门去,他突然觉得,房里的气氛中有什么压在心上,压得他心头沉沉。他已经不像叶栾的亲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