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很快在殷无寒伤病的恢复中到来。
夏天是空桑山庄最生机勃勃的季节,百树生锦华,乱花迷人眼,半里之外依旧是无边的苍莽,一走入山庄,走过静心照料浇灌过的花木,就能叹道:这里的夏天是来了。
山庄的人迎来姹紫嫣红,姹紫嫣红的花儿又迎来一位陌生的女子。
那位艳压百花的女子一出现,引来众人窃窃私语,大家这才猛省到,他们的少主其实已到了该成家的年龄。
雒棠从没有近看过殷无寒未婚妻的容貌,他既没有那种猎奇的心理,也不喜欢以后又要多伺候一个主子。他只从叶栾和别人口中得知她名叫玉辞,是殷启千挑万选、殷无寒又较合心意才定下的。
玉辞的家族,应该也是依附枭阳宫生存的大家吧。
殷无寒成婚那天晚上,雒棠、叶栾、地锦、水苏这四个殷无寒的手下,意外得到命令,不必去参加婚宴了。
婚礼在殷启与殷无寒的授意下,本来就没有大肆操办,少一些随从去凑热闹倒也情有可原,可是殷无寒喜爱的叶栾亦无殊荣赴宴,雒棠、地锦和水苏就有些纳罕了。
他们四个在小别院里弄了些酒菜自饮自酌,倒也轻松自在。
尤其是叶栾。
叶栾道:“不用吃那边的饭菜了,真好。”
地锦很是奇怪:“你经常和少主同桌进餐,美味顿顿不少,怎么,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叶栾道:“你们不知道,我和少主是常同桌而食,可是我吃的东西和他吃的不一样,是分开来的,有时候还要侍候他呢。”
三人这才恍然。
“而且我最讨厌有时候吃着吃着庄主会进来,庄主一进来,他身上那股戾气,就教人吃不下饭。”
说着四人碰杯,各自饮尽。
熏上了醉意,叶栾笑着靠在哥哥身侧,嘴里咿咿呀呀唱着不知什么小调,雒棠心里头的暖意融成一片,心想道:这样就很好了,如果楚家还在,他们两个侧室的儿子,过的日子或许还不如现在。
然后思绪陡然一收。
多么可怕!
什么时候他竟有了这样的想法!
生活在仇人的家族里,我竟然还觉得很好!
我不是该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每天都寻思着怎么灭了殷家,报仇雪恨么?!
雒棠握紧拳头,指节发白,指甲掐进掌心里去。
然后,他苦笑着抱紧叶栾。他发觉过了这几年,自己对空桑山庄的一切几乎还是一无所知。山庄的实力到底有多强大,死士到底有多厉害,手段到底有多狡诈……都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凭他现在的功力和殷无寒对招,不出一百招就会被一剑封喉。
于是他迫使自己换个问题想,忽然问叶栾:“小栾,少主成亲了,你没有不开心吗?”
不知为何,这个问题同样让他想打自己一拳。
叶栾漆黑的眼珠瞟了一眼哥哥,醉笑道:“为什么要不开心啊?男人娶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少主人又那么……那么绝色,不娶一个美貌女人那才奇怪,哥哥你傻了么?你好像比我要不开心啊?放心……”
他拍一拍雒棠,“放心……少主以后会待我,待我们像从前一样好的。”
雒棠是看不见自己的脸,悄然涂上了一层不快的霜色。
那晚他们饮了个通宵达旦。
清晨,雒棠才从一片狼藉的席间离开去练武场。
他才走了两步,便笑着靠到旁边的石柱上。
殷无寒新婚之夜,不度春宵,为什么要早早起身来练武?
我赶不上时辰紧张什么?
于是他一路上东倒西歪,慢慢行到每天陪殷无寒练功的武场。
殷无寒习武十几年,每日都一刻不差,于卯时在练武场出现,这种习惯持续了这么久,从未破例。
昨日他大婚,于情于理都应赖在妻子身边,新婚燕尔你侬我侬。
虽然雒棠难以描摹出殷无寒和女人你侬我侬的情景,他也知在他面前的殷无寒,肯定和别人眼里的殷无寒不是一种样子。
刚走到练武场的兵器架旁边,疾风就挟着三分杀意劈面而来!
雒棠顿时酒醒了一半!
他旋身一跃躲过掌风,见教习殷无寒武功的师父冷冷看他。
一丈之外,殷无寒默然持剑而立,寒光的剑尖上凝射出破晓的日晖。
“你晚了。”他道。
“我……”雒棠哑然。
“你过来和我比一比剑法,如果输了,就罚你。”
雒棠挑出一把剑,底气不足地走到殷无寒对面。
他觉得自己应该未雨绸缪,先说一句“请少主手下留情。”
可是话到出口,却是:“少主怎么不去陪少夫人?”
殷无寒冷脸:“与你无关。”
雒棠道:“难道少主不喜爱少夫人么?”
“谁说男人一定要爱自己的妻子,我能敬她护她已经不错了。”殷无寒懒得再多做解释,青锋直指雒棠眉心:“这不是你该问的,你以后再迟,就没这么幸运了!”
结果就是头脑醒了但是身体还没醒的雒棠,在第六十二招的时候被殷无寒一剑刺在左肩上。
殷无寒十分失望:“雒棠,你的资质不低,我才选你做我以后的左右手,现在这等功力,恐怕连空桑山庄都出不去!”
雒棠又想:你希望我无敌于山庄,就不怕我杀了你报仇么?
他躺在地上,又想开心着笑,又想沮丧着哭。
可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4、
玉辞嫁入殷家,并没有削减殷无寒对叶栾的疼爱。
也没有减少殷无寒外出的次数。
每次离开山庄,玉辞似乎并没有挽留他,夫妻间的感情平淡无奇,同时也平缓和谐。称不上举案齐眉的和谐。
计算着殷无寒归途的时日,守在门口等他的人,是叶栾。
早年稍显稚嫩的叶栾快要脱去青涩,美丽的人儿在院子门槛上一立,就等着扑进风尘仆仆的男人怀抱里。
“兄长,你身上有好多沙土!”
一年之前,殷无寒命雒棠、叶栾、地锦、水苏改口叫他兄长,也不知是何意。唤他兄长唤得最自然的当是叶栾,其它三个只是偶尔这么称呼他。
殷无寒抚一下叶栾的背,走进庭院解下披风抖一抖道:“是啊,今年的风沙太大了。”
说着命人去备热水,要洗去一身尘土。
殷无寒沐浴,有时是玉辞相伴,有时是叶栾侍立左右,叶栾陪他的次数要比玉辞多几回。
因为叶栾比不怎么露脸的玉辞更在意殷无寒的归期。
同时,雒棠心里也盼着殷无寒快点回来。
这两年他的功力突飞猛进,已不可同日而语,如果不停歇,他能与殷无寒对打半日不分胜负。
不是说殷无寒没有长进,而是雒棠除去吃饭睡觉,能做的事情也就是练武了。
他盼着殷无寒回来,是盼着殷无寒能问问,他又练成了什么新的招数?
然后说,雒棠,你进步很快,下次有小事就交给你去办好了。
器重和肯定对寂寞的少年是如此重要,即使那个人的欣赏是他不该去多想的。
这么想着,雒棠眼前飘下几片冰凉的柔软,落在他英挺的鼻梁上。
啊……是雪,这冬雪的薄凉,让他忆起殷无寒身体的温度。
那么不经意的一下轻碰,却成了不能磨灭的回忆,刻在他心头。
他伸手追逐着从天而降的纯洁,看它们在自己磨出厚茧的手心里慢慢融开,结成一颗水珠,再从手掌中跌落到雪地里。
然后,他就听到隔院寂静的雪地上,一串跑跳的步履冲向门口。
“兄长——”是叶栾高声欢呼的声音。
雒棠飘远的神思戛然收回,他快走几步,抢在朱门开启之前,远远站在能看到整个院子的一角。
他刚站好,殷无寒就从大门外跨进来,随手一甩宽大的鹤氅,一手抱住冲过来的叶栾,而后氅尾落在雪地上,他举臂拢住了叶栾清瘦的身躯。
他的下属也随他一一从后面进来,对叶栾躬身笑笑。
“很冷吧,兄长,快点取取暖。”他拉着殷无寒穿过中庭,不停地嬉笑。
殷无寒瞥见站在角落里的雒棠,转身冲他点了一下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雒棠却步了。
他本是想上去告诉殷无寒,他想和他较量较量,他的身手又大有长进。
但叶栾亲密无间地挽住他胳膊,和他谈天说地,让他怎么冒然上去插在他们中间呢?
再说大冷天的,又下着雪,这种天气比武,像个傻瓜。
所有人都进屋去了,剩下雒棠一人在雪地上发呆。
他反复回想殷无寒适才看他的那一眼,里面有没有什么别的意义。或者暗示。
揣摩许久没有定论。
以至于水苏从他旁边经过的时候,他没有察觉。
“雒棠。”
“水苏……”雒棠惊惶一退。
“少主回来了?”
“刚回来,应该正在沐浴。”
水苏饶有兴趣地看他:“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雒棠避开水苏锐利的目光,“你有什么事?”
水苏道:“刚才庄主吩咐过了,让少主齐整完毕去拜见他。既然少主在洗沐,就劳你通传一声。”
“嗯,知道了。”丢下水苏,雒棠恍惚着走向殷无寒所在的北阁。
北阁门口守着两个侍婢,雒棠说明了来意,她们马上放他进去了。
原来这个时候见殷无寒并不难,他为何从前都不知道呢?
一入室内,先是一段过道,过道尽头置着一面青石屏风,厚实的屏风遮住了浴室的和帘幔后热腾腾的水汽。
两名小厮在屏风两边垂手侍立。
雒棠走近屏风,暖暖的水汽立刻袭身,化去不少外面的寒冷。他稍一转头,就看到了大大的浴盆里微阖双眼的殷无寒,叶栾正在他旁边轻声细语。
一名小厮上前问道:“雒棠公子,有何事?”
一听道雒棠的名字,叶栾和殷无寒同时转头。
“哥哥,是你?”
从未在这个地方出现过的雒棠,看起来有点束手束脚。
“我……是来找少主的。”他的目光在殷无寒身上逗留了一下,有种茫然的心痛转瞬而逝。
他大半个身子浸泡在热水里,湿透的黑发贴在肩背上,在蒙蒙的白雾里勾勒出简洁流畅的线条,斜飞的眉与湿漉漉的眼都因水的润泽而格外漆黑,熏得微红的面孔上,细密的水珠时不时顺着肌理淌下来,流逝在水中。
雒棠轻轻闭了闭眼,竭力控制住发颤的声音道:“少主,庄主叫你去见他。”
“知道了。”殷无寒道,“小栾,穿衣。”
只听“哗啦哗啦”的水响过后,殷无寒站起身,两名小厮上去为他拭干身上和发上的水,叶栾为他拿来换洗的衣袍。
雒棠站在当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怔怔地望着他赤裸的身躯。
“你可以下去了。”才发现雒棠还未离去,殷无寒随口道。
雒棠如获大赦,没有告退就急急地消失在屏风后面。
殷无寒的眉宇凝固了一下,没有人发觉他表情轻微的变化。
雪夜半分寂静,半分清冷。
雒棠独自侧卧在自己的厢房内,透过半开的窗看落雪纷纷。
雪没有偏转的方向,雒棠急躁地起身又将窗牖支大了些。
屋内又侵入一点寒意,可是完全不够。
为何没有风呢?
雒棠希望狂风灌进来,吹灭他心头的狂躁,和他腰腹窜起的绵延的烈火。吹去他脑海里那具性感的男性躯体。吹散抚上他肌肤那令人痛楚却留恋的心悸。
雒棠辗转反侧,双眼渐渐充血。
每一次,叶栾是怎么做到的!
他怎么会那样安然乖顺地待在他身边!
他看着他身体的眼神,怎么能那样清澈无邪?!
雒棠用手按住自己的热意丛生的小腹,然后胡乱抓起一件外袍,翻身而起,冲进雪地里。
一片一片的冰凉落上他散开的发,他的脸,他袒露的胸膛,他赤脚站在雪里,身上半披着那件袍子,任凭天寒地冻的冬雪逼醒自己失迷的神智。
雒棠,你这个疯子!
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给我清醒过来!
清醒过来!
雒棠一声接一声无奈地笑着,彻骨的寒冷让他身体的反应麻木了,而他还是纹丝不动矗立着,身上不断落上一层层白雪。
“笃笃笃”,院门被谁敲响,雒棠站着没动。
那人见没人来开门,就干脆推门进来,雪人般的雒棠吓了他一跳。
来人是山庄的殷管家。
殷管家见雒棠双目赤红双拳紧握,就没有靠近,自顾自说着:“少主人让我来告诉你一声,雪太大,明日不用去练武场了。”
明日……不用去了?
就是说明日可以不用见到他了?
雒棠心头一阵轻松,紧接着一阵空茫。
不用见他,就不用佯装着若无其事,可是见不到他,纷乱的心绪可以就此压制下来吗?
殷管家看他沉吟,接着道:“明日不用去练武,不过少主说他有事要叮嘱你,叫你一早去北阁见他。”
雒棠愣住。
这是何意?
“少主只叫了我一个人?”
“是,只有你一个人。”
殷无寒极少与他单独会面,他又不是随侍起居的叶栾,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殷无寒指着一张椅子道:“坐。”
雒棠依言坐下,听他问道:“雒棠,听说你现在的身手已经是山庄里数一数二的了?”
“是么?”雒棠反问。
“你还是这样不加掩饰的直率啊。”殷无寒挑起一笑。“上个月,山庄四大护法都败于你之手,这个总该是真的了?”
“是。”雒棠承认,“不过四大护法是依次与我比试,若四人一起上,或许我会处于劣势。”
“你还真是贪得无厌,”殷无寒道,看不出他喜怒,“四大护法已经为山庄尽职尽责十余年,你与他们相比只是初出茅庐,能令他们败北已属罕见,你就没有想过,现在连我击败你,都要颇费精力?”
雒棠一凛。
“我从没想过要打败你。”他喉咙酸酸的,声音带上一丝沙哑。
他是真的没有想过。
殷无寒淡漠的目光顷刻含上复杂的内容,不容回避地投向雒棠:“除非你真是一个傻子,才会不想打败我!”
“如果我说这是真的,你就会认为我是一个傻子?”雒棠自嘲道。
殷无寒缓缓摇头:“不……我很高兴你的忠心,空桑山庄要的就是无二心的手下……雒棠,你来山庄多久了?”
“雒棠今年十六,一过年关,就十七岁了。”
殷无寒低叹道:“怪不得……原来已经六七年了。”
他站起身冲门外道:“来人!”
“少主。”门口一守卫应声而入。
“传丁香过来。”
“是。”
雒棠仔细回忆有没有听到过丁香这个名字。
好像……是见过几面的,他们曾在庄中擦肩而过过,她身边总是伴着别的丫头。
清秀的丁香低头进来,向殷无寒行礼。
殷无寒道:“丁香过来,见过雒棠。”
娇小柔弱的丁香轻移莲步,走到雒棠面前打个千:“见过雒棠公子。”
殷无寒道:“你以前见过雒棠么?”
“丁香见过雒棠公子,只是没有说过话。”